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允笑意顿时一敛,却还是客气:“多谢陛下。”说着,拍拍手。

    殿外搬礼物的脚步深重起来,还伴着铁链哐啷的声音。

    除了赫连允一行人,全都循声望过去。

    几名北人武将推着一辆板车到了殿外,车上有个巨大的四四方方的东西,被红布盖着的。

    停定之后,红布之内,传来嗡嗡低沉的声音,引得殿内人略惊讶,交头接耳地猜测起来。

    赫连允道:“是敝国本地产的珍玩异兽,也千里迢迢带来的礼物之一,供陛下笑纳赏玩。”说罢,示意随从将红布拉开。

    红布一开,众人轻讶出声。

    车上是一个半丈长宽的硕大铁牢笼,里面坐卧着一只大兽,头颈和四肢被五条铁链锁着,身体明明是老虎,有一圈圈的虎皮纹路,可脑袋上滚着一圈金色鬃毛,又形似狮子,一只尖利的爪子勾在牢笼底部,嵌入好几寸,另一只抓着栅栏,棕色眼瞳凶光四溢,警惕盯着殿内的人,喉咙里发出闷吼,好像随时会冲破桎梏,扑上来。

    “这——这是什么?”在座的臣子一惊,“到底是狮子,还是老虎?”

    离殿门坐得近的几名臣子有些哆嗦,狮子和老虎本就够凶猛了,这怪物虽像狮子,又像老虎,可个头远又比狮子老虎大一两倍,锁了五条锁链还能移动身体,叫嚣个不停,万一使了蛮劲儿冲出来可不是好玩的。

    姚福寿眉头也是一皱,别国贡礼中也不乏珍奇异兽,却都是赏心悦目的温顺动物,这北狄子真是天生野蛮,这种凶兽当做朝来往之礼就算了,竟还运输进宫,送到殿上,简直半点礼仪不讲,可既是蒙奴送来的礼物,也不能拒绝或者明说不好。

    赫连允见区区一个面相凶恶的玩兽就将一群汉人弄得有些畏惧不安,眼眸中轻蔑顿起,笑道:“姚公公,这个玩兽在敝国算是蒙奴的国兽,若是怕惊到了诸位大臣,我让部下再锁紧一些。”说着,打了个手势。

    一名蒙奴武士会意,将戴了铁皮护腕和铁制手套的手朝铁笼里伸去,抓住那凶兽身上的链子,也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故意,锁没锁紧没有看到,一条铁链却反倒锒铛一声,松落在地。

    凶兽本来离栅栏还有些距离,此刻少了一条铁链的束缚,身体往前一扑,整个贴住了牢笼,爪子也伸出栅栏几寸,与最近的一名黄门官只差不到一根手指的距离。

    黄门官条件反射地尖叫一声,大失仪态,竟踉跄地朝旁边躲去。

    殿内其他陪宴的几个臣子被那黄门官一扰,也跟着哗然起来。

    几名蒙奴武士哈哈大笑起来。

    赫连允脸一沉,喝叱住几人:“不得无礼!”

    武士这才将那铁链重新栓上,锁紧了凶兽。

    赫连允这才抱手:“没惊了皇上吧?这家伙天生强悍,在蒙奴草原上素有战兽之名,所以才用五条铁链绑着,没想到还是绑不住。”

    宁熙帝见区区个畜牲,竟把臣子吓成这样,脸上挂不住,黑了几分,再听他说这畜牲的秉性,完全就是将它比作蒙奴,胸膈一闷,咳了几声。

    赫连允眼色一动:“皇上恕罪!”正要下令将猛兽运下去,却听右列飘来声音,语气带着几分笑意:“性情虽强悍,只可惜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十来个春秋。”

    赫连允望过去,对座年轻男子丰华俊采,便是不看一身云龙锦袍,光看一双大宣极少汉人有的幽深眸子与挺拔身躯,也知是谁,不免笑道:“秦王何出此言。”

    夏侯世廷望一眼铁笼中的猛兽,转颈:“蒙奴地处草原,雄狮是草原上最凶猛的野兽,这禽兽肖似狮子,身上又有老虎额斑纹,本王猜,应该是贵国用雌虎与雄狮交配产下的狮虎兽。狮虎兽的确是珍贵,可惜狮与虎天生不亲近,上百年才能孕育出一只,生下后能活下来且顺利成年的,十只中还没两三只,就算这两三只,精心培育照顾,寿命最长的,也不会超过十一二年。”顿了一顿,缓缓摇头,“说起来,无论寿命,还是身体的质量,还抵不上看门护院的家犬。”

    赫连允一怔,笑意却继而更盛:“秦王将上百年才能出一只的狮虎兽,跟随处可见的狗相提并论?狮虎兽是万兽之尊,无可匹敌,什么都不怕,狗能比吗?再凶猛的狗,见到狮虎兽,吓得只怕连爪子都伸不开。”

    却见男子背手走到中间,倒挂着的炙烤全羊已烧得半黄半焦,下面的柴火稍小了一些,却仍是烧得兹兹作响。

    夏侯世廷长躯一弯,似是无心,信手拾起一支烧得通红到快断掉的干柴,轻踱步子,手臂一挥。

    那一截带着火星子,烧得嘎吱响的干柴刷的一下,被掷进铁笼里。

    狮虎兽见到红通通的烈火,受了惊吓,竟后退一步,缩到牢笼,距离那火星子能有多远有多远,刚才喉咙里的凶狠闷哼,也成了呜咽。

    动物素来惧火,狮虎兽也不例外。

    刚刚在蒙奴人口里天下无敌的狮虎兽,如今看见火就败了下风。一群蒙奴官员和随从脸色涨红,不无尴尬。

    宁熙帝心情大好:“去年秋狩,老三才猎下围场最凶猛的人熊。没料今天,不拔剑,不拉弓,光是一截柴火就叫蒙奴的国兽吓成了猫儿,看来老三当真是猛兽的克星,不管哪里的凶兽都能震慑住!”

    皇上虽这些日子对秦王观感越来越好,可从没当众夸奖过,姚福寿知道皇上今天相当满意秦王,也顺着天子心意,跟着笑道:“有其父必有子,大宣的皇子怎会不勇猛英武?”

    赫连允听了宁熙帝的嘲讽,面色讪讪,再听姚福寿的夸赞,望一眼秦王,脸上却又添了笑意:“看见秦王成了大宣的肱骨,也是贵嫔的福气,我更十分欣慰,不枉我当年亲自请上,让玉烟和亲大宣,又为玉烟送嫁一场。”

    宁熙帝见他提起赫连氏,便也当着众人的面顺水推舟,大方道:“贵嫔打从嫁入大宣,还没跟娘家亲人见过面,赫连太子既是贵嫔的兄长,也算是朕与贵嫔的媒人,今日宴后,赐贵嫔在明光阁与和太子兄妹相见,叙叙亲情吧。”

    ☆、第二百三十九章 阻止

    散宴之后,众人恭送皇帝先离场。

    待殿内人一一散去,云菀沁和琴钗、听弦从扇屏后出来,离开金华殿。

    任务完成,琴钗和听弦都松了口气,边笑边朝紫光阁走去。

    刚到紫光阁的大门口,还未跨进大门,一道熟悉身影在视野前划过。

    云菀沁觉得眼熟,再仔细一看,竟是齐怀恩,三爷在宫里时身边的行走太监。

    齐怀恩走的方向,正是刚才皇上赐贵嫔与赫连允见面的明光阁。

    明紫二阁离得近,都是宫里暂时留住外客的居所,明光阁是宫里妃嫔专门被赐会晤亲眷的地方,就在一群医女住的紫光阁斜对面,进了那道门,走十几步就是。

    云菀沁望向两个医女:“我去药膳房看看干贝梨罐好了没,你们先进去吧。”

    琴钗听弦点点头,先进了阁所。

    云菀沁转进药膳房,随手拎了一壶茶放在托盘里,闲庭漫步一样,朝明光阁那边走去。

    离明光阁越近,只听门口传来声音。

    “皇上赐赫连太子与贵嫔在明光阁内见面,闲杂人等无事不得乱闯。”是门口守卫的声音。

    云菀沁见齐怀恩被拦在门口,几步轻盈上前:“齐公公怎么走得这么快?御赐给贵嫔的茶水刚刚烹好,转个身子,您就不见了。”

    齐怀恩一看,竟是秦王妃,脑瓜子立刻转过来,接过她手上的托盘,弯下腰:“是奴才走快了。”

    守卫见是皇上赏茶,也再没什么好说,一指云菀沁:“行,就一个人进去吧。”

    齐怀恩无奈,看一眼云菀沁,只得先站在一边等着。

    云菀沁端了托盘,进了明光阁。

    厅内,赫连氏还没来,赫连允散了宴以后直接过来了,此刻一人坐在右手边的雕花红木圈椅内。

    云菀沁将茶壶放下,走出大厅,身子一转,走到大厅外的一处墙边,透过半敞的窗棂,刚能见到里面的情景。

    却说茗萃殿内,赫连氏收到金华殿那边传来的旨意后,章德海叫紫霜和青婵为贵嫔梳妆绾发,准备去明光阁。

    赫连氏坐在镜台前,眼眸中神色一闪而过,脱口而出:“要不,你们去找个由头,就说我病了,见不得人。”

    章德海见主子心神不定,劝道:“主子不可啊,这是皇上的赏赐,怎么能推却?叫您跟北储君见面,说是怜惜您与娘家亲人重聚天伦,其实也是国与国的礼仪啊。”想她这样担惊受怕,无非也是想少沾火星,怕大宣和蒙奴一旦交恶,她这一身的北人血,到时会脱不了干系,自然是能少接触就少接触。

    赫连氏脸上的复杂交织,知道推不了,叹了口气,再没多言语。

    不多时,赫连氏带着章德海和四名贴身婢子来了明光阁。

    云菀沁只听一声传报过后,见到一袭盛装打扮的华美身影被宫女拥着进来,又见赫连允站起来,迎了过去。

    兄妹两人简单行过礼后,在厅内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透过窗格,赫连氏的正面,云菀沁看得一清二楚。

    今日见的既是娘家兄长,也是外来使者,为了不失国体,赫连氏妆容华丽,可浓脂艳粉下面,掩盖不住一双飘忽不定的眉眼,脸上毫无见到亲人的喜悦,好像只等着这场会面快点结束。

    看得出来,她并不想多留。

    赫连允与她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蒙奴这一代天子膝下子女统共百来名,除了皇后生的几个皇子皇女受重视,其他的子女,基本是放养在各个生母身边。

    这两个人,绝对谈不上什么兄妹之情,赫连氏看见兄长没什么喜色,也不奇怪,可有些紧张和避忌,却有些不一般了。

    “当初送嫁时,我怕还担心贵嫔不习惯中原生活。今天看见贵嫔风仪更胜从前,精神也不错,想必很得大宣皇帝的宠信,我就放心了。”赫连允抚盏微笑。

    赫连氏客气回应:“多谢皇兄关心。当年皇兄叮嘱妾身安心和亲大宣,以维系两国安宁为己任,妾身为蒙奴皇女,不敢忘却本分,自从来了大宣,便以此为家,以皇上为夫婿,从不敢怠慢,才换了皇上的一丝怜爱。”

    赫连允笑意一顿,良久不语,骤然开口:“你们都退下,我与贵嫔有些家常私话。”

    云菀沁看见赫连氏脸色一紧,似是极不情愿与赫连允单独相处,最终却还是很迫不得已地吩咐章德海和四个婢子:“你们先退到门口。”

    待几人走远,赫连允喟叹了一声:“你这些年不大容易,我也听说过。刚来大宣最得宠的那几年,被后宫女人们嫉恨,几次都差点被人暗害。等终于诞下皇子,安定了,又轮到秦王被人加害,好容易将秦王送出宫去,你身边陪嫁的北人却也被皇后暗中除去,连个能够倚仗的娘家人都没了……熬到现在,你们母子两人可谓是步步艰辛。不过,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说着,笑意全是赞赏,身子一倾,“听说大宣贵妃都被你害成了瞎子,大宣皇后的死,只怕与你也脱不了干系吧……”

    赫连氏见他将自己母子这些年在大宣的举止调查得清楚,心中震撼,却也不意外,匆匆打断他的话:“皇兄这样关注妾身,有心了。”

    赫连允笑道:“你是我蒙奴出去的皇女,又是维系两国安宁的人,我身为储君,怎么会不关注你在大宣的动态?”

    赫连氏脸色微微一变,垂下头:“那么从今以后,请皇兄收起关注妾身的心,妾身已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了。”

    “你现在当然是底气足了,宫里的刺拔了,外面还有儿子撑腰,”赫连允语气玩味,“我来之前,听说邺京目前由秦王摄政,还不大相信,今日在殿上看见皇帝对秦王十分满意,才知道皇帝果真对他器重得很。听说皇帝本就不大喜欢你们现在的这位储君,目前膝下能堪重任的成年皇子也不多,秦王堪称一枝独秀,我看在眼里,着实欣慰不已。”说着一顿,声音压低:“贵嫔觉得,秦王有没有可能取代储君之位?”

    窗外,云菀沁心头一动,料不到赫连允想要插手干涉别国立储的大事,不过倒也不奇怪,有一半北人血脉的秦王成了中原之主,肯定会偏向蒙奴,让北边受益。

    厅内,赫连氏听他终于提起世廷,担忧了多时的阴影落下,脸色发白,努力镇住心神:“世廷有一半北人血统,皇上再喜欢他,储君这把椅子,也不可能落他头上。”

    “如今这种情况好像是有些难……”赫连允喉间声音如沙,沉沉低低,半开玩笑半认真:“可,若是你们的现任储君没了,秦王的可能性就应该大多了吧。”

    赫连氏一震,刷的站起来:“皇兄要做什么?”

    赫连允笑起来:“开个玩笑,贵嫔无须激动。”

    赫连氏见门外章德海等人望过来,自知失态,只能先坐了下来。

    赫连允再不多说,寒暄了两句,起身告辞。

    从得知赫连允有心扶秦王开始,赫连氏却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了,见他要走,才似乎醒过神,趁宫人还没进来,走近几步,低道:“求求你,世廷绝不能当大宣的储君,皇兄请念兄妹一场,不要横生枝节,放过我母子,让咱们过过安宁日子!”

    语气恳切地近似求情。

    “求求你”三个字,更是没有半点嫔妃的尊贵,跟哀求一样。

    赫连允笑凝贵嫔,头颅靠近,声音一点点让妹妹脸色发白,也让窗外的云菀沁听得心头:“算了,玉烟,别强求了。你这儿子的势头挡不住,你看看,他从襁褓到现在……你这样挡他的路,他还不是慢慢窜到皇上眼皮子底下了?你不愿他上位,可他偏偏有老天爷的照顾。能不能当上储君,还是靠他自己的能耐,我这个当舅舅的,不过只是推一把罢了。”说罢,退后一步,伸手朝前,道:“贵嫔先走。”

    赫连氏身子有些发软。蓝亭眼疾手快,上前把她搀住。

    赫连氏推开蓝亭,又望了一眼兄长,眼中盛满了恳求,见他并不理会自己,终是失望,强打起精神,朝门口走去。

    赫连允则带着随从跟在贵嫔一行人的后面。

    云菀沁也悄悄尾随后面,快出明光阁,只见赫连允几步上前,有意无意碰了一下落在最后的一个婢女的袖口。

    那婢女正是赫连氏身边四婢之一的青婵,也是应大夫的妹妹。

    青婵有些惊讶,抬头看了一眼赫连允,赫连允却已经退后了。

    云菀沁亲眼看见青婵手掌一收,左右看了一下,好像把什么匆匆收进了袖袋里。

    等两行人出了明光阁,云菀沁才后脚出来。

    齐怀恩一见她出来了,迎上去:“这么久?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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