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说着话,已走到二门上了。忽见几个小厮抬了一口板材进来,只见那棺材油漆锃亮,厚实沉重,几个小厮只抬得气喘吁吁。唐姑妈拉着一个小厮问道:“小猴儿,这是谁叫买的棺材?”那小厮见是姑太太,不敢怠慢,将杠子放下,说道:“给姑太太请安,这是老爷叫咱家木材铺里的掌柜寻下的,今儿才给送来。”唐姑妈心里已大致猜到些许,点了点头,说道:“既是这等,你们就去罢。”这几个小厮应了一声,抬了棺材进去了。

    这二人又往前走,冬梅说道:“这是老爷要与太太冲一冲,连板儿都寻下了,看来老爷也不指望什么了。”唐姑妈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她同我斗了这些年,终究是我占了上风。瞧方才那副板材,倒是上好的料子,做工也很是讲究,这四个小厮抬着还累成这般,可见分量。这样一口棺材,放在市面上,少说也得百十两银子,哥哥倒真舍得往她身上花银子。”冬梅要图她喜欢,便掰手算起来:“可不怎的,老爷是真舍得往太太并姑娘身上花钱。平日里添置的金银首饰不消说,便是换季时的衣裳,太太一人也得两口箱子才罢,到了如今太太衣橱里还有没穿过的衣裳哩。就是大姑娘,那么点子大的小人,去年西域有商人来贩货,带来一口一人高的穿衣镜儿。她瞧着喜欢,老爷就买了下来,可使了七十两银子呢!田姨娘为讨要不得,还跟老爷好呕了一场气哩。如今田姨娘也不知去了哪里,说起来只叫人叹气罢了。”

    唐姑妈想及这些年在夫家捉襟见肘的日子,不觉哼了一声,啐道:“她们的好日,也就到头了。”

    二人在外略走了走,怕叫傅沐槐看见,便又回了上房。

    这日一日无事,唐姑妈归家,同唐睿又密议至半夜方睡。

    隔日,唐姑妈又来,先到堂上见了傅沐槐。因有话要说,便借着昨日的板材的由头说道:“昨儿我在二门上瞧见几个小厮抬了口棺材进家,哥哥是打算给嫂子冲冲?”傅沐槐满面愁容,点头说道:“时至如今也是无法,冲一冲也好,若得她好时,那副板材舍了人也罢。”

    唐姑妈便趁势说道:“哥说的也有理,若能求得嫂子病好,那便怎样也是无妨的。前几日我听哥的话里,很是发愁家中无人主理家事。我回去想了几日,倒想出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只是怕哥嫌我荒唐。”傅沐槐心中一沉,嘴上还是说道:“不妨,你先说来听听。现下已是闹到这个田地了,那婆子又总也不见个踪影。只要能渡了这难关,也不在意什么荒唐不荒唐了。”

    唐姑妈见这话里有门,便低声笑道:“我是想着,将我那小姑子春娇给了哥哥,让哥哥收她做房姬妾。一来家中有个姨娘,也好与哥哥替替手,打理家事方便——这几日我瞧着家中这些个下人们,各个都懒散起来,大姑娘没精力去管,我又是个嫁出去的姑娘,不好说他们,不及哥哥身边的人来的便宜;二则,春娇今年不过一十六岁,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哥哥又正值壮年,兴许过上两年还能生个男丁出来,承继咱傅家香火呢。最末一则,却是我自己个的私心了。”一语未休,她先瞧着傅沐槐的脸色。

    傅沐槐见她这番言语,同先前女儿揣度的竟是一丝儿不差,心里恚怒不堪,双拳紧握成团,强压着怒火,问道:“什么私心?”唐姑妈笑道:“我这小姑子跟我一路自扬州过来,我夫家族里已是没人了,她的亲事都着落在我身上。这孩子是打小跟着我那死鬼长起来的,我也不忍心随意寻个人家糟蹋了她。然而如今这世道,哥哥也晓得,人皆势力,她没个好陪嫁,又没个好娘家,却上哪里寻门好亲去?不如哥哥收了她,她也算得着个归宿。”

    傅沐槐满腔怒火,立时就要发作出来,只是忆起先前女儿的言语,勉自忍耐,半日才说道:“你的话倒也有理,只是我这个岁数,收这样一个青春少小的姑娘,没得糟蹋了人家,也是造孽。何况,你嫂子病的这样重,我心里烦的很也没这个心思。”

    唐姑妈连忙说道:“那也不妨,先叫她过来伺候着嫂子,待嫂子好了再说旁的。嫂子历来是个宽厚贤惠之人,最是容得下人的,想必不会为这个怪我。”傅沐槐只是连连要头说不妥,又道:“你嫂子这事不完,我是断不会迎新人进门的。”说着,此事便罢了。

    唐姑妈眼见为陈杏娘的缘故,此事不能成,又觉傅沐槐口里话且是松动,便恨不得立时拔了陈杏娘这眼中钉。这日在上房里待着,十分的心不在焉。她不敢使唤傅月明,便将一应差事都推与冬梅和宝珠,又把两个姑娘使的团团转,自家倒坐在一旁发怔。

    好容易熬到晚间,唐姑妈起身,连晚饭也不吃了,只叫天福向傅沐槐带了句话,便脚不沾地的归家去了。

    宝珠到倒了水回来,向傅月明说道:“这姑太太今儿也不知怎么了,火烧屁股也似的去了,连晚饭也不曾吃。”傅月明正在窗边坐着,望着窗外天上圆月当空,微微一笑,说道:“姑妈今夜,可是有急事呢。”

    一夜无话,隔日清晨,冬梅一早醒来,却听上房里已有说笑声响。她满腹狐疑,下炕披了衣裳往里头去,进门就见陈杏娘在妆台前坐着,傅月明正替她梳头,母女两个说笑不绝。她心口剧震,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只立在门上发怔。

    宝珠端着面盆进来,见她在门上立着,便笑道:“冬梅姐姐怎么在这儿站着?”说着,便迈步进屋,伺候太太姑娘洗脸。

    冬梅不好再装哑子,只得一步步挪进屋中,向着陈杏娘强笑道:“太太能下地了,可是大安了?真是可喜可贺!”陈杏娘一见着她,便觉满腹怒气,抬手便是一记耳光,将她打翻在地,口里斥骂道:“你这吃里扒外,卖主求荣的蹄子!自打你到家里来,我何尝亏待过你?你倒和外人串通,要来毒死我!”她这一掌打的甚重,冬梅猝不及防,倒在地上,口角撞破,流下血来。她虽不明其间出了什么岔子,但已知事情败露,这奴仆谋害家主,见官必问死罪。当下,她也顾不得旁的,跪在地下,抱着陈杏娘双膝,哀声哭求道:“太太,不是冬梅吃里扒外。实是冬梅乡下那妹妹上了表少爷的当,怀了他的孩子。我那妹妹还是个姑娘,出了这等丑事,日后还要怎么嫁人!乡下出了这等事情,若是男人不认,姑娘家就只好跳井罢了。姑太太来找着我,说只要我听她的吩咐,便叫表少爷收了我妹妹。我也是无法可施,猪油蒙了心,就听了姑太太的话。还求太太看在冬梅跟了你一场的份上,没些功劳也有些苦劳,饶恕了冬梅罢!”说着,便捣蒜般磕起头来。

    傅月明在旁立着,当即说道:“你还敢提往日!往日太太如何厚待于你?姑太太一家迁来,也是拨了夏荷过去服侍,并没叫你。你倒生出这犯上作乱的反叛心思来,竟要毒死太太!”说着又向陈杏娘道:“母亲,这等贱婢留着也是祸患,不如就叫来升家的进来,将她打死便了。横竖冬梅是咱家的奴才,打死了也不触犯律法,更何况她犯下这等事,就是见了官也是要问个死罪。”冬梅听说,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口歪眼斜,嘴角流涎,身子瘫软如泥,竟晕了过去。

    傅月明见了这样子,不觉笑骂道:“竟如此不中用!”便令宝珠去喊了两个身子健壮的仆妇进来,将冬梅拖到外堂上去,拿冷水泼醒。她自在屋内,伴着陈杏娘梳洗打扮齐整方才出来。

    陈杏娘在床上躺的久了,每日虽有傅月明细心照料,擦洗身子,仍是十分不适。今日梳洗妆扮齐整,又换了件大红通袖五彩妆花罗袍,精神为之一爽。

    走到堂上,冬梅已然醒转,伏在地上,并不敢起来。

    陈杏娘在堂上坐了,半晌才开口道:“要我饶了你也不是不可,你却要把你那姑太太怎么唆使你来害我的,一五一十都讲出来。你若老实招供,我便留你一条贱命。”冬梅趴伏在地,一时没有言语,眼珠却咕噜噜的转个不停。

    傅月明见她不开口,料知她心中盘算,当即笑道:“你不必再心存侥幸,你那姑太太串通赵婆子,投毒欺诈,早为我们侦知。这会子功夫,只怕官差已然找上他们了。她是再不回来保你的,你就死了心罢。”

    冬梅听闻此语,便知此事再无回转余地,登时将满腹筹谋化作流水。她只是心存贪婪,并不欲为唐姑妈卖命,当下便将唐姑妈如何寻上她,如何教唆她来回递话,如何与傅薇仙串做一道,设下此局一一道出。只见她趴在地下,泣不成声道:“姑太太见有太太在,她在咱们家中立不住脚,本说要为表少爷求娶大姑娘,如今也不成了,便想了这个法子出来。妹妹在姑太太手里,我也是被逼无奈,委实不是真心要谋害太太并姑娘。”

    陈杏娘怒极反笑道:“你若当真有难处,为何不来告与我们?倒是和外人一个鼻孔里出气!这般说来,你还是图谋不轨!”几句话说的冬梅哑口无言,垂首不语。

    傅月明见母亲只顾发怒,便问道:“姑妈虽叫了你传话,又如何能捏准了太太定然一病不起呢?这里头却又有什么关节了?”冬梅见她问及此事,却不敢说了,只是低头不答。傅月明看她不答,微微一笑,向外吩咐道:“来升家的,将这婢子拖去拆房打死,尸身扔到城郊乱坟岗去!”

    来升媳妇子听了姑娘吩咐,便带了两个妇人,作势进来捉人。

    冬梅惊得面无人色,一面躲避,一面连声哭叫道:“姑娘饶命,我说,我说!”

    傅月明见状,挥了挥手,那一干仆妇便又下去了。

    冬梅抽抽噎噎道:“是顾大夫,姑太太不知何时买通了顾大夫,叫他在太太吃的药里动了手脚。太太病情反复,并非久病难愈,而是他那丸药的缘故。他那丸药吃久了,若吃着时也还罢了,倘若一日断了,便即发作。更有那药让人心神不宁,夜间多梦,久梦成魇。太太近来这些病症,便全是那药的效验。”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举成擒(一)

    陈杏娘听了女儿言语,方才回神,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咱们就去瞧瞧,这妖精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当下,傅月明扶着陈杏娘,带了一众仆妇,兴冲冲的出了门。

    待行至傅薇仙所居小屋,只见地上一片凌乱,箱开柜倒,各样衣衫、杂物丢在地上,傅薇仙坐在登上,睁着一双杏眼,瞪着搜屋的众人,嘴里说道:“你们也不要不带眼识人,好歹我还是傅家的二姑娘呢!你们这样欺凌于我,仔细将来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那带头搜屋的来升媳妇子笑道:“二姑娘也不要恼我们,我等也是奉命行事。不是太太并大姑娘的吩咐,我们敢来姑娘屋里放肆?”

    正说话间,来升媳妇子猛可儿的抬头见陈杏娘并傅月明走来,当即上来陪笑道:“太太身子好些了,得下地走动了。”

    陈杏娘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说道:“我再不好些,可就要吃人算计死了!让人拿毒药摆杀了,还在睡梦里呢!”

    来升媳妇子听这话不好,不敢接口,只躬身立在一旁。

    傅薇仙见她两人进来,似不曾看见,只顾坐着不动身。陈杏娘大怒,斥道:“你这丫头,见了主母,也不说起来行礼问安,大喇喇的在这儿坐着,这般目中无人,半点规矩也不知了!”

    傅薇仙冷笑道:“太太原来跟我说话,原来这家里还有规矩。我还道这家从此再没什么规矩体统,就此乱为王了呢!”

    傅月明笑道:“妹妹这话倒是好笑,家中见有老爷太太主事,诸般事宜皆有成章,怎么会没了规矩呢?倒是妹妹,太太同你说话,你也不起来,这般不识礼数,哪还像咱家的姑娘。”

    傅薇仙见她来问话,直如眼里插钉,嘴上还是笑道:“姐姐既同我说这个,我倒是想问问姐姐。太太在这里也听着,今儿我好生在屋里坐着,忽然就闯进这么些个人,也没个缘由就说要搜我的屋子。我呵斥着也不听,兰芝也拦不住,就见她们翻箱倒柜,把一应物件都掀了出来,险不把我这屋子翻过来罢了!我却不明白,咱家既还有规矩在,为何会行出这等犯上作乱的事来!这奴才来搜姑娘的屋子,又是谁家行出来的规矩?!”

    傅月明笑道:“妹妹原说这个,这里头却有个缘故。今儿已查明,太太近来病症,实为小人作祟只之故。现有上房丫头冬梅,已然供认出来,在太太日常饮食之中投放药饵,勾结外人,谋夺家产。独她一个,成不得事,怕是家里还有她的同党,故此要搜上一搜,将那起小人抓出来,也好除一除大家的疑惑。”言至此处,她浅浅一笑,说道:“再则,妹妹近来也病着,我们也是怕妹妹吃坏了药呢。”

    傅薇仙听闻此语,心知大势已去,此事不知缘何竟已被陈杏娘母女二人侦知,虽料此局再无侥幸,仍是冷笑道:“既这般,姐姐便搜去。若是没个什么,老爷跟前,我可要问姐姐讨个公道!”说毕,径将脸扭开,再不答话。

    傅月明旋即向众人吩咐道:“你们接着搜,这瓶瓶罐罐、角角落落皆不要放过。”嘴里说着,就扶陈杏娘在一把梨木椅上坐了,叫宝珠把热茶送了上来,捧与陈杏娘吃。

    傅薇仙在位上坐着,面上佯装镇定,心里七上八下,将一方玉色销金手帕子绞了又绞。傅月明看在眼中,浅笑不语。

    少顷,来升媳妇子自里头捧出一册账簿,送到傅月明跟前,说道:“这是二姑娘枕头底下压着的,姑娘瞧瞧是些什么,我看着倒像个账簿册子。”

    傅月明接了过去,翻了几页,旋即笑了,递与陈杏娘,说道:“母亲且看看,想不到,咱们家二姑娘,还会做这路买卖。”

    陈杏娘满腹狐疑,拿去看了几页,登时将这账簿拍在桌上,向着傅薇仙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谁许你出去放贷?!你一个没出门子的姑娘,谁替你寻的门路?!又是谁替你传递消息,出去收钱的?!还不快说!”

    傅薇仙将嘴闭得蚌壳也似,半个字也不肯吐。陈杏娘气的浑身打颤,一时却又奈何不得她。

    正在此时,里头搜屋的媳妇子蕙香出来,怀里便抱着一只猫,又拿着几个粗陶瓶子。出来走到陈杏娘跟前,回禀道:“太太,这猫趴在二姑娘床底下,好容易才叫小的捉出来。又在二姑娘妆奁里寻着这几个瓶子,里头是些丸药,却不知是做什么使的。”

    陈杏娘一见那猫,登时会意,悟到这几日夜间听到的猫叫,瞧见的猫影儿,皆是傅薇仙借这孽畜装神弄鬼。却不知她如何将猫夹带进来的,便向傅薇仙怒斥道:“这又怎么说?!”

    傅薇仙虽眼见东窗事发,仍是嘴硬道:“只是病中烦闷,养来玩耍的,哪有别意,太太未免多心。”傅月明笑道:“妹妹若要养猫,大可直来告与老爷太太,不成同我说一声也好,这般偷偷摸摸,藏头露尾的,却算怎样?”傅薇仙一字不答。

    陈杏娘又问:“那瓶子里是什么药?”傅薇仙答道:“是我逐日吃的丸药,前回肚子疼,顾大夫开与我的。”傅月明自然不信,拿过去拔了瓶塞,哦凑在鼻下一闻,说道:“这药的气味,倒同太太前番吃的一样。”

    陈杏娘闻说,便接去闻了闻,果然与自己前几日吃的丸药一个味道,立时大怒道:“你这怎么说?!咱们两个又不是同一样病症,顾大夫怎会开同样的药与咱们?!还是你同他有什么首尾,这药里另有故事?!”

    傅薇仙嘴硬道:“顾大夫开的药,我怎知道?太太若要问,还该问顾大夫去。”

    陈杏娘见她只是强辩,还要再说,却被傅月明拦了,说道:“太太也无需跟她多费唇舌,咱们同她到老爷跟前说去。有这些物证在,凭她如何巧舌如簧,老爷也断然不信的。”

    当下,陈杏娘叫来升媳妇子掇了一应物件,又叫蕙香抱着那猫,众人往前堂上去。几个媳妇子推搡着傅薇仙,又押了兰芝一道同去。

    到得前头,傅沐槐正在大堂上首坐着。陈杏娘先上去,向他说道:“你瞧瞧,果然如月儿说的一般,人赃并获!”

    傅沐槐满面阴沉,一见蕙香臂弯里的猫,脸色更冷了几分。傅月明上前,向父亲问了安,说道:“总算不负父亲所托,在二妹妹屋里搜罗到这许多东西。”言罢,便叫来升媳妇子一样一样呈递上去,又指着那账簿说道:“我才瞧了瞧,见妹妹向外放的贷,利息极重。这样重的利,放出去的钱只怕难讨。这年头,赖账的又极多,不是赌徒酒棍,等闲谁肯借贷!这等人借去的钱,又极难要回来。二妹妹整日在家,连二门也出不得。想必外头有人帮着妹妹讨债,也不知是何人。这猫的缘故,自不必细说了,这些天家里闹得猫妖,该当就是这孽畜了,只是不知妹妹自何处寻来,又怎么夹带进来。那几个瓶子里的药丸,闻着气味倒和顾大夫开与太太的一般,却不知这太太的药怎么会在妹妹房里放着。”

    傅沐槐听了女儿一番言语,更如火上浇油,将手向桌上猛力一拍,登时就把桌上放着的一支青瓷葫芦瓶震倒,瓶破水流,浸湿了桌巾。他却浑然不觉,只向着傅薇仙大喝道:“你还不认罪!”

    傅薇仙仰着脸,强辩道:“女儿何罪之有?女儿病重寂寞,叫家人弄了只猫来养着解闷,一时看家中忙碌,不曾告与老爷太太,又算个什么!至于太太夜间听见些什么,她疑心生暗鬼,自己吓病了自己,与我何干!那瓶子的丸药,是顾大夫开来与我治腹痛的。为何与太太的一般,我也不知。老爷太太若要问,还该问顾大夫去。女儿又不识什么医理药性,只是家里请了顾大夫来,他给药就吃便了。退一步讲,就是那顾大夫有些什么不干净,那也是老爷请来的大夫,我怎晓得!那账册簿子,我也不知是谁塞到我枕头底下去的,女儿一概不知,凭老爷太太发落罢!这分明是上房的陷害女儿,老爷只顾睁眼看不见。我晓得这家里自来容不得庶出,谁让我是姨娘养下来的,太太并姐姐两个平日里只将我当做个眼中钉,把姨娘撵出去也还不够,早晚安心要整治我,我哪些不知道!”

    傅沐槐见她到了这地步,仍是死不认错,真正气恼无比,喝骂道:“你倒是寻得好由头,桩桩件件都撇的且是干净!家里近来这些事,哪一桩哪一件不同你屋里搜出来的这些物件相干?!你竟还有这许多话言辞辩解”

    傅月明笑道:“父亲,妹妹素来能言善道,眼见事败不肯俯首也是有的。现有丫头冬梅,已然招供了出来,不如叫她来同妹妹对峙,则真相立明。”

    傅沐槐便一叠声叫人带了冬梅上来,那冬梅吃了半日的惊吓,早已唬得魂飞魄散,再不复往日镇定。一经上堂,不待人问,便将先前供述的话再讲了一遍。

    她一心求活,便把罪行尽往傅薇仙身上推,将自己择了出来。傅薇仙听得脸上青白,眼里冒火,虽是满腹恚怒,却挨着老爷太太跟前,不得发作。

    傅沐槐听过,便斥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傅薇仙犟嘴道:“一个丫头,不知听了谁的指使,胡乱咬上了我,老爷也听她的,当真荒唐可笑!”

    正自辩时,唐姑妈忽从外头跌跌撞撞跑进来,几个小厮也拉扯不住。只见她面黄发散,衣冠不整,上来就扑在傅沐槐脚下,泣道:“哥哥救救你外甥!”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举成擒(二)

    众人不防她忽然进来,皆是一怔。唯独傅月明心知缘故,只在一旁精立冷笑,不言不语。

    傅沐槐连忙俯身搀扶,说道:“有什么话你且慢慢讲来,这却像个什么样子,还有两个孩子在跟前儿呢!”唐姑妈只抱着傅沐槐双膝,嚎咷痛哭,不肯起来。傅沐槐无法,只得叫两个仆妇上前,硬拽了她起来,又吩咐小厮倒了滚茶上来,让她压惊。

    唐姑妈抽抽噎噎,才待详述自家遭遇,却一眼瞥见傅薇仙,连忙慌不迭的指着她,向傅沐槐嚷道:“都是她使得坏,却与睿哥儿没甚相干。我们也是吃了她的骗,哥哥可要明辨!”傅沐槐听了这话,虽是不解,却也大致揣摩出来,这事儿必定与傅薇仙近来行止有所关联。登时满脸阴郁,正欲细问,却又虑一家子下人瞧着,恐不好看,便出声道:“此地说话不大便当,咱们到花厅里去。”傅月明心知父亲用意,当即起身,一面叫宝珠、小玉两个搀着唐姑妈,一面儿就令来升媳妇子押了傅薇仙与冬梅两个,余下的人便叫他们散了。

    众人行至花厅,才各自落座,唐姑妈便竹筒倒豆子也似的将事情尽数吐出。

    原来,唐家母子两个见陈杏娘缠绵病榻,傅沐槐求医无门,竟连棺材都备下了,便自料时机已到,唐睿遂于今晨去城西四马街上去寻那赵婆子。这两人在屋内商议片时,将计谋铺排定了。岂料,才出门来,便有四五个排军一拥而上,将唐睿与那赵婆子一并拿下,送进了提刑院。进了衙门,当堂的老爷一句话不问,先打了二十大板。唐睿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一身细皮嫩肉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刑罚,便将如何与这赵氏串通,如何铺谋定计谋夺舅舅家产一事尽数倒了出来。却原来,这唐睿与傅薇仙见傅家有上房母女两个在,实在插不下手去,便定了个计。先买通了顾大夫,又恩威并施收拢了冬梅,在陈杏娘家常吃的丸药里另加了几味药料。丸药平日里便存在傅薇仙房中。

    陈杏娘那病症,原是个慢症,寻常用药,作性是慢些。她自家又不耐烦,宋大夫的药吃了几副不见效验,便急躁起来,请了顾大夫来。这顾大夫因收了唐家的好处,也不管病人死活,先拿猛药稳住了陈杏娘病症。那猛药下去,虽有立竿见影的奇效,于病体却损伤极大。故而,陈杏娘的病症时好时坏,但凡药停必定发作。陈杏娘见如此,本性又不识医理,便信极了顾大夫,日日只请他来诊治。顾大夫便暗将一味秘药下在丸药之中,叫她日日服食。那秘药,原是西域所产,进贡宫廷的。这顾东亭曾在宫里当差,手中存了些,得告老还乡之际便偷带了回来。这药本有安神镇痛之效,但若天长日久的服食,便会神思不安,梦靥缠身,久而久之必定精神糜顿,病体难支,竟至油尽灯枯之境。

    陈杏娘落入圈套,日日吃那丸药,果然生起病来,夜间屡发恶梦,白日里又常眼花,时常疑神疑鬼。那傅薇仙又叫心腹小厮在外头弄来一只野猫,偷偷养在房内,在上房院里装神弄鬼,更将陈杏娘唬的病倒在床。傅沐槐父女二人见陈杏娘病倒,只得再请顾东亭来医治。这顾东亭原与他们是一伙的,只留了几味八面风的药,便走去了别处,再也寻觅不着。陈杏娘吃那药不见效验,傅沐槐正自焦急的无可不可时,那姓赵的婆子便摇铃打鼓寻上门来,先装神弄鬼道出家中往日琐碎事宜,唬住了傅沐槐,又是帖符又是赠药,临行却又分文不取,走出门去更是眨眼不见踪影,倒叫傅家上下将她当个活神仙看待,连她言说陈杏娘命将不久的话也听了进去。兼之陈杏娘吃了她的药,病却当真好了几分,傅沐槐心中疑影更甚,只是因和陈杏娘夫妻情笃,不曾多想。

    这赵婆子原是徽州下头一个县城里的妇人,早年间死了丈夫,积年守寡,在街上支了个茶摊。因茶摊生意稀淡,又常与人说媒,讨些红利。时日久了,便连卖花、拉纤、买卖使女等活计也包揽起来,又与寺庙道观里的和尚道士有些不干不净,落些香火钱使用。落后渐渐上了年纪了,这条路自是走不通了,因跟和尚道士勾搭,她于佛卷典故却是熟稔,便有些富户人家的妇人,接她到家去讲经说法。那深宅大户的妇女,多有那空闺寂寞之辈。这婆子又是个巧言令色、舌灿生花之人,常三言两语便能挑的这些妇人春心大动,与人勾搭成奸,她从中周旋拉线,落些钱财使用。

    后来,因她拐带了县里主簿家的小姐,在地藏庵中与一小伙勾搭,事发之后,主簿告至县衙,四处拿她。她见存身不住,便走脱出来,一径走到徽州城里,暂且赁了个房落脚。这婆子手中积蓄无多,渐渐入不敷出,只得再操本行,往那花街柳巷游走,搭上了卖唱的李大姐,与她做个跟随,整日帮闲讨口饭吃。这李大姐曾因在傅家宴席上唱曲儿,陈杏娘喜她发脱口齿,时常叫她进去伺候。一二来去,于傅家大小也算熟了,不期一日就落在那唐睿眼里。

    唐睿是个天生风流浮浪的,一眼瞧中了。这走千家门万家户的卖唱女,原也不是什么良家正经人,二人一拍即合,勾搭成奸。稍加时日,唐睿便与这婆子也熟稔起来,得知其熟知各样经卷典故,又惯会那些江湖骗人的把戏,便使银子买通了她,又许她事成之后加倍酬谢。这婆子是个无钱不行的,得银子在手里,便无可不可,遂与他设定计谋,想了一套话,待陈杏娘病的昏沉,傅家宅乱之际,找上门来。

    她那丸药,亦是顾东亭先前所留,虽能一时见效,稳了病症,事后却倍加厉害。她又留了那一番话出来,将陈杏娘近来久病缠身之故尽推在命数因果头上,若日后陈杏娘一朝暴毙便有了前话,又拿言语挑动傅沐槐动那续弦纳妾的心思。唐家这母子二人便静观后效,果然陈杏娘病情反复,唐姑妈便趁机来献殷勤,窥伺动静,见傅家果然乱到无法的地步,傅沐槐又如没头苍蝇般四处寻那婆子,便松了防备。唐睿遂于今日去寻那赵婆子,设计下头的事,要打发陈杏娘上路。不想却为傅月明一早窥破机关,一举擒获。

    唐睿与那赵氏被拿进衙门,受了许多刑罚,将此事供述出来,那赵氏更审出几桩□□案来。这二人现下皆被投进狱中,唐睿受了皮肉苦头,挨忍不过,又知此事可大可小,全在舅舅一念之间,便托人出来捎话,告与唐姑妈。唐姑妈得闻消息,真正如晴天霹雳。她本是个小眼薄皮的妇人,见识短浅,又没什么主见,平日里只听凭儿子拿主意,出了这样的事,立时便慌了神,又得唐爱玉并唐春娇两个在旁撺掇,就慌慌张张的来寻傅沐槐告饶求情。

    唐姑妈一气儿说完,又抽抽噎噎道:“哥哥看在睿哥儿年小无知的份上,就饶了他这一遭罢。说起来,也不是他的主意,也是受了奸人挑唆,才生出这样的混账念头来。”

    傅沐槐听了这一番话,早气生气死,只觉头目晕眩,身子一晃,险不栽倒,幸得一手撑着桌子,才没跌着。傅月明赶忙上前,搀扶了父亲坐下,劝道:“父亲且宽些心,幸而早早识破了他们的计谋,还不算晚。”傅沐槐便望着唐姑妈怒目而视,半日张口喝骂道:“我把你当个至亲骨肉,你竟这样歹毒,来算计我妻儿!若不是月儿警醒,我们一家三口还有命在?!你倒还有脸来问我求情!”

    唐姑妈见哥哥动了雷霆之怒,料知今日不能轻易过去,又拜倒在地,抱住傅沐槐双脚,泣道:“妹妹自知此番无礼,也无话可辩驳,只是我膝下只得睿哥儿一个孩儿,我丈夫又死得早。哥哥倘或不救他,让他有个三长两短,我日后可指靠谁去?岂非绝了我?虽是妹妹荒唐,还求哥哥看在死去的爹娘份上,抬一抬手,恕了妹妹这一遭罢。”说毕,便大哭起来。

    陈杏娘听得这起人如此算计自己,险令自己丧命,其心之恶毒,令人发指,满心愤恨,今听唐姑妈又说出这一番话来,更是气结于胸,当面便啐了唐姑妈满脸,斥道:“自打你投奔来,我哪些儿对你不住?就是房里的丫头,也给了你使唤。你们一家几口人,在这徽州吃穿用度,一针一线,一草一纸,都是我家拿出来的钱。你还有哪些不知足?!竟这等恩将仇报!这真正是众生好度人难度!你这样的亲戚,不要也罢了!”

    唐姑妈不敢还嘴,只抱着傅沐槐大哭不止。

    傅月明冷眼旁观,忽然冷冷出声道:“姑妈这话就错了,姑妈口口声声要老爷饶了你,可如今表哥是犯了王法,拿他的是官家,老爷又能如何?姑妈未免是烧香烧错庙了。”

    唐姑妈抽抽噎噎,开口说道:“话是这样,但官面上的人说,这是咱家的家务事,若是哥哥肯不告发,睿哥儿便可无事了。”傅月明冷笑道:“事到如今,谁还同你是‘咱家’?表哥谋害我母亲,又谋夺我傅家家产,现下事败了,又想叫老爷饶了他,姑妈想得也未免忒轻巧了罢?”说着,便向傅沐槐道:“父亲,只怕放虎归山。母亲这些日子受了这么多委屈,终不能就这样算了。若是再迟一步,母亲只怕性命都保不住了!”

    傅沐槐铁青着脸,正待开口,外头忽然有人进来传话道:“春娇姑娘来了。”

    众人皆是一怔,不知她这会儿来做什么,唯独傅月明成竹在胸。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举成擒(

    陈杏娘只道她是来为其嫂说情的,心头甚是不悦,当即开口道:“现下是什么时候,家里事情这么多,她一个外人来凑什么热闹。你们不说挡出去,倒还往里请?!越发的没有眼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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