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孤星跟随脚步渐行渐远,日光将厚重的云层撕开一道裂痕,透出惨淡微光,照亮一座烽烟未灭的城池。太和殿、中仁殿烧的干干净净,搏杀一天一夜的元军正在两仪殿享受汉人的美酒美人、珍玩珠宝,能抢的便抢,带不走的一一杀之毁之,女人成了牲口,没有伦理规矩,美好的身体,年轻而蓬勃的生命任人践踏。

    战乱中男人不过一死,然而女人除却生命却要被剥夺更多,承受更多闭门读书满口诗书礼义之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天亮时走过承安门,城外依旧萧索,景辞主仆三人约再向南走上二三里路,才渐渐遇上难逃的难民,这已是被远远落在后头的人,大多数拖家带口,脚程不快。

    路上野草、树皮都已让逃荒的饥民啃光,远远看去,一座山仿佛只剩下光秃秃的石头、裸露的沙土。梧桐不由得摸了摸胸前那板块烙饼,不禁后悔起来,早知如此,应在城内搜刮干净才是,到如今只剩半块饼该如何熬过漫无边际的难逃之路,再抬眼向四周围佝偻无力衣衫褴褛的难民望去,生怕有人瞧出端倪,觊觎这往常从未在宫中见过的穷人吃食。

    肩上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寂静,突然间也不知是谁,自身后大吼一声,“元军来啦!元军追来啦!”路上行人一瞬间通通停住脚步,惊慌、无措写满本就已经憔悴不堪的脸孔,惊惶的人面面相觑,互相都企图在对方脸上找到逃生之机,但最终亦不过点燃了焦灼,催生了恐惧。

    梧桐反应最快,拉住景辞就往路边山坡上跑,匆忙间问:“这一条大道,从前能看到尾,两条腿再快也跑不过元人四蹄马,咱们只能往山上去。姑娘还能跑得动么?山上泥泞,好些地方路都没有,姑娘当心衣裳。”

    “这档口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衣裳鞋袜,逃命要紧。”

    梧桐一个健步越上山坡,找一棵矮树挂住自己,再回过头来将景辞与半夏拉上陡坡。山间路并不轻松,许多地方连落脚的平地都找不着,灌木枯枝纵横交错,山石嶙峋突兀,也不小心就要折断脚腕刺破脚底。

    行路间,景辞一个不慎让枝条划破了小腿,只一皱眉,不敢吭声。梧桐与半夏一个在前一个在后,都忙着探路奔逃,未曾注意许多。身后还有许多费尽力气爬上山的难民,不少人手上背上还抱着个哭闹不停的孩子,狭窄的山路除却行人急促的呼吸,余下是孩童尖利的哭叫,不断撕裂着被焦灼紧迫胀满的心脏。

    梧桐退后一步,与景辞并肩走着,压低了声音说:“这群人动静太大,迟早要被元军赶上,咱们要么转道往深处去,要么再加紧赶路,甩掉他们。”略顿了顿,补充道:“有他们也好,若真赶上,正好挡了咱们的灾祸。”

    人人生来自私,危急时分唯少数人为国为民抛家弃口牺牲性命,大多数人都在为一己之命费尽心思四处奔逃。

    路遇岔口,景辞闷声拉一拉梧桐,她当即会意,朝着右手边坎坷泥泞的山路走去,离开嘈杂拥挤的难民队伍。不知前路如何,但求能躲过这一劫。不多久,直至回头再也无法看见其余人身影,景辞忽而听见烈马嘶鸣、刀剑出鞘之声。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彼此的手,不论荆途波折,卯足了力气攀爬前行。

    日上中天,景辞已经疲乏到了极点,梧桐才在一道山涧下提议休息片刻。不管天外如何变幻莫测,山中岁月始终宁静安然。一道小川自汕头落下,成了叮咚有声川流不息的瀑布,梧桐自己低头掬水喝了个痛快,但看景辞,仍是为难,“这里头水也不定干净,要不姑娘还是等到了有人烟的地方,烧滚了再喝?”

    景辞摇头,“眼下在乎不了许多了,能活下去就成,我瞧这山泉水干净得很,不怕。”

    梧桐便摘一片宽大的芋头叶子,舀了水捧到景辞跟前,蹲下身子感叹说:“姑娘来时可听见追兵脚步声?走大道的人,恐怕已死了大半。”

    景辞长叹一声,无语凝噎。

    梧桐站起身向远处看,“这山头离得不远就是落霞山,姑娘,要不然咱们上梅影庵试试,住持师太认得咱们,或许能有个落脚的地方,等大人回城,便都无需再怕。”

    景辞不置可否,因已然无路可去,活得一时是一时吧。

    ☆、第85章 重病

    第八十五章重病

    翻山越岭,披荆斩棘,到落霞山时景辞已然浑身无力,脚步虚浮,若再多走个一里路,恐怕就要晕倒在途中。她努力地不要成为累赘,不想再拖累任何人,但身体的限制无法轻易突破,一路上仍需靠梧桐与半夏搀扶支撑。

    梅影庵早已经人去楼空,离散的难民在此搭棚落脚,一进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腐臭,不知是死了人未埋,还是将死未死的病人发出的恶臭。比之逃难之路更加触目惊心,教人退却。无奈天已擦黑,落霞山虽离京城不远,但仍有野兽出没,若再下山,或又可能遇上收队的元军,思来想去只能硬着头皮走入。未料梧桐在前,才跨进门里就有人上前来赶人,那人大冬天里敞着衣襟,露出胸口一道狭长的伤疤,高高壮壮似一扇门,凶神恶煞,“滚滚滚,这儿满了满了,再住不下了,快滚快滚,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蚂蚁都有领头,更何况一群苍蝇一般乱转的难民。这人既不是领头也不是匪首,景辞估摸着他这幅凶恶模样也就是条看门狗,看人脸色做事,便将梧桐扯到一旁商量。

    半夏提议,“要不然塞他些银票如何?”

    景辞摇头否决,“财不露白,再而咱们三个女流之辈毫无反击之力,他若起了歹心,那又能如何?”

    梧桐为难,“若此时下山,恐怕多有危险。”

    景辞道:“咱们身上还有碎银没有?先打发了这人,进了屋躲过这一日即可。”

    半夏翻了翻袖子,荷包里还藏着几块碎银,梧桐上前去求了半晌,那人才勉强答应,“进了这门,死活都看自己,没吃没穿,自己找地儿窝着,死了就近扔山谷里,崩在这哭哭啼啼碍眼。”

    梧桐忙不迭点头,好话说了一大筐,才领着景辞找一处犄角旮旯坐下。夜里山上奇冷,既没有炭炉也没有被褥,引下山的温泉池子早被领头人霸占,余下只有间四面透风的柴房给老弱妇孺安置。

    三人一整日未进一粒米,怀中的烙饼老已经凉透,一个个都成了铁打的,跑了一天一夜还摇头说不饿。景辞只好捂着肚子说,那便等明日再吃。

    可怜三个小姑娘衣衫单薄,躺在地上便相互依偎着囫囵睡着。半夜景辞发起高热,嘴里反反复复说着胡话,梧桐让半夏守着景辞,自己偷摸到药房,屋内只剩下零星一点药材,她取了要紧的几位药,就近在柴房里生火熬药,还能让人沾沾暖意。景辞吃着药,病情却未见好转,依旧是迷迷糊糊不见清醒。

    半夏着急后怕,又不敢哭出声,只得捂着嘴掉泪。

    原本计划天一亮便下山,如此也只能作废。景辞烧得满身滚烫,嘴唇干裂,一天下来能清醒说话的时间都不多。梧桐做男子打扮,便肩起了男儿担子。通常半夏在梅影庵内照看景辞,她跟着男人们便下山去,避开元军,到城内,或到附近小镇找吃的。

    好在银票晒干还能用得上,一回两回的能以高价偷偷摸摸从山下带上一帖两帖退热的药来煎着吃,梧桐勇猛,偶尔还能在山上打回野味,但需先孝敬了匪首才能得一两口下肚。

    景辞的病稍有好转,好歹能醒过神来说上两句,但山上的日子却一日比一日艰难,活人眼看着急速消瘦,面色蜡黄,水分流失,最终只剩下皮包骨。有一日梧桐立功,得了一张破棉被要给景辞垫上,半夏预备卯足劲将景辞抱起来,未料活生生的人横在两壁之间竟真是轻飘飘没重量,再看从前白皙红润的面颊早已经瘦得干瘪下去,一双眼空洞无神,唇上干得流血结痂。一件粗布衣裳大半个月未能换过,透出一股不能忽视的酸臭。这哪是往日不沾疾苦的汝宁郡主,分明已辨不出模样,似垂垂老去的妇人,早已经没有生气。

    半夏勉强将景辞放置在棉被上,拍一拍梧桐后背,示意她留心,当即捂着脸躲到门外一棵高壮杨树下放声大哭。

    姑娘家生来柔弱,经不起风吹雨打,何况是转乱之中辗转流落,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这一生未曾设想过真有一日要面对如此残酷艰难光景,一碗野菜汤都要与饥民抢得头破血流,能吃一顿饱饭都是在梦中。而今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支撑她熬过饥饿折磨的人,一眨眼奄奄一息频死难返,若景辞不在,她要如何撑下去,又几时是尽头。

    她心中希望、信念,在目睹景辞枯瘦如柴的身体之后迅速崩塌,青涩的肩膀再承受不住,难民棚中此起彼伏的呻吟与悲泣中,哭得声嘶力竭,心肺落血。

    终是有人自身后来,握住她肩膀,给她短暂一瞬的依靠,转过身遇上男儿装扮的梧桐,眼神坚毅,沉稳可依。安慰她,“不怕,等大人回京,一定找最好的大夫给姑娘看病,到时候咱们还和从前一样,有吃有喝有地儿住。”人间富贵地里出来的姑娘,现如今被饥饿与贫穷折磨得只剩这么些许卑微愿景,想来心酸。

    半夏用力抹了抹脸,将眼泪都藏进袖底,与梧桐说:“好姐姐,辛苦你,若没有你,咱们指不定落在哪一处深山老林里让野狗野猪叼走吃尽。”

    梧桐轻声低语,辨不明心绪,“说什么谢不谢的,都是尽本分罢了。我约莫着,至多熬过这几日,援军就该入京了,到时又少不了一场大战,咱们也得随时准备着,兵荒马乱更日子只会更加艰难。”

    一样都是未及双十的姑娘家,谁知道夜深人静月落无影之时,她有多少后怕与恐惧全然小心翼翼藏在冷冷清清面容之下。

    如果说支撑半夏苦熬下去的是景辞,然则撑住梧桐的便是远在西北却应当是无所不能的陆焉。

    城破宫毁的消息传到西北时,陆焉停留在晋王府与主人家各执黑白,小小棋盘内厮杀博弈,讲的都是禅语机锋,论的全是天下大势,旁人即便长了耳朵也是聋子一般,一个字也听不明白。但此二人既相约密谋于此,便心照不宣,无需点明已知对方打算。说到底是一场讨价还价,你进我退的参禅论道。

    得知景辞下落不明,陆焉当即便起身告辞,晋王一番挽留只当做虚晃,他已然归心如箭,恨不能飞回京师寻人。

    晋王为做一份大礼,指派三百近卫与他通往京师,但内里乾坤只此二人参透。陆焉走后,残局未完,晋王仍坐于原地一手执黑一手执白,慢慢下完这局棋。一旁黑衣谋士望棋低语,“此人轻重不分,恐难担大任。”

    晋王捋须不言,待下完这一局棋才淡淡道:“若他当真无所顾忌孤反倒要再行考虑,但他既有所牵绊,便将弱点示于人前,这么个法子表忠心,倒也新鲜。”

    分明仍是看不起,只当是一条可用的狗,上一口饭吃留一条贱命已足够。

    陆焉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至京郊之时,京师情况已好转,元军此次乃南下奇袭并未做长久打算,财物女人装满行囊,与前来驰援的西北军虚虚实实打上两场,便满载着货物回乡庆祝。

    城门已破,京师一片狼藉。城外驻守的残兵败将及一众官员奉诏回京收拾残局,难逃路上的人大都调转马头重回故乡,国破家亡的阴云渐渐散开,国人大多健忘,除却睹物思人的悲伤,余下的便都是苟活于世的庆幸。恨都藏在心底梦中,是惊是惧,是沉默亦是悲痛。于破碎的瓦砾与坍塌的城墙边,思念亡故的亲友,却又忘了积贫积弱的现状,是谁享用着无边富贵却大敌当前之时扔下满城无辜百姓径自逃亡,是谁将天下黎民踩在脚下,却将雨顺风调写成他之恩赐,仿佛养活数万万同胞的并非是终日劳作的农民,而是高坐金銮,口中说着何不食肉糜的圣明天子。

    生是拜他所赐,死是咎由自取,偏有人摇旗呐喊做这旷古招魂的急先锋,好似他杀了人吃了肉便不再是奴才一般,血肉白骨中自鸣得意。

    话又要说回眼前,转眼到岁末年关,山中万物凋零,草根树皮都啃个精光,景辞的病始终不见好转,两颊凹陷,面如金纸,原本在山上养得圆润得意的身子突然间瘦的皮包骨,肋骨处撑起空荡荡肚皮,里头至多是草根树皮,连同些许“扒出来捡干净”的观音土,她原以为自己无论如何无法下肚的东西,到真饿极了,饿到抓耳挠腮不能安寝,莫说是观音土,恐怕就连路边的硬石头都能吞下肚。而后渐渐连抬一抬手,开口说话都变得艰难无比,只是勉强吊着一口气,苦熬罢了。

    半夏也一日比一日消沉,岁末寒冬,每一日都有人因饥饿与疾病死去,连一床破草席子都没得,让人扛起来往山谷下一扔,就算了事。关你事喂猪喂狗还是暴尸曝晒,活人都熬不下去,谁还管死人?

    听说若不是病死的,还有人去谷底捡尸体,一人一口切开来吃下肚,美滋滋的荤腥熟肉,好享受。

    正当绝望之时,梧桐自山下带回消息,元军撤退,大军回城,不日便可平定战乱安稳回京。半夏闻言喜不自禁,枯黄干瘦的脸上终于有了光彩,一身希望都系于梧桐一身,待她开口,自告奋勇,“我去军营,找机会见大人一面,你好生看着姑娘,至多明日就能回来接你们下山。”

    半夏点头,紧握住梧桐的手,热切道:“外头兵荒马乱,姐姐还需当心。我与姑娘,便全靠你了。”

    梧桐回握她,眼神坚定,“放心,明日必回。”

    离开时身上的男儿装扮未变,只不过葛布短打已经被山间泥泞磨损得看不出颜色,她每一步都沉稳毅然,未曾容许自己有半分犹豫,只因一旦心中生出踟蹰犹疑,便再也迈不出这一步。

    ☆、第86章 苦熬

    第八十六章苦熬

    自梧桐走后,半夏如同吃下一颗定心丸,四周围在饥饿与疾病中挣扎的难民,连带着此起彼伏的沉重呻吟与哭泣都无法再撼动她心中蓬勃萌发的希望与憧憬,她的热切眼神落在被雨棚遮挡的门边,仿佛下一刻便有飞鱼服禁卫似英雄一般降临,救她于水火。

    从衣服上剪下的一块干净帕子沾了凉水覆在景辞额上,企图缓解她反复升高的体温,半夏微笑着伏在景辞耳边,悄声说:“姑娘知道么?梧桐姐姐就要领人来救咱们了,到时候姑娘能吃上一口热汤饭,还能看大夫,把病医好。到时候…………到时候咱们还能去给白苏姐姐找一处清净地方…………”

    生满冻疮与裂口的手贴在她滚烫的面颊上,低声呢喃着,说给她也是说给自己,“再苦再难终是要到头,姑娘…………再坚持一会,就一会儿,姑娘应我一声可好?梧桐走了,您又是这样…………我心里害怕…………”

    但是不能哭,没有资格软弱。往往是最痛苦的日子,并不见眼泪作陪。

    无奈日出等到日落,黄昏等到破晓,似乎这一个整个寒冬没有尽头,心一日冷过一日,天翻过篇章仍旧是悲苦,想象中应如天神般降临的飞鱼服与雁翅刀从未出现,怀里只剩一只藏了三天的冷馒头,业已是她们最后的口粮。

    耳边仍回荡着同屋老妇的低声告诫,“别想着进城,当兵的比元人更混账,瞧你穿得破烂便当你是饥民,宁愿就地杀了也不让你爬过城门。还听说有些猪狗不如的,到处杀人劫货,前几日有个回城的姑娘,就让守城老兵头拉到树林子里强啦!不是个东西,真不是个东西!”

    “老天啊,元人来了是死,汉军回来咱们也照样是死,我祖上一辈子本本分分种地,为何要如此受折磨!”

    天底下哪里有好人?只分强弱。

    却未料到,这一日景辞突然间清醒,如同食下万灵丹,能半坐着靠在墙上,与半夏说上一两句,她虽虚弱,但仍劝慰她。

    “别哭,我好着呢。也不饿也不烧,一睁眼还有床软软和和的棉被盖着,这一口吃的都难找到的年头,可真难为你们了。”内热拖了太长时间,五脏六腑似乎都从内往外发脓溃烂,身体似从别处借来,四肢不听使唤,连眼睛都是模模糊糊一片,看不清楚,“梧桐又下山去了?怎么就剩你一个?冷不冷,快进来被窝里暖会儿,我可热得很呢。”

    再平常不过的话语,可怜半夏却能觉出一股黄泉碧落生死阔别的悲怆,经不住拉起衣袖遮住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再多的眼泪也藏在一段散发着腐臭异味的布料之后,闷着声音忍着钻心的痛,与她说:“奴婢身上脏,就不跟姑娘窝在一处了。梧桐姐姐说一会儿就回,这还才小一会儿呢,还得等等,姑娘若是饿了,奴婢怀里还有个杂面馒头,一直给姑娘留着呢。”

    景辞说话仍有些吃力,见半夏强忍着眼泪,舌尖食过五味,酸楚难当,想要抬一抬手挽起她耳边零乱的发丝,险些用尽全身力气。如此患难与共的情谊,好过你富贵人生中相伴数十年,她不禁也红了眼圈,但同时还要努力牵起嘴角,艰难岁月里还她一抹粲然微笑,弥足珍贵。

    “你吃吧,我不饿…………”

    半夏终于忍住了眼泪,数九寒冬里一件单薄的衣,早已经冷得没了知觉,细腻光滑的脸让北风刮的干裂起皱,亦带走唇上水滴,干得从嘴角发烂生疮,一层厚厚的痂刚结好又让舌头舔坏。低头看,手也毁了,手指手背四处是刀刻一般的横纹,见肉见血,一沾水便如同尖刀钻肉一般地疼。

    景辞也不见得轻松,整个人被病痛与饥饿折磨得脱了形,少女美好的身体瘦得只剩下嶙峋的骨、蜡黄的皮。极力睁开眼想要看清身边人,却无论如何只是颓然。

    半夏端起袖子擦一把被泪水濡湿的脸,吸了吸鼻子说:“姑娘不饿,那奴婢还给姑娘收着,明儿饿了再吃。”

    “你吃吧…………”景辞奄奄已无力。

    半夏嘿嘿地笑起来,傻笑堆在一张憔悴破碎的脸上,出奇地滑稽,“奴婢不饿,奴婢刚在张婶子那蹭了口热粥吃,现如今饱着呢!”

    景辞不劝她,亦不拆穿,静静用一双朦胧不清的眼镜望向半夏跪坐的方向,轻声说:“是我拖累你…………”

    “姑娘…………姑娘别说这样的话,您这样说,奴婢可真是没脸活了…………”

    “你听我说——”她艰难地自红肿发炎的喉头发声,没一个字都带着血。但无论如何仍需撑住,再看一眼残酷又美好的人世,再看一眼彷徨无措孤独无依的半夏,“元人总归是要走的,皇上还在,该回来的都得回来,到时候你再去提督府找他…………他…………他是明白我的,必不会为难于你,往后如何,你同他说就是了。至于我…………若有可能,还是给我找一处僻静地方烧了吧,如今人人都饿的发慌,我只怕死后都不得安宁…………”

    “姑娘!姑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放心,梧桐姐姐已经去山下找陆大人,明儿就回,明儿天一亮咱们就能下山去,给姑娘找最好的大夫,吃最好的药,一定能熬得过…………”她前一刻吞进肚里的眼泪,这一时似拉开了闸门,一瞬间汹涌而出,无法自已。“姑娘,姑娘千万别丢下奴婢…………白苏姐姐已经去了,桂心也不知下落,梧桐姐姐…………真留着奴婢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不如一头撞死的好。”

    她俯下身,一头散乱的发辫夹杂着枯草黄泥落于后背,再没了估计,也没有希望,索性趴在景辞腿上,哭到力竭。

    景辞轻轻抚着她枯黄干涩地长发,如长者般以蓦然慈爱的口吻说着:“从今往后都要靠自己,半夏…………好好活着,活着比什么都要紧。如此也好…………我再不必拖累你们…………”

    轻缓而柔婉,与地狱般煎熬的难民聚集地并不相符。更像是临走前的告慰,离别时的缱绻,似水,滑过千疮百孔的心尖。

    无可奈何花落去,却总有人费尽心思拼尽全力挽留。

    半夏猛然间抬头,似恍然大悟,又似突然惊起,她决心已下,无人能阻,“不不不,姑娘,总会有办法的!如今银子没地儿使,但总有人屯着粮食药材,姑娘且等一等,等奴婢三两个时辰,奴婢下山去给姑娘买药买粮,肉粥好不好?姑娘应我一声,咱们夜里找张婶子借锅借碗,烧一壶水煮上一锅肉粥好好吃上一顿可好?”

    景辞没了力气,只淡淡笑一笑,掌心轻轻抚过她全无血色的面庞,最终颓然跌在藏着跳蚤臭虫的破棉被上。

    半夏擦干了泪,将棉被拉高些,给景辞盖个厚实,眼瞧着顺手掐死一只乱爬的跳蚤,再低头翻翻找找又弄死几只,粗看去没东西乱拱乱爬,适才起身往外,经过独臂的张婶子身旁,沉声问:“婶子前几日买米买肉的地方在哪儿?给我指指,今儿我去,我们家姑娘便要交婶子看顾些,天黑之前我便回来。”

    牺牲奉献非呈现于口述笔谈,而在于危难交加狂风骤雨之际。

    伟大,非仅止于死战不屈的将士,亦可在柔弱娇小的女人肩上追寻。

    今夜请你与我,为此沉默、泪流。

    岁末年关,京城在碎片瓦砾中迎来积蓄多时的第一场大雪,曹得意喜不自胜头一个奔去行宫报喜,“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天降瑞雪全赖圣明天子!”诸位阁老担忧着雪落之后不知又要冻死多少无家可归的百姓。

    陆焉回到京城已逾半月,手底下但凡能用的全都派出去找人,无奈找人似大海捞针全无音讯。外头传的体面的说法是汝宁郡主死在太和殿那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火中香消玉殒,更有些刁钻露骨的茶余饭后吃着瓜子听着小曲儿讲那些个妃嫔公主被元军拉到两仪殿大肆奸淫,有的当即便死了,有的让带回特尔特草原成了牛羊一般的牲畜,而太后掌珠汝宁郡主就在其中。

    徐徐而归的定国公府碍着脸面对外都称馨嫔与郡主双双殉节而死,寥寥草草便为两位曾为国公府的生息延绵富贵功名立下大功的女子划下句点。甚至于连名字也羞于提起,仿佛死于元军之手而未能自裁与正阳门下是她们永生的污点,怪你,只怪你到死也不为国公府的脸面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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