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允铮很可怜四皇子:“你真够倒霉的,人要是连个家都没有,到哪里能歇口气儿呢?”

    四皇子差点哽咽,苦笑了一下说:“真没有地方了……”

    张允铮拍了下四皇子的肩膀说:“没事!现在没有不是将来没有!”

    四皇子看着前面苏婉娘的背影,点头说:“是,将来,我要有个家。”

    张允铮觉得自己也已经胜券在握,赞同道:“就是!家和万事兴,好人有好家!这是必须的!”

    沈汶掐了下扶着的苏婉娘的胳膊,苏婉娘也回掐了下沈汶……

    玉兰忽然说:“你们看,有流星!”

    原来他在一边听着他家公子一贯愣头愣脑的言语,不由得抬眼望天,正好看到了天空上的流星。大家都抬头,这一看,就不约停下了脚步。只见满天的星斗间,一缕缕流星划过,层出不穷,如银色的微雨,忽隐忽现,带着无法言喻的神秘,余晖几秒后才会完全消失。

    这些人谁也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天象,一时都呆了。好久,这阵流星雨过去了,几个人才重新呼吸。

    苏婉娘小声对沈汶说:“真美啊,这是我平生所见最美的夜空。”

    沈汶也点头:“在城里哪里见得到?这时候都在屋里睡了。”

    四皇子虽然没有出声,但心里也觉得这是他所见最美的,浩渺的星空里,银河璀璨如笼烟云,那辉煌的流星雨,即使片刻,也值了他这一路风尘。

    张允铮说:“哎呀,听人说这是有好多仙人来投生世间的。”

    沈汶笑着说:“还有人说这是许多重要的人要陨落的。”

    张允铮心中一沉,不高兴地说:“才不是!”

    沈汶一想,也是,不该这么消极,自己的父亲是朝中第一武将,是按照这个世间的称呼,就是“将星”,怎么能咒自己家人?就忙说:“好吧,你说的对。”

    等到休息时,四皇子找了个机会小声对苏婉娘说:“你看出来了吗?他们两个人竟然不吵嘴了。”

    苏婉娘瞥一眼四皇子,“那是好事呀,我们小姐性子好,张小哥虽然急些,但人好,他们其实很般配的。”这话里可有隐约说沈汶人不好的意思,但是四皇子自然不会点出来,他现在心里想的是,如果沈汶与张允铮真的同心同德,那太可怕了:镇北侯府有兵平远侯府有钱不说,沈汶心计惊人,张允铮敢作敢当,这两个人若是磕磕绊绊地不协调也就罢了,若是默契无间,这世上还有胜他们的人吗?

    皇帝太子已在必败之地,他们一个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是自己的长兄,都是血脉家人,可是他怎么也没有亲近感,反而觉得与身边的这些“外人”更近,这真是不忠不孝了!幸亏三皇子也是自己的兄长,自己支持他上位,算是没有背叛了祖宗,良心多少还说得过去……

    四皇子这些暗地里的思索自然谁都没有看出来,他也不会傻到去告诉沈汶张允铮,甚至苏婉娘,自己的负疚感。他知道如果他们怀疑他有任何要向皇帝太子通风报信的企图,他可就危险了。但是他们信任他,何尝不是说明他根本就不可能去靠近皇帝和太子。母妃的死让他与父皇生了间隙,而太子的不容,让他不能投靠。他其实是个流民,连个自己的家都没有,除了跟着他们走,又有何其他的路径呢?

    四皇子觉得自己真成了丧家之犬,只能踏踏实实地跟着张允铮沈汶他们混,事成后娶了苏婉娘,和沈汶他们一起出海,建立自己真正的家园。

    他们的粮食不多了,张允铮变得忧心忡忡。他有时与玉兰到路过的村落和小镇里高价买些粮食,可是随着离灾区越近,能买到的粮食越少。后来,他们每天只能吃碗粥和几块饼,几个人都变得面黄肌瘦,与路上的流民长得一模一样了。

    张允铮对四皇子说:“我们上次去严氏书院,那周围还可以,从那里往内陆去,才是灾区。这才一年不到,我们从海边往那边走,也有了灾情!灾区扩大了,可见换上的太守是个狗官!”

    四皇子疲惫地叹气:“不是狗官又能如何?现在官仓肯定没有粮食了。”

    沈汶皱着眉也在后悔,她同意先行,也是因为严氏书院所在地不是重灾区,现在竟然找不到粮食,难道他们竟然要饿死在路上?

    沈汶说:“我们得赶快找到平远侯夫人的商点才行了。”

    张允铮说:“我现在脑子里一片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四皇子说:“我听周掌柜说,内陆做不下去的商点都撤了。”

    张允铮说:“那些大多是我……外祖父的站点,我……府夫人的,如果很大,就不会轻易撤的。”平远侯的信卡,怎么可能随便撤了?

    沈汶看看天,已经快晌午了,就说:“那我们找地方歇歇,你快想想吧。”

    他们走到路边一片干枯的树林间,才准备坐下,发现一棵大树旁已经坐着一个干瘦的年轻人。

    几个人想再换地方,可是见那个年轻闭着眼睛,面色枯槁,周围也没有其他人,就离开他远一些坐了。张允铮警惕地瞄着那个人,后来见他一动不动,才放了心。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准备启程时,路过那个人身边,都看出来那个人快死了。这一路,他们见过太多死的和快要死的人,已经麻木。他们早就明白实在救不过来,而且他们的粮食也不多了,就准备离开,正午的阳光下,四皇子的余光中,见有什么东西在那个人放在腹部的手指间发亮,他不由得扭头看去,发现在那人微蜷的手指下,有一粒白色旗子。

    四皇子停了下来,转身向那个年轻人走去,张允铮跟着他:“你想干什么?小心点儿!”

    四皇子点头,可还是走到了那个人面前。那个年轻人也不过二十上下,脸上瘦得只剩下了骨头。四皇子碰了碰他的肩,那个人没有睁眼,喃喃地说了什么。张允铮没有看出来,可四皇子却从微弱的发音和唇形辨别出那个人在说“……善败者不乱……”

    这是著名《棋经十三篇》里的词句,出自其“合战篇”: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说的是博弈的胸怀和气度。

    《棋经十三篇》博弈中的经典之作,后人评之饱含着“妙绝千古的真知灼见”,因为其中说的不仅是棋道,也有许多治国治家为人处世的道理,这是四皇子极为喜爱的书。

    这个人现在引这一句,是在告诫自己,虽然败了,可不能溃乱吧。若死亡是败落,那么他至少能做到安然处之……

    四皇子蹲下身把那个人扶了起来,从腰间解下水葫芦,给那个人喝了几口水。年轻人慢慢地睁了眼睛,四皇子从怀中拿出了几块饼,放在了年轻人的手边。

    张允铮说:“你一口干粮也救不了他。”

    四皇子说:“那我们给他留几斤粮食吧。”

    张允铮惊讶:“你以为我们有多少粮食?我们总共也就剩下了十几斤。”

    那个年轻人挣扎着说:“不……不要了,天上……有人和我……下棋……很好……我可以去了……”

    四皇子想起自己看到的琼楼玉宇,说道:“既然能看到天堂,和仙人下棋,就是有灵性的人,留在人间吧,可以做些事情。”他扭头对张允铮说:“把我的那份口粮给他一半。”

    沈汶和苏婉娘也凑了过来,听到四皇子这么说,苏婉娘说:“给我的吧,我吃的不多。”

    张允铮翻眼睛:“什么你的我的,大家都是匀着吃的……”虽然这么说,可见沈汶没反对,张允铮就给了那个年轻人一小包硬面饼子,怕他没有水,留了个水葫芦,还掏出了几张银票塞到了他的怀里。

    他们起身上路,张允铮问四皇子:“你是不是饿得糊涂了?我就觉得头脑不是那么清楚。”

    四皇子叹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突然觉得死也没有什么,不必那么怕。”

    张允铮皱眉:“这就是舍身喂虎吗?你也没爱他呀……”

    本来情绪忧虑的沈汶和苏婉娘都笑了,四皇子心中苦闷:他很可能为了这么一个人连累了大家,带了丝抱歉说:“就是,他当时说了句棋经,也是我喜爱的书……”

    张允铮斜视四皇子,“你的确是饿傻了!”

    几个人苦中作乐,嘿嘿笑了几声。

    这之后,他们就更难了。每天每人只能吃一口饼加上一顿稀粥。好在又走了几天,周围的村落多了,张允铮高价买到了一点粮食,能让他们继续行路。

    渐渐的,城镇隔三差五,沈汶说他们进入了灾前非常富裕的地区,该是饿不死了,几个人情绪又好了,重新开始说说笑笑。苏婉娘经过这段时间走动,已经习惯了长足。天气入夏,气候和暖起来。他们在日出日落,星空下行走,虽然总是吃不饱,可并不觉得有多么苦。

    终于,他们走到了一个很大的城外,远远地看到城门路边竟然有施粥的棚子,真是特别激动。

    等到走近,见到了粥棚上有“李”字,他们就更加兴奋了:这如果是李氏的慈善事业,他们算是熬到头儿了。

    心里一松,苏婉娘就觉得腿发软,往地上坐,沈汶就着她坐下。四皇子也坐了,张允铮看看地上的三个人无奈地说:“就歇一会儿!”

    玉兰蹲下,建议说:“咱们先喝口粥再进城吧,我饿了!没力气。况且,万一这不是夫人的生意怎么办?”

    张允铮却觉得有碍脸面,摇头说:“不行!怎么能吃赊来的粥?!我这辈子抬不起头来了,我们进城去买。”

    玉兰念秧儿:“公子!我吃还不行吗?”

    几个都觉得要流口水,张允铮怒目玉兰:“你这个不给我长脸的!”

    玉兰根本不怕,说:“你们歇着,我去排队……”

    张允铮摇头:“不行!”

    一个从旁边走过的流民汉子听见他们的争论,回头说:“那粥是给老幼妇孺病弱之人的,你们大小伙子要去见前面李家的伙计,李家有零活儿可以做,一天下来管饭。别排,到了人家也不给你粥!”

    玉兰失去了精神支柱,一下子滚倒在地:“我也得歇歇了!”

    张允铮骂:“你刚才还说要去排队呢,快滚起来……”

    也许看到张允铮满面灰尘可身背着破布缠着的长剑,不远处坐着的一群流民中过来了一个人,也是土头土脸,看不出面目,露出黄牙对三个人拱了下手,张允铮懒得理人,玉兰也装没看见,只有四皇子出于天生的好脾气点了下头,那个人小声说:“兄弟们是江湖上的?”

    张允铮刚斥责完玉兰,口气不善地说:“你管得着吗?”

    那个人嘿嘿笑着,“看来小哥生气了?”

    张允铮没再开口,那个人低声说:“那李家是不地道,喝碗粥还得给他们干活,挖渠整地的,这不埋汰人吗?!爷们儿是江湖上的,怎么能这样被他们羞辱?”

    张允铮皱着眉看他:“你想说什么?”

    那个人接着说:“我有桩富贵事,兄弟想不想干?”

    张允铮不耐地刚要说话,四皇子忙插嘴道:“是什么?说来听听?”

    那个人放低了声音说:“这李家舍粥已经有三年多了,天天一个时辰,虽然只给妇孺老幼,可每天也有几百人来,你说这生意得多富裕呀?不如……”他看向张允铮,张允铮眼里精光一闪,四皇子站起来,按了下张允铮的胳膊,问道:“不如什么?”

    那个人凑过来:“我们打听了,这生意过去是做绸缎,赚了好多的钱!近年来不景气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如哥儿几个趁夜摸进他们的店里,抢了他们的银子……”

    张允铮胳膊一抬,四皇子忙又按住他,继续微笑着说:“既然生意不好,定然没有什么银子。”

    那个人小声说:“他们这么舍粥,肯定是有粮仓,我们到时对他们严刑拷打,定能问出地方。这年月,如果有了粮食,那就有了所有的金银财宝啊……”

    四皇子打断道:“你吃过李家的粥吗?”

    那个人一愣,眨了下眼睛说:“吃过呀。”

    四皇子问:“吃了几次?”

    那个人摆手道:“好几次呢,可每次都得帮干活,真恶心人!所以我知道他们住的地方,进城往西去,晚上我来带路。”

    四皇子点头,又问:“你们还有别人吗?”

    那个人往流民群一挥手:“我们找了五六个人了,这位大哥有剑,定是能帮上大忙,事成后,我们四六分……”

    四皇子放下了手,对张允铮说:“四六分,你觉得怎么样?”

    张允铮也明白四皇子的意思了,哼一声:“我觉得不好!你把你的人都叫来,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值不值得分给你们任何东西。”

    那个人忙说:“我们也是有几手的,你等着,我让他们来。”说完走了。

    张允铮卸下了背上的长剑,拿在手上,玉兰从地上爬了起来,手握了腰里的短剑的剑柄。一向温和的四皇子看看周围,伸手捡了块石头,如临大敌的感觉。

    沈汶和苏婉娘站起,走开了些。苏婉娘小声问:“会要紧吗?”

    沈汶无奈地小声对苏婉娘说:“他喜欢打架,要紧不要紧的有什么区别吗?”

    苏婉娘笑了,推了下沈汶说:“你真惯着他!”

    沈汶小声对着苏婉娘耳朵说:“至少我没有……”

    苏婉娘马上制止沈汶:“不许说了!那边有人来了。”

    等那些人过来时,张允铮翻了下白眼。这六七个人都是一副穷相,个个尖嘴猴腮,瘦得皮包了脸,背佝偻着,穿得破衣烂衫。那个来和张允铮说话的人指着张允铮说:“看,我找到了个大侠,能跟着我们去干事,这次肯定成。”

    张允铮眯着眼睛,看这几个人,问道:“你们都准备去抢?”

    几个人激动地点头,带着眼屎的眼睛里露出光来,张允铮骂道:“我打死你们这帮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不要脸的杂种们……”四皇子忙说:“不能杀人!他们只是小贼!”扔了石头,拍了拍手。

    张允铮就没有拔出剑,只握着鞘,用一手出拳,连带上脚踹,几下就把几个人打得四下逃开。张允铮气喘,根本追不出去。那些人跑开后,回身指着他们喊:“强盗啊!那个人想去抢李家啊!”“他是个江湖上的贼!”“快抓他去官府啊!”……

    许多流民向他们围过来,有人大声说:“喂!你有没有良心呀!”“大家一起上!”

    张允铮气得看四皇子:“看看!小贼?是小人!小人就是该杀!他们不是东西!”

    四皇子大声对周围的人们说:“方才那几个人想去抢劫施粥的人家,被我等识破了,把他们打走了,大家不要误会!”他的声音也不大,人们还是包抄上来,他们几个人忙跑起来,张允铮一路推推搡搡,幸好刚刚歇了会,脚步还算快,不久就跑到了城门外,张允铮等人放缓了脚步,兵士们只以为是流民间的起哄,也不深究,就放几个人进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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