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缘沂住院的当晚,顾铭从医生口中得知了她的病情。

    据医生诊断与仪器检测,她得了一种先天性的胃病。新生幼儿伴随一些先天性疾病并不是很罕见的事情,这与父母的基因以及胎儿孕育有关。但不管是基因遗传还是胚胎成长期间出现差错导致疾病,都存在很大几率的治愈可能,只不过这需要不小的一笔费用。

    木缘沂的家境很不好,她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甚至很可能,她父母都不知道她患有先天性胃病。虽然新时代倡导男女平等,但老一辈心中仍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木缘沂的父母更关心长子。

    木缘沂小时候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厌食症状。直到她十岁之后,渐渐开始抗拒食物。她每次稍微多吃一点,胃里就胀痛,心头更是恶心。

    从那时起,她就很少吃上一顿心满意足的饱饭。唯一让她庆幸的是,这种病并没有完全剥夺她的食欲。偶有时候,她会感到极度饥饿,可以敞开心山吃海喝一次。也只有那时候,她才觉得吃饭是幸福的事情。

    两年前,也就是木缘沂离开家,来到陌生的永川城的那一年。她遇到了杜芳,有了自立能力。她挣到的钱并非全都给了父母,她有给自己做过检查。早在那时,她就知道自己得了这种折磨人的胃病。

    她的病拖了太久,到那时就几乎不可能完全治愈,唯一庆幸的是,病情还没到完全不可控制的地步。医生给她的建议是按时吃药,注意饮食,少熬夜,少喝酒,不要过度劳累。假以时日能稍稍恢复一些。

    她的确有按时吃药。她每个月都会买很大一袋子胃药。但其他注意事项她便没办法顾忌。一个在ktv上夜班的公主,怎么可能不熬夜,不喝酒,不劳累?而一个经常熬夜,喝酒,劳累的女人,又怎能注意得了饮食?

    木缘沂吃了两年药,病情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更加糟糕。

    所以她现在躺在医院里。

    时至今日,医生能想到的治疗这种胃病的办法就只有切胃。就像坏掉的四肢需要截肢才能确保人的性命一样,坏掉的胃也只能切掉,才能制止人的身体进一步恶化。

    人的胃被切掉一部分不会危及性命,但切胃本身对人的伤害非常大,直接影响人的健康。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没人愿意切掉自己坏掉的胃。

    这一晚,顾铭没有回租房。他守在木缘沂的病床边,紧紧捏着她的手,以此抚慰她的心。

    木缘沂道:“顾铭,你实在没必要担心我,因为我本就不打算做手术。”

    顾铭道:“可是不做手术,你会一直这样痛苦下去。”

    木缘沂摇头道:“切了胃我也一样痛苦。”

    顾铭沉默。

    木缘沂坐起身来,甜笑道:“顾铭,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顾铭问:“什么问题?”

    木缘沂问:“你记不记得,去年我问过你,你喜欢那种病态的、弱不禁风的、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的女孩子吗?”

    顾铭道:“我记得。”

    木缘沂道:“你当时好像回答的是,什么样的女孩都无所谓,反正你只喜欢风雪。”

    顾铭道:“是的。”

    木缘沂道:“但是你现在忘了风雪,只喜欢韩贞了。所以你当时的回答有问题,你要重新回答我一次。”

    顾铭苦笑道:“如果我当时就知道你问那句话的玄机,就不会那么草率地回答你。当时你肯定很难受吧。”

    木缘沂莞尔道:“没关系的,我在你面前早就难受习惯了。而且你现在有机会再回答一次,说不定你这次回答对了我就不难受了。”

    顾铭沉吟许久,终于涩笑道:“我们一定要聊这个话题吗?”

    木缘沂道:“是的,我想知道。”

    顾铭问:“我们认识快一年了。莫非你现在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木缘沂摇头道:“不知道。”

    顾铭深吸一口气,忍着心疼认真说道:“对不起,缘沂,我一直知道你的心意,但我一直躲着你,害怕面对这样尖锐的问题。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姑娘,如果我早一点认识你,一定愿意照顾你一辈子。”

    木缘沂神色一黯,小声道:“这不是开放式的问答题,而是二选一的选择题。你直接说喜欢或不喜欢就行了。”

    顾铭盯着她,她的脸苍白得宛如死灰,唯独她的双目还保持灵动。那是一种殷切的、期盼的、宛如溺水之人渴望救命稻草的眼神。

    顾铭如遭雷击。他丝毫不怀疑,如果他这次再说出她不想听到的答案,她一定会做出最偏激的举动。

    木缘沂并没有耐心等待。她保持甜美的笑颜,继续说:“顾铭,你知道吗。当韩贞出现,我被她的美丽与胆识惊艳到,悄悄打过退堂鼓。我知道我不如她,无论相貌、身材、学历、家境,我都远远不如她。直到吴潇,石静,曾初雨出现,他们的奇特关系让我有了大胆的想法。其实我并没有天真地以为我能打动你,但我们总归还有一丝可能。”

    顾铭静坐着不语。

    木缘沂道:“我不知道韩贞介不介意,只要你不介意,我随时都可以做你的女朋友。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为你洗衣,做饭,暖被窝。你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可以躲得远远的,绝对不打扰你。”

    顾铭心里一阵阵绞痛。他忽然发现此时的木缘沂和以前的韩贞一模一样。木缘沂因韩贞退步,就如同韩贞因风雪退步。

    当一个女孩被某个男孩深深迷住,她真的可以丢掉一切的尊严与骄傲,变成最卑微的尘埃。

    顾铭一直不说话,木缘沂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最终变成淡漠。

    有的时候,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回答。这种回答可能是默认,也可能是无声的抗拒。只不过此情此景,顾铭的难以启齿,代表的只可能是抗拒。

    木缘沂冷冷道:“我知道了,你心里只有韩贞。”

    她抽手,想甩开顾铭的手。

    顾铭紧紧捏着她的手,不让她逃脱。

    木缘沂凶道:“你干什么!快放开我啊!”

    顾铭道:“我牵我女朋友的手,为什么要放开?”

    木缘沂愣住,她脸上的凶厉渐渐化开,变成了温柔。她怔怔道:“你刚才说什么?”

    顾铭道:“我说我喜欢你。”

    木缘沂的脸红成了熟透了的小苹果。兴许这简单的一句话变成了甜腻的蜜糖,完全浸润了她的心。但她并没有因此忘乎所以。她娇羞过后,忽然凝声道:“你没有骗我?”

    顾铭问:“我为什么要骗你?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怎么可能不喜欢?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是男人就会好色,会产生贪念,抵不住美女的诱惑。所以我被你迷住本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木缘沂道:“你这么一说,我忽然发现你和其他臭男人没什么区别。”

    顾铭用双手握住她的手,微笑道:“因为我本就是一个臭男人啊。”

    木缘沂道:“好吧,我现在相信你不是为了骗我去做手术才说这些话的。”

    顾铭道:“你的手术肯定要做,不然你不吃饭饿死了,谁陪我?”

    木缘沂红着脸不说话。

    顾铭又道:“胃病本来是很常见的病,兴许你的情况并没有医生所说的那么糟糕。我明天再去问问医生,说不定可以做微创手术,最大限度降低手术造成的伤害。”

    木缘沂问:“明天就做手术?”

    顾铭道:“如果操刀医生有时间,我们明天就把手术做了。”

    木缘沂问:“会不会太着急了?”

    顾铭问:“莫非你不想早点出院?”

    木缘沂道:“想是想,但我觉得这样躺在病床上,一直有你陪着,也很好。”

    顾铭道:“你出院之后我也一直陪你。”

    木缘沂忽然变得羞怯。她接连咬了好几下嘴唇,小声问道:“我出院后,我们是不是可以那个?”

    顾铭明知故问:“哪个?”

    木缘沂红着脸凶道:“上床!”

    顾铭淡淡道:“你说这个啊,也不是不可以,但要等你先好起来再说。”

    木缘沂别过头去,把脑袋缩进被子里,说了一句“我睡了”,接着没了动静。

    顾铭不困。今天的事情让他尤为焦虑。他到现在都还没弄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答应木缘沂。

    他真的只是害怕她伤心,做出偏激的事情,方才委屈求全,暂时妥协?

    顾铭的确很担心木缘沂,但他心里有数。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被色心蒙蔽了心智,变成用下身思考的动物了!

    顾铭在病床边坐了超过一个小时,直到木缘沂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他知道她已经安然入睡。

    他松开她的手,替她盖好被子。

    他盯着她恬静的睡脸,竟忍不住想吻她。他几经犹豫,终于压制不住心里的躁动,伏下身子亲吻她的侧脸,小声道:“好好睡觉。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

    他每次对某个女孩做出承诺,都打心底相信自己不会做出背叛她的事情。

    风雪如此,韩贞如此,今天的木缘沂也是如此。

    可他最后都背叛了她们。

    或者说,他早就习惯了背叛,却还不相信自己是这样的人。就如同披上羊皮的狼,它的原本目的是吃羊,却无意中把自己当成了羊。

    这是何其讽刺的事情?

    所以狼就是狼!羊就是羊!

    顾铭趴在病床边上睡着了。

    次日,顾铭再次找医生询问木缘沂的病情。医生犹豫许久,中肯道:“她的胃部出现了局部糜烂,而且糜烂度非常高且仍在扩散,已经丧失基本的消化能力。如果不尽早切除胃部坏死部分,她的整个胃都会烂掉,危及生命。你说的微创手术只针对病人的手术创口,不至于留下太难看的疤,但病人的胃部仍需切除坏死部分。”

    顾铭问:“真的没办法通过药物治疗了吗?”

    医生道:“如果早两年还能通过药物控制,但拖到现在,只能做手术了。”

    顾铭问:“手术过后,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吗?”

    医生道:“胃在人体中主要起消化作用,切胃本身不会危及病人的性命,但病人的健康会受到不小影响,以后还要忌许多食物。”

    顾铭问:“有可能完全恢复吗?”

    医生道:“胃的局部切除不会再生,但胃壁的肌肉组织很发达,通过合理的饮食调节,胃的容积能够恢复,消化能力也不会受太大影响。”

    顾铭听懂了,便回病房找木缘沂商量。

    在顾铭的鼓励下,木缘沂同意了手术,并且当天就进行手术。

    这个手术非常成功,木缘沂坏死的胃都被切除,而且手术留下的创口也非常小。只不过她还需住院调理观察一段时间。

    当天下午,顾铭给杨雷打了一个电话,大概意思是,他的钱以后再还给他。

    杨雷不以为意道:“钱这个都是小事。怎么样,事情解决了吗?”

    顾铭:“事情是解决了,但新的事情又出现了。”

    杨雷:“还需要多少钱?”

    顾铭:“我暂时不需要钱了。其实你给我的钱我并没有用完,还剩不少。”

    杨雷:“你现在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了吧。”

    顾铭把木缘沂得病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杨雷听完之后,惊讶道:“你和木缘沂好上了?”

    顾铭:“好像是这个样子。”

    杨雷:“你本事不小啊,又骗到一个妹子。”

    顾铭:“所以我现在正为这件事头痛。”

    杨雷:“你该学学潇潇。”

    顾铭:“我不是潇潇。”

    杨雷:“那你为什么要答应她?”

    顾铭:“这个我也说不清楚。我看到她生病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虽然我无比肯定,我纵然喜欢她,也只是喜欢她的漂亮,而不是她的人,但我还是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杨雷:“可能你本就喜欢她,只是等到她病了才发现。”

    顾铭:“我不这样认为。”

    杨雷:“那你怎么想的?”

    顾铭:“我可能是一个人寂寞太久,想找个女人宣泄。”

    杨雷:“你有没有想过另外一个可能?”

    顾铭:“什么可能?”

    杨雷:“你在木缘沂身上看到了风雪妹子的影子,你把她当成风雪妹子了。”

    顾铭:“她们长得一点也不像,我不会把缘沂看成小雪。”

    杨雷:“她们的确长得不像,但她们有个共同点。”

    顾铭:“什么共同点?”

    杨雷:“她们都是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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