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的天幕于洛都的上空兜头罩下,沉沉的似乎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阴云之下,是洛都灯火辉煌、耀如星河的繁华夜景。

    世家权贵摇晃着玉杯互相说着赞颂之语,那杯中的玉液琼浆在迷离的灯火中幻出点点的碎金;饰金戴银的美妇端着优雅的步伐走过灯火通明的厅堂,鬓边的步摇在玎玲声中划出一道道细小而璀璨的光华。

    这种种看似寻常无比的盛景之后,是兴平八年最为漫长诡谲的一个夜晚。

    ……

    “苏少卿,今晚廷尉寺的诸事便交与你了,切记不可有任何差错。”

    铜雀街上的廷尉寺官署之中,陆秋庭将今日已然评定完毕的各州案卷收拢至一处,而后站起身来,看向了来到此处交接事务的苏敬则,例行公事地嘱咐了一句。

    苏敬则礼貌地笑了笑,微微躬身行礼后应道:“寺卿大人尽管放心,晚辈自当恪尽职守。”

    “每年自十月起便是各州郡递交当地刑狱卷宗的时候,廷尉寺难免会尤为繁忙一些,你倒是需要辛苦不少时日了。”陆秋庭思忖的片刻,也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忽而便再次开了口,却已不是方才那副毫无波澜的语调,“只是也正因如此,御史台和绣衣使难免会多留意几分,这段时间是廷尉寺最出不得差错的时候。”

    “陆寺卿的担忧下官其实也略知一二,”苏敬则颔首微笑,“下官亦是不愿在此时拖累廷尉寺横生枝节,不过还是多谢陆寺卿提点了。”

    听得他仍是这副并不疏远却也绝不比初来时显得熟稔亲近的语调,陆秋庭反倒是无声地笑了笑,半晌才低声感慨了一句:“你倒还是这般……”

    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语气也重新变作了一贯的淡漠:“对了,因近来公文繁多,今晚另有一名主簿接替你后半夜的工作,约摸会在丑时正交接。这之后……你大可在后院闲置的厢房中小憩一番。”

    苏敬则看向陆秋庭,神色之中显出了几分讶异,却又倏忽平复了下来,低声称谢:“如此……下官多谢陆寺卿了。”

    陆秋庭无声地微微颔首算作默认,又叮嘱了一些官署之中的琐事,这才转身打算离开。

    “陆寺卿可是觉得……今晚会有什么意外?”

    行至门边之时,他忽而听得身后之人再次开口,语调沉沉。

    “只是预感。”陆秋庭只是略微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便重又看向了门外,语调之中忽而有了几分渺远的意蕴,“不论如何,我都不希望辛卯之变的景况再有重演的可能。”

    “……陆寺卿?”察觉到了他语气之中的微妙变化,苏敬则有几分诧异地抬眼看着陆秋庭的背影,却终究没有再多问什么。

    陆秋庭反倒是似乎早已明了对方想问些什么,然而最终也只是淡淡地一颔首,便就此离开了。

    苏敬则沉默着目送他离开,而后微微偏过头看向了东侧走廊尽头的方向,尽管他的目光被卷宗库的墙壁所阻断,并不能真正看到那处陈旧的书房。

    踌躇了片刻,苏敬则仍旧是站起身来推门而出,趁着此时少有人来到东侧卷宗库,沿着门外的走廊一步一步地向着那人迹罕至之处走去。

    那扇陈旧的木门依旧紧闭着,门栓上挂着数道新旧程度不一的锁,而木门下端模糊的焦黑色隐隐地组成了一个人形,似是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这里曾发生过的疑案。

    直至来到了伸手便似可以将这道门推开的距离,苏敬则方才停下了脚步。他带着一贯温和而疏离的微笑垂眸看着那处焦黑的人形,良久,才缓缓地抬起手来,轻抚着那处焦黑的木料。木料凹凸不平的表面上带着几处并不算大的倒刺,摸起来颇为扎手。

    当年真正死在这里的,真的会是你吗——惊蛰?

    还是说,如今应当称你为……

    一阵寒风无端地卷地而来,带起细碎的沙尘与枯叶,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吹得一旁夜灯的灯芯一阵凌乱的摇曳明灭。

    苏敬则偏过头向着风起之处看去,眸光沉如深渊。

    正是散值的最后时分,廊下昏黄的灯光朦胧地映着此刻廷尉寺官署之中攒动着散去的人影,间或夹杂着私语般的交谈声。而穹顶之上天色沉沉,浓云欲雨。

    ……

    “要下雨了。”

    沈砚卿倚靠着廊柱坐在小楼的阑干之上,懒懒地细细地看过了手中的密信后,便将它放在了一旁高脚烛台的烛焰之上,看着它一点点地燃成了灰烬。

    而后,他才转头看向了隐于廊下夜色之中的黑衣人,淡淡地再次开口:“若你仍旧逗留于此,只怕两边都会起疑心。”

    “沈先生还没有给出答复,”廊下的黑衣人不觉冷笑,“就这样打发我回去,只怕我家主子是要怪罪的。”

    “怪罪?这可真是有意思。”沈砚卿轻嗤一声,转而又看向了一旁的烛台,反击道,“该说这一句的是我才对——已经很久了,你们家的主子,又是什么时候才能拿出我想要的东西呢?”

    “沈先生此言差矣,你所需要的东西毕竟不在司州境内,而今日……”

    “真是一个拙劣的理由。”沈砚卿似是有几分不屑与不耐,淡漠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已经有数月了吧?自司州北入并州,也算是你们时常途经的路线——这么久了,交不出相应的报酬,却总想着让我替你们办事。”

    “沈先生,这……”

    黑衣人开口试图再辩解什么,却是又一次地被沈砚卿打断。

    他的语气依旧带着几分漠不关心的懒散之意:“还是说你们觉得此事毕竟隐秘,我便不敢去找些借口,调出人手监视一二?”

    听得此言,黑衣人向他投来了颇有几分惊愕的目光,见他冷冷地笑着抬起手来,不知意图何为,难免警惕了起来。

    一片短暂的寂静之中,只有极轻的一声“哔剥”,

    烛焰黯了黯,焰心上结出了一朵硕大的灯花。

    而沈砚卿只是似笑非笑地瞥了黑衣人一眼,便转而变戏法似的径自取出一根银针,小心翼翼地将其探入灯烛的火焰之中,轻轻挑落了那朵灯花。

    一点若有若无的蜡香味融入了此时阴郁沉闷的空气,传入黑衣人的鼻尖。

    “不过……”沈砚卿十分随意地将那银针掷向阑干外的茫茫湖水,冷眼与黑衣人对视了片刻,忽而笑了起来,“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吧,这一次我便权且不追究到底是谁先爽约,但我希望来日从并州那边得到的,不只是仍旧像先前那么简单——而是与雪岭的并州势力有关的一切。”

    不料他会说出这样的话,黑衣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的意思是……”

    “你们想要我为此番计划做的准备,其实我一早便处理完了。今晚……如常行事便是。”沈砚卿笼着袖子好整以暇地倚着阑干,语调狡黠地上扬了几分,“毕竟那位前辈的面子,我也到底是不敢不给。不过如你主子这般恃宠而骄的,我可真是第一次见——还望你转告一二。”

    他略微加重了末尾几个字的语气,琉璃般的眸子中流动着晦暗不明的光芒。

    黑衣人回过神来,应道:“既然如此,也希望沈先生能够恪守约定了。”

    “这是自然。”沈砚卿微微颔首,神色再次恢复了先前的淡漠。

    “……那便多谢沈先生了,告辞。”

    黑衣人于夜色之中抬手一揖,而后转身跃入了无垠的夜色之中,而小楼之上不闻半点风声,仿佛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一名来客。

    “还真是贪心啊……”沈砚卿嘴角噙着冷冷的笑意,纵身从倚坐着的阑干上跃下,而后沿着廊道与楼梯走下了小楼。寂静的小楼之上回荡着单调的脚步声,其间又夹杂着若隐若现的湖水波涛声。

    沈砚卿走下小楼,便见得宁叔领着一干枕山楼的下属,已悄然地等待在了暗处。

    “宁叔,”没有任何犹豫,他向着那一行人走去,对带领着他们的宁叔微微颔首,“剩余的几处也安排好了?”

    宁叔躬身行礼:“一切如沈先生的安排。”

    “好。”沈砚卿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一行人之上,忽而笑道,“不过眼下却为何如此兴师动众?”

    “自然是到时随沈先生同去。”宁叔思忖片刻,答道,“楼中我也已布置好了留守之人,沈先生大可不必有后顾之忧。”

    “……何必如此?”沈砚卿闻言,不由得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洛阳宫的计划尚未明了,倘若楼中留守之人不足以应对今晚的变乱,岂非得不偿失?”

    “但……”

    “与他们正面交锋的人不宜过多,”沈砚卿说到此处,反倒是轻松地笑了笑,“宁叔信不过我的判断?”

    宁叔犹疑片刻,答道:“并非如此,只是九小姐眼下毕竟处境不明,若是因此在那里出了什么意外……又当如何?”

    然而沈砚卿这一次沉吟了许久,最终却只是自语般地轻叹一句:“她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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