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将罐子里头熬好的药倒了出来,凉了片刻,去灶上拿了一个尚是温热的馒头,细细的啃了起来。

    “药要饭后喝……”

    这是初来这个世界的时候,那个人教她的,她又何尝不是记得他所有的话,她又何尝不是记得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为什么,她眼盲失忆了,记得他……

    为什么,她站在他眼前,他却认不出,认不出……

    明明要自己不去想,不去想的……

    她强忍着呼之欲出的眼泪,开始大口的咀嚼着馒头,不再慢条斯理,她如同一只困兽一般,一口气吃下三个馒头。

    吃完了,她将头深深的埋在腿上,大脑里一片空白。

    窗外的寒风肆虐,飞雪乱舞,这样的夜对顾九来说无疑是难过的,也还好,她早前买了几床厚厚的棉被子。

    炕烧热了,她本是用不起炭火的,只是这身体受不住,她一面努力的存粮食,还要一面存钱买炭火。若是不行,以后就在火炉边烤一夜的火将就着。今日就好好享受一下这热炕头吧……

    这一夜她睡的很沉,很快便进入了梦香,梦里没有吹着横笛的白衣少年,却是雕梁画栋抄手游廊,还有玉阶台矶,厢房里梨木雕花的木椅,猩红的锦被,那炕上坐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年,炕上的小木桌上摆放着的花瓶里插着几簇梅花。

    她抬眼就瞧见那少年两眉之间鲜红似血的胭脂痣。

    这是靳郑氏的府宅。

    “九儿,今年你忘了我的忌日……连我,你也要一并忘记了吗……”

    他温润的笑,眉眼儿微弯,唇边露出浅浅的梨涡。

    “连我,你也要一并忘记么……”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不是说好了寒梅之约,每年都会有的,一年三百多日,仅有的,留给我的两日,你也忘了吗……”

    他的声音不悲不惊,温温儒儒,他的周身依旧散发着阳光。

    顾九,猛然惊醒的时候已是次日清晨,窗外的雪依旧飞舞着,北风呼呼作响,就像要将她的房子吹塌似的。

    她梦见了南衣……

    她缓缓的穿衣,意识到九月末十月初的时候,她的确可以忽略了那件曾放在心头铭记着的事……

    她确实是有意的……

    她起来的时候,炕已完全凉下来,她将自己裹的厚厚的,这棉袄也是她特意去买的,很厚实,足足穿了三件棉袄,又裹了一件斗篷,将围巾缠了脑袋一圈后她才敢推开门。

    屋外的雪,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风小了些,雪依旧零零散散的飘落着,村子里瞧不见人影。

    顾九望了眼白茫茫的一片,游离的目望了眼篱笆栏的那头,是五岁的阿大穿着靛青色的棉布大袄子,裹的像个球似的,在门前扫雪,她目光往阿林哥家的大门口移了移,就瞧见穿的同样颜色的旧棉袄的两岁的秀妹站在门楹处,秀妹穿着的是阿大小时候穿过的旧棉袄,这里人一般是给长子每年安排新衣,再将长子穿过的新衣留下来,后面来的孩子无论是男女都会穿第一个孩子的衣服,除非是破旧得不行了再换新的。

    秀妹大眼眨巴的望着顾九,顾九也发现了这个女孩总喜欢这般看她,眼睛一眨不眨的,像看什么她觉得新奇的东西似的。

    顾九在院子外头站了会儿,觉得有些冷,便进去做饭了,饭做好后,又将昨夜熬好的药加热,她想着将昨夜没有倒掉的药渣再兑水煮上一次,这样一付方子她可以喝上两天。

    昨夜,也不止顾九一个人梦见了南衣……

    阴寡月梦中的南衣一直静静的端坐在梅林处的棋盘前,他赤着足走向梅林,那一年的冬天,那一夜的梅林,明明寒风肆虐,冰冷刺骨,那一夜的悲凉与狂躁不安间他吻了顾九……

    “南衣……”

    他凝着梅林处一身白衣胜雪的男子,静静的朝他走去,却永远都靠不近他……

    寡月怔动间止住了步子,抬眼望了一眼飞舞的雪,明明是雪,落下的却是这般温热,明明开着梅,却并不寒冷。

    他猛然意识到这是梦中,他依旧在行军途中的营帐里,营帐里,当是暖和的……

    这无疑是他第一次梦见南衣,他不曾忘记南衣的忌日,就像他不曾忘记顾九落崖的日子一样。

    那一梦,他站在梅林里,南衣未同他说一句话,只是偶尔抬起头同他温润一笑……

    那一笑,没有往昔的洒脱,依旧温润,只是眉梢眼梢都带着他可以瞧见的悲伤……

    他知道错了……寡月轻闭眉目……

    南衣虽不说,他也知道,他入他梦中是为何。

    天亮,梦醒,留下谁的惆怅。

    无疑,远在江南的靳郑氏也梦见了南衣,其间的内容不得而知,南衣同这个养育他的女人说了许多。

    让别人不解的事,一直久病的靳郑氏竟然是撑着身子走出她呆了十几年的府宅。

    自那一年,她不曾出府,没有想到,这一出来,就瞧见江南的变化如此之大。

    城门依旧,华胥楼依旧……

    街市依旧……

    靳郑氏撑着身子被姜兰芝扶到了毓秀坊,苏娘带着众绣娘前来行礼。

    郑裕安望了眼苏娘,又抬眼望了眼门外的街市,时光,不会因任何人停留……

    郑裕安轻咳了一声,沉声道:“九爷不在,少爷远行去了(收到卫箕的信了),这毓秀坊和玉石坊就有我来打理。”

    卫箕来信只说了“靳南衣”被皇上派到某处办事去了,得要个一年半载,还说下个月会回江南,留他哥在长安看着长安那边的宅子。

    卫箕回来是放心不下九爷的九酒坊和小农庄,另外还有梅花庐要照看着。江南,他两兄弟还是得回来一个的,于是乎就决定卫箕再回来。

    卫箕在寄信给靳郑氏,告知她长安这方主子情况的时候,就感叹,人生之事,聚少离多,他也颇怀念起,九爷还在江南的日子,想到九爷他又湿润了眼眶,九爷走了,主子离京,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

    长安紫藤园前停下一辆半华丽的马车,半旧的绫罗绸缎包裹着,半旧的流苏,两匹温顺的白马。

    卫簿听到声音,狐疑了一下,赶了出来,看着这车有些眼熟,想了一下,才想起是那日,从集贤堂回来后瞧见的马车,那个女大人的。

    正当卫簿思索的时候,萧槿就从车中走出。

    卫簿朝她作揖行礼,也未请人进院,只是站在那里,等着这女大人先开口。

    “你家主子呢?一连一个月都没有瞧见,翰林院那方也不见人。”萧槿轻咳了一声后,倒是开门见山的问道。

    卫簿思量了一会儿,方答道:“我家公子受皇命有事外出了。”

    的确是受皇命,若是皇命这女大人也不会强行相问了吧?

    果然萧槿微蹙眉后转身离去。

    卫簿深吁了一口气,瞧着萧槿上了马车,轻道了一句:“大人慢走。”

    马车中的萧槿,自是觉得这事情蹊跷,自那日见“靳南衣”上了谢赟的马车后,便不见靳南衣了,难道是谢赟将“靳南衣”给“解决”了?

    也不怪萧槿会这般想,靳南衣为靳公庶长孙,如今又为靳公所承认,无疑是碍着谢氏堂姐妹的眼的,谢赟姓“谢”自是要帮谢家人的。

    谢赟。

    萧槿握紧了拳头,她果真看错了这大雍最年轻的丞相了吗?她敬他为师,他却与那些人一样,为了区区家族利益,残害人命么?

    萧槿强压住去丞相府邸找谢赟的冲动,若是此次贸然前去,以她之脾性,定会大闹一场。

    谢赟,她还是得罪不起的,况且三月里他还是真帮过靳南衣的。再者一国丞相不可能贸然“作奸犯科”,难不成真的是“皇命”?

    萧槿不禁沉思起来,是什么样的事需要一个翰林四品?

    ——

    桐镇。

    休息了三日,睡了三日的热炕头的顾九,又到镇子里去卖油饼油条了。

    夜风的军队已来桐镇大约七天了,桐镇以南二十里搭起了营帐,商量着即日整顿,过青图,直攻班尔拉部。

    顾九正准备收摊子的时候,又听到那声熟悉的沙哑声:

    “剩下的面全部炸了。”

    顾九抬头望了眼那男子,他脸上有薄薄的红晕,像是喝了酒。

    行军打仗是不允许喝酒的,而且顾九知道阿羽是一个十分自律的人,她想,今天的阿羽有心事。

    顾九将剩下的面全部捏了饼,那人将他钱袋里的钱全部倒了出来,顾九未曾看他一眼,也不曾阻拦,她不会发了疯要去开罪一个醉酒的男人。

    顾九炸着油饼,才听到那人嘀咕了一句。

    原来,今天是他亡妻的忌日……

    江南是个伤心的地方,那她该用怎样的词汇形容北方呢……

    顾九将油饼放在铁漏网上,等油滴完了,才给她包上。

    她望着那个被冷风吹的双目愈加清明的男子,低声道了一句:“帮我看一下摊子。”

    阿羽茫然又错愕的点点头,他是真心想和她做朋友,朋友,仅此而已。

    是,因为什么?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触吧……

    顾九去一旁的一家铺子里讨价还价的买了一大袋子的木炭,这几日木炭的价格涨的特别快。

    手里的钱几乎全部用完了,她买回一大袋子木炭装上手推车。

    阿羽见女人瘸着腿朝她走来,不禁骇了一下,上前去帮忙,顾九怔了片刻,却随他扛着那木炭。

    她收了锅,灭了火,推着车往自己家里的方向走去,阿羽心中一动,意识到她可能是允他去她家里。

    他心情微好,背着一大包的木炭,跟在顾九的后头。

    顾九本以为雪日出来的人不多,没想到小九姑娘从镇子里带回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子的事情还是被人知晓了。

    顾九脸虽红着,却不甚在意。

    两三岁的秀妹扒在篱笆栏那头瞧着站在院子里的男人。

    “姨姨……姨……夫……”

    小孩子不懂事,胡乱的乱叫着。

    顾九将推车放在院子一处,被这称呼骇了一下。

    倒是阿羽辩解的快,朝着秀妹笑道了句:“不是。”

    阿羽伸手,抱起篱笆栏那头的小女孩。

    秀妹竟是红了脸,这脸一红,阿羽哈哈大笑起来:“小丫头生的挺好的。”

    顾九眉头不禁抖了三抖,两三岁的孩子,他也看的出来?

    顾九倒不是上心这些,她将东西收拾了一会儿后,又从屋子内拿来那只灯笼。

    阿羽已将秀妹放下,顾九将灯笼点燃,又递与阿羽,方道了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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