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定在了来年五月初六。

    十月二十六那日, 舒明悦收拾行李下山,定国寺已经恢复了昔日热闹,回望黛瓦黄墙, 一点残雪压枝头,竟然还有点想念。

    其实说起来, 她去过不少寺庙, 无论是中原的古刹寺庙, 还是西域的大小佛宫,无一不宝殿庄严, 人头攒动。

    但若细说, 当真不同,一个“楼台烟雨”,一个“大漠孤烟”。

    沈燕回站在庭院里, 安排人搬东西,舒思暕着一件浅色长袍, 披鹤色氅衣,双手环胸靠在柱子上一动不动,耷拉着眼皮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舒明悦终于脱下了浅灰色尼姑袍, 高高兴兴地跑到了他面前, 提着银红色罗裙转了一个圈, 歪着头笑问:“哥哥,好看么?”

    本以为会得到哥哥的赞美,却不想他只撩起眼皮, 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她眼, 嗤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被留在原地的舒明悦一脸莫名其妙。

    怎么了这是?

    不过舒明悦也没多想,她哥哥嘴巴毒、性子桀骜,隔三岔五抽风, 如此情况也不稀奇,索性她今日心情好,哼了一声,十分大度地不和他计较。

    山上一住两个月,日日吃斋诵经,舒明悦闷得不得了,下山时神情分外雀跃,于青石板台阶上蹦蹦跳跳,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山底。

    舒思暕俊脸一黑,伸手就把她拎回来,开口便是半讽半刺,“多大了?好好走路不会?”

    “……”

    舒明悦昂脸仰脖子,乌黑眼瞳里倒映着他不太好看的脸色,茫然地眨了眨眼,她小心翼翼地躲到沈燕回旁边,小声问:“大表哥,哥哥怎么了?”

    “没事,”沈燕回笑笑,伸手温柔地扫去她发髻上的残叶,“不用管他。”

    舒明悦“哦”了一声,又偏头瞅了舒思暕一眼,只见青年腰间悬剑,面无表情地往下走,眼风都不扫她一下。

    “……”

    舒明悦本以为舒思暕只是这日心情不好,却不想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十一月初。

    因为虞逻在宫外,舒明悦便没在凤阳阁住下,而是在宫里陪皇后住了几日,便命人把平日常用的东西搬回定国公府。

    十一月初四那天,舒明悦刚进门,就瞧见云珠站在门口,看向她时神色-欲言又止。

    舒明悦挑了下眉,“怎么了?”

    云珠犹豫了片刻,如实道来。

    这事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北狄使团的官驿设在永兴坊,离定国公府所在的崇仁坊很近,只隔一条街,从定国寺回来后,舒思暕便命人把后门关了,就连上值时也多绕一圈,省得遥遥便能瞧见北狄人,心烦。

    那天舒思暕从北衙下值,绕了一圈回家,瞧见云珠正在指挥着小厮来来回回搬箱子,便皱了下眉,问在做什么。

    云珠立刻上前,弯腰行了一礼,说,殿下想出嫁之前都住在家里,命她常用的物件从凤阳阁搬出来。

    这些年,舒明悦住在宫里的时候多,平日惯用的物件,也多放在凤阳阁,一个月能在国公府里住七八天,就算是时间久了。

    若是往日,舒思暕听到这个消息定要勾唇一笑,高兴,可是那天他却斜倚在廊间,阴阳怪气地嗤了一声,“是想回家,还是方便见虞逻?”

    云珠一听这话,立马意识道不对,非常机灵地上前,笑着道:“自然是想回家,想见国公爷。”

    舒思暕却冷笑了声,撇嘴淡道:“行了。”

    说罢,摆手走了。

    结果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舒明悦听得心虚,又颇为无语,过了几息,叹了口气道:“真三天没回来了?”

    云珠点了点头。

    其实以往舒明悦不在府里时,舒思暕也经常不回来,但这次一连三天不回府,走之前还说了那样的话,难免叫人担心。

    舒明悦问:“去哪儿了?”

    云珠也不太明白,挠了挠脑袋道:“好像叫平、平……北坊?”

    舒明悦:“?”

    她深吸一口气,两条细眉深深拧起,“平康坊,北里?”

    云珠立刻点头,“对,就是这个名字。”

    舒明悦彻底无语了,气得拧着帕子跺了跺脚,她哥哥又去这种地方!真的是!都多大年纪了?还整日倚翠偎红,跌宕风流!

    北里是什么地方?是长安有名的烟花地,美人如云,伎妓环绕,一掷千金的销金窑,可她哥哥挥金如土,竟然在那儿有一座整包的院子!听说还取了个颇为文雅的名字,柳岸莺啼。

    “备马!”舒明悦转身就走。

    云珠惊讶,“殿下去哪?”

    “北里!”

    舒明悦的声音高高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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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康坊位于崇仁坊南侧,襄国公府和威远侯府皆在此处,从北门入后,东回三曲,便是伎姬所居的花楼,又名北里。

    比起寸土寸金的崇仁坊、盛业坊,平康坊丝毫不差。

    而在临近北里的南侧,舒思暕坐拥一个占地十亩的私宅,虽然远远比不得定国公府恢宏大气,却修葺得分外雅致小巧,平日宴宾请客、三五好友吃酒,皆在此处。

    半个时辰后,舒明悦换了一身天青色的立领长袍,身上披着一件大氅遮住纤细身段,出现在“柳岸莺啼”。

    这是舒明悦第一次来。

    上辈子哥哥离世早,她那时也年纪小,对情爱懵懵懂懂,只知道哥哥常年流连的北里是个烟花地,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清晰的认知了。

    管家前来开门,瞧她面生,皱眉问:“公子找谁?”

    舒明悦从怀里掏出舒思暕的令牌,往前一递,“定国公在这儿吗?”

    时下世家子弟外出,都会随身携带代表身份的佩玉和令牌,但舒思暕显然不需要这个,他那张脸随便往哪一站,都是威名赫赫。

    出门之前,舒明悦去了趟他书房,把令牌翻出来了。

    管家定睛一瞧,神色立刻变得恭敬,又瞧他周身气度不凡,很快明悟了眼前这位小公子身份不简单,侧身比划了一个请的姿势,“国公爷在与襄国公吃酒,公子里面请。”

    襄国公?

    舒明悦脚步一顿,大表哥也在?

    不过这也不足为奇,毕竟襄国公府就在平康坊。比起定国公府,襄国公府还要更大一些,听说是前朝的长公主府,府里有个蹴鞠场,可以跑马、打球。

    平康坊一共七百五十亩,仅是襄国公府就占了一百八十亩,整个坊市的四分之一。

    相比之下,这座柳岸莺啼简直弹丸之地了。

    ……

    地方小,院落形制也简单,穿过前厅、花圃、池塘,便是后院小楼。每个房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似定国公府那般,多一半的屋院落了锁和灰,七拐八拐才能绕到主屋。

    刚行至住院门前,里面便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许是因为醉酒,有些吐字不清晰。

    “她小时候可喜欢我了,表哥,你记得吧,小时候,你带悦儿出去玩,回来路上买了一只糖画,她都舍不得咬第一口,站在板凳上都要举高了给我吃,我嫌甜,不想吃,她还哭,非要喂我。”

    舒明悦:“……”

    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

    沈燕回,“嗯,记得。”

    悦儿刚出生那会儿,舒思暕七八岁大,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他年纪稍长一点,十二三岁,那个时候,两人还要坐在学堂里读书。

    姬青秋临盆那天,两个人特别紧张地趴在窗户边,踮脚尖往里面看,因为是二胎,姬青秋生得顺利,三四个时辰小姑娘就呱呱坠地了。

    特别小,皮肤红红皱皱,头发也没多少,舒敬昌两只手掌就能托住她的小身体、小脑袋。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去看她,她就睁开眼了,眼睛大大,眼仁黑黑。

    舒思暕看了一眼,十分嫌弃——太丑了。

    可是小姑娘长得很快,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就变成了白白嫩嫩的一团,两只小手会可爱地攥成拳头,而且她特别爱笑,一逗就咯咯笑,就连闭眼睡觉,唇角都扬起上扬的弧度。

    那时候府中人都说,二姑娘有福相。

    那时候舒思暕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手指头塞到她拳头里,一开始,舒明悦只是紧紧地抓着,后来会把他手塞到嘴里啃。

    舒思暕稀奇了,“你怎么什么都吃?”

    舒明悦听不懂,抱着他手指啃得一嘴口水,十分香甜。

    舒敬昌进来,脸色一黑,把大儿子打了一顿。

    一想起这件事,舒思暕就委屈,他一只手臂搭在沈燕回地肩膀,另手虚虚地拎着一只酒坛,突然哭了起来,“小时候,爹娘为她打过我多少次?”

    沈燕回:“……”

    不打你打谁?

    那时候,你可是把悦儿当成了玩具。

    今个往妹妹脸上画画,明个把妹妹抛高,甚至还会偷偷吃她的奶片,你一口,我一口,结果全进了他嘴里。

    小姑娘张嘴,吃不到,张嘴,又吃不到,眼巴巴地看着他,委屈得直哭。

    舒敬昌和姬青秋反复警告长子不准这么对妹妹,奈何小少年不听,我行我素。打一顿,能管三天,过了那劲儿便又故态复萌,还得教训。

    “悦儿小时候很乖。” 沈燕回目视远方,眸光清明又悠远,抬腕灌了口烈酒。

    别人家的小孩儿哭哭闹闹,但舒明悦不一样,她爱笑,只有被舒思暕惹急了,才会掉泪珠。那时候他们坐在案前读书写字,她能抱着玩具在旁边自个玩上一整天。

    一提起这个,舒思暕就咬牙切齿,“也不知道虞逻给悦儿灌了什么迷魂药,她竟然为了他和我吵架!”

    站在门口的舒明悦,“?”

    她哥喝了几杯?怎么满口胡言乱语了?她何时为了虞逻和他吵架?

    沈燕回安慰似地拍了拍他肩膀。

    舒思暕却忽地哽咽,丢了手中酒坛,他也不嫌冷,就那样大剌剌坐在台阶上,双手撑脸,十根修长手指挡住了微红的眼睛,睫羽湿润。

    “表哥,我就剩一个妹妹了,就她一个……”

    爹娘离世那年,他十四岁,噩耗传来时,没人信,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呢?还死无全尸,尸骨难寻?简直可笑!

    可舅舅带着那四具勉强拼凑完整的尸体回来了,他爹和他娘静静地躺在棺柩里,面目已然全非,只能依稀辨别。

    惊变带给一个人的成长无疑是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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