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雪歌无话可说了,干脆就没话找话说:“陛下您一定很难过吧,一夕之间就失去了两个最亲近的亲人?”

    皇帝的眼神变了变,神色却依旧温和,轻轻叹气:“痛不如生,犹如天塌......”他侧头看着易雪歌,“只是,谁都能倒下,朕却是不能倒下。这家国天下,黎明百姓,总是要有人来担着。”

    易雪歌心里恶心的不行,偏偏还不得不应和:“陛下宅心仁厚,爱民如子,说的再对没有了。我那皇弟若有您半分的心思,我就再也不用担心了。”

    正在此时,本应躺在病床上的萧沉渊却不知怎的出现在了皇陵的墓室之中。他抚摸着那道已经闭合的石门,几乎有潸然泪下的冲动。

    “父皇......”他低低的唤了一声,只觉得这次会面幻若隔世。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先帝在他身上下的苦心,真的是足以令那石头开花,傻人明理。

    他曾说:“自我秦国开国起。圣祖建国,圣宗兴国,朕一庸人,不过是不负先祖期望,为我秦国大业承前启后而已。只望吾儿能承此基业,奋六世余烈,成就这一统天下的千秋功业。”

    殷殷期盼,音容旧貌,犹在眼前。

    萧沉渊只觉得有一根长针直接的戳入心口,痛不可当,血肉模糊,眼眸之内依旧是干涸的疼痛——萧家家教素来都是流血不流泪。

    跟在萧沉渊身边的侍从上前扶住他的身子,低声提醒道:“殿下,时间紧张。”

    萧沉渊摸出袖袋里那枚刚刻好的印章,按照石门一侧的开关上,纹丝不差,石门果然开了。

    萧沉渊却不往前,反而后退了一步,甩了下袖子,缓下声音:“你进去把名册和暗令拿出来吧。”他语声有些生涩却第一次被注入了某种力度,暗藏刀锋,云片龙纹的袖子凌然不动,语气不容置疑,“我,现下没脸去见父皇。”

    等我报完仇雪完恨,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承继我萧家的江山,光复先祖的余志,才能重新再来。才能来见慈父,恭恭敬敬的拜见他,说上一句:“不负先父所望。”

    那侍从并不多话,十分听话的进了墓室拿东西——这种时候能跟着萧沉渊的,自然是心腹中的心腹。

    他们拿件东西,一来一回,虽然速度极快不曾耽搁,但萧沉渊的身子到底不行,快步走上一段路就要喘不上气,走走停停的。因此,他们刚刚赶回了休息的房间,侍从身上的戎装还未换去就听到房门外传来皇帝和太医说话的声音。

    “锦亲王如何了?”那语气微微带了点严厉,却是长兄的关切和焦急。说着说着,就要推开门。

    左右自然是拦不住的,太医也只是唯唯诺诺。

    易雪歌同学只能跟在后面弱弱的说一句:“要不就让他自个躺一会儿吧?病人静养着总是好些。”就像是挥手绢的小媳妇似的。

    结果皇帝心里头更加怀疑易雪歌是见萧沉曜死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准备害了萧沉渊回楚国做可以快活找男宠的寡妇。他心里担心,一下子就把门推开了。

    结果门里头,那健壮的侍从仿佛刚刚从床上起来,只松垮垮的披了一件外衣,脖颈处仿佛还有红印。

    这屋子里头的暧昧,几乎是一下子就扑面而来。那些下人们更是立刻就垂头做不知状。

    易雪歌一下子红了脸,她伸手捂住眼睛,后知后觉的叫了一声:“啊!”然后偷偷作弊似得移开几根手指,悄悄的去看萧沉渊。

    只见萧沉渊面红如牡丹(跑歩出来的),容色灼灼如同一支艳色的朱羽,鲜艳的似见血封喉的剧毒一般,几乎可以勾出心火来。

    皇帝也楞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厉声道:“荒唐!皇陵之中,怎能如此胡为?”

    “驾前失仪,是臣弟之过。”萧沉渊只得从床上下来跪下请罪。

    皇帝本着家丑不外扬的心思当下就把下人们全都赶走了,正要中气十足的骂几句,忽然看见萧沉渊袖子边上那被灰尘染上的灰色,狐疑道:“袖子怎么脏了。”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萧沉渊垂着头,面红耳赤,好似羞愧难当:“臣弟,适才在地上的时候,不小心......”

    皇帝想象了一下那旖旎情景,心里头的火不知怎的被另一种火气取代,火急火燎的,滚烫的很,一时间竟然也说不出什么话,只得训斥道:“等回去了再教训你!”他缓了口气,还是温声道,“就算不顾你自己的身体,也该多为王妃想想。别只凭自己心思胡作非为。”

    易雪歌已经彻底把手放下了,她犹犹豫豫的插了一句话,声音弱弱的:“那个,陛下,我还在呢。”

    皇帝仿佛没听到似得点点头,干脆甩袖子离开了:“你们夫妻自己说会儿话吧。朕还有事要去处理。”

    ☆、第6章

    等皇帝出门了,刚刚还低眉顺眼不吭声装作“男宠”样的侍从立刻就上前去扶萧沉渊。

    易雪歌看的心里很是复杂、不是滋味,便道:“够了吧,人都走了,做什么还要演戏?”

    萧沉渊却是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道:“我跪的腿软,站不起来。”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剥离了最初的温度,只有明亮的光线把人照得纤毫毕现。只见萧沉渊乌发披散,眸若点漆,面色苍白,竟有几分病弱西子的容色,只是那目光乌黑中暗含着如同刀剑一般的锋芒,丝毫不显女气。

    易雪歌看得心中微动,掩饰般的讥嘲一句:“您还真是辛苦了。”她嘴硬心软,到底还是跟着上前扶了一把,关切道,“你要做的事做好了么?”

    萧沉渊并不答话,只是点点头,然后转头和侍从吩咐:“阿卢,你先出去吧,我要休息了。”他像是想起什么,又交待道,“让人端碗药来。”

    易雪歌平日里和萧沉渊只有那么点面子情,夫妻关系止步于见面了说句“早上好”、有空一起吃顿饭一类的。此时听到萧沉渊若无其事的“让人端碗药来”,心里却不知怎的有些不好受。

    萧沉渊出生没多久就被送到云州了。固然与在冷宫长大的易雪歌比起来是锦衣玉食、生活顺遂。可是,他这样的身子,整日里的难受,身边却偏偏没个陪着的亲人。有父如同无父,有兄如同路人,这样举目无亲的活着,多么可怜啊?

    就这样了,最后还被萧沉曜塞了一个自己这样“心理出轨”的妻子。

    易雪歌很有负罪感,她鼓起勇气拍了拍萧沉曜的肩膀:“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吧。”她“怜爱”的看着萧沉渊,“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反正看萧沉渊的样子也活不了多久了。

    萧沉渊又是好一会儿的咳嗽,说不出话来。易雪歌只得扶着他坐在床边。

    又是赶路又是演戏,萧沉渊的身子本就撑不住了,这会儿也不推辞,顺着易雪歌的搀扶靠坐在床边合眼休息。他默然无声的坐了一会儿,许久才有精神和易雪歌说话:“多谢了。”

    易雪歌摆摆手:“没事。”她想了想又道,“之前你和我说过报仇的事,这些我都不懂。可既然你和我说了,可是能仔细的和我说一说?你到底是要做些什么事?”

    萧沉渊轻轻缓缓的抬了抬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案上。默不作声的样子。

    易雪歌乃是被伺候惯了的人,好一会儿才会意明白萧沉渊的意思,只得憋着气上去倒茶给他。暗暗觉得气闷——果然便宜不是这么好占的,上回人家喂了饭,这回终于轮到自己端茶了!

    萧沉渊就着易雪歌的手喝了口茶,茶水既清且苦,压下了咳嗽,舒服了许多:“自然是让该死的人都去死。为权的,自该孤家寡人而死;为名的,自是该身败名裂而死;为私情的,自是该肝肠寸断而死。”他咳嗽了一声,如玉的面颊微微有一点红,那眼神中仿佛有一把钩子,勾得人神魂尽失,语气却是淡淡的,“你觉得如何?”

    易雪歌被问住了。她有点儿迟疑——估计皇帝也在萧沉渊所谓“该死的人”一列。可对方高居天子之位,何其尊贵,哪里是说死就死的?然而,适才萧沉渊一字一句的说来,语声平淡却带着那种高高在上、理所当然的倨傲。

    一如当初的萧沉曜。

    她虽然觉得对方有点白日做梦,但看着美人弱不胜衣的样子只得违心点了点头。

    萧沉渊自然是看出她的违心却并不在意,只是轻轻笑了声:“等事情好了,我便送你回南楚吧?”

    易雪歌怔忪了一下,瞬间呆住了——她是真的、真的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回故国。南楚的青山绿水,南楚的浩浩南江,南楚采莲饮歌的少年少女,南楚金玉建成犹带脂粉的宫殿,南楚那些血脉相连却宛若路人的亲人。犹记得,冷宫里面亭亭如盖的梧桐树,枝叶繁茂,在夏日里铺出一地的绿荫。

    故国三千里,深宫十多年,此时想起却如在梦中,仿佛云中日月,遥不可及。

    她别国出嫁的那日,是甲卫开路,百官相送,那满载的红妆从城的一头横穿至另一头,如此的浩浩荡荡,有去无回。她乘着鸾车一路行至南江岸边,看着早已远去的南楚帝京和那奔流不息的江水,才有了潸然泪下、家国永诀的心痛。

    她爱慕的人,救了她的性命却转手将她嫁于另一个男人。而她的丈夫,此时却亲口承诺要送她归家。

    兜兜转转,竟是这样的因果。

    易雪歌的心里不免有些感动:“你说真的?”

    萧沉渊只是点了点头,他疲倦的靠着床合眼养神,那低眉垂眼的样子十分静美,如同一幅画一般隽秀,是每个人心里挣扎辗转着,披着华美外袍的欲/望。

    就在两人心思各异,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外边端药来的阿卢已经敲了敲门,推门进来了。

    阿卢礼了礼,然后把药放在案上,便安静的退下了。

    易雪歌忍不住问道:“你这侍从是不喜欢说话么?好像都没怎么听他说话。”

    萧沉渊瞥了眼易雪歌,长眉轻挑示意对方去端药,然后反问道:“你才见过他几回?”

    “你够了啊?”易雪歌心不甘情不愿的起身去端药,“不就是做了点事嘛,弄得好像累死累活似的。喝个药还要人伺候......”

    易雪歌同学这纯粹是发自内心的吐槽。虽然她是南楚公主,但年幼之时便被关进了缺衣少食的冷宫里面,还时不时的被自家母后折腾一通,大部分时候都是睡上一觉就生龙活虎了,实在是劳动人民的身子、公主的命。对她来说,萧沉渊这种“娇气”的身子,多少都是惯出来的——若是寻常人家,下个地流个汗,吃顿饭、睡一觉估计就精神饱满了,哪里有萧沉渊这种才做了点事就连手都抬不起来的皇子病?

    不过,易雪歌虽然口上不得好,手上动作却是小心翼翼的,简直跟伺候易碎的水晶人一样:“喝吧。”

    萧沉渊喝了口药,随口问道:“你和我皇兄都说了些什么?”

    提到这个,易雪歌的神色也微微有些变了,她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就是说了些东华太子的事情。”她忍不住插了一句,“他们兄弟感情一直都好,他,怎么下得了手?”说到底,她心里头依旧有些不相信萧沉曜那些话。

    萧沉渊沉默半响,忽然笑了一声,他抿了口药,笑道:“帝王之家,那里有什么兄弟之情?”语调平平淡淡,内里多少却含了复杂的意味。

    等易雪歌回过神来,看见萧沉渊手里的药碗已经见底——那一整碗的药已经被萧沉渊轻描淡的喝了。

    不知怎的,她忽然心底升起一股微妙的寒意来:她那个皇弟喝个药不仅要有美人哄着,蜜水备着,还得是小小的一碗,一口喝完。偏偏萧沉渊这般在她看来娇生惯养长大的人,喝药便如喝水一般,还不是平常人的一口喝下而是一点一点的抿着。仿佛越苦,越叫他喜欢。

    萧沉渊喝了药,便有些乏了,干脆收拾收拾便躺到床上去了。

    易雪歌不免有些尴尬,正要推门出去却被萧沉渊叫住。

    “皇兄还在呢,你现在出去,岂不是告诉他我们一直没同房?”

    易雪歌的脸一下子就红了:“那个,这种事,他随便派个人去云州问一声就知道了啊。”她低着头,小声的说着话。

    萧沉渊闭着眼道:“知不知道无所谓。重要的是,要在他面前做好样子。”他轻笑了一声,声音冷淡,“要不然,皇帝陛下岂不是要觉得我们是不给他面子?”

    像是皇帝那样的人,一贯压抑久了,自尊方面就更加敏感。萧沉渊多少心里也有些清楚了。

    易雪歌的心砰砰的跳着,好一会儿才红着脸移过去:“那我要躺外边啊。”她还略有点儿少女心,自觉要是要沉渊要动手动脚的话,睡在外边还方便逃命(?)。

    萧沉渊已经困倦了,只是往里面移了移:“嗯,沐浴的话,等明天回府再说吧。”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有些模糊不清,“这里不方便......”

    易雪歌并不知道他所谓的不方便是指什么,只是有些心慌意乱的躺在萧沉渊的边上。

    她想,萧沉渊这样的身子怎么还有那么大的野心呢?他这样一个毫无实权的空头亲王怎么就有把握一定能得偿所愿?就算是苦心孤诣的夺了江山,他又能活几年?

    她心里有些乱,忍不住又转头去看好像已经睡过去的萧沉渊。

    他睡的时候,似乎也不舒服,眉心处微微蹙着,仿佛便是睡梦里面都不曾好受。

    恰在此时,被子下面伸来的手一下子握住了易雪歌的手。

    易雪歌的心差点被吓得不会跳了,直愣愣的看着仿佛还在睡梦中的萧沉渊。

    萧沉渊的薄唇动了动却不睁开眼睛,声音轻飘飘的:“睡吧......”他语调柔软的古怪,手心一点灼热直截了当的融进了易雪歌的心里,就像是触电一样的麻,整颗心都是酥麻的。

    窗外的月光雪花似的往房间照下来,纷纷扬扬,在绣着鸳鸯的枕头上留下一小块的花白,如同旧日里的泪斑。他们第一次躺在一张床上,偏偏却同床异梦。

    ☆、第7章

    易雪歌本以为身边躺了个萧沉渊,自己会睡得不好,结果没想到这一闭眼,竟然真的沉沉的睡了过去。

    ╮(╯▽╰)╭她果真是没有豌豆公主的命啊。

    她没想到的是,半夜时分,她还在熟睡,本来还躺在她身边的萧沉渊却起了床。

    大概是躺了一会儿,萧沉渊已没有白日里那种困倦,他坐在桌子边上,给自己倒了杯冷掉的茶水,慢悠悠的喝着。杯子上的水映着澄亮的月光,看样子,他是在等人。

    “咔嚓”,因为夜晚安静,推门声就显得尤其的清晰。

    进来的是那个叫做阿卢的侍从,他见到已经坐在桌子边上的萧沉渊,面色严肃的跪下行礼:“殿下。”

    萧沉渊放下茶杯,抬手示意他起身。

    阿卢站了起来,随即又瞥了眼躺在床上的易雪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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