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抹完所有伤口,将眼泪强硬地逼了回去,杜芷书才是抬头,扯出一抹微笑:“陛下刚才可是讳疾忌医。”

    重光帝也是回以一个微笑,将涂抹好伤药的手臂收回,他哪里是讳疾忌医,他是怕她看见那样不堪的自己……

    “陛下的救命之恩,臣妾永世记得。”突地,杜芷书郑重地说着。

    重光帝却是看着杜芷书:“你肯记一世便很好。”

    说完,不等杜芷书反应,又轻佻说着:“如今便是你报恩的时候了,朕的手臂被你抓疼了,已写不了字,只得皇后代劳。”

    “可是…”杜芷书犹豫着:“后宫不能干政,这是自古的规矩。”

    “皇后不过代朕传达旨意,怎么是干政?还是,皇后刚刚说的记住恩情只不过是敷衍朕的?”

    杜芷书摇头,而后叹息一声,道:“那,臣妾只是替陛下代笔。”

    杜芷书取过一本新的奏折,摊开放置在桌面,而后自己提起笔,等着重光帝的指示。

    “朕看不见奏折,皇后拿近些来。”

    杜芷书蹙眉,陛下伤了手,可没有伤了背脊,坐前一点不就好了。心里虽这么想着,可总归有些歉疚,不敢驳了陛下的话,只得老实将奏折拿在手里,凑近至陛下眼前。

    重光帝将奏折快速览了一遍,道:“准。”

    收了命令,杜芷书则将奏折又放回桌上,弯下腰正准备批字,去听见身后重光帝说着:“皇后的字本就写得一般,如今还站着批阅,到时候字太丑,被大臣们看了,丢的可是朕的颜面。”

    杜芷书的字娟秀灵展,虽比不得陛下的苍劲有力,在女子中也是上等,不想却被这番奚落!深吸了口气,脸色堆着笑,道:“那陛下的意思如何?”

    重光帝拍了拍自己的双膝,道:“朕就委屈些,让皇后坐到朕腿上批阅,这样朕看奏折方便,皇后写字也舒服些。”

    舒服个鬼!杜芷书差些忍不住爆粗,终是忍下了,看了眼重光帝,见他不是在说笑,犹豫后,才是缓缓坐在了他的双腿上,却不敢用力,几乎是靠着自己的双腿半弯曲着来支撑。

    重光帝却是伸手搭在杜芷书肩上,将她身子按压下去,让她重重地坐在了他的腿上。而后凑过身来,左手穿过她的腰间,再到桌上拿过奏折翻看,双唇似有似无地紧挨着杜芷书的耳郭,每看完一章,嘴里因说话时呼出的热气霎时染红杜芷书的耳朵,通红得可爱,看得重光帝心头一乐。

    就这么一个尴尬不已,一个存心逗弄,堆积如山的奏折在不知不觉中消减,却发觉旁边还有另一座小山,此时她眼皮都有些睁不开,才知身为帝王的辛苦。

    头点下去,又点下去...浓浓的困意袭来,已有些支撑不住。察觉到杜芷书的困意,重光帝拿着奏折好似看得认真,一刻钟时间过去也不见指示,杜芷书的脑袋却是越来越低,直到下巴点着桌面,已是睡着。

    重光帝这才放下早已经看完的奏章,侧低着头瞧着杜芷书闭眼熟睡的模样,很是可爱。生怕惊醒了她,只得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往床榻走去,而后替她掖好被角,道:“希望这一夜不再有噩梦。”

    还真是神奇,这是禁足以来,杜芷书睡得最为香甜的一夜,不知是不是太过劳累而睡得太沉,没精力再做梦,直到再次睁眼,已是天光大亮。

    又是一次记不得如何入睡的,杜芷书起身,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昨日与陛下一同批阅奏折的书桌前,和昨日一样,镇尺下压着一章纸条,仍是一句诗经: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第43章

    一连半月,重光帝每夜都命公公将待批的奏折搬至锦荣殿,起初只有伺候陛下的一些宫人晓得,可后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消息在大梁后宫传开。陛下的行径已让各宫颇有微词,禁足是陛下亲下的指令,如今三个月还没过去,却得陛下这样的偏宠,这在大梁后宫可从不曾有过。

    即便心中再恨得牙痒痒,却碍于锦荣殿外禁卫右军的重重守卫,若直闯锦荣殿便是违抗圣命,这番举止实在有失颜面。

    除了大梁后宫,建安朝臣们也渐渐有了议论,这些日子,圣上批阅的奏折与以往有所不同,笔迹全变成娟秀的蝇头小楷,绝非陛下所书,在朝臣们猜测着出自哪位公公之手时,只杜大将军沉默不语,这字迹,他最是熟悉。

    无论外头如何议论纷纷,却终究传不进锦荣殿内。一如从前的平静,唯一不同的是杜芷书面上气色愈来愈好,常与宫人们待在一处,却不同以往喝茶看书,而是大家围坐着教杜芷书手工活儿。

    “下错针了,得反着来。”

    冬绫才说完,杜芷书一慌扎了手,皇后娘娘伤了手,这原本该是件了不得的事情,奈何在场三名宫婢,却没有一人紧张地上前探看,只在旁边看着娘娘将指腹含在手里一会儿,便又是拿起针线,好似扎手已经是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杜芷书手中拿着的是一件已经初步成形的宽衣大袍,这半月,她连陛下拿来的那些话本子都没来得及看,光顾着捣鼓这件衣裳了。

    “不行不行,针脚不够密,得拆了重来,否则一扯就破了。”冬绫看着长袖与衣袍间的缝口,摇头说着。

    杜芷书只应了一声,拆线的手法倒很是纯属,这半月,她下针的次数还没拆线的次数多……

    直至日落西山,杜芷书仍在和手上的针线较劲着,紫瑶和秋蝉都退下去准备晚膳,只冬绫和吴嬷嬷两人在一旁教导着。

    “锁边是最难的,娘娘是新手,绣繁复的花样有些为难,还是用些简单点的针法。”

    冬绫在手中的样衣上缓慢地示范着,她的每一针杜芷书看得认真,一旁的吴嬷嬷则是掩着嘴直笑,皇后虽没有说明,可这么一件深色的大袍只可能是绣给陛下的,想当初夫人逼着当时还小的皇后学习针法刺绣,那会儿的三小姐可是变着法儿的偷懒,记得还有一回杜太后说要检查三小姐的功课,让三小姐给太子殿下绣一张帕子,最后小姐送是送了,却是纯白的锦帕,一点花色都没有,谁都不敢想有一天三小姐也能缝制出一件衣裳。

    陛下这半月与娘娘的相处大家都不曾看见,可每回入夜过来,早朝时间才走,这样的耐心已很是感动一众宫婢了,特别经常两人在屋里传来欢笑声,若不是陛下纵着,皇后怎会愈发肆意,精神头更是愈来愈好。

    “娘娘该用膳了,等会再绣吧。”紫瑶将膳食摆在不远处的桌上,半晌,见杜芷书没有动作,仍旧低着头绣花样,不免笑道:“娘娘哪就赶着这一时,慢慢来吧。已经几日都是入夜才用膳,这样对身体很是不好,特别今儿早上还肚疼了一会。”

    说到娘娘身体,吴嬷嬷也是最为紧张,伸手就要收了杜芷书手里的布料针线,道:“快先用了膳再折腾,否则老奴今夜可要和陛下说这事了。”

    吴嬷嬷这般威胁,杜芷书也无法,只得叹息一声,“行了行了,听你们的。”

    刚坐到桌前,原本入夜才过来的重光帝却是突然出现,杜芷书起先一愣,看着重光帝绷着的脸,便知他心情不佳。

    “陛下今儿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何公公瞧着皇后正在用膳,很是高兴,赶紧地吩咐秋蝉再添一副碗筷,陛下今日下朝后便什么都没有吃过,陛下心情烦闷,一句不饿,却是急坏了身边伺候的一众公公。

    果真没有拒绝,重光帝坐在了杜芷书身边,道:“朕今日不批阅奏折,只来皇后这坐一坐。”

    杜芷书也没有多话,知陛下应是为朝堂之事而恼,只在一旁帮着布菜。

    重光帝这才吃了今日的第一口东西,而后问着:“皇后白日都做些什么?”

    这么一问,杜芷书才是反应过来,身后的针线活还没收好!刚刚她停了手便过来用膳,东西明晃晃地摆在那儿,陛下刚是心情不好,不曾注意到,可难保等会一个回头就瞧见了。

    因陛下坐在身边,杜芷书不好回头,只得使劲朝前边的紫瑶使着眼色。紫瑶毕竟是贴身的女官,倒是懂得皇后心思,立刻用手势示意冬绫把东西都收拾了,奈何冬绫却不能心领神会,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皇后,皇后?”

    重光帝连叫了几声,才将一直专注在紫瑶身上的杜芷书的视线换回,她呐呐应了句:“啊,陛下问什么?”

    “朕在说皇后饮食太过铺张,倒是皇后刚才在想什么?”

    铺张?杜芷书看着桌上的十二道菜,在杜府她便一直是这个习惯,倒不觉着怎样,但陛下既然开了口,她只好应着:“是,臣妾以后吩咐减几道菜。”

    而重光帝却已经发觉身后的动静,回头时,冬绫抱着一团东西,正弓着身快步往屋里头走去。

    “站住。”重光帝喝止一声,脸色更是阴郁,道:“皇后这是有什么东西不能让朕瞧见的?难怪朕与皇后说话,皇后都没心思在听!”

    杜芷书一愣,道:“不过是女儿家的东西,不好叫陛下瞧见。”

    “女儿家的东西?”重光帝挑眉,“既是皇后的东西,朕有何不能瞧的,冬绫,把东西拿过了。”

    “这...”冬绫犹豫地看了眼杜芷书,这倒是更惹火了陛下,当真以为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才让宫人这般小心谨慎,道:“还真是皇后□□的听话婢女!”

    重光帝今日本就心情不好,此时说话已有些冷冽,因是冲着冬绫说的,吓得冬绫差些没将东西脱手掉出!只得乖乖地转身,颤动着步子缓缓走近,在陛下跟前站定后,才是老老实实将东西递上去。

    藏青色的一团,重光帝接过在手中也是疑惑,正展开,却听杜芷书喊着:“小心针扎手。”

    话音还没落,倒真是被银针把拇指指腹扎了下,而藏青的布料也是展开,形似…一件衣袍。

    看这针线活便知不是行家,这宫里能将衣服缝制成这样的,怕只有杜芷书了,重光帝眯着眼,问着:“这是皇后缝制的?”

    杜芷书低着头,蹩脚的衣袍还未完成就这么呈现出来,倒是有些尴尬,更何况这衣服还是为陛下缝制的,原本只是想着陛下因为救她毁了一件喜欢的衣袍,她绣一件还回去,如今看来真是拿不出手....因为不好意思,便刻意避开了重光帝的视线。

    可惜杜芷书的低头避开,却让重光帝误以为是心虚,怒意更甚,大吼了一句:“都退下!”

    众人不明所以,却都惧陛下怒意,全以最快的速度退出,杜芷书蹙眉正是纳闷,却听重光帝冷冷说着:“皇后这是要给谁缝制衣袍?是啊,过半月就是他的忌日了...”将衣袍重重摔至地面,而后自嘲地笑了笑:“朕待皇后之心,以为皇后终有一天能看到,朕这半月如此花费心思,可惜,皇后心中却填满了故人,再容不得别人!皇后当真是狠心如斯,这般践踏朕的真心!”

    没想到重光帝会突然这么说话,杜芷书诧异抬头,看着满是怒意的重光帝,正要张口,却被打断:“朕每日清晨留下一句诗,如今想想,竟可笑得很,怕是皇后在背地里指不定如何嘲笑,转而丢弃!罢了,罢了,皇后的心果真捂不热……”说完,正欲转身。

    杜芷书抿着唇,而后甩袖往屋里走去,竟连一句讨好的辩解都没有,重光帝回头,看着消失在房门后的杜芷书,苦笑一声,她终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转身离去,才走了两步,突地一个木盒从后头重重掷出,正巧砸在他的脚边,盒子滚了两圈后停止,盒盖却是因为重力撞击而打开,里头洒出一张张纸片:

    月出佼兮,佼人僚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

    这是半月来重光帝留与杜芷书的所有诗句,里头有他初见她时的悸动;知与她不能匹配时的无奈、苦恼;偷偷躲在宫廷角落仰望她时的倾慕;即便远离,仍旧藏于心中不能忘却的相思;再到与她新婚时溢满胸口的欣喜,和如今费尽心思的讨好......他用诗句讲诉着他爱慕她的故事,他祈求着她能懂他,而今,他弯下腰,将所有纸张捡起,十五张,一张不少。

    他微微诧异,这才抬头认真看向杜芷书。

    “陛下今日既这么说,以后也便不必再来臣妾这里,这些东西,陛下全部拿走,臣妾只当这半月不过梦一场,既什么都不曾发生,便不会再惦念。”杜芷书一边说着,眼中竟是不争气地落下泪珠,却仍旧高昂着头。

    握着诗章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心中愈发澎湃,此时的心情实难以用言语形容,他怕会错意,面露胆怯,却有着掩不住的欣喜,问着:“这,是缝给朕的?”

    “不是!”杜芷书果断说着,而后寻了剪子走出来,在重光帝面前捡起被他丢弃的还未完成的衣袍就要剪下去。

    那一瞬的怒意太盛,用力自然猛,却不想一只手突然挡了过来,就这么硬生生地被划破皮肉,鲜血霎时流出,染红了剪刀。

    杜芷书一愣,看着这么深的一道口子,很是气急,握着陛下的手腕,焦急道:“陛下这是这什么!”

    眼泪愈发不争气的流出,滴落在了染血的手掌上,却突然有一双冰凉的唇瓣覆在她的眼睑上,而后慢慢往下,小心翼翼地吻去她的泪珠,吻上她颤动的睫毛,而后整个人被揽进一个宽阔的胸膛里,他抱着她,这是梦里无数次的场景,却是第一次那样真实,她那样娇小,他小心翼翼地,却又害怕只是梦境,遂紧紧圈在怀中,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

    闷在重光帝胸前许久,杜芷书半晌才是说着:“陛下的手……”

    “不碍事!”两人紧紧拥着,他似乎能听见自己快要跃动而出的心,感慨说着:“小词,你可知朕等这一日许久了,今夜,朕可以留下吗?”

    杜芷书许久不说话,重光帝咧嘴笑着,而后在杜芷书还没准备之际,将她打横抱起,往屋里走去。

    “天还没黑呢!”

    “这有什么关系!”

    屋内红烛暖帐、娇喘连连,屋外明月渐渐升起,因不小心窥视了屋内之景,竟羞得躲在柳梢之后,双颊映红了半边夜色。

    ☆、第44章

    天还未亮,紫瑶听见屋内动静,便端着水盆进屋,打算伺候娘娘起身。将水盆放置好后,问着:“娘娘今日想要换哪身衣裳?”

    半晌都得不到回应,紫瑶正觉着奇怪,以为娘娘还没醒,遂放轻了脚步,行至床前,却见床铺一空。

    “娘娘?”轻轻唤了一声,而后注意到床头露出锦被的一角。顺着锦被看过去,才是瞧见蜷缩在床帏之后、裹在锦被之下的杜芷书,她曲着双腿,脑袋埋在交叠于双膝之上的手臂中,看不见表情。

    “娘娘,该起来了。”紫瑶再次轻唤。

    半晌,才是听见闷闷的一句话,“打些热水来,本宫要泡个澡。”

    紫瑶应了声,离开床头时还不忘回身看了眼帷幔里后的皇后,摇摇头,却不敢出声。

    热水准备好后,杜芷书没有让任何人伺候,连个帮忙添水的丫头都没有留下,直到听见关门的声音,才是抬起头,从锦被中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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