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殉葬,几个医女哭得撕心裂肺,她却信心十足,觉得不会有事,老天爷让自己重生一次,不会让自己这么完了。

    可这一次,她竟畏怯了。重活一次,本就是捡的一份运气,是老天爷怜悯她前世过得压抑隐忍,被人夺了不少该得的,连平凡女子该享受的都没得到,给她再来一次的机会。而现在,她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运气也恐怕用完了。

    三爷回来了。

    这次回来,他定会坐稳朝堂,兴许还会成为前世的那个他。

    前世,昭宗的后宫没有自己的存在,她只是归德侯府二房孙媳妇,两人关系遥不可及,完全搭不上界。

    今生,若他真登基为皇,老天爷又怎会反历史轨道,在他的后宫多加一个自己?

    那么,今日真是自己死期么——

    娇容血色褪尽,笋指因为蜷曲嵌入了掌心,手背青筋微显,几层金纸下,双眸灌满血丝……

    有个声音似乎在耳边不停轻喃,告诉她,她多活一辈子,已经赚到了,劝她放弃算了。

    她死死抗拒着那个声音。

    她想抱一抱小元宵,儿子还没叫娘……

    意识越来越昏沉,思绪渐渐如烟雾涣散,她手指一截截缓缓松开。

    哐——!

    施私刑的婢女和公公齐齐一震。

    铁门被人大力踢开,几人前后冲进来,劲风扑撞而来,婢女看清几个来人,脸如土色,软倒在地。

    “狗奴才活腻了!给小爷我等着!”齐怀恩一见石榻上的主子,恨从中来,临跑进去前,一脚踹中那公公胸骨。

    初夏身型小,抢先一步过去,掀了女子面上的几层湿巾,一试探,气息微弱,几不可察,忙道:“主子快醒醒——”

    铁靴踏过清冷牢狱地砖,靠近低矮逼仄的囚室,似是听到了里面的哭声,更加心焦火燎的急,步伐几乎凿穿石板。

    亲兵们将那婢女和那公公拎起来,退到一边,让路给主子。

    走进牢房,囚房内的画面映现在他急灼得快要烧起来的通红眼瞳仁中。

    初夏抱着怀里的女子,又掐人中,又是大喊,却叫不回她神魂。

    女子美貌如初,甚至更要妍丽,就算现下这模样,还是不掩色泽,可眼睫阖得紧紧,双颊霜雪一片,掌心肉儿有因为挣扎而掐过的痕迹。

    看得他心中宛如被叼去一团血肉。

    前几日见面,隔着车厢帘子,他心情澎湃,虽不方便告诉她自己回来了,却透过帷幔,仔细而灼热地端详她的每一寸眉眼,没一个举动,恨不能将这一年多的遗憾补偿回来。

    彼时,她虽然摔得鼻青脸肿,到底却是活生生的。

    此刻,她宛如抽走了浑身鲜活,如一樽冰冰凉凉的精致石雕。

    “没气了,主子没气了……”初夏唤不醒她,大哭起来。

    齐怀恩一呆,冲进来的亲兵亦是惊讶地窸窣起来,有几人是老人儿,知道这眼前的女子是隆昌帝如今后宫的妃嫔,却还有一个身份,——是秦王昔日的王妃。

    门口,夏侯世廷在一阵低低的哭声和喧哗中,只脸色阴冷,大步跨进,蹲下昂长身躯。在众人惊诧眼光中,只见他握住那云美人的手腕,拇指号住她脉上的一处穴位,贴下头颅。

    主子当众吮含住女子香唇,急救过气。又解开她衣襟,浑厚大掌隔着轻薄的亵。衣,贴在她柔软高。耸的胸脯左下方,适度按压。

    久病成良医,且又是上过沙场的军人,总会有一些急救手段,众人并不惊奇,只是云美人到底是后宫的女眷,主子这样也太……一群亲兵惊讶过后,都只当看不见,偏过头去。

    一番折腾下,佳人衣裳大敞,肚兜露出大半,丰隆雪丘险要跳脱出来,谁敢多瞧?非礼勿视!还不怕事后被摘了眼珠子?那是主子一人独享的盛景。

    俄顷,夏侯世廷将她打横抱起来,朝大门走去,亲兵们又慌忙让出路。

    怀里的人儿浑身凉透了,连指尖儿都像是冰得如水里捞起来,抱起一瞬间,他心头一动,将她揉得更紧,又用鹤氅将她裹得紧紧,这样或许能换回一丝热度。

    “三爷,主子怎么样了?”初夏爬起来,围过去看,哭着问。

    他并未回答,只一边走着,一边朗道:“去叫姚院判来。”

    齐怀恩二话不说,提前飞跑了出去。

    “三爷,这两人怎么处置?”有亲兵一指小太监和筛糠发抖的婢女,趁主子还未走,赶紧问道。

    前方人铁靴未停,只偏过颈,望一眼囚室墙壁上的刑具,其中一套,最显眼。

    一个铁钩上挂着一个麻绳编织的千洞大网,旁边是各种尺寸的大小匕首。

    剥光犯人衣裳,将网子套在犯人裸/体上,挤出网眼里的一坨坨肉,再用小刀,一块块地割下来。

    网眼密密麻麻,小如鸡卵,足有几千,人一时死不了,只会疼得如人生不如死,宛似人间炼狱,割去千片肉后,才会断气,俗称的千刀万剐。

    他一把声如寒铁坠入无底深井,在囚室内毫无感情地回响:“凌迟。”

    就算她此次没有事,也势必让这一群害过她的人百倍相还。

    ——

    同光宫,夜将尽。

    蒋妤悬着一颗心,一夜未睡,只拿了把椅子,坐在庭院,等着心腹鼻子回来报喜。

    破晓刚过,殿门传来急遽的叩门声,她心情一激动,赶紧让宫人拔掉门闩,却见到一群陌生将官冲进来,看打扮不是大内禁卫。

    “你们,你们是何人?后宫禁地,你们是哪里来的贼子,竟敢乱闯!来人啊,来人!”蒋妤心中不妙,退后几步,叫人去喊侍卫。

    几个魁梧兵将冲过去,刀鞘微一抽,挡开区区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人,绑了个瓷实,又堵住嘴,最后将蒋妤提到前面。

    一名长得有几分山野气息,身材高大彪挺的中年将官走出来,一双炯目宛如秃鹫,毫不留情地上下打量蒋妤:“咱们是太皇太后邀请进宫的,不是什么贼子。你,是同光宫的主位,惠嫔蒋氏?”

    蒋妤明白了眼前是什么人,抖索起来,答非所问:“……你们好大的胆子,凭什么这样闯到同光宫,是想造反吗?”

    “秦王今日天一亮起便上朝主政,皇宫大小事务统管于名下,”拓跋骏再不跟她打什么官腔,“蒋惠嫔假冒太皇太后口谕,公报私仇,残害妃嫔,还在产床上祸害云氏母子,险些造成一尸两命,数罪并罚,即刻押赴宫中大牢。”

    “岂有此理,”蒋妤惊叫,“这些罪名我不承认,我是后宫的妃嫔,就算处罚,也轮不到你们!便是不等皇上回来,也该由太皇太后先来审,岂容你们造次?来人,来人啊——你们这是干什么——”蒋妤心神崩溃,尖叫着欲要满院乱跑。

    吵得拓跋骏脑门发麻,不耐烦地一把将她拎过来,将她嘴巴塞了布条,叫人拖出同光宫。

    ——

    天亮了。

    贾太后歇了一整夜,舒服多了,起身后,正在端详朱顺昨儿拟好的懿旨,只见朱顺从外面慌里慌张回来,将同光宫那边的事情汇报了一遍。

    贾太后手上的云绸旨差点儿跌了。

    马氏亦一惊:“两个下人都被秦王凌迟了?”

    “嗯,正割着呢,女的割到第七百八十多刀就疼死了,那太监倒命硬,到现在还没断气儿,不过也差不多了。”朱顺揩一把汗。

    马氏倒吸一口气,又想起什么:“……惠嫔呢?”两个下人都这样,那蒋妤还能有好下场啊?

    朱顺面上更是为难:“天亮前被秦王身边的拓跋将军押去了大牢,似是投了壶——”

    贾太后和马氏一听,白了脸,投壶是宫里一个严刑的称呼,便是将皇宫庭院中收集雨水的半丈多高的青铜水壶烧热,再将犯人投进去,活活给煮死。

    “已用了刑啦?”贾太后忙问,虽说自己也不喜欢那蒋妤,这次蒋妤确实也太过分,可再怎么,后宫妃嫔也该由她亲审后再处罚,那老三招呼都不打一个,而且还用这种残暴的手段,实在有些妄为。

    朱顺皱着眉点点头,据说那蒋妤一被丢下去,连个泡儿都没鼓,只听得惨叫一声就没了声息,再等打捞上来,已是成了水煮青蛙,皮儿都没了,自己都不敢近前去看,又低声道:“那惠嫔不单这次残害云美人,听瑶台阁的初夏姑娘交代,似是生二皇子时,也被惠嫔买通嬷嬷加害过。那云美人不是生不下来,最后剖腹生子么,全是因为惠嫔让人暗中操作,初夏姑娘说,只当时惠嫔权势大,云美人没证据,只好吞了这口气。估计因为如此,秦王才更加怒极攻心……血洗了同光宫。”

    这就难怪了。

    贾太后想着小元宵也险些葬于蒋妤的手,恼怒:“这个贱妇,为了那么点儿醋,我的宝贝孙儿也要祸害!”这么一恼,也没对秦王的做法说什么了,只恨道:“罢了,罚都罚了,还能怎么办,人死不能复生。若外面有风言风语,就说是哀家同意的。”

    朱顺点头,示意知道了。

    “云美人没事吧?”马氏突然开口。

    朱顺脸色阴暗了几分:“送回瑶台阁了,姚院判去看过,到现在还没醒来。”

    贾太后脸一变:“怎么回事?”

    “据姚院判说,憋窒久了,也不知道几时能醒。”朱顺叹口气,又安慰,“不过,性命暂时无忧,太皇太后放心,有宫中这么多的巧手名医和名贵药材,迟早没事。”

    贾太后打起精神,抬头看看窗外,天际明亮,日头高升,道:“秦王呢?”

    “已到了金銮殿,臣子们也基本到场了,就等太皇太后发旨。”朱顺忙答道。

    贾太后将懿旨交予朱顺手中,挥手:“去吧,去殿上,传哀家懿旨。”

    朱顺小心翼翼地捧了旨,告退离开,朝金銮殿走去。

    贾太后望着朱顺的背影,莫名有些感叹。

    这道旨一宣发,皇宫内外,朝野上下,便尽数归那老三统管。

    比起上次的摄政,这次,才是真正的一统江山,行天子之职。

    眼下,国无君主,臣子慌乱散成一锅粥,对于想要一登高位的人,正是好机会。

    老三显然已经拉近了景阳王,昨夜又以护驾的名义,杀了最后一只拦路虎——郁文平。

    只怕,他的下一步计划,已快要来了。

    马氏见太皇太后沉思,试探:“太皇太后放纵和袒护秦王屠杀妃嫔宫人,不仅是因为太皇太后也痛恨惠嫔吧。”

    贾太后望一眼多年的身边老人儿,不语。

    马氏继续:“……更重要的是,如今秦王是顶梁柱。若没了秦王,那些臣子又得复卷而来。”顿了一顿,提醒:“可太皇太后,秦王眼下回宫,显然不仅只想摄政……”

    贾太后手一举,打断她说话:“哀家又怎么会不知道呢?这老三失踪了一年多,一直没音讯,刚好皇上亲征被俘,他便回来了,刚好又是臣子闹腾时,他进宫镇压,会有这么巧的事么。呵,什么跌落山谷,什么在农户家养伤,你当看戏啊?”

    马氏蓦的一惊:“如此说来,难道皇上御驾亲征和被俘,也跟秦王脱不了关系……”

    “住嘴,”贾太后声一厉,“这事儿没证据,怎么能乱说。”

    马氏忙垂首:“是。”

    贾太后虽制止了马氏,心里却活络起来。

    皇上是名正言顺的储君,秦王若想取而代之,无论如何都会遭天下人唾弃,被臣子反对,便是去年夜闯皇宫杀了太子,或是凭借武力自己上位,也平定不了人心,龙椅坐不稳,坐不长。

    与其这样,不如暂时退一步。

    这老三干脆借着闯宫这事自请离京,其后更诈死隐居一年,让皇上掉以轻心。

    待皇上御驾亲征被俘,他才亮相于朝上,这个时候,他便是众望所归。

    若是皇上迟迟不回,他再上位,便是名正言顺,得天下之信服,既铁了心要登上那高位,又哪里慌这一两年?他倒是会取舍,不焦不躁。

    这样一说,皇上被俘的事——恐怕还真是与老三脱不了干系。贾太后脊背莫名发凉。

    不过,就算将这老三的肠子识得干净,贾太后也无奈,如今朝廷上,到底只能靠他。

    不让老三上位,难道叫魏王上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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