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怪陆离的幻象如潮汐一般渐渐退去,熟悉的木质天花板映入眼中,而腹部依旧有着隐隐的钝痛。苏敬则凝视了片刻,略微眨了眨眼,勉强缓过了几分神。

    “苏少卿醒了,快去告诉陆寺卿。”

    听得身侧似有人声,苏敬则循声侧过脸看去,只见得一个身着廷尉寺官服的人快步地跑出了门。他立即明白过来此刻的情况,微微垂下眼看着地面上青砖的纹路,一面思索起了应对之语。

    不多时,他便听见有脚步声远远地自屋外而来,紧随而至的便是陆秋庭的话语声:“苏少卿,你醒了?”

    “陆寺卿。”苏敬则低声应了一句,便一面挣扎着似是打算起身,一面又勉力道,“下官失职,致使贼人乘虚而入,还请陆寺卿依律责罚。”

    “先不必说什么责罚,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陆秋庭见他仍旧是眉头紧锁脸色苍白,一时也不便提及失职之事,就近坐在不远处,转而问道。

    苏敬则蹙着眉似是回忆了一番,这才再次开口叙述昨晚之事,却也只说是检查完廷尉寺各处的安全后发现了旧书房的异动,循声而去却遭人袭击刺伤,并不提那厢房之中的死尸与自己在旧书房中醒来后的事情。

    陆秋庭听着苏敬则的话语,神色渐渐凝重:“这么说来,你不知究竟是何人袭击了你?”

    “确实……记不起了。”为免露出什么破绽,苏敬则索性轻轻阖眼摇了摇头,又问道,“下官是为何……会在此处?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已经是点卯的时辰了,早晨来到官署的人发现旧书房里里外外躺了三个血淋淋的人,只有你还有几分气息。”

    “……三个?”苏敬则有意无意地透出了些许惊讶的语调,仍旧是并不多言。

    “都是廷尉寺的人——你,昨晚值夜的主簿,还有死亡时间似乎稍早一些的管理官署各处钥匙的主簿。”陆秋庭略微思索了一番,道,“那两人只怕都不简单。”

    “不简单?为何?”

    “我调查过现场,门锁是用钥匙打开的,没有暴力破坏的痕迹。而先前孟少卿之位空缺之时,他手中的旧书房钥匙曾短暂地交给专司此事的主簿,也就是稍早一些死去的那人。”

    “陆寺卿的意思是……他仿制了这把钥匙?但另一人又是为何?”苏敬则心下一惊,看来自己到底小看了昨晚的凶险局面。

    陆秋庭道:“此人身上致命刀伤的形状正与值夜主簿手中的利器相合,不过奇怪的是,他手中的利器也与另一人的致命伤相合。”

    “陆寺卿怀疑是他们自相残杀?”苏敬则思索了片刻,轻叹一声,又道,“其实依照常理看来,下官的证词并不能自证清白。”

    “他们的伤口皆是干脆利落一击足以致命,不谙拳脚之人是做不到的。”

    “是么……”苏敬则微微垂眸,掩去了神色之中的细微变幻,“廷尉寺……可曾有何损失?”

    “旧书房里的东西只怕没有人能说清楚,不过尸体被发现时,只有被血迹完全污住的一些话本,想来只是……”陆秋庭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话语突兀地顿了顿,“只是旧日之人的一些私人之物。”

    “如此……”苏敬则听罢,径自笑了笑,这笑容令他此刻苍白的脸更显出了孱弱与无害,“此事到底还是因下官失职而起……”

    而陆秋庭果然也打断了他的话语,尽管语调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昨夜不同寻常,你也并非是有力对抗之人。此事,我会请示于上的。”

    “说起昨夜,铜雀街上那是……”苏敬则似是想起了什么,征询地抬眼看向陆秋庭。

    “汝南王作乱,起因是楚王矫诏袭击汝南王营。”陆秋庭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简短地解释了几句,“此中详情只怕无人清楚,我只知今日一早,绣衣使定北军那支入京朝觐的队伍便业已将乱象平定。”

    “昨夜竟有如此变乱?”思及先前玉衡临时被派入宫中之事,苏敬则心中已然有了初步的答案,“洛都之中现下如何了?”

    “不少平民商铺受了无妄之灾,以秦风馆为首的一些地方甚至是无人生还。”陆秋庭说着轻叹了一声,“故而此事可算作事发非常,至于你的处置……我便尽力争取一番。”

    苏敬则不由得心中讶异,于情于理,陆秋庭其实并无这么自寻麻烦的必要:“陆寺卿……何必费心?”

    “昔年廷尉寺因这旧书房便险些付之一炬,更是殃及于人。”陆秋庭站起身来,不知是在回忆着什么,难测的神色之中似有一闪而过的痛苦与犹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那时不曾救下……如今这般情形,却还是能做些什么的。”

    苏敬则暗自揣摩着他的言下之意,不及回答什么,便听得陆秋庭在离开前又道:“廷尉寺已着人前往你宅中通报,上面给出答复前除却配合调查,你便只需在家中静养。廷尉寺的公务,我自会安排他人代理。”

    这其实已大致等同于暂且撤去廷尉寺少卿之实了,但保留下一个名号,总好过无法翻案的撤职返乡。

    苏敬则听罢,仍是勉力笑了笑,墨色的眸中没有半点情绪:“多谢陆寺卿。”

    ……

    玉衡走出长秋宫之时,正见得东方的天际有万丈明光穿透翻卷的薄云喷涌而出,几只飞鸟点缀其间上下翩飞,艳丽得犹如浓墨重彩的画卷。

    她驻足看了片刻,再回过神来已看见裴绍正不紧不慢地向着自己所在之处走过来。玉衡并未感到多么惊讶,只是勉强地打起精神来,转身向他恭敬地行礼:“见过裴统领。”

    “听闻是你斩下了楚王的头颅?”裴绍便也驻足打量了一番风尘仆仆的玉衡,语调之中听不出多少情感,“如此胆大……倒也像是你会做的事情。”

    玉衡仍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微微低着头:“廉贞鲁莽,幸得定北军之人及时赶到。”

    只是定北军的这一支队伍本是为代全军入京接受封赏,到达的时间如此巧合,其中也难说没有长秋宫的手笔。

    裴绍似是随意地说着:“经此一事,长秋宫想必也对你放心了些。”

    玉衡捉摸不透他的用意,一时不答。

    “随你怎么猜测。”对方忽而轻笑了一声,“虽说胆大,你到底还是有些分寸不至妄为,我自然也不会计较什么。”

    “廉贞不敢。”

    “长秋宫可是又命你去做些什么?”

    “说来也不算稀奇,一些宫闱中的怪事罢了。”玉衡犹疑了片刻,见他确实无意追究什么,这才说道,“只是更多的,廉贞却不敢多言。”

    “于你而言不算坏事,却也不尽然是……”裴绍仍是不追问什么,将最后两字隐去,转而举步离开,“你且去吧,长秋宫有宣诏,我亦不好在此滞留。”

    不尽然是好事?玉衡心下略微警觉了些,看来裴绍确实有了脱离长秋宫之意,却不知长秋宫究竟是做了什么,令他这个昔日心腹也生出了疑虑。

    裴绍离开后,玉衡复又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再去胡乱揣测什么,向着宫门方向走去。既然长秋宫指令她调查宫闱中的疑云,自己只怕少不得要在宫中小住调查,如此一来,还是回去收拾些行装早日在宫城安顿下来才是。

    玉衡这样想着,疲惫地按了按额角,也无力去维系平日那般漫不经心的笑颜,匆匆向着宫外而去。只是她还不及走到宫门之下,便远远地看见一名绣衣使匆忙地跑过来:“廉贞大人!”

    “何事?”玉衡驻足,微微蹙眉,“官署中应当有其他大人在值,无论何事也不必如此绕来宫禁之中吧?”

    绣衣使上前一步,略微压低了声音:“是您吩咐我去探查的事情,这终归不能随意交由他人转告。”

    “说吧。”玉衡不由得微微打起精神,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昨晚廷尉寺果真不太平,看起来是遭到了袭击。”绣衣使道,“今晨当值的人在那处旧书房内外发现了两死一伤。如今……他们还在调查之中。”

    “两死一伤……”玉衡神色肃然地听罢,声线微沉地反问道,“都是什么人?”

    “那边封锁得很死,若不潜入其中,只怕需得等到他们上奏了。”

    “……”玉衡微微阖眼,抿唇沉吟了片刻,霍然道,“罢了,我亲自去看看。”

    “廉贞大人!”那名绣衣使立即便抬手一拦,“若非宫中有吩咐,此事恐怕不宜贸然插手。”

    “与你无关,我也不会愚蠢到打草惊蛇。”玉衡不带任何情感地瞥了他一眼,捕捉到了对方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什么事?”

    “除此以外确实另有一事——有人来到官署点名寻您。”那名绣衣使虽是怯了怯,也还是赶忙再次开口道,“若是寻常的事情,属下也不会拦着您了。”

    “看来来者不同寻常……是谁?”

    “说来也奇怪,是……枕山楼的那位风家小姐。”绣衣使露出了几分犹豫的神色,“她好像伤得不轻,我们再问什么她也是一句话不说,只说是想找您。”

    “风茗……”玉衡沉吟片刻,到底还是叹了一口气,目光渺远地眺望了一眼宫城之外的铜雀街,道,“先带我去见见她吧。”

    “是。”

    绣衣使官署距离宫城并不算远,玉衡在那名绣衣使的带领之下刚刚踏入院落之中,便看见了等候在此的风茗。她似是匆匆来此,神色疲倦,左侧肩胛骨的四周隐隐地渗出了几分血迹,脸上也有一些奇怪的血痕。见到玉衡,她愣了愣,这才犹豫着迈出了步子,衣袖摆动之间隐隐可见手腕处的乌青。

    玉衡见了她这般狼狈的模样,惊讶之下也不及疑惑什么,立即举步上前抬手扶住了风茗,急切地低声问道:“你这伤是怎么回事?沈砚卿呢?”

    “玉衡……”风茗翕动着薄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整个人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一般,眼帘一阖,迅速地委顿着倒了下来。

    ——剑器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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