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皇后这话,让皇上心里大为宽慰,对她的本分也更为满意,不由想到什么事都要横插一杠的梁太后,纵使太后是自个儿亲老子娘,日积月累之下,心里的天平也渐渐倾向于庄皇后。

    庄皇后叹了口气,状似无心地感慨:“往日里,还有大殿下帮着处理些政事,现如今朝中只剩下煜儿一个成年皇子……煜儿才干虽然尚可,可到底年轻稚嫩,他一个人,领的职责有限,自然压不住文武百官。”

    皇帝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胡须,沉吟道:“煜儿成家也有两三年了,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一国储君帮着先皇处理朝政了!罢了,朕老了,这天下,早晚都得交给年轻人!”

    庄皇后伸手掩了他的唇,嗔怪道:“陛下是万岁,哪里就能说老呢?不过是身子偶有不适,让太医们好生调理,要不了多久就能好的,可万万别说这些丧气话!”

    皇帝笑了笑,拿下她的手牢牢握着,高声对外喊道:“来人,宣杜卿!”

    路公公一直在外头候着,闻言忙打发小太监去前头将杜赫喊来,没多久杜赫就被引了进去。

    杜赫救驾有功,连升三级,领兵部侍郎职,虽然没有正式任命,但杜赫如此年轻有这般作为,前途已是不可限量。

    杜赫现在依然伴驾,皇帝拟旨还是常常喊他代笔。

    “……咨尔皇二子盛舒煜,聪明夙著,仁孝性成……自顷离明缀曜,震位虚宫,地德可尊,人神攸属,式稽令典,载焕徽章,是用册尔为太子。勉修令德,亲贤纳规,讲学勤政,体恤民生,大小文武诸臣协心辅佐,恪遵典,则保固易……”

    第二日早朝,立储圣旨一出,百官立马沸腾起来。

    盛舒煜跪地叩首:“父皇,儿臣何德何能,万不敢担此重任!”

    皇帝面色蜡黄,眼窝浮肿,虚弱靠在龙椅上,摆了摆手道:“无须多言,望你今后严修内外……”

    盛舒煜一而再再而三地谦虚推辞,架不住皇帝坚持和百官劝说,方接过圣旨。待钦天监择吉日正式举行册封大典,就能正式搬入东宫。

    傅清扬自然前去道喜,强压下心头酸楚,笑容满面地说:“这下子,姨母总算可以放心了!表哥一向才干非凡,我早知道,储君之位,非表哥莫属的!”

    盛舒煜笑道:“谢妹妹高看!”

    庄皇后眉眼间流露出一丝喜悦,笑着关切道:“册封大殿的朝服可准备好了?”

    盛舒煜点了点头:“内务府全部人手连日赶制的,时间比较紧,可苦了那些人了,皇子妃还特地赏了他们不少银两,也算犒劳他们了。”

    庄皇后笑着点头:“如玉如今做事,越发周全了!”

    华如玉谦逊一笑:“有母后时常指点,我才总算没那么笨手笨脚,给殿下和母后丢脸!”

    大喜的日子,傅清扬也不好拿大姐的丧事开口,憋了许久,实在坐不下去,寻了个由头就出来了。

    御花园里秋菊已经渐渐凋谢,几株山茶却依然寒风中摇曳,鲜艳夺目,在满目萧瑟中,独显绝艳。

    傅清扬坐在水边,夹带水汽的风迎面吹来,寒冷入骨,却又清透醒脑。

    “妹妹怎么坐在这里?水边湿冷,别受了寒凉。”

    傅清扬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头也没回,声音闷闷地道:“没事,穿了大毛的衣服,暖和着呢!”

    盛舒煊在她身边坐了,捏了把她的小脸叹道:“肉都没了,手感差了许多,还是白白胖胖的时候可爱!”

    傅清扬翻了个白眼:“喜欢白胖可爱的,四哥怎么不去养头猪呢!”

    盛舒煊朗声笑道:“猪哪里有妹妹的伶俐活泼!”

    傅清扬心情不好,懒得和他吵嘴,瞪了他一眼,便郁郁寡欢地转过脸,继续发呆。

    盛舒煊默默看了她半晌,忽然出声道:“还在为你大姐的后事心烦?”

    傅清扬点了点头:“如今族里长辈不允许她葬入家庙,梁家又退了亲……大姐姐去世多天了,再不入土,恐怕就……”

    盛舒煊微微一叹:“你们是如何打算的?”

    傅清扬冷冷笑道:“能如何打算?太后娘娘避而不见,承恩公府又急吼吼退了亲!咱们傅家再没脸,也不会上赶着去攀亲!再说,我也不乐意大姐姐成为梁家的人,免得死了都不得清净!”

    盛舒煊皱了皱眉:“如此说来,你不想你大姐入梁家门,他们退亲不是正好?”

    傅清扬摇了摇头,叹道:“哪里这般容易?被退了亲,大姐姐名声如何不受损?族里现在连个容身之地都不肯给大姐姐,祖父的意思是人死如灯灭,他去找一处庵堂,捐些香火银子,让大姐姐安葬那里。”

    盛舒煊挑了挑眉:“你不同意?”

    “当然不同意!我怎能忍受大姐姐死后不得安宁?”傅清扬伤感叹道,“生前,大姐姐为这个家操心良多,却不得善终,如今不在了,我又怎忍心让她随便安葬,孤坟一座,不得香火继承?”

    盛舒煊沉吟许久,忽然开口:“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傅清扬立马转过脸看着他。

    盛舒煊微微一笑:“我救驾有功,父皇说要赏我,一时半会儿的我还不知道要什么好……既如此,不如我去找父皇求个情,准许她的后事交给你料理!”

    傅清扬惊喜地问:“可以吗?”

    盛舒煊点了点头:“想必父皇不会拒绝于我。”

    傅清扬心头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感激地道:“四哥,大恩无以为报,将来有用的到我的地方,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我能做到,绝不推诿!”

    盛舒煊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忽然笑道:“傻丫头,四哥帮你,不需要你刀山火海的来回报……以后,若四哥有难,还望妹妹看在今日情分上,帮四哥一把!”

    傅清扬没有多想,立马郑重点头道:“四哥放心!”

    盛舒煊如今在皇帝跟前很得脸,寻个庄皇后不在的时候,来给他请安,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引得皇帝好奇笑道:“煊儿今个儿这是怎么了?以往最直爽不过的,这会儿有什么事,竟让你也吞吞吐吐起来?”

    盛舒煊挠了挠头,瞅着四下无人,满脸不好意思地开口道:“是有件事儿,想烦请父皇帮忙呢。”

    皇帝这下真是来了兴趣,好奇笑道:“哦?究竟何事?”

    皇帝现如今最看重的莫过于他,对他心里颇多亏欠,总觉得他年幼丧母,小小年纪就远赴沙场,又立下如此功劳,难得的不骄不躁,便多了几分慈父心肠。

    盛舒煊脸皮微红:“是这样的,父皇知道,傅家大姑娘在那晚被反贼误伤,梁家立马翻脸悔婚,现在大姑娘不得好生安葬,清扬妹妹悲恸非常,为她姐姐的后事着急心伤……儿子瞧着,挺不是滋味的,想着帮妹妹一把,就来求父皇恩准,将傅姑娘的丧事,全权交给清扬打理好了!”

    皇帝饶有趣味地看着他,意有所指地笑道:“人家家里的私事,朕可不方便过问呐!”

    盛舒煊急了,跟个真正的毛头小子一般道:“清扬妹妹说起来还得喊您一声姨丈呢,又不是外人,怎么不方便过问了!”

    皇帝扑哧一乐:“你啊你啊……老实说吧,怎么对人家的事儿这么上心呢?”

    盛舒煊立马娇羞无限地垂下头,五大三粗的块儿头,真难为他做出这般小少年的稚嫩表情,小声嘟囔道:“谁上心了……好嘛好嘛,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父皇!儿臣和清扬妹妹自小一道玩大,很有些情分在,这些年儿臣在外领兵,倒是时不时会想念妹妹……原本还不知道为什么,只当是兄妹情深。可这次回来,看妹妹已经初初长成,小丫头亭亭玉立的,心里很是……”

    皇帝哈哈大笑:“难得你小子也有如此忸怩的时候啊!罢了罢了,少年慕艾,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是开窍的时候了!清扬呢,也算朕看着长大,又有皇后亲自教养,品性上自然没话说!算你有眼光!既然你对她有意,朕就给你们赐婚,等过两年那丫头及笄了,再正式行礼……”

    “不不不……”盛舒煊连忙推拒,“父皇恩情,儿臣心领了!只是妹妹如今年纪还小,贸然赐婚恐怕吓到妹妹了!而且儿臣不日又要出征,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何苦耽误人家年华……”

    皇帝不满地摇了摇头:“能嫁给朕的皇子,是她的福气,哪里说什么耽误不耽误!”

    盛舒煊苦口婆心地劝道:“父皇,儿臣年纪也还小,如今不过刚刚有了好感,还想着多观望观望……再者,现如今宫里发生这么多事,芳嫔刚刚过世,大皇兄又……贸然赐婚,恐外头又要传些不好听的话来!父皇好意,儿臣铭记在心,待儿臣此次出征凯旋,再请父皇赐婚,岂不是更美?”

    皇帝想了想,只得点头叹道:“行了,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朕管不了那么多!既如此,朕就将西山的影梅庵赐给清扬,让她大姐可以在那里享受后世香火供奉。”

    盛舒煊大喜:“谢父皇恩典,儿臣这辈子的幸福,就全赖父皇隆恩了!”

    皇帝摇头笑叹,指着他骂了几句,两人颇有些寻常父子间的温情流露,让病中的皇上心里更加喜爱于他。

    不过皇帝难免精力不足,说几句话又困倦起来,盛舒煊服侍他躺下,方轻手轻脚地退出。

    一出宫,盛舒煊脸上憋出来的少年娇羞全然不见,镇定自若地上了马,往安定侯府赶去。

    ☆、第76章 后事

    傅清扬自然不清楚盛舒煊是如何讨得皇帝恩典,不过听到大姐姐的后事全权交由她料理,傅清扬总算松了口气。

    “西山……倒是个不错的地方,影梅庵外是大片梅园,大姐姐一定会喜欢。”傅清扬郑重地道谢,“四哥,此番恩情,清扬铭记在心,多谢四哥了!”

    盛舒煊微微一笑:“你大姐姐已经停了那么多天,虽然天气寒冷,身子还没见腐烂,也该早点入土为安才是!你预备如何安葬她?”

    傅清扬沉默片刻,轻声叹道:“大姐姐曾经和我说过,她不怕死,就怕不能死得其所,她不求死后哀荣,只求死后能回归天地,来世化作飞鸟游鱼,再不受高墙禁锢,被人利用……”

    傅清扬眼中闪过一抹深切的悲痛和恨意:“如今,她被亲身父亲推出去挡刀,死得如此憋屈不值,死后还这般波折,落得可笑可叹!我是再不忍将她随意安葬的了……既然她想回归天地,想脱离高墙大院,那我就帮她完成这个愿望!”

    华老太太病中缠绵床榻,根本无心过问。老安定侯只求家族利益不受损害,在他看来,傅怀淑已经身死,人死如灯灭,如何安葬,他就不大想去过问。剩下的安定侯……不知道是真的因为太过冷血无情,还是由于心中有愧,自那日宫变至今,再不曾出现在众人面前。

    傅怀淑后事如何料理,傅清扬说一不二,安定侯府自然无人能够反对。

    这些天阳光都不错,虽然温度一日比一日低,但天气晴朗,冬日暖阳照在身上,让人有种慵懒的惬意。

    傅清扬给几人下了帖子,这一日大家都聚在了西山,全是素衣淡妆,神色哀伤。

    下人小心将木筏抬上山,放入溪水源头。傅清扬从篮子里取出一壶酒,斟了几盏分给众人。

    “还记得几年前,也是我们几人,结伴来西山游玩,抚琴烹茶,谈古说今,如今一眨眼,却已经物是人非,生死别离。”

    姚佐伊红着眼,望着木筏上平躺的人,哽咽着问:“妹妹当真要如此吗?”

    这个年代讲究死后入土为安,傅清扬却一意孤行,要将傅怀淑火葬,这种形同于挫骨扬灰的方法,姚佐伊自然不能理解。

    傅清扬点了点头:“大嫂,姐姐生前就说过,希望死后能够回归天地……西山留有姐姐许多美好的记忆,以前不能时时来此游玩,如今便将她葬在此处,让她沿着溪水顺流而下,永远存于青山绿水之中,不是更好?”

    华如玉叹道:“淑妹妹自幼性格刚强,乐观豁达,是我不能及的……这杯酒,我敬妹妹,愿妹妹在这山川河流中,得享宁静。”

    华如玉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已经进了腊月,山上梅花零星绽放,杜赫早早命人随他一起采摘,将冷香鲜艳的红梅洒在木筏之上,生生减去一丝送葬的灰暗绝望。

    “梅花品性高洁,孤傲坚韧,和你再相像不过,如今让这些花伴随你,希望你如同此花,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生生世世,得以永恒平静。”

    杜赫说完,念了祭文,方端起酒,洒在溪水之中。

    盛舒焰帮清扬将木筏缓缓推入水中,众人沿着溪流,跟着送了一段,直到湍急的水流转了弯,再也无法跟随,大家才停了下来,站在水边默默目送。

    盛舒煊拉弓引箭,嗖一声轻响,火箭射中木筏,轰地燃了起来。

    姚佐伊咬着帕子,忍不住靠在傅怀远的胸前,失声痛哭。

    木筏由涂了松脂的易燃木料制成,火势一起,不烧完便不会熄灭。大家默默望着水中熊熊的火焰,一时间山林寂静,鸟雀哀鸣,就连冷冽寒风,都呼啸着无尽的悲伤。

    影梅庵被赐给了傅清扬,算是她的私产,庵里的人自然对她恭敬有加,听说了她的要求,立马尽心照办,保证傅怀淑的牌位,长灯不灭,香火永继。

    安排好一切,傅清扬便跟着大家一起慢慢往山下走去。

    暮□□临,行人稀少,城里炊烟袅袅升起,万家灯火点亮,帝都还是一如既往的繁盛,百姓们丝毫不受宫变谋反的影响,朝堂上的瞬息万变,对平凡人来说,远不如柴米油盐的琐碎重要。

    傅清扬望着车窗外,眼中明明灭灭,直到大家分道扬镳,才回过神来,忙同华如玉他们道别。

    杜赫看了眼马上的人,微微一笑道:“两位殿下不随我们一道走吗?皇子府正好和我家顺路。”

    盛舒煊微一挑眉:“思源先回去吧,我还有事……再说我也不放心妹妹一人,顺路送一松他们。”

    杜赫默默看了眼傅怀远,有望了望车窗边的姚佐伊,心想这俩难道不是人?用得着你来送!

    不过杜赫显然不露声色,笑了笑道:“那我就先告辞了!”

    杜赫一走,盛舒焰立刻催马上前,小声嘀咕道:“四哥有什么事?再不回去宫门就要下钥了,咱们还得去给父皇请安呢!”

    盛舒煊点了点头,表示知道:“无妨,来得及!”

    两人一直送到侯府门口,婉拒了进府小坐的邀请,盛舒煊笑着道:“你们先进去吧,府上那么多事,老太太身子有不爽快,我今天就不去打扰了……我和妹妹说两句话再走,你们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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