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不算生疏, 但也算不上亲密。

    “前辈。”宋翊眼睫颤动, 站在剑上,俯身向谢微之一礼。

    前辈身边那个人, 是谁?

    “不必这样客气,听说你拜了明霜寒为师,如今是琼华峰唯一的亲传, 未来可是一片坦荡啊。”宋翊能有这样造化,谢微之很是为他高兴,她压制着经脉中开始翻滚的灵力,面上没有露出分毫不妥。

    而宋翊听了话,下意识便道:“多赖前辈指点,我才能在外门大比夺魁,拜入师尊门下。”

    语气有些急促。

    宋翊心中很清楚,明霜寒收他为徒,大略,是因为眼前的少女。

    因为她指点过他修炼,仿佛收了他做弟子,便能和她多一点联系。

    谢微之同宋翊寒暄两句,不打算再多耽误:“今日我们尚有事要办,先就此别过吧。”

    宋翊素来寡言,听了她的话,只是低低嗯了一声,再说不出别的。

    他其实想说,小院葡萄架上已经结满了葡萄,一串压着一串,院里他种下的那株照夜白,到了明年,应该就能开满整个小院。

    若是…

    可是终究,宋翊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谢微之无暇顾及他的复杂心绪,向萧故点点头,两人便飞身跃起。

    “宋翊。”

    远远地,谢微之突然回过头,宋翊连忙抬头看过去。

    “若是可以,便不要学什么无情剑诀了。”谢微之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那实在不是什么绝佳的功法。

    以明霜寒今日表现,他可能...真的恢复了七情。

    谢微之真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这乌鸦嘴的本事,随口一说的话便成了真。

    七情尽忘,未必是什么好事。

    而七情恢复之时,大约,会是一件更痛苦的事。

    宋翊怔愣地看向远处,只见到鹅黄的裙角消失在他眼前。

    “听说无情剑诀乃是当年琼华真人留下的一门功法,锋锐无匹,越境挑战不在话下,你为何要劝那小子不要学?”萧故忍不住问道。

    谢微之看着天边浮云,嘴边带着轻笑:“这功法的确威力不俗,可惜世人都不知,无情剑诀顿悟之后,便会七情尽忘。”

    “七情尽忘?!”萧故神情错愕,“还有这样的功法,我以为修无情剑诀,便只是要修士自身清心寡欲,不可动情...”

    谢微之笑睨他一眼:“七情尽忘,修炼便能心无旁骛,这大概也是为什么琼华峰一脉修行无情剑诀的修士,修为晋升极快的缘故。”

    “这样说来,岂非是一件好事?”

    “若是能一直如此,对许多人来说,便是件好事。”谢微之似漫不经心道,“可惜,无情剑诀修到化神,好像便会恢复七情。”

    萧故忍不住叹道:“那这门功法,简直是缺了大德。”

    谢微之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七情尽失有什么好,没了七情六欲,那万物在眼中岂不是都没了颜色。不会为瞧见了山川河流心喜,不会为尝到了美酒佳酿快活,连喜恶都消失,那做人,还有什么趣味。

    萧故看着谢微之带着笑意的侧脸,搂住她腰的手,略紧了紧。

    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凭借今日这场闹剧之中明霜寒寥寥数语,加之谢微之方才对无情剑诀的描述,立时就将两人之间的过往猜了个七七八八。

    只是猜到了,便叫他的心情就此变得无比沉重。

    或许他们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可他们的不得已,终究是伤了她。

    萧故忍不住想,他若是同谢微之有相同的经历,可还能那么潇洒地放下,不带怨怼地去看待这些过往?

    他不知道。

    这天下又有几人能做到,在经历炼狱之后,心中仍向光明,仍愿去找寻,这世间尚存的美好。

    萧故一时沉默下来,耳边只听得簌簌风声。

    或许,这就是谢微之吧,这就是,他认识的那个,谢微之。

    “如何?”半空之中,萧故似乎感知到什么,微微侧头,目光落在谢微之发顶。

    谢微之神色并不算凝重:“放心,暂时还能压制。”

    时隔多日,她在腕上再次施展隔绝灵气的禁制。

    “既是如此,那便再走远些。”萧故下了决定,这样才不会叫还留在聆音楼的明霜寒等人察觉异象。

    萧故的遁术速度极快,不过短短半刻,已经遁出百里之外。

    最后,两人择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山头落下。

    不用谢微之开口,萧故双手捏诀,在山巅布下一道干扰修士感知的禁制。

    与此同时,谢微之解开手腕上的灵气禁制,指尖拂过掌心,数滴鲜血便浮在虚空之中,而掌心伤口飞速愈合,几个呼吸便没了痕迹。

    她面上已经没了笑意,以鲜血为引,牵动灵气,在山巅刻下符阵,额上渐渐渗出冷汗,显然这符阵耗费灵力甚剧。

    萧故看出,这是一套防御的符阵,环环相扣,精妙无比。其中只萧故能认出的便有数百道不同符纹,更别说其中还有数种他不识得,应为自创的符文。

    便由此就可窥出,这道符阵的威力有多大。

    见谢微之如此严阵以待,萧故不由皱眉问道:“小谢,这一回的天劫,难不成比上一次还要凶险许多?”

    谢微之站起身,山巅有浅淡云雾缭绕,恍如仙境,恰在这时,山风吹起她鹅黄的裙角,她便如人间话本里常常提到的山中神女降世。

    “这是天道最后的机会。”谢微之微仰起脸,眼中锋芒隐现,“金丹之后,它便不能再拿我如何。”

    她这具身体,于业火之中恢复到最适宜修炼的少年时,又撕破虚空重回修真界,触动了天道最深的禁忌。

    十六岁的谢微之,不该存在于此世间。

    但只要结丹,修为恢复,她的存在便会融入此界,再不会被天道视作异数。

    从来瞧谢微之不顺眼的天道,想来是不会放过这最后光明正大陨灭她的机会。

    这般情形下,便是有萧故在,也绝不容乐观。

    天地变色,只见乌云在天际积聚,隐隐能见到深紫的雷电在云层中闪现。

    又是九九天劫。

    萧故在谢微之身边盘腿坐下,撑着头看这雷电什么时候落下。

    同上回一般,有了萧故在谢微之身边,天道仿佛投鼠忌器,落下的雷电威力并不比谢微之筑基时强太多,但是谢微之的脸色并不见放松。

    九九八十一道雷电,很快便到了最后一道。

    但是山脉上方云层翻卷,最后一道雷电迟迟没有落下。

    萧故皱起了眉,下一瞬间,狂风卷动谢微之的黑发,她忽然出手,将萧故推出自己画下的符阵。

    “微之!”萧故摔在数丈之外,失声唤道,面上沉稳尽失。

    也是在他出声的这一刻,碗口大的雷电携着灭世之威悍然劈下。

    这一击,哪怕是元婴修士,也难以抵抗,怪不得谢微之要推开萧故。

    天道这是不惜伤了萧故这个被它偏爱的天命之子,也要灭掉谢微之这个变数。

    雷电与符阵灵力撞在一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周围扬起一地砂石。

    一颗碎石从萧故脸侧擦过,划下一道细小的伤口,鲜血流下,萧故却完全没有注意,他起身,立刻往谢微之所在之处奔去。

    风沙还未散去,一时之间,萧故什么也看不分明,心中万分焦灼。

    “微之!”他再次高声唤了一句。“你没事吧?!”

    萧故活了十九年,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到这般心慌。

    “咳咳…”一道有些慵懒的女声从风沙之后传来,咳嗽两声,“我没事。”

    那道窈窕的身影逆着光,缓步向萧故走来,他终于看清了她当下的模样。

    女子的身量比少年的谢微之高出大半头,腰若扶柳,肤如凝脂,嘴角一抹红痕映得唇色越发苍白。

    谢微之此时,实在称得上狼狈。鹅黄的衣裙破破烂烂,半绾起的发髻已经尽数散开,一缕长发散在身前,平添几分脆弱之美。

    她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散漫得全然看不出方才才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微之!你可还好?!有没有受伤,现在可有哪里不舒服?”萧故按住她的肩,神情紧张地问道。

    “无妨。”谢微之向他笑着,“结了金丹,接下那道天雷受的伤便好了七七八八。”

    轻描淡写,半分没有提及方才接下那道天雷是何等艰难,险些便要折在此处。

    萧故不敢全信,握住她的手腕把脉,片刻后才松了一口气,她的确是没有大碍。

    这就好,这就好。

    萧故退后两步,这才注意到她大变的形貌,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鼻梁。

    谢微之便笑:“怎么,我这身体长了几岁,你便认不得了?”

    萧故咳嗽一声,避开她的目光:“自然是识得的。”

    只是十六岁的谢微之,和成年时的她,对萧故来说,还是不同的。

    十六岁的谢微之,只是萧故的妹妹,但眼前的女子…

    萧故忽然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件天青色的法衣:“你先将衣裙换上才是。”

    谢微之之前一直穿的那身鹅黄色的法衣,已经在雷劫之下损坏得难以再修补了。

    指尖一动,天青色的衣裙便换在了自己身上,谢微之引燃灵火,燃去了先前衣裙的残帛。

    从衣袖上截下一条布料,谢微之将长发挽起,这便是一条发带。

    生得好看的人,无论什么打扮,都是好看的。她只站在那里,什么也不用做,便叫人见之忘俗,难以移开目光。

    一个侧影,便美得足以入画。

    劫云散去,蔚蓝天空之上,日光重现。

    谢微之一身天青纱裙,立于山巅云雾之中,长发随风而动,裙上薄纱飘摇,似琼楼仙子,要乘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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