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又哪里听不出方氏口中的敷衍。

    方氏不悦,他也不悦。

    方才对女儿的问话,语气中的轻视,他就算是聋的也听得出来。之前还心心念念着能与三叔一家好好相处,此处好歹有个亲人,如今崔元的念头打消了。

    他霍地站起。

    “多谢堂嫂的好意,只是我们一家已在洛丰买了屋宅,安置好了一切,也不便来打扰三叔了。待三叔回来后,我再来拜访。时候不早了,我们不便久留,便先告辞。”

    崔元一家离开后,方氏冷笑了一声。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且不说在汾阳崔氏里也只不过是小小庶子,如今来了秦州,脾气倒是不小。他那女儿跟父亲一个样,眼界小,太自负,断不会有什么本事。不留也罢,正合我心意,免得以后见到他们头疼。”

    .

    马车里。

    一家四口变得沉默,与出门时的氛围截然不同。崔元坐在窗边,面色有几分阴沉。而林氏则有几分担忧,一为自己的夫婿,二为自己的女儿。

    她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崔锦的不妥。

    打从她上完茅厕回来,就变得很不对劲了。若是以往这种情形,女儿定会想尽办法哄得夫婿再展笑颜,可现在夫婿面色阴沉,女儿面色也不太好看,就连儿子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而就在此时,崔湛忽然开口了。

    他惊讶地道:“阿妹,你的手何时受伤了?”

    此话一出,崔元与林氏的目光唰的一下就落在了崔锦的手背上。崔锦下意识地一缩,却被崔湛箍住了手腕。崔湛紧皱眉头。

    “今早出门前还是好的。”他蓦然拔高声音,“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崔锦挣脱开崔湛的手,低声叹道:“没有,大兄莫要胡说。只是阿锦不小心摔倒了,擦伤了而已。”说着,她垂下手腕,宽大的袍袖完全遮挡住了手掌。

    林氏一瞧,立马就心疼了。

    “怎么这般不小心?回去后马上用药酒擦擦,若是还疼的话,再唤巫医来。”

    崔元面色微凝。

    女儿向来谨慎仔细,在陌生的崔府里定然会多加小心,又怎会摔倒了?即便当真是摔了,也不会是这样的表情。从刚才堂嫂进屋时,女儿的表情便有一丝不对劲了。

    只听他说道:“阿锦,你告诉阿爹,伤口到底是怎么来的?”

    崔锦又叹了声。

    “我离开茅厕时,遇到了沁堂妹,应该是阿婶的次女。她说要带我去拜见二堂姐。阿锦不疑有他便跟着过去,岂料沁堂妹却与我开了个玩笑。阿锦不小心摔进洞里,所以才擦伤了手掌,只是小伤,爹娘不必担心。待归家后,擦擦药酒,很快便能好了。”

    尽管崔锦在话中维护了崔沁,可语气中的那一丝委屈,崔元还是捕捉到了。

    女儿自小就被他宠着,女儿不愿被养在深闺,想要像男儿一样周游四方,他也应承了。尽管过去的他们没有多少金,也没有权势,可是他的女儿一样被自己保护得好好的,从未受过别人的冷眼和轻视。然而如今却因为自己的族人而受了委屈。即便女儿说得轻描淡写,可他知道哪有人能开玩笑开到掉进洞里了,这哪里是玩笑,分明是被欺负了。

    一想到堂嫂方氏话中的不屑,和女儿所受的委屈,以及这些时日以来三叔的疏忽,崔元忽然觉得秦州崔氏不是他所念想的家人。

    他所念想的家人应该是和和气气,也该与自己那般打心底将对方当做血浓于水的亲人看待,而非因为利益,而是仅仅因为亲情。

    既然三叔送上冷脸,他也无需贴上去。女儿这样的性子,在秦州崔氏的府中定然是格格不入,女儿翅膀渐展,他不该为了一己之私而束缚住她的。

    他想通了。

    崔元说道:“好,回去擦擦药酒。”

    崔锦应声,随后悄悄地与崔湛交换了个眼神。兄妹俩眼中各有笑意。

    .

    明州。

    白日朗朗,今日是个大晴天。谢五郎带上家仆小童前往明州里的大屿山登高赏春。明州太守晓得贵人要登高,早已提前几日封山除草去石,花了几天几夜的功夫在大屿山上铺了一条平坦的山路。

    谢五郎独自一人走在最前头。

    他走得很慢,似是在摸索什么。

    阿墨跟在他的身后,离得不远,倘若有什么状况,他便能立刻护住郎主。自从那天田郎抓错人后,阿墨便过得心惊胆战的。

    郎主这几日没有弹琴了。

    往日里,郎主几乎是每日都离不开五弦琴,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都会弹上一曲。也正因为郎主天天抚琴,不曾生疏过,琴技方能这般精湛。

    然而,这几天郎主竟然不曾碰过五弦琴。

    阿墨思来想去也不知道郎主究竟在想什么,只好更加小心翼翼地侍候着。

    谢五郎忽然停下了脚步。

    阿墨赶紧上前。

    “此处可有凉亭?”

    阿墨抬头眺望,说道:“回郎主的话,前方有一座凉亭。郎主可是累了?”

    谢五郎道:“去凉亭里歇歇。”

    “是。”

    阿墨随即吩咐下人打理好凉亭,一一布置好后,他方扶着谢五郎到凉亭里。阿墨取来食盒,在铺上了干净布帛的石桌上摆好了糕点,其中便有之前郎主念念不忘的云片糕。

    接着,他又沏好一壶热茶。

    谢五郎慢条斯理地用着糕点。

    虽然他看不见,但是用糕点的仪态却是相当优雅。若非是知情人,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山间凉亭里的白衣郎君竟是个目不能视物的。

    谢五郎品尝云片糕的时候,阿墨注意到了郎主的手顿了下。

    接着,谢五郎搁下糕点。

    阿墨轻声说道:“郎主,本家的人催促郎主早些归家。”莫说谢家本家的人,此时此刻的阿墨也恨不得郎主能早日回燕阳城。只要回了燕阳城,仰慕郎主的姑娘那么多,兴许就有哪个入了郎主的眼,自此郎主就能将崔氏给忘了。

    崔氏不出现的话,他不说,郎主就不会知道他背着他做了那样的事情。

    阿墨在心里叹了口气。

    其实仔细算起来,这事情不算大事。以前郎主懒得打发缠上来的姑娘时,都是由他来当这个恶人的。这些年来他都不知自己用了多少法子赶跑那些痴心妄想的姑娘们。

    而现在这个崔氏……

    郎主明明已经厌恶了,可是现在又像是快要死灰复燃了……

    谢五郎说:“不急,我在明州多留几日,太子便不敢掉以轻心。”

    阿墨附和道:“郎主说的是。”

    不得不说的是,郎主真乃神人也。此回出来,在樊城待了数月,借着知府赵庆挖出了一系列贪赃的官员,虽然太子背后的何公尚在,但如今太子一下子被砍断了那么多手手脚脚,想来心里也不好受。

    如今郎主待在明州。

    虽说是何公的地盘,但是这些时日以来,听闻何公连饭食也不敢吃好的,生怕郎主又在哪儿放个大招,将他家一锅踹了。估摸着此时的何公定在家里拜鬼神,希望郎主早日离开。

    就在此时,田郎过来了。

    阿墨的眉眼一跳,心中不安起来。只是再不安,也只能佯作无事人一般,禀报道:“郎主,田郎来了。”

    谢五郎眉毛微挑。

    “传。”

    田郎上前施礼,随后道:“回禀郎主,卑职在秦州查到了不少有关崔氏的事情。”

    谢五郎说:“一一说来。”

    “是,郎主。”田郎清清嗓子,继续说道:“崔氏去洛丰前,在樊城里雇了当地最好的驭夫,去了阳城。随后驭夫却没有将崔氏载到洛丰,反而是阳城里送了另外一个姑娘到洛丰。卑职已经查过了,那姑娘双姓欧阳,是欧阳将军的掌上明珠。随后那驭夫又回了阳城,将崔氏载到了洛丰。”

    顿了下,田郎又道:“卑职还查到一事,洛丰城中到处都流传着樊城崔氏女乃鬼神庇佑之人,秦州崔氏有所听闻似是有意接纳崔氏一家。不过崔氏一家却是拒绝了,并在洛丰中心置办了屋宅。”

    他忽道:“什么屋宅?”

    田郎回道:“卑职亦有所查探,屋宅是两个多月以前置办的,位于洛丰中心,听闻花了将近千金买下的。”他查到的时候,惊诧极了,不曾想到区区一个女子竟有这样的本事。他查过崔家的,于穷苦人家而言,一千金无疑是一辈子也挣不到的,可在短短数月中,崔氏竟挣得千金,并在洛丰置办屋宅,于一女子而言,委实不易。

    田郎登时有些明白为何郎主会在意一个这样的姑娘。

    谢五郎沉默了半晌。

    阿墨看到自家郎主的面色微微发青。

    谢五郎道:“退下吧。”

    田郎应声。

    待田郎离去后,谢五郎的面色越来越青了,甚至还有转黑的趋向。阿墨不禁有些担心,连忙说道:“郎主莫要生气,身子为重。若是因此气坏了身子,那可不值得呀。”

    谢五郎淡淡地道:“我没有生气。”

    阿墨的嘴唇一抖。

    郎主,您这模样不叫生气的话,这天下间就没有人会生气了。

    谢五郎重新拾起云皮糕,咀嚼之时,用了几分力度,仿佛云片糕就是崔氏似的。他咬了一口,两口,最后重重咽下。

    很好,非常好。

    两个月前就已经在秦州洛丰置办了屋宅,明明那时的崔氏还在他身边口口声声地说倾慕于他,还死缠烂打地试探他,每天问一次燕阳城,一副求他带她回燕阳城的模样。

    是了。

    他怎么就忘记了,崔氏此人最擅长的便是一本正经地说胡话。

    他竟是上当了。竟是上当了!

    而且还被嫌弃了……

    崔氏怎么敢!她怎么敢!怎么敢!

    他谢五郎都没有嫌弃她,她怎么敢先嫌弃他?

    阿墨也是在此时脑子才转了过来。崔氏在两个月以前就在秦州洛丰置办了房屋,也就是说之前想要跟郎主回燕阳城都是假象,不过是为了逃离郎主身边所以才使出来的手段。

    而且……

    这样的手段,不仅让他,而且还让郎主信以为真了。

    他咽了口唾沫

    作者有话要说:崔锦:感觉有一波僵尸即将接近,准备窝瓜豌豆射手中……

    闵恭:我就是你的土豆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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