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她会回头再头来找他,事至十年他更是绝了此念头,他更没有想过她竟然会察觉到他没有死,还一眼便认出他来。

    她的眼神是那样的笃定与执拗,就像摒弃了人类的一切负面情绪与怯懦怀疑,只剩下那令人满心软柔的如钻石般坚定与璀璨。

    他心头一颤,那属于人性的部分被焕醒,他双唇激烈颤抖,难以自制。

    “啊啊啊——”

    “老乞丐,你冷静点,听我说。”虞子婴蹙眉,看他那像是完全疯癫的模样,她主动伸手握住他的手背,他手上的皮肤裸露出底下的肌理纹路,触之灼热而柔软,就像一块软肉带着令人牙酸的触感。

    但虞子婴却面不改色,她甚至连眼皮都不为颤动一下,她的强势姿态,与不容忽视的强烈摄人眼神令老乞丐,浑身像打摆子一样,僵立着不停地颤抖,却没有甩开她的手,或继续对着她吼叫。

    “你是我的族人……”

    就这一句话,便让老乞丐嘴里发出呜咽一声,当即热泪盈眶,但他的眼泪是红腥的血色。

    从来没有这么一刻确定,老乞丐他已经不是人了!

    他已经被*害得变成了一个怪物!

    虞子婴在那一刻,全身就像被激泠泠水过了一遍,浑身透着渗入骨血的寒意,那寒意就像准备拔地参天,鳖掷鲸吞般将四周一片吸纳覆盖,再吞噬殆尽,辗碎嚼溶,毁天灭地!

    “虽然我并不知道你究竟是我的谁,可光凭这一条,我便不能弃你之不顾。”虞子婴说得很认真,掷地有声:“你曾用乞讨而来的食物养育了我近七年,于是除却族人之外,你亦是我的亲人,你托人教我本领,你替我安排安全舒适的生存环境,于此,你是我的恩人……老乞丐,若你既死便罢,可如今你活着,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地活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就像四弦一声如裂帛,狠狠地蹦断锵地一声。

    “这笔帐!我如何能休,如何能罢,如何能置之不理地转身便走,掉头便忘,你告诉我!”

    老乞丐完全被她这一番话,与那凌厉的眼神愤怒给震愣当场。

    连肖宝音都听得满腹心酸,眼眶与鼻尖都泛红了。

    “告诉我真相。”虞子婴敛了敛胸腔中激荡暴戾的情绪,眸子中的黑色沉澱成更为幽暗的色泽,她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道。

    老乞丐愕然回神,便甩着削尖似的脑袋啊啊啊地大叫,他动作力度大,拽得四周束缚他的线绳铃声再度一片哗啦啦如雨坠瓷碟,叮叮叮铃铃铃地响起。

    “你已经阻止不了,我既能觉醒自己的身份,你便该相信,我们的血统意味着,躲避已经不能再解决任何问题了。”虞子婴厉声打断了他。

    老乞丐显然也理解到她那言而未尽的隐晦意思了,于是他颤颤巍巍着目光,几近绝望与惶恐地切切望着她,嘴唇一阵蠕动,从喉间发出一种哀叹悲伤的音调。

    虞子婴似受不了他这种目光,微微瞥过视线:“这个责任我已经有觉悟承担了,难道你就是如此轻蔑我这一双稚嫩的肩膀?!”

    此话甚重,老乞丐自是一阵慌乱,他啊啊啊地摆手直叫,虽然他可能知道虞子婴根本听不懂他在叫什么,可他依旧啊啊啊呜呜呜地不知所言地胡乱叫道,想表达的意思很急切。

    “这,这位老大伯……”肖宝音听着两人类似鸡同鸭的对话,抿了抿嘴角,便小跑过来,她眼中带着不忍与难过望向老乞丐,刚才她一直于一旁围观,大抵已经适应他恐怖血腥的脸了,是以现在不见刚才的嫌弃与厌恶,只有同情与怜悯。

    她首先对老乞丐道:“老、呃,老伯,你不同担心婴姐姐,因为现在婴姐姐真的好厉害的,她能打跑所有的坏人,她可是救下我的大英雄,她很厉害很厉害的,你别怕,你告诉她真相吧,她真的很厉害的!”

    嘴拙的肖小宝说不来太华丽的词藻,于是来来去去就只懂得重复那句很厉害很厉害的,但从她那双睁得大大的,毫无杂质的眼中,所表示的诚意与真挚显然是不容置疑的。

    接着她又对虞子婴道:“婴姐姐,老伯很担心你,他怕你受到伤害,才让你走的,你别误会他了。”

    老乞丐听了肖音宝的话后,异常沉默了,接着“嗯”地一声点了下头。

    而虞子婴看刚才自己一番口舌都劝服不了的老乞丐竟被肖宝音随便“唬弄”几句便点了头,她不由得带了几分寡目相看的眼神看了一眼肖宝音,那一眼中赞赏与若有所思令肖宝音满脸羞涩地垂下脑袋。

    她双手绞着,那一低头的柔顺乖巧看得虞子婴——嘴角一抽。

    “你……”虞子婴上下打量老乞丐一眼,或许也明白以他现在这种情况想问话也很难得什么有用的信息,他手指关节严重萎缩,蜷缩成一堆,已不可能能握笔写字,他又口不能言,也不能准确阐述心中意思……

    “我先带你离开这里再说。”

    虞子婴审时度势,须臾间便做了一个以目前而言最正确的决定了。

    老乞丐听了她的话,眼中并没有惊喜或解脱,而是无奈地望了望缚住他身体各个重要部位的红绳。

    虞子婴当机立断手中寒芒一闪,横切入红绳端,但是其结果却令她失望,却又不出乎意料。

    那红绳依旧坚韧,根本非一般利刃能够切割断的,那些线绳遍布整个宅庭,细细密密交织纵横,即使费力割断了一条又如何,这据她粗略估计至少也有上百条。

    想来若非如此容易,老乞丐就不会被困在这里了,他既然能够从灭族中逃脱了出来,并且还带走一名至关重要的腾蛇皇族一道悄然离开,并在这座贫民窟中生存了整整六、七年,这都说明,他并非只是一名普通的人。

    听舞乐说,腾蛇一族但凡能够成功完成血脉蜕变成人的,无论是男是女都会拥有一项独特神奇的力量,她想,老乞丐亦不例外。

    “啊啊啊——”老乞丐朝着虞子婴摇头,然后猛地将脚掌撑开,他那早已蜷缩成一团的五指原先是垫立着的,此刻却硬是撕裂了长拢成一堆的肉隙,以脚掌着地,他抽搐着面部肌肉,满脚染血地站在地面。

    肖宝音见此,掩嘴倒吸了一口冷气,满目惊痛。

    而虞子婴的脸色亦一样难看。

    老乞丐则就着脚下的血,用那跟老太婆的裹脚一样变异的脚在地面写了几个扭曲生硬的字体。

    “康、城、危、险,走。”

    虞子婴对其警告与急切的字体视而不见,她沉声道:“将你变成这样关在这里的人是谁?如今人又在何处?”

    老乞丐眼角腥红,刚才流落的血泪尚未干,衬得他如鬼怪凄厉可怖。

    “去、北、疆、国——”

    他的字尚未写完,只闻他那些线绳上的铃铛突地一阵清脆响起,那似崩地一声伸紧的红绳如琴弦般激烈颤动,蓦地从榕树那厢吹过一阵风,吹过树叶桠隙间时发出“呜呜”的声音,那声音连绵不断。

    那声音没来由地刺进耳膜,让人忽然间就抖了一下,牙齿不自禁地咬紧,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心脏便跟着怦怦直跳个不停。

    “吼啊啊啊——”

    随着风声愈冽铃铛声愈猛,老乞丐整个人就开始不对劲了,身上的刚恢复成粉色的肉瘤再度涨成紫红色,由于身子一阵痉挛抽搐,他四脚被线绳扯拉着向四面延伸,就像五马分尸的痛苦,他脚底渐渐离地,狰狞着一张肉团脸,仰天惨烈嚎叫。

    那一声声惨叫声就像一把刀,狠狠地撕裂了天空,切到了人的身上,让人觉得恨不得要用双手挠破自己的脸颊身子骨才舒服。

    肖宝音盯着他,脸骇得苍白无色,那娇小瘦弱的身子禁不住发抖后退。

    虞子婴扫了老乞丐一眼,嘴唇抿紧,小脸板得硬邦邦地,她耳根微动,收到一种环珮无意间轻扣的声音响起,她当即便知道有人正藏在暗处使坏,逼得老乞丐如此发疯发狂。

    想来,那将老乞丐变成如此的凶手终于要出现了!

    ☆、第六十五章 狐狸精出没请注意

    老乞丐就像被火焰炙烤的剥皮羔羊,他满脸通红,一直红到发根处,鼻翼由于全身肌肉的膨胀,激动得张得大大的,他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额上的一条条青筋都涨了出来,脸上连着太阳窝的几条筋,尽在那里抽动,一条深深的沟壑从嘶吼庞张的嘴气势汹汹地往前突出的下巴伸展过去。

    他是瞳仁可怕地收缩着,怕是痛极,慌极,无助之极,才会以如此不顾有人在场发泄出来。

    虞子婴的眼睛徒然变暗了,接着闪烁了一下,又变得漆黑,接着燃起了不可遏制的怒火。

    有一句话恰巧能完美地阐释她此刻心中的全部感想——欺、人、太、甚!

    这四个字讲的自然就是那暗处操控这一切的人。

    听声辨位,她阖上眼眸,不让视觉来搅浑她的听觉,岑岺岺一道风拂轻响怡人的环佩轻扣的响起再度传来——

    叮,位置锁定,西角偏四十五度切上——

    虞子婴倏地睁开了眼睛,视线一瞥,那正是一排须根婆娑枝叶茂密的榕树丛间,透过非凡的视力捕捉细微,须根随风摇摆轻荡间,隐约有一道颜色模糊呈藏蓝的身影隐匿其间。

    虞子婴一拂袖,当即便身如残影掠过,手中寒芒一现,一道白光便直逼其身。

    砰!

    单薄却锋利十足的手术刀直刺没入了榕树树杆,却只削割下了一截布料,那原本待在那里的目标却离了原位置。

    肖宝音微张着站嘴,看得是惊险跌宕,心中对未知的可能感到害怕,便拎着裙摆,小跑几步靠在虞子婴肩后,缩着削弱的小肩膀,探头探脑,既觉得惊奇又觉得紧张。

    “婴姐姐……有人吗?”她小声翼翼地问道。

    虞子婴任她赖着,并没有像先前入城时做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她仅冷冷地半阖眼睫,道:“鼠辈而已。”

    肖宝音愣了一下,接着眼睛仰慕地一亮,晶莹剔透:“嗯。不过……婴姐姐你刚才出手的姿势好、好霸气哦。”

    “聒噪。”

    肖宝音一听她不爱她的告白,便当即噤声。

    就在两人对话结束时,一道纤袅轻盈的女子悄然于树荫林间渡步而来,随着她移动摇步间,那叮叮当当似泉水叮当的清脆悦耳惑人至极。

    虞子婴早便感知身后有人,她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病后,激烈喘息,像一匹被迫窘了的野兽的老乞丐,他此刻的样子十分狂乱,但却没有了刚才那副歇斯底里的狰狞,穷途绝路。

    这才转过身后,那转缓的目光却在触及那道女子身影之时一寸一寸地变冷,变硬,如针芒凝聚。

    肖宝音感受到来自于虞子婴身上不断溢出来的可怕寒意,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那是一名年轻的女子,约二十岁左右,她一身打扮甚是华美而充满外域风情,一袭藏蓝的百褶裙,上装则缀满银片、银泡、银花的大领胸前交叉式“乌摆”精镶花边的右衽上衣,外罩缎质绣花围裙。

    “乌摆”全身镶挑花花块,沿托肩处一般镶棱形挑花花块,无纽扣,以布带、围腰带等束之,而她则头戴岑铃铃的银冠。

    凭虞子婴有限的地理知识,她仿佛是看见一名充满蛊毒性的妖媚苗女,正端庄轻盈而来。

    看到这种充满民族风情的服饰,虞子婴不期然想起了几个曾碰过类似如此打扮的人,难道她是异域人?

    “原来是两位小姑娘来奴家的宅院做客啊。”

    女子长了一张削薄妖巧的瓜子脸与一双眼角上佻勾人,染熏了粉色眼影的杏眸,十足狐狸精的形象,她放于手中的白骨埙,那莹莹含濙水的杏眸在虞子婴与肖宝音身上湿舔了一遍,红唇却端庄娴淑地勾起,看起来就像一个当了婊子了狐狸精偏生要树立牌坊。

    她一上来并没有立即使摆出准备杀人越货的态度,反而一副房子主人出来迎接客人的温和好客之姿。

    虞子婴目光若古井枯波,森森泛着被井中打捞而上的凉镇之气,她冷嗤了一声,那不浅不重的喷息声,倒是惹得那狐狸精一挑眉,似笑得有趣:“这位小姑娘,你难道是在……轻视奴家?”

    她的声音带着一些奇怪的音调,但跟异域人说中原话又有一些细微的不同,细节控的虞妹纸不觉凝了神去细听。

    “你去跟她说。”虞子婴不淡不咸地睨了肖宝音一眼。

    肖宝音诧异,眼珠子瞪得圆圆的,指着自己的鼻尖呐呐道:“我?为什么?”

    “我不屑她。”

    我不屑她!肖宝音一听,当即目瞪口呆,然后嘴角一抽。

    婴姐姐果然——直接啊。

    可这么直接别人受得住不,她咽了一口唾沫,僵着脖子看向那个全身银儿叮咚响的狐狸精,但见她脸色果然微微一变,若说刚才笑得像是抢了别人老公的狐狸精般恣意炫耀的话,那么此刻就是被正室一掌刮飞那皮笑肉不笑的却硬撑着被冒犯后的装腔作势。

    有那么一刻,肖宝音觉得脑补后的场景很好笑。

    “小姑娘,话说这么大,真不怕闪了舌头?”狐狸精倒是有那么几分心计,倒不会被一激便怒,她反而浅浅一笑,那上佻的眼睫狭飞一道妩媚之感,红唇似猩点,朱砂惹眼。

    “异邦人偏要跟中原人嚼文,你说因为蠢到不自量力,还是他们喜欢饴笑大方?”虞子婴继续跟肖宝音说话。

    肖宝音知道虞子婴是借着跟她说话,明嘲暗讽那个狐狸精女人,便跟着她唱起了双簧腔:“对啊,一般人都说是担心风大,小心别闪了舌头,她们那些异邦人总爱断章起义。”

    跟在虞子婴身旁久了,连一向说个谎都心虚得要死的乖宝宝也开始学着焉儿坏了。

    “呵~”那狐狸精突地扬颈轻笑一声,那优美的长颈犹如蝤蛴,她说得很轻,很慢,那软糯酥骨的声音刻意放柔时,有一种对男人杀伤力极强的蛊惑之感:“奴家叫羊巫,你们可要好好地记着。”

    “你记住了吗?”虞子婴面无表情地问着肖宝音。

    肖宝音眼底盈盈笑意,唇瓣一翘,无辜地摇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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