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不怕,我没那个本事将你带到皇城?”

    “若是先生没那个本事便也不会来找予阡了。”顾九浅淡答道。

    男子嗤笑:“你倒是信我。”

    末了,他从座椅上站起,拿起置于一旁的斗笠带上,道:“年后再谈。”

    “对了。”男子从门那头折了回来,“我已许久未见慕华胥了,不知你可知他行踪?”

    顾九愣了片刻,至慕七去了京城她也未见过了,但慕七去京城的事情还是少些人知道的好。于是顾九道:“华胥楼主不是在养病么?”

    文卓神色一滞,随即大笑了几声,道:“若是他真养病,又岂能不唤我去诊治,罢了,他即是有意相瞒,便也不提了。”

    那人戴上斗笠,临走时候目光落在顾九的腿上,虽她极力隐瞒掩藏,可他岂会是一般人。

    文卓只是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顾九能感受到他注视着她的腿,忽地,她的伤腿定在那处,迈不开一步,还好紫砂来的快,顾九忙道:“去送送先生。”

    送走了文卓,顾九去后面的庭院里练了一下剑法,查了一下近几日的账簿,便去万安寺去了。

    ●

    十二月的莫赫城,草原的寒风呼啸着,一堆淋了猪油的火把燃烧着,一个一身绯衣的男子站在火把旁,绯色的锦袍黑色的战靴,还有火狐皮毛做成的短褂,他三千墨发飞扬,二十多岁,他已过了弱冠的年纪,却依旧是十五六岁的面孔,他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撑着剑。

    十一月大雍攻入西凉的时候他就授女皇的命令与六哥来莫赫图借兵,一直到十二月大军仍未动。

    身后一个一身玄黑色衣袍,乌黑貂皮短褂的男子朝着绯衣人走去。

    男人容貌坚毅,身骨强壮,只是肤色太白,头发灰黑,却是一张年轻的面孔,他是西凉王朝的六皇子扶风。

    绯衣人回首,唇角勾起一抹惑乱众生的笑,他眸深似海,流光曜曜。

    扶风一瞬恍惚,他忆起很小的时候的一些往事来。

    国师言女皇第七个孩子会是女儿,于是女皇在孩子未出生时便赐名华胥。

    华胥,上古之神,伏羲氏之母,便是天地万物之母,可见昔时女皇对阿七寄予了厚望,可谁曾想到第七子亦非女儿,于是国师在算错后,自封祁连山寒冰台,再不出世,没有国师的约束与指导,女皇的脾性也在一日一日变得愈加暴躁了。

    小时候的阿七便是一袭绯衣,他会梳着女子的发髻,头带步摇,他衣着华丽,他不苟言笑,常常与宫人女官们疯玩,却让扶风感受到他比自己更加寂寞。

    寒风拂面,扶风清醒了一些。

    “六哥!”那人弃了酒瓶甩了剑朝着他走去。

    扶风张开双臂,那人也坦荡地张开双臂。

    “阿七,外面风大进营里去吧。”扶风说道,接下身上的玄色披风披在绯衣人身上。

    华胥被扶风扶进了营帐。

    绯衣男子已是酩酊大醉,嘴里却依旧唤着:“六哥,给我酒……”

    扶风被他折腾地半死,又是吐在他身上又是吵着他要酒的,他可从未见过这样的阿七呢。

    扶风将慕七扶着躺在榻上,又取来温水给他洁面,他凝着华胥皱起的眉不禁眉头也深深皱起。

    阿七,你可有心思?

    许久,榻上醉酒的男子依旧半昏半醒着,手边的东西都被他摔在了地上。

    “女人,一个比一个嚣张!真他娘的想玩死她们!欠收拾!”

    “莫赫图的女人,她们懂打仗吗?不借兵,倒是好的,倒是好的……”

    华胥从床榻上坐起,又随手扔了个枕头。

    他撑坐在榻边,忽地低垂了头,乌黑柔顺的秀发落了下来,脸低垂着,纤长的睫毛打下一片阴影……

    这样他便不用与那人为敌了,不是吗?

    明明只是一眼……一眼,便倾了心,倾了天下……

    喜欢,本不需理由,到了现在,却成了一件荒唐的事……

    温热的东西从绝美的凤眼里滑落,远方传来莫赫图贵族的欢唱。

    他自幼便不喜笙歌夜舞,纸醉金迷。却是一袭妖冶的绯衣,走过繁华,也淌过孤独。

    他喜欢南衣脱尘的温婉风骨,却在那一年一游盛京的时候为那百尺高台之上,熙攘的人群之上,他一袭布衣,一眸暖意,却成为他心中再也磨灭不了的记忆……

    那一眼是劫,流年静殁,岁月如梭,他明知不可能,却忘不了,忘不了那一袭布衣,一眸暖意。

    俗世不容这种情感,于是乎他仓皇逃离,回了西凉,回了祁连,接受命运的折磨,来分化他的思绪,可是,事实往往不尽人意……

    扶风端着吃食进来,看着凌乱的营帐并未生气,他唇角依旧噙着谦和宠溺的笑意。华胥自小生气时,便喜欢乱扔东西。

    “吃些东西吧。”扶风将案盘放在床头的桌子上,温柔的说道。

    华胥有一瞬的错愕,他深知莫赫图至今不出兵,最伤心的当是他的六哥,他的六哥是胸怀天下的男儿,一心为西凉王朝之社稷着想,至今能出深宫,对六哥来说是不敢想象的“恩典”。

    可是莫赫图的将军!想到这里华胥袖间的手紧握住,该死!

    扶风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忙拿起案盘上的烤羊肉,用筷子将一块一块的烤羊肉弄在金碗里,又给华胥撕了饼,倒上了一些羊奶。

    “你方喝了酒,便用些羊奶牛奶吧,这烤羊肉烤的很好,多用些。”

    华胥望着案盘内扶风给他弄好的吃食,心中顿觉温暖,西凉、祁连,他放不下的便是他的几个哥哥了……

    时隔这么多年再回来,更多的便是为了再见他们一面。

    华胥狼吞虎咽的吃完,那时候哥哥们也会将吃食弄好了再给他吃,他从不需要自己动手,几个哥哥都是如此。

    末了,扶风说:阿七,你有心事,是想离开这里吗?

    他还说:你若是要离开,哥哥掩护你……

    他想离开,却不想再带着愧疚离开。

    ●

    除夕夜,虽是轩城最繁华的街市,九酒坊和一品楼前的街道上已鲜有人烟了,大门紧闭,店面上都挂满的红布红绸和大红灯笼,店面虽是关着的却也贴了对联,看着冷清却还有些年味。

    因为人生寂寞,才有了这些团圆重逢的节日。

    九酒坊内的师傅和长工成家了的都领了工资和红包提前回去过年了,药庄子上的也是一样。

    酒坊里只剩下紫砂和一个烧火做饭死了妻子的鳏夫。

    除夕这天,中午的时候顾九便收到卫箕来的帖子,她还没有打开看,便知道该是怎么一回事。

    屋内两个火炉子里的火燃烧着,那红帖依旧孤零零地躺在她的书案上。

    她在窗边站了许久后,听到有人在敲门。

    “进来吧。”她轻声道,关了窗子。

    紫砂进门来,笑道:“九爷,饭菜都弄好了,九爷是现在用还是……”

    顾九颔首:“走吧。”

    正堂里,三个人一起吃除夕饭,紫砂倒是不比那师傅拘谨。

    “一起吃吧,今日除夕,紫砂去取些酒来。”

    顾九柔声道,看着满桌子的菜,说不出心头滋味。

    紫砂取来酒,他是孤儿,若不是九爷的人将他买了来,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他能识字算术,如今能在酒坊里,算是最好的发展,他当九爷如亲人一般。

    紫砂开酒,给顾九倒上,又招呼着那烧菜师傅。

    三人将就着过了一个除夕夜,从正堂里回房,紫砂与那师傅收了碗筷杯盘,便去厨房洗碗烧水。

    “先烧着,等会九爷要沐浴了,碗放着等会来洗。”

    烧菜师傅加柴烧火,紫砂洗锅烧了两大锅热水后给顾九送去,来来回回数趟。

    “谢谢紫砂,你也早些睡吧。”顾九道。

    紫砂离开后,顾九栓了门,放下帘子,便开始褪衣。

    屋内水汽氤氲,她跨进浴桶前目光又落在书案上的那张红帖上。

    她轻声一叹,完全没入水中,水温虽有些烫,却还能承受,她舒服的喟叹一声,冬日里泡澡其实是一件很是享受的事情。

    约莫水渐渐凉下来的时候,她从浴桶里起来,用毛巾擦干身子,便去穿衣。

    屋内火炉燃烧很是暖和,她在穿亵衣亵裤的时候,愕然发现先用过的毛巾上有一点猩红。

    她骇了一跳,之死一瞬便意识到那该是什么——

    欣喜比理智来得更晚了一些,她心中一动,随便披上一件衣服便跑去柜子前寻找早些日子就准备好的……

    她从中间抽出一块,自行垫上,心中难掩欣喜。

    她暗自下定决心,她再也不会让这俱身体受伤了……

    所有,伤过这具身子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她处理干净这里,末了,穿好衣服才走向那书案,拿起那红帖。

    她只是拿着,久久不打开。

    过了许久等她打开,才看到数句:城北贾家巷巷口第二家老宅子,我等你吃年夜饭。

    她胸中一窒,放下那红帖。

    ●

    年三十这日,卫箕将从农庄那里弄来的鸡鸭鹅都弄来了,一大早上便在厨房里忙得不亦可乎。

    小易拿着寡月写好的对子贴在老宅子的大门上,每个房的门框上都贴上一副对联,宅院里打扫的干干净净,小堂里也收拾干净,萧肃已在小院里扎起马步来,小易瞧了萧肃一眼,勾唇一笑,便往厨房赶去。

    “你就不能留个我锅子烧热水吗?”易书敏进厨房就瞧见忙的不可开交的卫箕。

    “你用火炉和铜壶便是。”

    小易嘴角抽了抽,这样他得多久才能将主子药浴的水备好?

    卫箕瞧着他道:“好吧,你用里边那个锅子,把外头那个留给我。”

    小易烧好了药浴汤,提了两桶就朝寡月房中走去。

    那人一袭白袍坐在窗前手持一卷书册,这是卫箕从梅翁庐拿来的书,寡月想了许久才想起来这是那年在岭南那个救他的神医的竹舍里,那个葛翁给他的书。

    几本大雍律法还有地理志,还有一本竟是记载着大雍宫闱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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