深秋时节的洛都已在别样的浓艳之中显出了几分冬日的萧条之意,便是那西沉的残阳也染不上半分生机暖色。

    枕山楼的中庭里,风茗倚着小楼临湖的阑干,反复地翻阅着手中这封并不算长的请柬。这封信笺被精心地染作了浅浅的绯色,细细嗅来还残留着几分旖旎的桃花香气,令人不禁联想到春日枝头的温柔旧梦。

    “庭月可中,壶冰入座。霜色枫染,正宜挥麈之谭;桑落杯深,愿续弄珠之句。敢告前驺,布席扫室以俟。”

    一切看起来都似是寻常的风雅集会,只除却这封信笺的落款上,用簪花小楷周正地写着“秦风馆”三字。

    风茗自然不会忘记中秋前夕那场疑云重重的争妓案,近两个月来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商会对秦风馆的调查几乎全无进展,而今他们却是先行对商会发来了邀请。

    这其中多半另有玄机。

    只是仅凭信笺上的寥寥数言,风茗一时也无法推知更多。她有些苦恼地将举着信笺的手放下,另又闭目抬手揉了揉额角。

    也正是在此时,她听见了楼梯处传来的脚步轻响。

    “先生?”风茗微微睁眼,在瞥见了那一处天青色的衣角后,起身迎了上去,在目光触及到他此刻略显疲倦的神色时犹豫了片刻,转而先问道,“近日商会各处的事情还是那般冗杂么?”

    “无妨,近日来洛都形势颇为不寻常,商会事务难免也会因此繁杂一些。”沈砚卿见她在此,眸中的惊讶之色一闪而过,而后微微牵起嘴角若无其事地笑着,“你呢?可是遇上了什么棘手之事?”

    “倒也算不得棘手,只是……”风茗说着将手中的信笺递给了沈砚卿,神色微沉,“是今晚的一场邀约,有些蹊跷。这两日都不曾见到先生,故而今日才得以告知。”

    “秦风馆……”沈砚卿大致地看过了信笺上的内容,敛去了几分笑意,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薄薄的纸张,“若说这是他们无意为之,只怕没有人会相信。”

    风茗听罢,略微沉吟片刻,问道:“先生有何打算?”

    “既然他们堂而皇之地送来了请柬,若是枕山楼不能赴约,岂非太不给面子?”沈砚卿将那信笺规整地重新叠好,放回了风茗手中,复又拈过不知何时沾在她发间的一片枯叶随手把玩着,笑得有几分狡黠,“更何况,风茗难道便不想替我去见见秦风馆那位引得观者混战的花魁?”

    “替先生去?”风茗略微有些讶异,随即又似是想到了些什么,耳根微红地轻咳了一声,笑道,“先生还真是放心让我一个人去那秦楼楚馆里跑,也不怕我就这么被人卖了。”

    “洛都之中私下去寻小倌作陪的小姐夫人也不在少数,既如此,秦风馆想必也不会怠慢了风家的九小姐。”沈砚卿笑着说罢,瞥见风茗耳根上的绯红色似乎更重了一些,这才略微清了清嗓子,低声正色道,“放心,秦风馆再有怎样的布置,也不敢在洛都时局如此敏感之时再生什么事端——依我所见,他们多半是在试探。”

    “只是试探么……”风茗沉吟着一时不语。

    “依照如今所知的消息来看,确实如此。”沈砚卿微微颔首,“秦风馆的眼线可有传来过什么与此有关的消息?”

    “她们也并未发现什么异常,”风茗思索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只说多半只是寻常的宴请,洛都之中收到请柬的也不止枕山楼。”

    “不止枕山楼?”这一次连沈砚卿也是微微蹙眉,停顿了片刻方才再次开口,又放缓了几分语气,听来反倒是有了几分犹疑与温柔,“只是近日实在分身乏术。今晚我尽量着人在秦风馆外守着些,你……还需随机应变,多加小心。”

    “先生大可宽心,”风茗宽慰似的笑了笑,颔首道,“倘若真如先生方才所言,此行想来也不会太过凶险。”

    “也是,”沈砚卿便也微微垂眸看着她,回以一笑,“反倒是我顾虑得太多了。”

    风茗却是第一次见得沈砚卿露出这般犹疑的神色,不由得会心地笑了笑:“既然先生已有定论,我便先行准备一番了。秦风馆的邀约定在了戌时初,时候有些紧了。”

    沈砚卿便也微微颔首:“也好。”

    ……

    “廉贞,你可是让我好找。”

    玉衡有几分愕然地抬起头来,正见得破军一副风风火火的模样疾步走入了卷宗库中。她放下了手中的卷宗,有几分好笑地应了一声:“这可不是在绣衣使官署,你能不能收敛着些?”

    破军抱臂站在书架之前:“绣衣使那边正忙着调度,你倒是在这里偷得清闲。”

    玉衡轻叹了一声,将手中的卷宗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处,检查无误后正见得苏敬则自卷宗库外间的书房循声看来,便首先向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示意无事,而后才对破军开口道:“我奉统领之命调查久寻不得的谢景行之女,另又有先前定襄伯府案的一些后续琐事需得查明——这可不是什么偷闲。”

    “罢了,说不过你。”破军有几分不满地撇了撇嘴,而后也不与她再争论什么,直入正题道,“绣衣使得了长秋宫的密令,洛阳宫今晚需得加派防守。依照裴统领的安排,酉时末前你需得前往长秋宫总领那一处的防卫。”

    “加派防守?”蓦然听得这样的命令,玉衡不由得心中一凛,生出了几分不详之感,“这可不寻常。”

    这样说着,她征询似的瞥了苏敬则一眼,后者却只是颇为轻松地笑了笑,并未多言,而后似是为了避嫌,放下手中的书册转而离开了卷宗库。

    “长秋宫的意思又岂是我们可以揣度的?”破军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仍旧道,“你所要去的地方可不寻常,到时莫要误了正事就好。”

    玉衡听罢,径自笑了一声,调侃道:“看来今晚的秦风馆之行,我是不得不爽约了。”

    “秦风馆?”破军听得“秦风馆”三字,难免露出了惊讶与看热闹的神色,“你还真是很有……情调啊。”

    “想哪儿去了?”玉衡难免有几分不屑地嗤笑了一声,“那位引得两方士兵口角混战的花魁,我可是——太好奇了。”

    她刻意放缓了最后四字,语调之中带着几分上扬的意蕴。而后她顿了顿,复又笑吟吟地反问道:“你便不好奇么?我听说她……”

    “算了,你知晓此事就好,我得先行赶去华林苑了。”破军并不想与她再纠缠这个话题,有几分窘迫地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匆匆地转身举步离开。

    也因此,他正正地与卷宗库外的苏敬则打了个照面。

    “苏少卿。”破军微微颔首算作是打招呼,而后又道,“倒是耽误了些你的时间,打搅。”

    “无妨,时辰尚早。”苏敬则便也笑了笑,送别了破军后,这才推门走入了卷宗库。

    见玉衡此时重又径自取出了之前的旧卷宗翻阅起来,似乎全然不打算说些什么,他便微笑着率先开口道:“看来你要查的这两件事颇有些棘手。”

    “总好过那时在第二次前往地下仓库时,像韦氏夫人一样死得不明不白。”玉衡闻言抬起头来,神色似笑非笑地微一挑眉,意有所指地揶揄着他。

    “那终归是逝者之间的恩怨了。”苏敬则倒是如局外人一般面不改色,仍旧笑着行至玉衡所在的书架前,“你可曾听说过坊间近日流传的一句歌谣?”

    “哦?”玉衡微微牵起嘴角,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看向他的目光之中却满是审视,“想不到你也会相信谣谶之说,愿闻其详。”

    “毒药虽行,戟还自伤。”苏敬则说着轻轻地笑了一声与玉衡擦肩而过,取过另一侧书架上的一册卷宗,垂眸看着那卷宗的封面,“不过是觉得以此形容那位夫人,倒也十分贴切。至于谣谶,不敢妄断。”

    “只是如今又要去见她那位更不好对付的姐姐……还真是麻烦。”玉衡微微偏过头凝视着他,“‘戟还自伤’?这句话似乎不应当说给我。”

    “绣衣使的这番安排岂不是正合你意?是与不是来日便知。”苏敬则似乎也并不打算多解释什么,转而又道,“京郊两营的关系岌岌可危,洛阳宫又骤然有了异动。我总觉得,秦风馆的这个邀约,只怕并不简单。”

    玉衡不觉放下了手中的卷宗:“你也知道秦风馆之事?”

    “倒不如说,是他们将请柬送到了我的家中。”苏敬则仍旧不紧不慢地翻阅着卷宗,“只是很不巧,今晚我恰好需在廷尉寺值夜,不可擅离。”

    “那倒是可惜了,我原本还想调查一番这秦风馆中的玄机。”玉衡轻笑了一声,一面举步缓缓地向着卷宗库的大门走去,一面漫无目的地抚摸过卷宗的书脊,“今晚的洛都——尤其是这铜雀街,只怕是不太平呢……”

    “玉衡姑娘可还记得西羌?”苏敬则微微偏过头来看向她的背影,忽而轻声开口,“如今对西羌的战事已然取胜,想来代定北军入京领赏的那一支队伍,也该到了吧?”

    玉衡倏忽驻足,蹙着眉回首看向他,她的笑意隐去,却是沉默不语。

    “铜雀街和长秋宫,究竟是哪一处更不太平呢?”苏敬则亦是看向她的方向,垂下眼眸浅淡地笑着,“我的事情早已结束,该小心的,还是你自己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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