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领路,一行四人很快到了长江明珠小区院子里的凉亭下。

    李奇抬眼盯着冲天而起的高楼静站一会,沉吟着说:“顾铭,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先上去看看风雪。”

    顾铭点头,韩贞也点头,只有木缘沂疑惑地问了一句:“我们一起上楼去找她不行吗?”

    李奇道:“不行。”

    木缘沂问:“为什么?”

    李奇道:“如果这么容易就能见到风雪,顾铭还需要等这么久吗?”

    木缘沂想到顾铭经常往长江明珠小区这边眺望,便知道顾铭早就知道风雪的住处,但他一直没主动找过来,证明这件事一定存在不小的难度。

    她思忖道:“莫非风雪不愿见顾铭?”

    李奇道:“这个问题有些复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总之你们在这里等着就好,剩下的交给我处理。”

    顾铭和韩贞本就没意见,木缘沂只是随行而来,也就识趣地不再多问。

    李奇上楼,三人便坐在凉亭里静等。

    这一等就是一个小时,大楼里的住户进进出出不少,却没见李奇或风雪的影子。

    顾铭很耐心,静坐着一动不动。

    韩贞则有些不安,她的眉梢凝得老紧,大概是心里仍有忐忑或惶恐。

    木缘沂闲得无聊,轻声抱怨过几句,最后干脆摸出手机慢慢刷段子。

    顾铭终于等到了李奇的消息。只不过李奇人没出现,她只发来一条短信。内容是:顾铭,你们多等一会。我这里有些麻烦。

    顾铭看到了手机信息,却没回信息询问。他至始至终古井无波,仿佛风雪是否出现都与他没有太大关系。

    三人枯等着,很快又过去一个小时,李奇仍没出现,但她又补了一条短信。她问:顾铭,如果你看到了不想见的人,会不会调头就走?

    顾铭回:不知道。

    李奇没再发短信过来。没多久,她出现在了大楼出口,她身后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女孩是风雪,男人却并非风俊。

    顾铭看到风雪的一瞬,双瞳猛地一收,仿佛疲惫渴睡的人忽然看到了温床。

    风雪的相貌有了轻微的变化,她的脸变瘦了,不仅仅是脸,她的整个身子都瘦了一圈。她现在的样子像一具行走的骸骨。她的穿着和以往没多大变化,依旧靓丽时髦,但她的神采与气质全都消失不见了。

    她的双眸早已失去灵动,变得呆板空洞,她的两颊映着掩不去的病态与苍白。

    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她变得不像顾铭的记忆中的那个甜美少女了。

    但她还是很漂亮。有的人,无论怎样变,都变不了与生俱来的美丽。

    至少在顾铭心中,她仍是举世无双的美少女。

    顾铭痴痴地盯着她,视线的焦点全在她身上。蓦然的,有人无端闯进他的视线。

    他看到了一个非常扎眼的人——李奇在短信里问的那个人不是风俊,而是何立行!?

    顾铭的神色变得凝重。他看得清清楚楚,何立行温柔地搀扶着风雪,仿佛他们才是珠联璧合的一对人。

    顾铭仿佛被天外雷霆击中,整个人失了神,变成了行尸走肉。

    直到风雪走到他的面前,轻声打招呼,“顾铭,好久不见”,他才惶惶一颤,回过神来。

    他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我们的确很久没见了。”

    风雪道:“其实也不久,才两个多月。”

    顾铭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风雪道:“那只是你的心理作用。”

    对的,时间不会拉长,也不会缩短,它始终保持亘古的冷漠,不疾不徐往前推近。在人的眼中,所有时间概念的混乱,都源于心理作用。

    顾铭满目酸楚,轻声问:“小雪,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风雪道:“我爸盯着我,不让我和你有任何联系。”

    顾铭问:“他真的盯得你这么紧?连回我一条短信的机会都没有?”

    风雪道:“是的。”

    ——既然连信息都回不了,那现在怎么可能见面?

    顾铭知道风雪在撒谎,但他忍着心痛,保持从容,问:“这个人怎么会和你在一起?”——“这个人”是指何立行。

    风雪莞尔道:“我病了,需要人照顾,所以何立行来照顾我。”

    顾铭道:“为什么照顾你的人不能是我?”

    风雪道:“因为我爸不喜欢你啊。”

    顾铭问:“那你喜欢我吗?”——他自己也不曾想到,两人携手并进这么多年,最后竟会问出这样一个看似平淡,实则充斥讽刺的问题。

    她喜欢他吗?她怎么可能不喜欢他?或许这是对的,她不喜欢他,因为“喜欢”和“爱”不是一个词,她爱他。

    顾铭一如既往地深信着,她爱他甚至超过他爱她。

    可他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样的一次见面,仿佛成了两人在彼此生命中的最后一面。

    或者说,他们的爱在某一刻发生了奇特的化学反应,超脱到世人无法理解的高深境界。

    所以故作冷漠是爱?狠心不见是爱?冷言相向是爱?曲终人散是爱?劳燕分飞是爱?

    顾铭懂,其实从他打给她的第一个电话无法接通、他发给她的第一条短信石沉大海起,他就已经猜到她的心思。

    他知道,她做了最痛苦的决定,便是斩断两人的所有念想。

    一个终将死于病痛的女人,又有什么理由夺走一颗鲜活的少年之心?

    所以她对他的一切冷漠都起于最初的、最纯粹的、最美好的爱?

    莫非她不知道,他要的不是这样的爱?

    哪怕只有一天时间也好,他想陪着她,一起看日升,一起看月落,一起“笑谈闭皓月”,一起“千里映繁星”。

    所以爱与爱之间也存在冲突。

    他们都冲不开这一层名为爱的奇特枷锁,所以他们都活在旁人无法理解的痛苦之中。

    是的,疼痛本身便是旁人无法理解的东西。

    简单的例子是,顾铭以为自己理解了韩贞的痛,韩贞也以为自己理解了顾铭的痛。可是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完全做到对别人感同身受。

    所以他们都错了。

    顾铭低估了韩贞的决意,韩贞也错估了顾铭的痛苦。

    顾铭一直不敢见风雪,最害怕的不是收到她病危的噩耗,而是怕她给与他最沉重、最苦涩的打击。

    韩贞不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强行留下了李奇,促成了顾铭与风雪的这次见面。

    顾铭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因为风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这个看似根本没有悬念的问题,却在她的沉默中有了莫大的玄机。

    沉默不一定是默认,至少在此情此景,风雪表达的意思是“我不喜欢你了”。

    于是顾铭再也藏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的神色变得绝望与悲愤。他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一如多年前的雨夜里,洛英一遍又一遍地问滕富强一般。

    洛英没有问出答案,顾铭也没有问出答案。

    风雪的神色尤为悲哀。她盯着顾铭,努力露出笑容:“顾铭,世上并没有这么多为什么。就像我从不问韩贞为什么会出现在你身边一样,你也不该问我这些问题。”

    此时的画面,像懂事的姐姐正在教育懵懂的弟弟。

    风雪的身子非常虚弱,她说话这会已经开始咳嗽。她用手捂住嘴,剧烈咳嗽过后,手心和嘴角都有了血迹。

    这一幕把在场几人都吓到了。

    何立行急忙扶住风雪,说:“风雪,外面风大,你不能在这里久站,先回家吧。”

    风雪对着顾铭歉意道:“对不起,我好像吓着你了。”

    顾铭道:“我很早以前就对你说过,不要轻易对别人说‘对不起’。”

    顾铭的确对风雪说过这话,风雪当时的回答是“你又不是别人”。但这次不一样了,她的回答变了。她说:“做错事道歉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每个人都应该学会对人说‘对不起’。”

    顾铭沉默。

    风雪道:“顾铭,快开学了,你别一直陪我耗着,早点回学校把学分修完,顺利拿到毕业证,以后才能找到稳定的工作。”

    顾铭依旧沉默。

    风雪又道:“你不用担心我,何立行对我非常好,无微不至。你以后也对韩贞好一点,不要再来这里找我了。”

    她说完又咳嗽起来。这次她不再顿留,转身就往大楼里走。

    顾铭呆呆地立在原地。他意料中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但他没有就此颓然不振。他确信,风雪在进电梯厢之前一定会回头往这边看。

    他一直盯着她的背影。果然,风雪在等电梯时仿佛随意地往这边看了过来。

    顾铭轻声道:“我等你。”

    他把声音压得非常低,低到他身侧的韩贞、木缘沂都听不清,更远处的风雪当然听不到。

    但她好像从他的嘴型里读出了这句话的意思。她的神色变得激动,张大嘴仿佛还要说什么,但这时电梯厢到了,电梯门也已经打开,何立行搀扶着她往里面走。

    仓促中,她说了一句话。但她说出第一个“我”字后,连忙意识到这句话的严重性。于是“我”字后面的话都变成了无声的风。

    顾铭只能看到她快速张合的嘴型,却读不出她的话。

    他果然不会读唇。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谢姌说的“肺癌”,他连一个字都没读出来,也就史怀瑜勉强读出了一个错误的“废材”。

    风雪走了,顾铭站在原地发呆。

    韩贞和木缘沂也都不说话,她们陪他发呆。

    李奇蹙着眉道:“这样就好了,该说的都说清楚了,你们好聚好散,谁也不伤害谁。”

    顾铭道:“如果不是我多少了解你的性格,兴许会误以为你在讽刺我。”

    李奇道:“人情反复,世路崎岖。你怎就确定我还是以前的我?你以为我真的不会嘲讽人吗?”

    顾铭道:“但你无疑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李奇问:“我哪里好了?”

    顾铭道:“在风雪说了这样一番话之后,你还愿意与我说话。”

    李奇道:“从人情上说,我的确更珍视风雪。只不过人多少都懂得一些道义。虽然你做了一些可恶的事情,但也并非不可原谅。而且我忽然觉得风雪的做法有些偏激,可能错的人反而是她。”

    顾铭道:“无论怎么说,我都算不得好东西。”

    李奇忽然冷着脸道:“对的!劈腿的男人都没好下场,你就等着天打雷劈吧!”

    她的脸冷得近乎狰狞。很明显,这句话并不是玩笑话。

    顾铭不说话。

    李奇挥了挥手,随口说了一句“我赶末班车回家了”,接着大步往外跑了。

    顾铭盯着她跑动中的侧脸,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似乎也谈过恋爱。兴许她也被男人欺骗过,不然也不会如此嫉恶如仇地诅咒劈腿男。

    三个人在凉亭静默一会,顾铭忽然伸一个大幅度的懒腰,蹲下身微笑说道:“韩贞,上来,我背你回去了。”

    韩贞抿着嘴伏上他的背。

    路上,三人无话。

    回到家,韩贞回房休息。她的脚伤得不轻,需要休养几天才能下地走路。

    顾铭今天实在没心思上班,便破天荒的主动请了假。

    他坐在客厅的长椅上看电视,还是看之前那个《三国战纪》主播玩赵云。

    木缘沂坐到他的身侧,蹙着眉问:“你不是说如果韩贞把李奇追了回来,你就想办法再把她气走吗?”

    顾铭错愕道:“为什么说这个?”

    木缘沂道:“其实你一早就知道,见了风雪也只是悲剧收场。既如此,为什么还要跟着李奇去见风雪呢?”

    顾铭道:“我说我心疼韩贞流的血,你信吗?”

    韩贞为了追李奇,脚心的确流了很多血。对一个晕血的女孩来说,流血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木缘沂点头道:“我信。”

    顾铭道:“我随口说的,你居然信了?”

    木缘沂道:“很多时候,随口说的话反而才是最真实的话。而且在我看来,韩贞的确比风雪迷人得多。”

    顾铭道:“因为小雪病了,没以前那么好看了。”

    木缘沂摇头道:“这和生不生病没多大关系。”

    顾铭问:“那和什么有关系?”

    木缘沂道:“这个我有点说不清楚。用我近期的见闻努力解释便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韩贞都一定不会离开你,但风雪却狠心抛弃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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