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冬日这一番争斗,他输了。不但没能给孟宗扬、裴奕一点儿颜色,反而引起了皇上忌惮。日后想再翻盘,只得韬光养晦从长计议。

    进了腊月,喝完腊八粥,柳之南也该回家去了。

    她倒是想长年累月地住在表姐夫家中,可长此以往,母亲就无从忍受了,不每日上门要她回家才怪。

    再者,她也要好好儿地和祖母学学调香,顺利的话,明年就能开个香露铺子了。浔表姐也说了,只要她学成了,她就出钱把铺子开起来。

    这天她开始吩咐丫鬟收拾东西,打算着明日就走。

    晚间特地前去道辞,恰逢裴奕也在,她就笑着逗裴奕:“表姐夫,何时你行个方便,晚间带我去什刹海游玩一番?”

    裴奕想也没想就摇头,“不行。你是嫌你我名声好么?”

    这倒是,做表姐夫的带着表妹出去同游,不出一日,满京城的人都会嚼舌根。可她总不能当即就承认只是开个玩笑,一本正经地辩解道:“我可以打扮成小厮啊,你可以将浔表姐一同带上啊。”

    裴奕也看出她是故意在开玩笑,笑道:“我倒是能带你表姐出去散心,你就免了。”

    太夫人和叶浔不理两人那个茬,坐在一起看叶浔新得的一套红宝石八宝簪子。一套簪子共八枚,大小相同,皆嵌着相同大小的红宝石,区别只在于镶嵌的别的宝石不同。

    “我扮成小厮都不成?”柳之南扁一扁嘴,“你说你成为我表姐夫多久了?就不能给我开个特例?”

    “别人胡闹你也胡闹么?”裴奕道,“那些闲人都是效法前人,可女扮男装不让人识破的不过一两个。”他瞥了她一眼,“仪态、气度、步态要以假乱真,才能称得上是女扮男装,你以为穿上男子衣饰,就能冒充一时的男子了么?”

    柳之南不自觉地较真儿了,“什刹海都是你的人,保我无事不是很容易么?”

    “不容易。”裴奕警告道,“不准再动这种心思。你敢去什刹海,我就敢让你在那儿做个水鬼。”

    “……”柳之南瞪着他。

    裴奕报以无害的一笑,“断了这念头。”

    这种话,太夫人虽然觉得儿子的话说得太吓人,可吓人总比纵容要好,也就只和叶浔说话,变相地给柳之南打圆场:“我那儿还有红宝石的手串、耳坠,明日找出来给你,凑成一套。之南喜不喜欢?喜欢我命人到首饰铺子里给你打一套。”

    柳之南也就顺势找台阶下了,忙答话:“喜欢,您给我的东西我都喜欢。”说着凑过去看那套流光溢彩的簪子,问叶浔,“这是谁送你的?”

    “嫂嫂给我的,说冬日了,我又喜欢穿喜气的衣裳,她留着也是闲置,便给我了。”

    “这倒是。你穿大红大绿好看,这些簪子容易搭配。”

    话题就这样岔开了。

    裴奕一面喝茶,一面打量着妻子。她穿着玫红色家常小袄,淡绿色裙子,因着身形高挑,厚重些的衣衫也不能掩饰窈窕的身姿。

    这段日子她常去的依然是燕王府、柳家、叶世涛那儿,每隔十天半个月去一次叶家,看望二老。

    做到这地步已是不易,谁也不能要求更多。

    叶家二房的几个孩子回来了,多了几个人,再加上皇上不时要景国公去宫里坐坐,二老的心绪逐日开朗起来。

    到底都是见惯大风浪的人,又有人悉心宽慰着,总要慢慢看开。

    看着二老郁郁寡欢,他担心长此以往会落下病根,导致阿浔来日抱憾;可看着二老慢慢变得若无其事,偶尔又替叶世涛和阿浔心生落寞。

    看看,家中没了他们兄妹俩,日子还是照常过。没人会愿意始终铭记家族亏欠了他们多少,没人会愿意记得他们受到过的伤害。所有人都愿意看开,并且迫切地希望他们也看开,及早放下。他们不释怀,便是他们不识大体。

    换了他,也会觉得,这个家族有自己没自己都是一样的。甚至于,会一直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好在兄妹两个似早已料到这一切,性情足够坚韧,不在乎那些。

    叶世涛偶有来信,出去说自己在外见闻,总是问一句阿浔可好。

    孤寂的人何其多,生于名门还如此的人就不多了——满打满算,家中不过兄妹两个是真正的手足亲人。

    他回信时,也总愿意多提阿浔两句,说她日子繁忙,与哪些人常来常往。好不好不需直说,叶世涛能看得出。

    说了一阵子话,柳之南道辞回房,独自用饭,琢磨着要不要命人告诉孟宗扬一声。

    很久没见他了。他和裴奕常来常往的同时,就没再来找过她了,不想让裴奕、叶浔觉得他是个只沉湎于儿女情长做不得事的人。也是,裴奕和叶浔一时纵容也罢了,总不能长时间地由着一个外人自由来去。

    她懂得,为了长久的生涯,短时间内要忍耐、克制。

    只是很想他。

    味如嚼蜡地用完饭,她如常坐在灯下,调制香露。

    新梅笑盈盈地走进门来,低声道:“表小姐,淮安侯来看你了,奴婢帮您将丫鬟都遣了吧?”

    “好啊。”柳之南立刻来了精神,大眼睛亮晶晶的。

    新梅抿嘴笑着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一身黑色粗布袍的孟宗扬来了。

    柳之南有些嫌弃地道:“怎么总穿这种粗布衣服?”每次他夜间前来的时候,总是这样。

    孟宗扬摸摸她的脸,“傻丫头,这你就不懂了吧?粗布衣服行走方便,不反光。白日里谁会穿这种衣服。再说了,这粗布衣服穿着最舒坦。”

    柳之南不予置评,给他倒了一杯茶,“听说这段日子被人骂的不轻?”

    “嗯。”孟宗扬笑道,“没事。看你这样子,是要回柳家了?是去你祖母身边,还是回你自己的家?”

    柳之南笑答:“自然是要腻在祖母身边的,她老人家能指点我调制香露。你忘了?表姐要帮我开个香露铺子的,我自己又很喜欢这档子事。”

    孟宗扬却取出一张纸,“这是我给你选好的铺子的地址,伙计也帮你找好了,别的我也不懂,到时候你吩咐他们就是。是我从裴奕手里买下的,自家的东西,你不必心急,何时学精了何时操办起来。”

    “从表姐夫手里买下的?”柳之南啼笑皆非,“他手里的铺子必然是地段很好的,你怎么能抢他的东西呢?”

    “他跟我较量的时候可是一点儿都不留情。”

    听了这话,柳之南不由看了看他心口的位置。听说了,表姐夫只要出手必是杀招,那次在宫里较量,他伤了表姐夫的手臂,表姐夫则刺伤了他心口。这还是都极为克制地手下留情了。

    她和声劝道:“你以后啊,还是要跟表姐夫和和气气的,反正祖父说过,能跟他不相上下的,也只有表哥和皇上、燕王这样的人物了。这倒不是因为名师出高徒,而是他们几个这一点性情相同,不会给人留情。你也别怪表姐夫。”

    “我知道,否则也不会跟他做买卖了。”孟宗扬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男人之间,交情是一回事,争个高下是另一回事,服气了也就以和为贵了。”

    “以后你是怎么打算的?”

    孟宗扬笑道:“闹了这么久,徐阁老看我不顺眼已是众所周知,我也该告病假在家中闲一段日子了。来年求皇上给我个武职。”

    柳之南长长地透了口气。这样就好,他总算脱离了徐阁老,否则,他要去柳家提亲的话,祖父怕是一口回绝当场撵人。

    嫁人不易,要嫁个你情我愿的人更是不易。

    翌日,送走了柳之南,叶浔便去了燕王府,与燕王妃说话。

    没成想,遇到了燕王。

    燕王气度尊贵优雅,气质淡泊沉郁。没有皇上、裴奕、叶世涛这些人在先,也是能让人惊艳的男子,但是很明显,这人不似皇上一般从骨子里透着杀机锋芒,也就不会让人万般忐忑。

    燕王知道,这女子便是裴奕的夫人,更是难得与妻子投缘之人,言谈间神色温和,寒暄之后起身离去,让两女子说话。

    叶浔昨日收了燕王妃衣料、首饰,今日是来回礼的,送的是亲手做的一件斗篷、一件月白色绣梅花小袄。

    燕王妃爽快收下,“针线真正做得好的,以前只知道漪清阁的郑师傅,你是第二个。之前你给我亲手做的衣服,没机会穿给你看,赴宴时倒是穿过两次,人们都赞不绝口,追着打听才知是出自你手,反应自然是各不相同。可不论怎样,你心灵手巧是谁也不能辩驳的。”

    “这还不是您有意帮衬?”叶浔笑盈盈道,“否则,别人能记得只有我那悍妇名声。”

    “由着那杆子闲人胡说去。”燕王妃笑道,“理会那些闲话,人还用活么?”

    闲话时,燕王妃说起了杨文慧出嫁之后诸事。

    平日倒是没人跟叶浔提过,她呢,也不大关心这些,今日听了,很是啼笑皆非了一番。

    杨文慧嫁过去之后,宋太夫人与前世对待叶浔的路数一样:要摆做婆婆的谱,况且杨文慧出阁之前名声不济又是众所周知的,她能有个好脸色才怪,每日里要杨文慧跟在身边尽心服侍。

    问题就来了:

    杨文慧就算名声再不济,也是当朝大学士兼阁老之女,并且挂着郡主头衔,而宋清远只有个侯爵的虚名,并无官职在身,她嫁过去自然不是去做受气的小媳妇的。况且宋清远也是皇上亲口说过品行不端之人——说句不好听的,半斤八两的两个人成亲了而已,宋家人凭什么跟她颐指气使?

    宋太夫人要杨文慧跟在身边,可以;要她立规矩尽心服侍,是万万不可能的。

    宋太夫人以媳妇不孝为由,找杨夫人理论过两次。杨夫人拿叶浔没辙,跟宋太夫人这样的却是有的是说辞,话赶话的情形之下,言语更是难听了,连宋太夫人为老不尊的话都扔出来了,并且当着宋太夫人的面吩咐杨文慧:婆家带你好,你就留下,如实横挑鼻子竖挑眼,那也罢了,只管回家去,横竖杨家都不稀罕宋家这门第,和离也不是不可以的。

    杨文慧得了这话,愈发有恃无恐,进门不出一个月,便将持家的权利夺到手里,行事跋扈得很。

    宋太夫人自然要让一众管事、仆妇给杨文慧小鞋穿。

    出阁前的女子,便是城府再深,与真正持家打理琐事也是两回事。杨文慧被管事、仆妇狠狠地打了两次脸,一度气得病倒。好在痛定思痛,爬下病床仍是好汉一条。管事、仆妇不听话,就全部撵出去,从娘家寻了几名得力的人来帮衬自己。

    她当然不是争宋家那千疮百孔的家务,与前世的叶浔相同,争的不过是口气。

    宋太夫人哪能就此收手,继续大事小情地刁难媳妇,此外,还要亲自干涉宋清远房里的事:亲自指派了两个通房,并且留心着外面一些小门第的清白女子,意在给宋清远纳一房良妾。

    杨文慧才不在乎那些,宋太夫人将通房送到她面前,她二话不说的手下,且给两个通房独自安排了一个小院儿——做婆婆的想给她落实个善妒的名声,她才不会上当,况且本就有意中人,哪有心思服侍宋清远,乐得多两个人帮她分忧。

    况且,别说通房了,便是有所出的妾室,也不过是家中的半个主子——半个主子而已,在主母面前还只是个奴婢,她找个理由处置掉太容易了。

    傻子才会争这一时的意气。

    非但如此,杨文慧还亲自着意挑选了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孩子,送给宋清远做通房。

    婆媳两个的斗争步步升级,分不出输赢。

    只是让她们都没想到的是,宋清远始终不闻不问,实在不耐烦了,自己在外面置办了个宅子,住到别院去发奋苦读了。

    短时间想让皇上认可他已是不能,他明智地选择了科举考取功名这条路。

    至于宋太夫人与杨文慧,平日话里话外并不忌讳家中这些丑事,外人听了,当着婆媳两个的面不好说什么,私下里却是传扬得满城风雨。

    连燕王妃这种不理他人是非的都听了一遍又一遍。

    叶浔听完,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杨文慧不同于前世的她,她不论与宋太夫人怎样个斗法,也懒得与外人提及这些,那时的宋太夫人也不与人说家事诋毁儿媳,如今婆媳两个闹到这情形,不需想也知道,是真在细枝末节上恨毒了对方,否则也不会家丑外扬了。

    腊月十五进宫向皇后请安时,叶浔不可避免地对宋家婆媳留意几分。

    一众命妇等待皇后升宝座之时,宋太夫人携了杨文慧与几个命妇站在一处寒暄,话里话外的,是百般看不上杨文慧。

    杨文慧则是一改在家中处处针锋相对的做派,低眉敛目地只听不说话。

    其实人们原本没有忘不掉的事,例如杨文慧钟情裴奕之事,也不是人们无从理解的,但是宋太夫人这个当事人耿耿于怀,别人想忘也忘不掉了。

    一再诋毁杨文慧,宋太夫人是在自掘坟墓——杨文慧积怨太深下狠手的话,宋家的光景怕是还不如前世。人前越大的隐忍,意味的恐怕是越深的憎恶深埋心底。

    叶浔心绪起落,面上只是平静地观望。别人家的事,与她无关。

    杨文慧却寻机到了她面前,见礼之后,自嘲笑道:“看我如今落得这地步,你很高兴吧?”

    叶浔从容笑道:“我高兴什么?不相干的人而已。”

    杨文慧微声道:“婆婆不喜,夫君冷落,我如今便是这样的处境。新婚当晚,他醉了,唤的是你叶浔的名字。如今发奋想要考取功名,也不过是要你高看他一眼。他是那样在意你。而我呢?我该如何才能让裴奕高看我一眼?我的路,怕是已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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