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稍稍回溯一些,顾铭怒极摔门而跑,顾恩快速追出去之时。

    碎玻璃把光线折射得晶莹剔透的屋子里,哭泣声绵长不绝。小部分是阮小馨的低声啜泣,大部分是顾宁雪的放声嚎哭。

    顾胜仍在咳嗽,很急促,但他竭力压制着,一手按着胸,另一手捂着嘴,想以此保持冷静。可他越是如此,胸腔里的气流便越为暴躁。某一刻,他忍不住了,大声咳出来的同时,一汪粘稠液体喷涌而出,洒满他的手心,也至他手指间的缝隙里滴落在地。

    晶莹的折射光线里,忽而多出一抹殷红。

    哭声戛然而止,由剧烈咳嗽声将其替代。

    “顾胜,你怎么了?”

    阮小馨撑着地面站起身,赶紧把顾胜扶住,手忙脚乱地帮他拍背。

    顾胜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地咳。

    阮小馨慌了,因为她看到从顾胜指缝里露出的脸颊已是惨白一片,明显是顾铭的举动大幅度地刺激了他,致使他身上的顽疾在此刻极致爆发。

    这个不善言语,甚至在许多人看来都面目可憎的人啊,却是阮小馨心中的真男人、大英雄。

    她犹记,上世纪70年代的农村条件。农民的儿子,大多只能是农民,他们从少年时代开始,便丢掉四书五经,扛起锄头往地里走,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

    那时候,顾胜也是一个穷酸的小农民。他和其他的农村少年一样,吃粗糙的玉米羹,穿简陋的麻布衣,在地里一遍又一遍地耕作着。可是,在某些方面,他又和其他少年不一样。少年们习惯于劳作,从劳作中找到生活的充实感,纵使生活在不太富硕的年代,他们依然欢笑若清泉。

    顾胜生来就不爱说话,不管做什么事情,均是面无表情地完成。也因此,他的少年时代并没有多少欢笑。

    他的眼里有着不同于其他少年的光芒。他厌倦手里粗糙的农具,也厌倦生长粮食的土地,异想天开般地想要去城里闯荡,想要用自己干净的双手创造出不需要耕地却也能丰衣足食的生活光景。

    于是,年仅12岁的他,只身一人远赴他乡。风餐露宿的三年里,他用自己的双手活了过来,而且拜了多个师傅,学成好几门技术。比如电工;又比如,机修。

    尔后,他怀揣着最初的梦,足足花了十年去打工攒钱。少年从15岁到25岁的美好时段,全用在了没日没夜的加班工作里。

    当他存够了钱,开起了第一家汽修店,也终于彰显他的峥嵘……

    阮小馨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便关注着这个不爱说话的少年,当他走时,自己心里也失落过一阵。后来通过村里一些捕风捉影的信息,得知他在外面过得很好,衣食无忧。

    阮小馨便觉得,自己可能不会再见他了。

    怎知,顾胜开起汽修店的第二年,他回来了,要把家里老爷子接回新家去住,也要对一个女孩郑重地说一件事——

    那天,隔着一扇黝黑而腐朽的木门,他对阮小馨说:“跟我走。”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好似一潭永远不起波澜的湖水。也正是这样平静的语言,有了令人信服的奇特魔力。

    阮小馨用尤为羞怯的声线问:“去哪里?”

    “结婚。”

    他的求婚就这么简单明了,或者说,那个年代的男子也都是如此率性坦诚。

    一个家,就这么组成了。

    在阮小馨眼里,顾胜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只要这个人还站着,世上便没有任何难题可以压垮他们家。纵使,他总会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纵使他对子女的不平等已经到了令人义愤填膺的境地,他依旧是他——阮小馨心中的男子汉。

    而今,这一支顶梁柱摇曳了,宛如明灭不定的烛火,稍有风起便会瞬间熄灭。

    阮小馨怕了,刚刚干涸的眼眶再度泌出泪水,她紧紧抱着他,啜泣道:“顾胜,你不要吓我,你到底怎么了啊?”

    顾胜说不出话,剧烈的咳嗽间,又一口血溢出指缝。

    也在此事,顾宁雪把止咳药拿来了,是一盒口服片和一瓶喷雾剂。

    “爸爸,你先喷两下喷剂,我现在帮你倒水。”

    顾宁雪含着泪,颤抖地放下药,匆匆跑去倒水。

    奇怪的一幕却出现了,顾胜盯着顾宁雪仓皇失措的样子,就好像看到了某个暖心的瞬间,咳嗽变得不那么凶了。

    阮小馨赶紧帮他喷两口药,轻轻拍他的背,关切问道:“好些了吗?”

    顾胜盯着手心的血迹笑着摇头:“你们不用担心,这只是常年下井染上哮喘,咳嗽几下就好了,没多大事的。”

    他说话时,接过顾宁雪递过来的水杯子,把口服片吃下去,深吸几口气,再静坐一小会,便不咳了。

    “丫头,爸爸以前是不是做错了?”

    顾胜抬手去捏顾宁雪的脸,面上满是慈祥。

    顾宁雪见他没事了,提起的心脏便轻轻放回原位,嘟嘟嘴说道:“爸爸,你以前老是打大哥和二哥,我都快十岁了,你却连骂都舍不得骂我一句。这样对哥哥们而言,的确很不公平。”

    顾胜温和地点头,旋即摸出手机,似要给谁打电话。

    阮小馨赶紧捏住他的手腕,说:“你就别再操心儿子的事情了,大儿子去追小儿子,指不定一会两人都回来了。你刚才咳了那么多血,一定要去医院检查一下才行!”

    顾胜摇头:“顾恩追不到顾铭的,我看着他们长大,知道他们的心性。顾恩比较老实,做什么事情都循规守矩,他现在铁定在车站等着顾铭落网;但顾铭看着听话乖巧,脑子却聪明得很,他肯定不会去车站,会想其他办法离开我们小镇。”

    阮小馨一愣,竟不知顾胜竟比自己还要了解这俩儿子,便说:“那我们该怎么办?”

    顾胜沉吟中,接过顾宁雪递过来的毛巾,把嘴角和手心的血迹都擦掉,接着沉声说道:“顾铭手上钱不多,就算他要走,也走不出我们县,顶多是去附近的小镇或者县城里暂住几天。这一点很好处理,以罗麻子在我们县的人脉,很容易找到一个人,我直接找他帮忙就行了。”

    阮小馨不解:“罗麻子和你的交情的确很深,但他没见过咱儿子啊,不知道长什么样子,又怎么帮忙找人?”

    顾胜嘴角轻轻一扯,露出小幅度的笑容:“挺久的事情了。顾恩打电话告诉我,说是顾铭惹到罗麻子的儿子,被人家满大街搜,躲废弃的高中部里不敢出来。那时候,我觉得不是多大的事,给罗麻子打个电话就解决了。现在回想起来,顾铭和罗麻子的儿子有过过节,那么罗麻子的儿子铁定认识顾铭。”

    阮小馨听懂了,但觉得这个主意并不靠谱:“你是说,叫罗麻子的儿子帮我们找儿子,你明知道两个孩子本就不和,他又怎可能心甘情愿帮忙呢?”

    顾胜摆摆手,不以为意地说:“他愿不愿意是一回事,但罗麻子亲自叫他找人,他就得想办法把人找到。”

    “为什么?”阮小馨挤挤眉梢,不太懂。

    顾胜就说:“你以为罗麻子是什么人啊?他管人的方式只有两个字——顺从!你看罗麻子的儿子天天吃香喝辣,过得惬意。但他若敢不听罗麻子的话,那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阮小馨将信将疑地点头,“你觉得这办法可行,那就给罗麻子打电话吧。如果他们也找不到人,我们就只能报警了。”

    “急什么!”顾胜眉目一凝,面上又恢复往日的威严,淡淡说道:“先等顾恩回来,如果他确实没追到顾铭,我再给罗麻子打电话。”

    阮小馨愣了,问:“那你刚才摸出手机翻通讯录干什么,不是给罗麻子打电话?”

    顾胜把手机往阮小馨身上一丢,随口道:“手机里几百个电话,我每次想给人打电话都要翻很久的通讯录。我刚才就是想先翻出罗麻子的电话,没想给他打。”

    阮小馨一阵无语,竟不知如何与这木头疙瘩沟通了。

    她拿着手机翻好半晌,竟也没有找到“罗麻子”,干脆淡定地把手机丢给顾宁雪。

    结果顾宁雪用拼音输入,几秒钟就搞定了。

    三人在屋子里静等很长一阵,顾恩终于回来了——如顾胜判断的,他没追到顾铭,一个人回来的。

    “爸,妈,今天初一,街上人太多,我追出去就已经找不到小铭人了,不知该往哪边追。我以为他要去其他地方,就得先去车站,所以我在车站门口等了大半个小时,他没来。”

    顾恩脸上满是沮丧,还在为之前打顾铭的事情懊悔。

    顾胜点点头,正欲拨通罗麻子电话时,顾恩却说:“不过,我知道小铭为什么这么大反应了。”

    顾胜若有所思地说:“我一直都知道他心里对我不满,也知道他迟早会顶撞我,却没想过,他的情绪会激动到如此地步。这之中,应该有些我们不知道的原因。”

    顾恩轻叹一声,眼里的懊悔之色更浓,皱眉说道:“小铭在旷课期间,差点被人贩子拐走。那时候,他对满大街的行人呼救,没一个人出来帮忙。若非他的一个老同学忽然出现,那天以后,我们就见不到他了。”

    顾胜和阮小馨听到此事,眸子均是一凝,有惊骇,也有愤怒。

    顾胜一拍茶几,骂道:“哪个人贩子敢拐老子的儿子!不想活了!?”顿了顿,冷声道:“顾恩,你把这件事详说一下。”

    顾恩语气沉重地说:“我之前想过,小铭的脾气向来温顺,很多时候受了大委屈也只会默默忍着,不会对别人发泄。所以,我笃定他一定是遇到某些不好的事情了。我知道,他不愿对我们说关于他的事情,但却愿意对他的死党们说。我联系到吴潇,吴潇却说……呃,这件事我暂时不告诉你们。后面,我从吴潇手上问到杨雷的电话,从他口中得知……”

    顾恩把杨雷的叙述逐一说出来,述说的惊险程度比之实际状况只低不高,但听上去依旧骇心动目。

    阮小馨忍不住哽咽:“原来儿子还遇到了那么可怕的事情,那时候,我们又都不在他身边,他自然会感觉无助啊。”转头看向顾胜,指责道:“十几岁的孩子,本就是成长的叛逆期,稍微有点火星子,他便会爆发出来。你就回来过个年,开开心心休息几天不好,非得去问儿子旷课的事,还故意选了我和大儿子都不在的时间去问。若不是这样,儿子也不会闹这么大脾气。”

    顾胜嘴角接连抽动好几下,是愤怒所致。他骂道:“那个人贩子别让老子逮到!真有那一天,老子非得把他手脚都给砍了!”

    “别说这些话,宁雪还在这儿呢。”阮小馨掐他的大腿,叫他别说这些可怕的话。

    顾胜继续说:“老子的儿子,除了老子能打!谁敢动他一下,老子非得扒了他的皮!”

    他说着,忽而追问道:“那个吴潇说了什么?”

    顾恩道:“怕你们听了生气,我还是不说的好。”

    顾胜道:“人贩子拐我儿子的事情你都能说,我不信那件事我听了还能更生气。”

    顾恩迟疑半晌,决定和盘托出:“小铭在勤诚学校读书期间,一直和一个女孩谈着恋爱。毕业时,他们分手了。原本他们都考进了合中,但那个女孩没去报到。小铭旷课的根本原因,便是因为那个女孩。”

    顾胜皱皱眉:“就这么简单的原因?”

    顾恩苦笑一声:“的确是个非常简单的原因。”

    ——或者说,这个原因一点都不简单。

    顾胜淡淡说一句“我知道了”,便拨通了罗麻子的电话,和他商量寻找顾铭的事情。

    然而,顾胜虽经常动手打人,看上去很粗鲁,但他的心却很细。他知道,现在就算找到了顾铭,这孩子也不会回来,说不定还会引起更可怕的连锁反应。所以,他对罗麻子说的原话是:“我儿子闹脾气,离家出走了,现在人就在这县城里。你儿子认识他,叫他帮忙找找人。找到之后,别劝他回家,更别用强,只需告诉我他的住处就行了。”

    ***

    罗不遇好不容易找到牵陶杳杳手的机会,正心花怒放。

    县城广场地下一层的溜冰场里,陶杳杳心血来潮,忽然又想学溜冰了。她在这方面笨的令人发指,摔了无数次跟斗,就是学不会。

    今天,她找罗不遇教她——手牵手那种教。

    罗不遇心里笑,脸上也笑,全身上下都是灿烂的笑,一想到自己能摸到陶杳杳那一双精致美丽的手,便止不住笑。

    可是,他今天终究是没牵到陶杳杳的手。

    两人刚从换鞋子的房间里出来,还没来得及手把手教学,他的手机便响了,来电显示是“麻子爹”。

    若换个人,罗不遇铁定挂了再说,但打电话的心是他麻子爹,便不敢怠慢。

    心想着,他爸打电话来,无非就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谁谁谁不能惹,谁谁谁不好惹,谁谁谁随便惹之类的,也就那么一两分钟的问题,算不上麻烦。

    便耐着心里的瘙痒,点击接听键——

    罗不遇:“爸,你有什么事吗?”

    罗麻子:“去找一个叫顾铭的学生,就是上次和你有些误会那个人。”

    罗不遇:“顾铭?为什么找他啊?”

    罗麻子:“老子叫你找人,你就给老子找,哪来这么多废话!”

    罗不遇:“我不用找啊,我知道他在哪里啊。”

    罗麻子:“在哪里?”

    罗不遇:“他坐我的车来的县城啊,之后不知道去哪里了。”

    罗麻子:“你这叫知道他在哪里?你怎么不说你知道他在地球上啊?快点给老子去找,最好在今天找到!”

    罗不遇:“好的,爸,我现在就叫人去找。”

    罗麻子:“你不要只叫人去找,你自己也去找!”

    罗不遇:“为什么啊?”

    罗麻子:“什么为什么!老子叫你滚去找人,你听不懂吗!一天天只知道拿着老子的钱在城里瞎混,该办正事了还这么多为什么,信不信老子明天就把你的车收了!”

    罗不遇盯着“嘟嘟”挂断的手机,脑中不断浮出顾铭那一张讨嫌的脸,进而陷入深度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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