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了荼蘼春事休。

    那一年晋候府花园中的荼蘼花开如雪,春末的阳光明媚绚烂到极致,就连那万里无云的天空都宛若琉璃般澄净。

    那一天,他遇见了在他短短数十年的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一个人,小小的团子蠢笨到被花枝缠住了头发,他耐心的为她解开。

    那双几乎占据她那巴掌般大小脸的眼,眼中光芒流转,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目光一直舍不得从他脸上移开。

    “哥哥,你真好看!”清稚的声音再次道。

    她只会重复这么一句。

    他以此生最为极致的耐心与温柔,将那柔软的头发从勾住的花枝上解开,生怕弄疼了娇气的团子。

    虽然她身上沾满了泥土,看起来像只小花猫,但那佩戴着的羊脂白玉的长命锁与那穿着价值千金的云锦料子,他已然认出这只小花猫,应该就是晋候府的掌上明珠。

    一缕长发死死的缠住了花枝,他力气稍微大了些团子眼眶便就红了,无法,他只好拿出了贴身的匕首削断了那一缕长发。

    鬼使神差之下,他将那一缕断发和一朵茶蘼藏在了袖子中……

    吉光片羽间的惊艳,冲刷不掉那一年带来的血腥回忆……

    父亲欲谋大事,与西燕已有勾结,他看不起赵家人懦弱无为的性格,就算是位极人臣已经满足不了他或者说整个庞大的长孙一族的欲望。

    但是他不知的是,便是他一直看不起的赵家人,一直对长孙一族隐忍多年,几十年的时间布局就为了清楚长孙家这个心腹大患!

    那一年初夏,汴梁城的雨连绵不断,先帝驾崩,献宗登基,在长孙家与西燕大事将成之前,新帝陡然对长孙一族发难。

    比起先帝性格懦弱举棋不定,献宗的性子雷厉风行,以一种铁血的手腕对长孙一族进行清洗。

    他被藏在了密道中——因为父亲有意的庇护,外人鲜少有人知道长孙家小公子的存在,他在父亲心腹的保护下逃过了那场灾难。

    严厉的父亲、慈爱的母亲、少年老成的哥哥们,他所有的亲人,还有那些无辜的族人,都死在了那一场无情的屠杀之下。

    带兵灭了长孙一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父亲的至交好友、长孙家的世交,晋候。

    那一场屠杀虽然进行十分隐秘,但是几百人的鲜血浸染了长街的石板,连下了三天的大雨都冲刷不干净蔓延到府外的痕迹。

    骤风急雨后,汴梁城的官道边上,那纤细的、洁白的野花被风雨吹的零落,他忽然想起不久前那吉光片羽的相遇,与纤细的花瓣纠缠在一起的青丝紧紧贴在他的胸前。

    九年时光,宛若一梦,他带走的只有这么一缕青丝而已。

    后来他在书中看到,这个花叫做荼蘼花。

    谢了荼蘼春事休,开在春末百花凋零时的一种花,似是带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宛若是为那一场盛放的春日芳华送葬,不为人所喜。

    那坐在马车中白发白须的老者冷声道:“再看汴梁城一眼,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

    是的,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带着长孙一族毁灭性的仇恨,带着父亲尚且未曾完成的遗愿,带着遗落在各地长孙一族族人们的心愿,重新回来。

    回到汴梁,回到朝堂,翻云覆雨,夺回属于长孙家的天下!

    从此世间再无长孙凌,回到汴梁的是一介布衣、寒门子弟的苏显。

    十三年的光阴兜兜转转,命运奇迹般的将两个人又重新绑在了一起,就连他都自己不明白,这一生究竟是谁应了谁的劫数……

    那一年的上元佳节,他看着这满城花灯、盛世烟火,十三年时间流转,谁还记得显赫一时的长孙家?

    花灯会上,他遇到了她。

    虽无锦缎加身,她着了一声白色长裙,像是春末百花谢后在阳光下盛开的茶蘼,美丽又纤细,干净的不染纤尘。

    他对她微微一笑,清楚的看见了她眼底的欢喜与痴迷,又仿佛看见了十三年都冲刷不干净的鲜血……

    上元佳节命运戏剧般的重逢,之后便就是故意的讨好与接近。

    归还她遗落的簪子、红叶上写的情诗、丹青上描绘的美人图,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对他一见惊艳的少女,他轻易的捕获了她的芳心。

    他们私会一事,终于还是被他的父兄发现了,他知道,是她身边那个叫做沈怜的侍女透露的风声。

    长孙家在最为鼎盛时期,在朝中各处都埋下了不少的眼线,就连与长孙家交好的晋候府也不例外。

    当年献宗登基之初,对长孙一族进行一种几近残酷的清洗,但是长孙一族百年的根基岂是那般容易动摇,狡兔三窟,他的父亲是个聪明人,不可能将所有的赌注都放在明面上。还有些人马散落在大倾各地,就是以防万一。

    沈怜,长孙家的暗桩之一。

    他与谢婉鸿雁传书将近半年时间,是该见见谢家人的。

    三春园上他如此说道,沈怜心领神会,将谢婉的行踪透露给了谢家人。

    时隔多年后他再次见到了晋候,那个带人查抄了长孙家的那个男人。

    当年他跟随父亲前去谢家的时候,他隔着人群遥遥的看着他一眼,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未曾想到不过十几年的光阴,曾经雄姿英发的男人却垂垂老矣,如同六七旬的老翁。

    那一种腐朽的气息并非是体现在外表上,而是那浑浊的眼神中。当年血洗了好友满门的这个男人,是不是这些年来过的也是良心不安,惶恐不可终日呢?

    父亲的死他不会迁怒于任何人,自古成王败寇,父亲是死于他的野心之下。

    但是母亲何其无辜、兄长何其无辜,长孙家的那些老弱妇孺何其无辜,不过是天子猜忌,便将他们斩草除根。

    这个男人口口声声兄弟义气,为何就不能看在昔年与长孙家的交情下,为何手底就不能留情,至少……放过他的母亲啊。

    时隔多年后,再次见到这个老人的时候,从他震惊的眼神中,他看出来了——他一定认出了自己,长孙家的余孽前来索债了。

    掌上明珠,碎于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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