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为了不引人注目,沈汶让张允铮选择了远离大城镇的路径,沿途只是山坡平原。时节进入了冬季,加上连年干旱,树枯草萎,风景平常。

    走了又半个多月,他们早已远离繁华的市井,深入乡间。从田地的干涸情况来看,他们进入了灾区。为了不碰上成群的流民和小股盗匪,他们改为昼伏夜出。张允铮带的人都是军士出身,寻常的劫匪一交手就被打跑了,再看他们行装落魄,也没有人缠着他们找麻烦,他们还算能保持行进的速度。

    这天傍晚,他们出了宿营的洼地,上了一条田间路,走了一段,听见不远处有人大喊:“救命啊!打人啦!”

    打头的张允铮勒住骡子,其他人也停下,在车里的四皇子施和霖都撩开车帘往外看。暮色中,见十几个人追着三个人往这边跑来,那三个人披头散发的,跑到近前才看出来一个人还穿着官服,手里拿着官帽,另外两个人是衙役的打扮。追他们的人手拿棍棒,气势汹汹。

    穿官服的人有三十多岁,干瘦矮小,跑到张允铮骡子前喘着气挥手道:“你们快走,别管闲事!”然后带着两个衙役要继续跑。

    骑在骡子上的季文昭见状开口道:“你身着官服,该是此方知县,因何被人追打至此?”

    那个人匆忙说:“那些是豪门悍奴,你们莫要惹上他们!快走吧!”接着逃窜。

    说话间,那十几个挥舞着棍棒的人就到了车队前,一个人冲着张允铮的骡子就举棒打来,喝道:“别挡道!滚一边去!”

    张允铮自然是那种一点就着的蛮人,从镫上站起来,骂声:“大胆!”探身举鞭就向那人砸了下去。他的牛皮和铜丝拧成的沉重马鞭本来就兼当武器,一下打在那人的肩头,只听咔嚓一声响,骑在后面的段增说:“哎呀!骨头碎了!”

    那个人大叫了一声,棍棒落地,人也捂着肩头躺倒在地了。其他人扭脸见此情形,不去追那个落逃的知县了,一起围攻过来。

    张允铮也不下骡子,一手挽着缰绳,引着骡子小步挪动,一手快速地挥舞统鞭,一鞭一个,把人打得捂头捂脸断臂断手地哀嚎,比当初沈湘狠毒百倍。

    不多时,十几个人相互搀扶着后退,几个人大声喊:“你们等着!”“你小子找死!”……

    张允铮回嘴:“你们敢再来也别想活了!”

    施和霖从车里匆忙出来,喊:“和为贵呀和为贵!要是付银子,我可以给你们看看伤……”

    那些人跑远了,段增在后面说:“其实你没有都打在穴位上,如果你下鞭准确些,能事半功倍呢。”

    张允铮不虚心地说:“匆忙间谁顾得上穴位?”

    段增指着手腕外部的一点:“你如果打在这里,就比……”他指小臂上端,“……这里要好,几乎不用什么力量,那只手就抬不起来了……”

    施和霖着急地说:“你怎么能教他这些?在路上可不能结仇啊!”

    段增瞪施和霖:“你没听那些人说吗?他们还会回来。我们这边能打的只几个人?不告诉他些巧劲儿,他打不过了,你上去帮着打呀?!”

    四皇子下了车,伸了一下懒腰,说道:“事有从权,按我朝律法,碰到抢劫……”

    那个跑远了的知县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正站到四皇子身边,指着张允铮说:“你闯……闯大祸了……快……快离开这里吧!”

    季文昭骑在骡子上看着他摇头:“你也是一县之令,怎么混到了这个地步?!连官仪都没有了!”

    那个人长叹一声,喘着气说:“你们是外乡人,知道什么?这里是王家的地盘,方圆千里都是他们的田地。他家与吕家联了姻,吕家官倾朝野,谁能抗衡?”

    四皇子问:“那你在干什么?”

    那人说:“本来求他们放粮,可他们不肯,我就丈量土地!朝廷有令,凭土地大小征税。众多大族都瞒报土地,王家也一样。我探明真实数量,让他们按亩纳税,不能让他们过得舒服!”

    季文昭听了,下骡子行礼道:“我错怪县令了,在下季……季生,路过此地,请问这是何县?”

    知县也忙还礼,说道:“此乃云州团县,在下姓吕名成字不弃。”

    季文昭一愣:“你是吕氏中人?!”吕氏是太子的支持。

    吕知县点头:“算是吕氏一个末枝,不然他们也不会让我当这个知县。”

    四皇子有些不可思议:“那你……为何要追查王氏的田地数目?”

    吕知县正色道:“这位公子看着也是读书人,岂能忘了为人根本?我虽然出身吕氏,但乃是朝廷命官,国大于家,拿着朝廷俸禄——虽然没有多少,但是要为朝廷做事。况且,此地王氏之田地占了大头,若不探明数目,大笔税收没有着落不说,现在正是饥荒年间,若是税粮分派不公,能引起民变哪!”

    季文昭皱眉:“那王氏诸人能放过你?”

    吕知县摆手道:“他们不敢杀了我,就是打我几次。没事,我近年跑得越来越快,他们一般追不上……”

    旁边一个衙役抱怨:“大人,旬前还追上了,打得大人求饶了!”

    吕知县有些脸红,斥责道:“那是随机应变!懂吗?!当时求饶,现在我们不又来量了吗?今天又量了近百亩,说来还是我赢了!”

    衙役蹲在地上:“大人,量了也没用呀,把数字报上去,上面也给改了,您这是自讨苦吃。”

    吕知县骂道:“没有见识的家伙!上面改是上面的错,我做了我该做的,日后心里安生!对得起我在这里做官的几年。”

    衙役哼道:“您都在这里五年了,也没见挪窝。就您这么折腾,王家都放出话来了,吕家说了,您不久就该被贬了!”

    吕知县摆了下手说道:“贬就贬呗!反正我折腾够了。”

    四皇子觉得不对,问道:“你如此行事,是在与吕族作对?就是以为国之名,也会被认为叛祖背宗。你如果被贬回老家,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吕知县有片刻沉默,见到四皇子关切的眼神,忽然觉得感动,说道:“这位公子,实不相瞒,为国家什么的,只是个大道理。我跟吕氏过不去,是因我家在族中饱受欺凌,父母早亡,田产遭夺,我被我娘家亲戚收养,中了举。吕氏让我过来,是为了照顾王家,你说我怎么能让他们如愿呢?如果我被贬了,也不会回老家,反正我是一个人,正好去南边,谁想在这个地方待着!”

    衙役说:“钱呢?!大人,您的钱从哪里来?”

    吕知县说:“我是进士出身,会教书呀!识字就是有好处吧?我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当个教书先生,得好多脩束,还能娶个小娘子!远比你在这里窝着白天当衙役晚上去卖箩筐强!”

    季文昭对吕知县又行礼道:“知县如此不贪富贵,在下佩服。”

    吕知县摆手:“你别犯酸了,快逃命吧!那些人心狠手辣,你们惹了麻烦要赶快走。”他看到张允铮不以为然的表情,又说:“你们千万别逞强,凭着你们几个人,没法和他们打的,他们若是纠集起来上百人,把你们当成土匪给杀了,这个州的太守是王氏的座上宾,怎会追究凶手?你们死了都白死。我跟你们说,你们赶快顺着这条路往东北去,千万别停!走到明天晌午,该就到了贺州地段。那边的官刚刚升职,无人管理,一片混乱。吕氏的人不敢过界行凶,我在这里等着,看看能不能拦他们一会,你们快走吧!”

    季文昭对吕知县施礼道:“多谢知县相助。”

    吕知县匆忙行礼,对四皇子说:“这位公子看着文弱,不堪一击,一棍肯定就懵了,快走快走吧!”四皇子深以为然,忙钻回骡车里。

    季文昭上了骡子,张允铮吆喝着:“走啦!”一行人在坑洼的路上行去,离开老远,还能看到吕知县干瘦的身影站在路上。

    骑出几里路,张允铮回望,见远处有几匹马跟着他们。他示意季文昭继续走,慢下骡子,骑到沈汶的车边,说道:“有人跟上咱们了。”

    沈汶在车里把事情从头到尾都看到了,说道:“我们是骡车,虽然不那么快,可比步行持久。那个知县说的对,只要我们不停下来,对方就无法追上来围住我们。现在天要黑了,他们不会使劲追的。”

    张允铮闷气道:“为何不打一架?!我们能赢。”

    沈汶说:“这是和吕家有关联的人,有点小事,也许能捅到京城去。我们现在可不能打架,躲开就行。”

    张允铮不高兴地骑回前面,与季文昭并排走着,季文昭笑着问:“她说不能打?”

    张允铮扯了下嘴角,段增骑上来,积极地说:“我刚才又捉摸出几个部位,可以跟你说说,若是打起来,你能……”

    正说话间后面一声弓弦响,一支箭羽射来,插入了最后一辆车,正是施和霖和四皇子坐的骡子车。

    张允铮刚要勒骡子回行,被季文昭扯住袖子说:“不能回去!这是要拖住我们,别管他,这箭已到末力,射不死人,我们继续走!”

    张允铮知道季文昭说的对,只好喊道:“快点走!”

    自从第一支箭射在了车上,施和霖就抱着他的医箱,和四皇子双双坐在车厢前部,面对着车尾。

    窗外季文昭大声说:“快些快些!他们追不上。”可话虽如此,车顶上还是接二连三地响起砰砰的箭落声。

    张允铮又骑到沈汶车外:“我带了新弩,用不用?”

    沈汶回答:“不用,跑快点儿就行了。”

    施和霖听到了,大叫:“为何不用?这些箭听着很响呢!”

    四皇子解释:“那定是为了边关准备的,怎么能射自己的民众?”

    季文昭慢了些,回头大喊:“你们有此臂力,不去报效国家,抗击北戎,竟然在这里射击百姓,杀害手无寸铁之流民,你们良心何在?!还是不是男子汉?!”

    他几句话说完,后面的箭停了,车里施和霖感慨道:“难怪人家说智者口舌都能退兵,你听听,季公子几句话,他们就不射箭了。”

    四皇子点头说:“也是他们良心未泯,不然也是没用的……”果然,“砰砰”又是几箭,施和霖叫:“快点跑啊!我们是最后一辆啊,又不是草船借箭!”

    四皇子安慰道:“这车很结实,你看那些箭都没有射入车板,吾等该是安全。”

    施和霖松口气,可马上又担心地说:“我们绑在车顶上的草药应该没事吧?”

    四皇子叹气:“人不要太贪心。”

    施和霖很认真地对他嘟囔:“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那些是挺不容易找的药材呢,不然那小子也不会采,他的眼睛刁得很……”

    在箭矢击车的“砰砰”声里,听着施和霖的抱怨,四皇子竟然笑起来。

    他们一直走到了次日晌午,过了州界二十多里,才停了下来。人困牲口乏,找了一处林间搭了帷帐。他们带了足够的干粮,可水用光了,张允铮就让人去附近的村庄里买水,大家坐在车辕上吃干粮。

    冷风呼啸而来,夹杂着尘土,干枯的面饼实在难以下咽。沈汶因为平时冥想练功,吃多吃少都没关系,只用牙尖一点点地咬着饼,一口也就芝麻大小。

    四皇子并不想吃硬邦邦的饼子,可饿得不行,一口咬到嘴里,几乎能划伤舌头,只能皱着眉反复用牙去磨碾。苏婉娘想到四皇子生长在皇宫,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就从沈汶的食盒里拿出一枚蜜饯,用手帕裹了,从四皇子身边走时递给了他。四皇子打开手帕,将蜜饯放入口中,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张允铮到了沈汶身边,小声说:“小酒猪!我那里有一小坛子酒,你喝不喝?”

    季文昭听见了,大声说:“喂喂!你怎么能这么偏心?!既然有酒为何不拿出来大家喝?!”

    张允铮皱眉:“又不是给你买的!”

    季文昭哈哈大笑起来:“还好意思说!”

    张允铮看沈汶,沈汶对他笑了,努力撒娇说:“谢谢你啦,给大家吧,我可不敢喝了。”

    张允铮不高兴地从绑在骡子车上的行李中拿出了一个小坛子,段增大声叹息:“这么小的一罐?还不够每人一口呢!”

    张允铮瞪眼:“还嫌少?那你别喝了!”

    季文昭忙说:“一人一口也比没有好!快点,把杯子碗什么的都拿出来!”

    苏婉娘去拿了竹杯,季文昭不信任地对张允铮说:“你把坛子给我,大手大脚的,我来倒!”

    张允铮不高兴地把坛子给了季文昭。季文昭小心地把酒倒在杯子和碗里,一小坛子酒很快就空了,他让人们自己来挑,每个男子包括张允铮的手下都拿到了一杯,沈汶和苏婉娘谢绝了,严氏却拿了一小碗。

    季文昭说:“干了吧!”众人一口就把酒喝了,然后是一片咂嘴声。

    四皇子觉得平生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酒,明明味道不怎么样,过甜,还有股酸味儿,可对于干渴的喉咙和冰冷的身体,这是名副其实的琼浆。

    张允铮喝完,吸了口气,低声说:“真值了!气死他!”

    他们等了一个时辰,去买水的人才拎着四五罐水回来了,对张允铮说道:“那边村里有口深井,还有水,水卖得贵极了,一罐要十两银子。路上好几具尸体,听说是前两天邻村来抢水发生械斗死的人。”

    张允铮说:“那我们去抢点水。”

    沈汶摇头说:“我们别惹事,要赶快走。”

    季文昭也叹气:“这些都不是我们现在能管的。”

    张允铮将一罐水喂了骡子,沈汶坚持他们将另一罐水烧开,然后分给到每个人的不过半碗。大家休息到日落,就又启程。

    他们走了半夜,就是在黑暗里,也能看到路上暴露的尸体。他们路过一个小村落,里面一片漆黑,连狗叫声都没有。张允铮让大家休息一下,派人进村子去看看,能不能找些水。回来的人说村里面全空了,找到的水井也都干了。

    张允铮找到沈汶,说道:“我们真得找水了,这么走不行。”

    季文昭也凑过来:“就是呀!”

    张允铮瞪了他一眼,觉得他什么都要插嘴。

    沈汶皱着眉,努力回想这一带的地形。这不是她一开始定下的路线,她读过这次灾情的记载,但是并没有亲身经历过,无法了解真实的恐怖。此时她意识到了危险,可已经不能原路折返,只有尽量寻找相对安全的途径。

    沈汶说:“朝北边继续走,差不多一天的路,应该有个向城。据书中记载,向城中有一眼泉水,建在菩萨坐像下,无论什么样的旱灾,千年不竭。另外,接着往东边二百里,有一处湖泊,得黄河之水,应还有水。”

    季文昭马上说:“那我们就先去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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