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数天里,顾铭还时常遇到魇,说来也奇怪,似乎从那一晚开始,每次梦魇来袭,他都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里。于是,事情变简单了许多,不管梦境中的自己身处怎样可怕的环境中,他都能泰然自若地咬咬舌头,把自己唤醒。

    这个办法简单而粗暴,屡试不爽。而且,有了第一次的经验,顾铭每次都把嘴里的咬合力度控制得很好,用边侧的狼牙去咬舌头,力量缓缓增加,直到自己感觉到疼痛,便不再加力。这样一来,他便能在摆脱梦魇的同时,也避免咬伤自己的舌头。

    时间推移,时令到了雨水,残冬的嘶吼彻底结束,气候渐渐转暖,长期阴沉的天空终于有了一丝明朗,不过也称不上晴空万里,毕竟是在降水多的节气里。天穹仍悬着乌云,但不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黑压压的云,它的颜色很浅,常伴淅沥的雨花声,轻快而舒畅。

    这期间,顾铭常趴在窗户前听雨,仿佛看着透彻雨水绵绵击打脏污的大地,就觉得整个世界干净了许多——“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只描绘春雨滋养万物的一面,不曾想,一场活泼的春雨,也在欢跃的节拍中把世界洗得干干净净,兴许连一颗颗阴沉深邃的心,也稍稍化开一些阴暗,变得澄澈许多。

    前不久,顾铭和风雪说了自己和吴潇的误会,原本不指望风雪开导,只是当做聊天话题随便说了一下。

    风雪的反应很激烈,她觉得,错的人是吴潇,说他是小肚鸡肠的人,还叫顾铭以后不要再和吴潇接触了。

    顾铭知道,风雪心里偏袒自己,所以才把罪责全都推给吴潇,事实上,错的人终究是自己。数天的沉寂里,顾铭何尝不想给吴潇打个电话,把他约出来吃个饭,坐一起心平气和的聊一下。可是,顾铭行动不起来,他犹记吴潇当时的冷漠,怕自己自作多情,反而更让吴潇厌恶。

    这一天,风雪又说起吴潇的话题,她变得理智了,开始承认错的人是吴潇。她发来的信息原话是:顾铭,我仔细想了一下,若换做吴潇无意间看了我们,我想我也会大发雷霆,一辈子都不想再看到这个人了。而你也多半会偏袒我,做出和当时吴潇一样的反应,这一点无可厚非。可是,你们是从幼时玩到大的死党啊,彼此间的友情有多牢固自然不用说。就算你们心中有了一些隔阂,时间久了,也都会消散无踪。无论发生了什么,最后都能笑着拍对方肩膀的,才叫死党吧。

    顾铭盯着帘外的雨,看着它从对面房屋的瓦缝、房檐不断成股滑落,最终顺路肩边排水沟一直流入下水道里。它就像一条有迹可循的脉络,一方连缀着浩瀚天穹,另一边直指汪洋大海,构成瑰丽而壮阔的伟大循环。

    而这往来与循环之中,顾铭渐渐想起曾几何时映在自己眼前的“风雪彼岸”,那是一对残缺的、刻画轮回的美妙文字。时至今日,顾铭依旧无法写出下联。兴许,不仅现在写不出,五年、十年、乃至更遥远的二十年后,他依旧写不出来。

    因为心如雨水一般澄澈,方才把问题想得更为深刻。他有了奇特的感觉,就似乎,若自己无法写出精湛的下联,也就是“风的轮回”,那他便永远不能真正地牵起风雪的手。这是没有半点依据与可信度的感觉,女生们习惯把它称作第六感,并且由始至终深信着这样玄奇的感觉。

    于此刻,顾铭忽然也深信了此类荒诞的感觉,也正是因为相信,心里才有浓烈的无力感,因为他写不出下联。

    于是,顾铭面无表情地打字,回一句与前文丝毫不相关的话:小雪,你还记得你曾写的“风雪彼岸”吗?

    风雪:我当然记得啊,那时候我还苦思冥想了好久,只可惜没能想出下联。你忽然提这个,莫非你想出来了?

    顾铭心里一阵惭愧,因为他之前几乎没有认真想过这事,回:没有。

    风雪:没关系的,想不出来就算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写那一对残缺的对联,最初与最终的目的,也只是想借机接近你。不过,我本身也下了不少功夫,也曾努力想过答案,只可惜没想出来。现在好了,你都成了我的男朋友了,那对联什么的,也都无所谓了吧。

    顾铭:有所谓的。

    风雪:你到底怎么了啊?

    顾铭:没什么,就是我忽然觉得,作为你的男朋友,我有必要为你写出下联。

    风雪:你这么说倒也没错,可是你也没想出来啊。要不这样,我也不催你,等你什么时候想出来了,再告诉我就好了。

    顾铭:我就是这样想的,不过我也不知道那是多久以后的事情了。

    风雪:没关系啊,反正你有的是时间去想,我也有的是时间去等。话说回来,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有个点子了。

    顾铭:什么点子?

    风雪:这不是往后的两年半我们都得相隔两地吗,那我们总得找一些小游戏消遣一下啊。游戏王卡片决斗自然玩不了了,毕竟那是要面对面坐着玩的游戏;故事接龙的话,我们写了《风筝》,陆思和许成语也写了《问心铃》,初中三年看小故事已经看出审美疲劳了,也不太想再去玩这个了。

    顾铭:那你想到了什么点子?

    风雪:要不我们对诗吧。每天只对一句,且换着出题,诗、词、曲、古文皆可,可以出同一篇作品的题,但句子不能重复。

    顾铭错愕,思忖着问:你确定你要和我玩对诗游戏?

    风雪:我确定!

    顾铭:你刚才说了规则,但还没说游戏的奖励与处罚。

    风雪:我算了一下,从我们现在到高考前夕,还有八百多天,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各出四百多道题。谁答对的题目多,谁就可以要求对方考哪个省的大学。另外,我看你也不容易,我破例给你一个特殊福利。

    顾铭:什么福利?

    风雪:这个就要等你赢了我再说了。对了,规则还得补充一下。每次答题时间不得超过五秒,用以防止某人看题后马上查百度。但是,答题时间太短,也不能要求绝对的精准。所以允许错字,但字的发音一定得和原诗句同音才行。

    顾铭觉得这个规则挺不错,便同意了。这事说定,两人又闲聊了一会,风雪再一次提到吴潇,明里暗里都劝顾铭主动一些,去找吴潇好好说一下,有利于冰释前嫌。

    顾铭思考良久,也觉得这事拖着不太好,便做了决定,干脆再去找找看吴潇。

    然而,结果却一点也不意外,和顾铭想的完全一样。

    这一天,春雨绵绵,顾铭一手捏伞,一手举伞,一直走到吴潇家的楼下,他没上楼敲门,怕再闹出误会,便站在原地拨通了吴潇的电话。

    呼叫铃声响了足足半分钟,电话终于接通了——

    吴潇:“喂,阿铭,你那边有什么事吗?”

    顾铭:“没事。就是我想找你吃个饭,一起聊聊天。”

    一阵沉默。

    吴潇:“今天还是算了吧,外面下着雨,出门不太方便。”

    顾铭:“没事,雨势不是很大,打把伞就好了。”

    吴潇:“我爸出门买菜,把家里唯一的一把伞带走了。”

    顾铭:“这也没事,我带了两把伞,正好够我们两个用。”

    又一阵沉默,时间比上次长了两倍。

    吴潇:“还是不了,我家里有些事,不方便出门。”

    顾铭:“那好吧,等你下次闲下来了,我再来找你。”

    挂了电话,顾铭脑袋微微抬起,隔着朦胧雨幕,一直盯着吴潇家的房门。

    ***

    屋内,徐蔚坐在老旧的床铺边看电视,大眼明亮,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亮,脸上还不时浮出美好的笑容。

    吴潇能读懂他这表情的含义,便是强烈反对他随顾铭一同出去。所以,吴潇拒绝了顾铭,哪怕他从顾铭的话中听出了少许的恳求,他依旧点不了头。

    把顾铭打发过去了,吴潇再度坐回床铺边,与徐蔚并排坐着看电视。

    电视里放的是星空卫视独播的《热门小马》,徐蔚看得很认真,每当看到“便便仗”举起屁股对着别人大便时,便忍不住掩嘴笑,从指缝里稍稍映出她的侧脸与眉梢,亦是晶莹雨水般美好。

    忽然,吴潇转头看向她,温柔地抬手,把她不小心吃到嘴里的发丝捻出来,露出会心的笑。

    徐蔚被吴潇的认真表情惊到了,脸颊忽地红了,问:“吴潇,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啊?”

    吴潇轻抚她的后脑,片刻又把手收回来,眉头凝紧,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散去,平淡的声线便从他的嘴里缓缓溢出。他说:“蔚蔚,你在家里待着,等不了多久,我爸就买好菜回来了。你和他一起吃饭,吃完记得帮忙洗下碗。我现在要出去一趟,可能会晚一点才回来。”

    徐蔚听懂了,原本水灵灵可爱的眸子霎时变得冰冷,熊熊怒意不加掩饰。

    “不行!我讨厌那个人!你不能再和他来往了!”她变脸很快,上一刻还显得恬静可爱的脸颊,下一秒就扯动出丑陋的愤怒表情,她尖锐的吼声像惊雷,不只传入左邻右舍的房屋里,也飘向外边的平地,传入了某个人的耳朵里。

    吴潇静静地盯着这个自己想用全部力量去呵护的女孩,坚定的眸子有过一瞬的温柔,仅片刻,又化作了顽石一般的坚硬。他不再解释,起身便往门外走,纵使徐蔚用尽全力去扯他的衣角,依旧无法阻止他的脚步。

    吴潇走到门前,正想扭动门把手出门,怎知这门自己就动了,门外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佝偻老人,他正缓缓往屋里走。

    “爸,你回来了。”吴潇脸色变幻,很快变得平静,对着爸爸打招呼。

    吴爸的表情很沉,少了平日的慈祥,刀刻一般褶皱的脸上只有严厉。他进屋,把手头的菜都放到厨房里,再出来时,脸上也有了怒火。他指着吴潇,厉声呵斥道:“你刚才把顾铭拒之门外了?”

    吴潇不解,直接摇头:“阿铭没来我们家敲门啊。”

    吴爸冷笑一声:“那就怪了。我回来时,他还在楼下的坝子上干站着,手上捏着两把伞。我以为他是来找你玩了,才从我们家出去,所以没多想,只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这才上楼没几步,就听到你们在大吼大叫的。我只是老眼昏花,还没到神志不清的地步,一听你们的话,就知道你们干了什么事!

    你和顾铭从小就玩得来,我和你妈也都挺喜欢那个小家伙。不管你们之间是不是闹矛盾了,他来我们家做客,你就不能把他关在门外边!”

    吴潇的心猛然一颤,都忘了父亲是在指责自己,忙问道:“爸,阿铭在楼下?”

    吴爸淡淡说道:“他在不在,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吴潇连忙往外跑,站在长廊的护栏前往外看,雨幕中,下方的空地上没有人影。唯独,远远的,平地与下坡小巷子相接的位置,有个恍惚熟悉的身影正撑着伞往更远处走着。

    地形遮掩了那人的半个身子,但吴潇还是肯定,他就是顾铭!

    “阿铭——”

    吴潇大喊,把顾铭的名字拖得很长,但顾铭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并未听到喊声,身子完全没入了巷子里,没影了。

    此时此刻,吴潇心里升起无穷的懊悔,仿佛无数只虫子潜入了自己的身体,它们堵塞自己的血管,还贪婪地吞噬血肉与骨骼,钻心的疼痛感从全身袭来。

    吴潇的身子有些不稳了,他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好似随时都会跌倒,但他仍跌跌撞撞地往楼梯间的方向跑了过去。

    后边,徐蔚还不依不饶大吼道:“吴潇,你不要去追他了。”

    吴潇听到了,但没回复。仅留徐蔚与吴爸在屋子里尴尬对视着。

    吴潇冲出楼,迎着雨往小巷的方向跑,穿过巷子到了大街上。抬眼间,满街五颜六色的雨伞,其中相似的更是多不胜数,已经分不清哪一顶雨伞的主人是顾铭了。

    沉默中,吴潇摸出手机,想要拨打顾铭的电话。可是,他打开手机的第一时间,恰巧收到顾铭发来的短信,信息内容非常简单:我也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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