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想着的是将陈氏弄回来,放在小院子里拘着,软硬兼施着让她认命为妾,再找了理由与万家说开,将唐小鱼记到万氏的名下,两全其美,皆大欢喜。谁想到万氏居然会这么快上门来,陈氏又那么硬挺着坚决不肯答应为妾!

    更糟心的是,居然让两边就这么撞上了。

    没办法躲,没办法避,更没办法迂回婉转瞒天过海口灿莲花地两边糊弄。

    冯氏真是一个头变得有两个大。

    都是汪氏这不中用的东西,连一个小脚妇人都看不住。还有那该死的丫头,叫她看住了小鱼,却不知道这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何时跑去了东院。

    冯氏暗自发狠,却还得耐着性子劝说:“我们不是那样的人家,你是四郎的媳妇,小鱼是四郎的骨肉,我们怎么可能害你们。当年的事只是个意外,谁也不想这样,可这事摊上了便不得不解决不是?”

    唐娘子垂着眼,也不看冯氏,只说了一声:“那也没有让我为妾的道理。”

    “陈 氏,当初我们实在是以为你们已经死了,才与万家又做了亲。这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我们家四郎的妻室是万家姑娘?如今四郎与万氏有子有女,吴松县更是人尽皆 知。我知道你是大户人家出身,见识多,心肠好,你若不让,叫万氏以后如何抬头做人?让四郎的儿子将来怎么被人看轻?他可是四郎的儿子,将来要继承香烟的 人……”

    “那就合该着让我娘以后不能抬头见人,让我娘被人看轻?再说了,爹是赘婿,生的儿子也是姓万的,跟唐家的香烟有什么关系了?”

    冯氏被小鱼的话刺得老脸通红:“大人说话,小孩子莫要搅和。”

    唐小鱼“呵呵”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面色铁青的万氏。

    “陈氏,当娘求你。”冯氏低声下气地与唐娘子商议,“你放心,不过是另写份文书,唐家还是会好好待你,更会补偿小鱼,让她人前人后都有体面风光。她做个父母双全的孩子总比失怙孤女强吧。”

    唐娘子摇头:“反正我不做妾。”

    不管冯氏怎么放低了姿态,唐娘子只这一句回应。

    冯氏也恼了,拍桌子骂道:“你这贱婢怎么这么听不进人话?难道你宁愿当个寡妇让小鱼将来被人戳脊梁骨,也不乐意看着孩子有份体面,父慈母爱地过一世?难不成你还乐意在外头抛头露面迎来送往地做那一份勾当来养家糊口?”

    冯氏说话也太难听了。唐娘子和小鱼开了饭馆被她用这几个词一说,仿佛成了见不得人的淫窝。陈氏被她这句话说得浑身乱颤,双颊赤红,眼泪都流下来了。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些年我带着小鱼靠着自己的双手生活,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怎么就成了你们口中那样不洁的勾当了?你这是又要逼着我们去死不成?”

    汪氏连忙低声劝慰:“娘说的不是那意思,你们开着饭铺子,那词只是说来用饭的……”

    冯氏一拍桌子:“什么用饭的客人,她年轻貌美还能直守着这冷锅冷被的这些年?你瞧她,除了一张妖媚脸,细手小足,哪里有一分是能当家干事的样子?反正无人瞧见过,若不是靠着这一身白肉,你当她真能养活一个痴蠢的女儿到今天?”

    陈氏“哇”的一声哭出来,心里此刻是万念俱灰。唐明诚娶了别的女人,唐家不认她这个媳妇她都能认,可是这些年自己的坚持和苦守居然被人抹污成这样,那比要了她的命还让人心伤难受。

    小鱼腾地站起身,双手用力一掀,可惜这是张实心实质的黄杨木大桌,她的力气掀不动桌子,于是她改掀为扫,直接将满桌子杯盘碗盏全都扫了出去,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你 不就是想说我娘是女表子?天地良心,你们也不怕落道雷把你们劈死。”唐小鱼冷笑一声指着冯氏的鼻子尖骂道:“你这黑心肠的老太婆,把你儿子卖了八千两,可 不跟市集上卖肉的屠户差不多?”说了也不理气得浑身直颤的冯氏,手一转又戳上了唐明诚的鼻尖,“还有你,你还是个男人吗?想要富贵为什么不能自己去赚,非 要卖身到别家去?便是卖身,你乐意我们也没意见 ,你嫌我痴呆又想换个老婆便大大方方对我娘说了实话,好聚好散,和离也好,休妻也罢,非要玩什么路遇土匪失踪的把戏。一边想当婊子一边又要立牌坊,这世 上哪里这么好的事?瞧你也长得人模狗样的,不过就是一个鹌鹑,老婆被人泼污水也不敢吭一声,这种货色的男人娘你还要他做什么?炸了来吃吗?”

    唐明诚惊骇地张着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就是他的女儿?这样恶毒地咒她祖宗,骂她父亲,这便是知书达礼的陈氏教出来的女儿?

    “去!”冯氏抖着手指着小鱼对汪氏说,“她这是犯疯病了,满口喷粪,你去拿马刷子给她好好刷刷嘴!”

    唐小鱼冷眼斜睨着汪氏冷笑了几声:“三婶子,你要不要亲手来刷我的嘴?”

    汪氏被她凶悍的目光盯着,竟有芒刺在背的感觉,一时居然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

    “去啊,难不成你也想气死我?”冯氏大吼了一声,汪氏立刻从凳上弹起便要跑,被小鱼一把拽住。

    “别走,把事情都说清楚了再走。”唐小鱼转头看着万氏说,“你不想我跟我娘留下来的对不对?”

    万 氏被小鱼刚刚说的话也震了半晌,觉得这丫头看着清丽可人,说话可真是泼辣,骂的人虽然是她丈夫,她却感到了那么一点淡淡的爽意。唐明诚虽然熊,但到底是她 儿女的亲爹,她心里再生气也有限。但对冯氏,她真是恨得牙痒,事情到了这步,她要还看不出万家是被这老太婆给设计了,那她就不配姓万。

    “你们留下,我就走。”万氏也不含糊,端坐在椅子上扬眉看着小鱼,“不过我觉得唐家是舍不得那八千两的银子的。”

    唐小鱼点头,看着万氏的眼睛里终于带上了笑意:“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跟我娘走,你看你是不是意思意思补我们点精神损失费?”

    “这是应该的。”万氏连顿都没打一下,直接从怀里摸了个荷包出来扔给她,“这里有三百银银票和几两碎银,你看够不够?”

    小鱼手疾眼快,直接把荷包划拉到怀里:“够了!”也就是意思意思,唐小鱼想,我还能差这几百两银子?

    “不行!”冯氏盯着小鱼揣了荷包的怀里,眼睛都气红了,当下出声道,“陈氏要走便走,你留下。”

    “我?”唐小鱼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失笑道,“您确定?”

    “你是唐家的骨肉,怎么可以流落到外头!”

    “呵呵,当年把我们赶走的时候可没想过我是唐家骨肉呢,怎么这会就想起来了?”唐小鱼双手撑在桌面上,戏谑地说,“把我留下来不怕把您给气死啊。我以前可是个傻子,不知道孝字要怎么写。要是发起疯病来,可做不得准的。”

    冯氏只想把唐小鱼留下来吃肉喝汤,只要人在,锁起来就是,哪里管得着是疯是傻,一个没及笄的小丫头,留口气就行了,还能有机会让她再气着自己?

    陈氏突然站起身来,看看唐明诚,又看看冯氏,声音平淡而清晰:“诸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若欺妄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离之。(注1)”

    作者有话要说:(注1):这里借用了一下唐律,《唐律疏议·户婚》中有云:“诸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若欺妄而娶者, 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离之。”又:“诸和娶人妻及嫁之者,各徒二年。”

    ☆、第43章 一别

    ”诸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若欺妄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离之。“

    陈氏一席话,满座皆默然。

    这是大齐律户婚中的条款,大齐是一夫一妻制的,侍妾不论多寡,但正妻只能有一位。唐明诚这样的,已有正妻,又娶一妻,便是有罪。而万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女儿嫁与唐明诚,女家是无需承担罪责的,男方则要加重刑判。

    当初冯氏虽然指使唐明诚将他与陈氏的婚书偷了出来,但婚书并非只有一份,只要去京中有司查寻,便能找到当年在官府备案的婚书。

    只要陈氏去告,唐明诚这停妻再娶的罪便逃不了。

    唐明诚的脸唰地一下变白了,万氏也坐直了身体,面上现出凝重之色来。

    大齐律法严谨,陈氏这时候抛出户婚的相关律例,就是明晃晃地要胁唐家,唐小鱼,她不会放手。

    冯氏哆嗦着嘴唇,指着陈氏骂道:”你这恶妇,你这贱婢,居然有如此恶毒的心肠,将亲夫告进衙门,你面上就能有光采了?你就不怕被唾沫星子淹死。你怎么当初就没在外头死了呢!“

    ” 左右我之前便是个寡妇,还有什么可怕的?“陈氏笑了起来,”我的心肠再毒也没有您毒,为了八千两银子便要害了我们母女的性命。“她瞥了一眼唐明诚,心中酸 楚,复又扭过头硬下心肠不去看他,”在我心里头,四郎已经死了。在你们心里头,我和小鱼早几年就该死了。既如此,还非强扭在一起做什么?我不痛快,你们也 不痛快,没一个人痛快。索性就让我与唐明诚和离了,我带着小鱼走,你们该怎么过日子便怎么过日子,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再计较你们以前骗我害我的事, 岂不两全?“

    这不是两全,唐小鱼要是跟着陈氏走了,那她们之前费力去接人算得什么?冯氏心中纠结得很。

    万家在江州府是有名的行商,靠贩得南北东西的货交易,几代人挣得诺大的家业,在整个江州府都是数得上名头的富商豪客。

    万氏的父亲年轻时因与人意气之争伤了子孙根,除了万氏一个女儿再无所出。他又不乐意过继旁支的子弟,便存了招赘的念头。便万氏打小富生贵养,眼界高得要命,对这未来夫婿的要求极高。既要貌比潘安,又要学富五车。

    入赘的女婿不得科考,而且要改认祖宗,生下的孩子还要随女家姓。

    虽然万家有钱,但有才学的男子不肯白读了十几年寒窗,貌美的男子又不一定能入万氏的眼。

    这一拖便拖到万氏年过二十,拖成了一个老姑娘。

    万家急了,不再拘在吴松县招婿,跨府跨到了巴郡来,冯氏听大女儿带来的消息,便想到了远在京城的小儿子唐明诚。

    唐 明诚读过书,人也聪明。打小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男子,冯氏曾对他寄予厚望。只是唐家家穷,供了老大唐明德便再也供不起唐明诚。是以他少年离家去了京城, 投奔了唐家一个远亲,在人家的店铺里做了账房。也不怎的,因缘际会,有一年救了工部员外郎的女儿,为了女儿家名声着想,员外郎夫妻便要将女儿嫁给他。

    那可是从五品的官家,在京城或算不得什么,但放到地方上,那是跺一脚都得震三震的人物。

    虽然这家小姐是庶出,生母不得宠也没地位,但这婚事放在唐四郎身上也是高攀的。

    亲事定来之后不久,淮河决堤,流祸百里,上头清查出工部主事贪赂,陈家受牵连被判了抄家。陈氏的亲爹被问斩,兄弟被流放,嫡母和生母都殉了夫,陈氏因嫁了人而逃过一劫。

    刚攀上的大官亲家转眼便大厦倾覆,冯氏得到消息之后大哭了一场,便写信逼着儿子休妻。

    那时候陈氏已经怀了身孕,唐明诚拿着妻子的嫁妆做起了生意,两个人正是情浓之意,妻子家里遭逢大难,他自然不肯再雪上加霜。

    不久后女儿出生,一家三口便在京城过下去。只是唐明诚实在不是个做生意的料,一回被骗二回被宰,没用四五年,家里已经被败得家徒四壁。

    而女儿小鱼在两岁时曾经走失过一次,等找回来,便成了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

    那时候的情浓,在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下,也渐渐消褪了。

    冯氏这时来信,将万家的情况一一告知,让他休了陈氏,扔了小鱼,回来给万家当女婿,便有享不尽的富贵。

    唐明诚心动了。

    他初与陈氏成亲时,颇是过了好日子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再也受不了寒衣糙食,再也看不得女儿呆傻的样子。

    可是陈氏无七出之罪,又在三不去之列,唐明诚根本不能休妻。

    他带着妻女回乡,一路惴惴,患得患失。舍不得陈氏的美貌,又贪着万家的家财。最后想出了遇匪的路子来。

    若万家相中了他,那陈氏母女赶走便是,若万家没相中他,他便“死里逃生”,与陈氏继续过日子。

    及至成了万家女婿,唐明诚也会时不时想起陈氏来,心里有愧疚,逢年过节去庙里上香也会多捐些香油钱当是为她祈福。

    只是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陈氏没死又回了唐家,而当初痴傻的女儿也好了。

    唐明诚心乱如麻。他舍不得万家的锦衣玉食,何况万氏又给他生了儿子。如果陈氏真要去官府告他,停妻再娶之罪他是当不起的,陈氏提出来和离走人,他自然是一百个乐意,生怕陈氏反悔。

    “娘,就照她说的做吧。我们多多补偿,让她以后过得好些。”唐明诚又看着陈氏,一脸羞愧,“当初确是我对不住你,只是已经对不住你们了,此时不能再对不住我的妻儿,我给你作揖。”说着他站起身来,一揖到地。

    “我这就写放妻书,倾力备了程仪送与娘子,求娘子宽恕。”

    冯氏气得倒仰,这样一来,倒全成了她在做恶人。可又不能当着唐小鱼的面对唐明诚和万氏说唐小鱼对唐家是如何的重要,她能带来多少银子。

    不用说宫里赏下来的几千两银子,光是她带来那些宫妃赐的金珠玉器,还有太皇太后手书的立屏,便是价值连城之物。

    若放了小鱼走,这些东西唐家还能留得下来吗!

    万氏拍了拍掌,对唐明诚这样的表态觉得还算满意:“我来与你研墨,陈家姐姐这些年所受辛苦,小妹只能以银钱代偿,请勿嫌弃俗鄙。”

    陈氏看着唐明诚在纸上落墨:“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

    不觉落下泪来。

    唐 明诚又写道:“若结缘不合,想是前世怨家。反目生怨,故来相对。妻则一言数口,夫则反目生嫌。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 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解怨释结,更莫相 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注1)”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陈氏将放妻书吹干墨印,折起来放回怀里。对着唐明诚和万氏浅浅一礼:“愿四郎与夫人共效于飞,白首偕老。”说完带着小鱼转身离开。

    冯氏指着唐明诚,挥身筛糠一样,骂道:“你这个败家儿,败家儿,怎么可以这样轻易给了放妻书放她们离开!”

    万氏双眉一挑:“难不成母亲是要让四郎写张放妻书与我,让我离开?”

    冯氏没理她,只骂道:“你不知道那贱丫头是谁,你若知道,万不能放手。”

    唐明诚收了笔墨对冯氏说:“不管是谁,她二人与我已无干系。母亲又何必为此事与我争执。娘子贤淑,儿女可爱,这样的生活我不想改变。”

    “你知她是谁?”冯氏声嘶力竭地喊道,“她可是唐小鱼,是献上玉薯给朝廷,进过皇宫,被皇上和太皇太后夸过的唐小鱼!她是神仙子弟,是巴郡府知府韩纶认的干孙女啊!”

    “啪嗒!”唐明诚手中的笔落到了地上,溅起无数墨点。

    “那 又如何?”万氏见丈夫失态,忙将他拉到自己身后,对冯氏说,“您可看清楚了,她是什么样的性子。唐家以前那样待她们,现在又这样羞辱她们,但凡有点血性的 女子都不会再认这门亲。入过宫也好,是知府的干亲也罢,与我们又有何干系?您能指望她将来在官家那里为唐家美言?娘您别做梦了!”

    “你知道什么!”冯氏痛心疾首,捂着发疼的胸口说,“别说宫里赏下来的几千两银子,便是宫里的娘娘们赏的那些个首饰头面都是你们几辈子瞧不见的宝贝,太皇太后还亲手手书了立屏送给陈氏。还有江陵县归下小鱼名下的六百亩良田啊……这下全都没了!”

    万 氏冷笑:“好啊,原来您是抱了倭瓜又不愿丢胡麻啊。您也不想想,那陈氏得了太皇太后的手书立屏,将来宫里头知道您把被太皇太后赏过的陈氏以妻为妾了会怎么 样?你当真会让她在唐家好好奉养到死?换成是我我也不能信。母亲,我劝您还是想开点,别为了点子蝇头小利便将一家子性命给搭在里头。要知道四郎是她亲爹, 将来事发了,四郎头一个跑不掉,还要连累我们万家跟着遭殃。”

    万氏也不再像以往那样与冯氏汪氏亲热,直接拉了唐明诚就往外走,边走边高声呼喊着带来的婢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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