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皇后在玉衡的护卫之下走出密道来到这处城郊的破庙时,正是雨势最大的时候。

    彼时寒风裹挟着利刃般刺骨的雨线密密层层地砸落在泥泞之上,又如一只无形的手一般粗暴地拨弄着郊野之上的枯枝与荒草。它们狂舞着直至在暴风骤雨中折断,而断裂的脆响也悄然湮没在了滂沱的雨声之中。

    一片了无生机的晦暗里,韦皇后擎着烛台,按下隐秘的机关移开了密道之上的封门石板。玉衡虽是看着身后幽长通道做出一副警戒的模样,却又在机关开启的瞬间不动声色地循声扫视了一眼。

    封门石板之外也仍是一片浓重的夜色,只是那如江河倒卷般的雨声听来更清晰了些。

    “殿下,这里便是出口?”

    玉衡随着韦皇后踏上最后一个台阶,站定后翘首远眺着门外雨中迷蒙的郊野,蹙着眉不知是在担忧着什么。

    “若要去华林苑调出皇城剩余的兵力,唯有自此而出。”韦皇后瞥了她一眼,微微颔首,似乎已明白了她的疑虑,“方才经过的那一处岔路亦非死路,只不过正通往城内,此刻城中凶险,却是无甚大用。”

    玉衡亦是毫不怠慢地向她一行礼:“原是如此,多谢殿下不吝解惑。”

    “此处距华林苑尚有不少路程,快走吧。”

    韦皇后这样说着,似乎全然不介意破庙中隐隐漏下的雨水和庙外恶劣的天气,当先便举步绕行到了充作掩护的褪色神像前。

    然而当她本能地环顾四下里的景况时,却不由得悚然一惊:“这是什么?”

    地上凌乱地倒着数具鲜血淋漓的尸体,看起来似乎刚刚死去不久。尸体们大多保持着生前最后一瞬间那惊疑诧异的神色,而衣着更是让韦皇后觉得无比熟稔。

    “看衣着,似乎与那些赵王手下的叛军颇为相似。”玉衡的脚步声伴随着她的话语在韦皇后身后响起,“想来是有人伏击了他们。”

    “这又会是什么人?”

    “谁知道呢?”玉衡轻飘飘地叹了一声,“好在他们是死了,也不知这附近还有没有守株待兔之人。”

    “难说他们只是误打误撞。”韦皇后略微蹲下身察看起了脚边的一具尸体,若有所思,“廉贞,你害怕了?”

    “岂敢呢?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殿下让我能够离开洛阳宫……”

    韦皇后骤然听得这没头没尾的半句话,心中颇为惊异,然而不待她回过头看向玉衡,便顿觉腹部锐利地一痛,四肢的力量也几乎在这一刻被尽数抽去。

    她睁大了眼低头看去,正见那一截薄而锋利的深色剑尖自她的腹部刺出。

    “你……”韦皇后甫一开口,便是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了几声,“咳咳……”

    “真可惜,本想着让您体面地死于兵祸,但我那位师兄似乎并不同意。”玉衡带着些许冷意的语调在她身后响起,“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了。殿下,您看来还是识人不清啊……”

    她说到此处猛地将剑抽出,带起的一道血色喷溅在神像之上,竟是分外妖冶。

    而韦皇后亦是在这一刻身体失去了支撑,无力地倒了下去,她惊惧地偏过头来,借着昏暗的油灯,正看见了一步步靠近的玉衡。

    片刻的惊慌过后,她蹙着眉,尽力地维持着言语之间气息的平稳:“你……是……”

    “这个名字,殿下应当很熟悉了——”玉衡忽而牵了牵唇角,明明是无声的笑,却仍是显得讥诮而肆意,“谢长缨。”

    “愚不……可及……你以为……”她终于从剧痛之中缓过了些许,咬着牙在玉衡再次举剑前,冷笑着直入主题地诘问,“当年本宫一介朝不保夕的太子妃……何来如此多的亲信?”

    “殿下还想狡辩?”玉衡神色不便,但终究没有立刻下杀手,“不过,我倒想听一听。”

    “本宫也不过近日才查明,石斐那时攀附的本是赵王……至于雪岭……”韦皇后盯着玉衡的双眼,忽而大笑起来,“哈哈哈……罢了……愚不可及便是愚不可及……”

    “殿下既然不愿说了,那就请上路吧。”玉衡自是不会就此被激怒,她好似听到了什么有趣之事般轻轻地挑了挑眉,而后扬起了手中的长剑。

    欲擒故纵的手段罢了,她可没有耐心去陪这女人玩下去。

    “先帝!”韦皇后见此法无用,一时的失神之下,以一副近乎目眦欲裂的神情高声吐出这二字,而后趁着玉衡一瞬的愣怔,奋力地用双手将自己向后挪了挪,狡辩起来,“本宫……不想做一个金墉城里的疯妇……那便唯有任先帝驱驰……赵王想必……亦是先帝拿捏的棋子……”

    她顿了顿,又尖声大笑:“谢长缨,你还在做什么大仇得报美梦?真凶……早就是个配飨太庙的‘明君’了!”

    玉衡在片刻的惊异过后很快地回过了神,她蹙眉抬剑,在韦皇后有几分疯狂的快意笑声之中,泠泠的寒光骤然一闪。

    大片的污血喷涌之中,玉衡的脸颊之上直直地被溅上了数道殷红血痕,衬得她此刻僵硬凝滞的脸色犹如鬼魅。而韦皇后的一条腿已在手起刀落之间被她斩断。

    “呃……”

    玉衡俯视着吃痛呻吟的韦皇后,甚至不去擦拭那污血,那副面具般漫不经心的笑容却掩不下眉眼之间的阴郁狠戾:“我是不是还应当夸一夸殿下,甘愿为青史之上的一位‘明君’担下恶名呢?”

    韦皇后只是挣扎了片刻,便好似感受不到剧痛一般快意地笑了起来,语气中是一副鱼死网破的怨意:“哈哈哈……你知不知道……在这之前……根本无人知晓……四个家族的手中究竟各得到了什么?”

    “……是哪一家走漏了风声?”

    “哪一家?哈哈哈哈哈哈哈……”韦皇后带着报复般的恶毒讥讽着,“真是天真啊……本宫不过受先帝之密诏,那时连盟友是赵王也不知……先帝因确认谢氏有着半块白虎符而定下决心……至于他为什么知道……”

    “是谁?”玉衡的语调依旧是冷静无波,那指着韦皇后的剑尖却开始轻轻颤抖,“赵王?雪岭?还是风城?”

    她说到此处本已是恨恨地咬牙,听得玉衡的这番诘问,却蓦然之间重又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你去问你的父亲啊!问问他为什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问问他凯旋后为什么对着河间王酒后失言!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玉衡冷静的语调终于在韦皇后尖利的笑声中被一步一步血淋淋地撕开,她攥着剑柄的力道越发地加重,但剑尖却是颤抖得更厉害了些,“闭嘴!”

    “怎么?这时候……反倒让本宫……闭嘴?”韦皇后怨毒得几近反常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玉衡,语调亦是回光返照般的声嘶力竭,“去啊!去找先帝……不!去找你的父亲寻仇啊?”

    “嚓”!

    又是一道剑光飞转,这一次,韦皇后的另一条腿也被利落地斩断。

    “你以为你很无辜?”玉衡拧着眉头阴郁地盯着委顿在地甚至已无力呻吟的韦皇后,狭长上挑的眸子也因这样的神情而显得分外阴戾。

    她握着剑的手没有就此放下,而是对着韦皇后的手臂再次举起,嗓音更显低沉与沙哑。

    “平陵军所谓的开城通敌,是不是因为那状似醉生散的药物?!”

    “那药物难道不是你指使他人去试药去投毒?!”

    “你不想被废入金墉城,那些人难道就心甘情愿地去死吗?!”

    ……

    每一句质问都伴随着一剑毫无章法亦毫不留情地斩下,玉衡纵是被溅了满身满脸的污血也浑然不觉,好似这样便能向昔年株连而死的冤魂告慰一二。

    “你,还有赵王,谁也别想能因为这样的理由免于一死!”

    待得玉衡轻声喘息着将长剑狠狠掷下刺穿韦皇后的咽喉时,才蓦然发觉她已然气绝多时。她的面上残留着怨毒与快意交织的扭曲神情,而尸体早已被自己砍得七零八落。

    玉衡倾身上前握住剑柄,有些无力地踉跄着半跪在尸体之上,低垂下眼帘端详着这具残尸。一道污血顺着脸颊骤然滴入她的口中,令人反胃的滑腻触感与腥甜气息弥散开来。

    她抬起另一只手扼住了尸体的下颌,疲惫地轻轻阖上了眼,骤然失去了中气的声音亦是接近于喑哑:“死什么死?你起来啊……继续说下去啊……你凭什么能死得这么痛快……”

    余温尚存的尸体自然不会再度恢复生机。

    玉衡渐渐松开了钳制着尸体下颌的手,却仍旧保持着原本的姿态跪在尸体之上。她微微地阖着眼,紧抿着唇不知在思索什么。

    门外依旧是雨声潺潺,破庙的屋顶也零零星星地漏下几条雨丝,正滴落在玉衡握着剑柄的手上。剑身反射着破庙内微弱的烛光,照见她溅满血迹的脸上却是苍白如纸,一片塑像般死寂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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