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落尽,暮光已老。

    夏日的初晨格外安宁,更显得蝉鸣切切,蛙鼓嚣嚣。宋青书正醒在这样一个清晨。与此同时,张无忌以及卫璧亦先后醒来。

    这是一家客栈的房间,窗明几净,罗列有度。日光徐徐透过窗缝,将他的衣物佩剑尽数映得明光烁烁。显然,这绝非地处深谷之中。他整理仪容作罢,便敲开了隔壁的房门。有人应声开门,其容仪丰美,眉梢犹带几许积郁,正是张无忌。这一番相见,料想不过一夜,竟犹如隔世。宋青书心中纳罕,如何今日见了张师弟竟烦厌得很,很是不愿亲近。张无忌亦暗暗自责,自己与宋师兄有同门之谊,怎能无端心生嫉恨。这两人刨除多余情绪,自在叙了话,方决议早些时辰出发,好与小师妹汇合。

    却说卫璧,夜半醒来颇有些不畅快,用了茶水,便自在执笔作画。笔触行云流水,一位绝色佳丽跃然纸上。

    他自捧了画细细鉴赏,只觉画中人眼熟至此。再一想,却是月前在客店中遇见过的那位美人。画中美人浅笑盈盈,似可通灵。他看着看着,不觉头痛欲裂。似幻如梦,他在月光满境的夜里遇见她,然后朝夕相伴,坠落山崖。他甚至记得清楚,她静静地靠在他的肩头,安谧的睡颜折射入他的眼眸,然后,情牵一念,千树花开。

    突如其来的疼痛,似有些微事物自脑海中渐渐剥离,又似有什么在心上破土发芽。

    惊雷暴雨,狂风大作,那一张美人图被风吹出窗去,再无影踪。

    夜来穿珠密,故人尚可期。

    岳陵歌在雨夜里捡到她。

    她不知走了多久,素蓝绫罗裙摆上溅满了泥泞,碎发被雨打湿,服帖地落在脸颊两侧。她就这般行走在雨中,不知去处,也不晓归途。

    岳陵歌撑着一把油纸伞。他步履轻快,不过片刻,便走到她身前:“赵嫤?”他言辞间虽是疑问,却已伸出没执伞的那只手揽住了她。赵嫤依入他怀中,汲取那为数不多的温暖,良久,她方轻轻啜泣起来:“十叁哥……”她的哭声初来断断续续,到后来,便纵声放肆,全无仪态可言。岳陵歌好似不大能负荷如此激烈的情绪,眼眸尚存迷茫,却紧紧拥住了她,似能给予安慰。夜雨洒落,如红尘苦泪,故人重逢,亦觉欢愉。

    赵嫤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她被岳陵歌带到此处,沐浴更衣,再被安置在这张红木拔步床上。她已经精疲力竭,再没有多余的力气了。然而她抓紧了岳陵歌的衣袖,定定地注视着他,乖巧又可怜:“十叁哥,你不会离开的吧。我只睡一小会儿。”人皆道岳家十叁郎如清风郎月,笑若夏昼秋阳,却不知,他原是不爱笑的。他没有笑容,只微微颔首,她便安定下来入了眠。

    雨势连绵,正是这个夏日里最盛大的一阙歌舞。滚雷阵阵,似声声怒吼。

    岳陵歌一开始站在床边看她,后来运笔写字。写的很慢,一笔一画,皆用足了力道。那是一个命字。这一字写成,他搁下笔,将那张宣纸拿在手中细细端详。未干的墨渍顺次流下,似滴滴眼泪。他看了许久,却突然激起满腔怒火,将那张纸揉成团,丢在一旁。命?他早就不信命了。

    他原不该出现在这个雨夜里。让他想想,后来有个说书人为这一折取了个极风流雅致的名目:千金落难恰红尘相逢,侠客仗剑竟命中有无。她会遇见卫璧,然后坠崖,最后为朝廷军队发现。这原是她的命运。可他偏偏不喜欢。如果一开始就看到结果,是输是赢,又有何意趣?或许,他只是想在生命里更添几点波澜壮阔。又或许,他只是怜惜她。他只是,真真切切,怜惜着那个在雨夜中狼狈行走、放声哭泣的女孩。

    赵嫤很难睡得安稳。

    她很少做梦,但梦里少有欢乐。她常笑,却多是虚假。

    梦里,男子宽厚的手掌轻轻抚动她的发旋:“阿嫤,你要记住。你是尊贵的帝姬殿下,你是我们的希望,你是绝世美人。你要相信你的力量。这世上男子不过两种,一种会爱你而成魔,一种痴迷于你却不自知。只要你想,这世上没有你得不到的东西。除了,爱。”她仰起脸来,似懂非懂道:“那爱是什么?阿父不是说阿嫤什么都能得到吗?”慕晞没有看她:“爱是一种可怕的病症。我的阿嫤,答应我,不要爱上任何人。”年幼的她挑起一个笑弧,自是一派得意:“我偏不。这世上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爱,也不例外。”年少轻狂,往往一语成谶。而后万水千山,沧海桑田,却恨不能重归懵懂。

    烟火莲灯,漫天美景,她独立原地,再无法移动半步。

    他还穿着旧年那件青衫,面目并不十分俊秀明朗,右脸颊上尚有落痂的痕迹。他看着她,笑容仍似初见时分,快意飒爽,只是不言语。她再无法克制情绪,径直冲上去,紧紧搂住他,好似他便是她的整个世界。

    她哭得那样伤心,心中却是说不出的踏实。真好。她还能再拥抱他。

    莫声谷颇为无奈地抚摸着她的发旋,声色温柔:“好啦,都是孩子的娘了。怎么还这样孩子气?仔细小循笑话你。”赵嫤听得恍惚,蓦然知晓这是她与莫声谷成亲的第叁年,他们有了一个男孩儿,叫莫循。这孩子也不知随谁,生性活泼好动,没一刻停歇。岁月静好。她却隐约觉得不太真实。她抬眼看他,眼眶凝泪:“阿谷,有一些事我骗了你。你……恨不恨我?”他脸色肃了几分,仍是看着她:“那你需告诉我,这些事可曾于武当有害?”她思来想去,终于坚定地摇头道:“虽有私心,勿为相害。”满天星辰亦不比他眼眸明亮:“阿嫤,我原谅你。”他拭去她眼角泪痕,“我怎可能不原谅你呢?我到底是爱你的。”

    她心口上的空洞好似因这一番言语填补起来,只遗下一道伤疤。

    她依在他怀中,只觉万分甜蜜:“阿谷,我也是真心爱你的。”语罢,却被箍住双肩,正对上一双盈满怒火的瞳仁:“你是真心爱他,那我呢?”她恍然初觉抱住自己的人是殷梨亭,可莫声谷呢?她的阿谷又去哪里了呢?她挣开殷梨亭的怀抱,四顾搜寻起来:“阿谷,你别躲了!你是不是生气了?不要丢下我……莫声谷,本公主命令你,不许走,不许走,不许!”

    随着这一句话出口,她方惊觉,这只是一个梦。

    她的阿谷,就在她眼前举剑自刎,那鲜血溅到她脸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浑浑噩噩,恍恍惚惚,不觉叁年飞逝。这一刻,她从未这样清楚明白,这世上,再没有一个莫声谷了。

    雨不知何时停了。

    宋、张二人商议一番,他们寻着六师叔留下的标记找来,已耽误了不少时间。再滞留这个城镇的话,难保不会错失踪迹。何况,他们更有些许说不出的心思。他们想快点见到小师妹。这二人也不顾雨后道路泥泞,从后院套了马便出城去了。

    卫璧说不清心底淡淡的烦闷由何而来,只想着这一趟出来也尽够了,索性邀车去集市买些礼物,打算午后便驱车回行。

    彼时,大梦方醒,赵嫤推开窗,对楼正是那家客栈。她的目光在宋、张二人的背影上停留许久,又目睹了卫璧贵公子的排场,只是一哂,并不放在心上。

    却说卫璧那幅画像去往何处,昨夜狂风大作,叁四个卫兵拥着一位白袍银甲少年郎来到客栈投宿。正逢这宣纸飘飘扬扬,挂在他衣衫上。那少年郎止住卫兵戒备的动作,笑意飞扬:“徐叔,你们也太小心了些。不过一张没用的纸……”待他看清画中人,却是神色立转,眸光中映满纯然的眷恋,“是她。”

    一阙尽,一阙又生。

    因缘际会,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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