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长公主对这些并不是十分在意:“那李氏说起话来倒也还算舒服,她家女儿似是个内敛不爱说话的,不吵不闹也不错。若十三娘喜欢,也可多邀她们过来游玩。”

    不过,王家几人于她们而言始终是陌生人,寥寥几句后,妯娌二人便没有再提起她们,自顾迎客去了。

    却说侍婢引着王家女眷沿着湖边的堤岸往前行,不多时便到了一座掩在亭亭花树后的院落前。里头也传来了人声,却并不似方才所见的假山楼阁那般热闹。她们正要入内,恰好遇上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带着几个侍婢走了出来。乍一看去,这小姑娘同李氏、李十三娘、昐娘生得甚为相似,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王玫知道,这必是真定长公主所说的孙女儿,也就是她那便宜表姊的爱女崔芝娘了。

    见了王家一行人,尤其是李氏的形貌,年纪不过八九岁的崔芝娘也有些惊讶。但她很快便掩饰了神色,迎上来笑道:“没来得及去见表姑祖母,是儿的过错。”她小小年纪,却像自家母亲一般言行举止得当,又别有高华大气之风,令王玫不由得在心里啧啧赞叹。怎么她所见的孩子,一个两个都这般早熟?先前遇到的崔小郎、自家侄儿大郎王昉、晗娘,以及这位崔芝娘,虽然性子不同,但个个都像小大人似的。也只有昐娘、二郎王旼年纪小些,才仍保留着童稚之心——说起来,那位崔小郎的年纪怕是比昐娘还小些,但因颠沛流离之故,反倒是懂事多了。

    李氏一见崔家这小姑娘便心生喜爱,从头上拔下碧玉梳篦,插在她的丫髻上:“哪里的话,我知道你还须帮着你阿娘招待客人呢。不必管我们,去忙便是。”

    崔芝娘忙摇了摇首:“表姑祖母和表姨、表舅母又是亲戚长辈又是客人,儿怎么也该好好招待才是。”她说着,又看向晗娘、昐娘:“这两位表妹如何称呼?”

    “我是晗娘,这是我妹妹昐娘。”晗娘不急不缓地回答,昐娘反倒是有些害羞似的,只眨着眼睛,并不像平常那般随性活跃。

    “如果不嫌弃,你们便叫我芝娘姊姊罢。”崔芝娘伸手牵了晗娘、昐娘,带着李氏、崔氏和王玫走进了院子里。

    这院子很是宽敞,一边种着石榴、杏树、桃树,一边是形如长廊般蜿蜒曲折的紫藤花架。如今只有火红的石榴花绽放,若稍早一些紫藤花开或桃杏花开时,想必这院落中亦是一片盛景。除了这些花木之外,院落里只有两座相对而望的二层小楼,与寻常院子的布置完全不同。而三三两两的客人便散布在院子中,或在紫藤花架下说笑对弈,或在桃杏树下投壶,或在石榴树下漫步。

    李氏、崔氏与王玫在紫藤架边安置的矮榻上坐了。见崔芝娘带着晗娘、昐娘也要坐下,李氏不由得道:“不必特地陪着我们,芝娘,你还是带着表妹们去一旁顽罢。”

    “方才走得有些累了,我们正巧在这里歇息一会儿。”王玫也笑道。

    “这两个孩子甚少外出赴宴,也不认识什么人,便劳烦你了。”崔氏温柔道。

    崔芝娘略作犹豫。她毕竟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也知道自己与长辈之间不好说些什么,于是点头道:“表姑祖母、表舅母、表姨放心罢,我带着表妹们到处走一走,稍后便将她们还回来。”

    李氏、崔氏和王玫看着三个小姑娘离开,心中自是各有所思。

    枯坐了一会儿,李氏与崔氏竟是遇上了熟人,自然而然地说说笑笑起来。王玫自觉无趣,便悄悄同母亲、嫂嫂使了个眼色,站起来四处走动走动。她既不想去看对弈,亦不想加入投壶游戏,又对外头池子里那一大片荷花很是心动,于是便回到了湖泊边,极目远眺。丹娘一直不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此时也分神欣赏着这片美景。

    主仆二人立在杨柳岸边,看了半晌碧波映荷,都觉得心旷神怡。

    待回过神来,王玫觉得自己出来得似乎久了些,心中担心母亲、嫂嫂找不见她会着急,便转身欲离开。不料,这时候,突然从旁边传来了有些故作惊讶的声音。

    “咦,这不是王九娘么?”

    王玫循着声音看过去,却见几位打扮时兴的贵气少妇结伴款款行来。为首那位容貌瑰丽,一双美眸中带着高傲,红唇微勾又似含着几分讽意。她上上下下毫不客气地打量了王玫一番,又道:“果然没认错人,你不是嫁去了洛阳么?依稀记得,是礼部侍郎张家罢?”

    她提到张家时,明显并没有什么敬意,反倒目露鄙薄之色。王玫想起青娘以前满含怨怒的话,以及当时兄长与张五郎交涉的过程,自是知道在世家女子眼中,即使位列高官,寒素之家仍然是不值得来往的。想必,她以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的身份下嫁了张家,更是会让她们在背后说道不休、嘲笑不已罢。

    对方显然并不是为了叙旧而来,王玫也没有自找气受的想法,于是便当作什么也没听见,转身缓步离开。

    那少妇轻轻笑了一声,当她是羞惭不已了,声音又刻意提高了些:“怎么?你们太原王氏三房也开始卖女儿了?卖了一回不够,还想再卖第二回?”

    卖女儿?这又是什么说法?王玫步伐微微一顿,继续往前走。不论这究竟是什么新鲜说法,她都没有必要停下来与满怀恶意的人继续纠缠。

    “他们家正是敢想,居然试图攀上崔四郎。”又有一人加入,一句话里既含怒带怨又有轻鄙。其他人似乎被这消息震惊了,不顾方才作壁上观的矜持,竟是纷纷议论起来。

    “崔四郎对亡妻情深意重,定是不愿意再娶的。”

    “卢氏去了也有三年了罢,守孝三年也已经够了。”

    “这是哪里来的消息?贵主与郑夫人真的打算帮崔四郎相人么?”

    王玫无言以对,也不知她们是怎么联想到的。难不成,就因为方才真定长公主、郑夫人见了她们一家,便被这群贵妇传出了什么小道消息?崔四郎崔子竟?亏她们想得出来。她是和离归宗之妇,与那个鳏夫大才子根本不般配罢!更何况,博陵崔氏二房出了崔尚书,又有真定长公主下降,这般煊赫权势,便是再尚一位公主也使得,如何看得上他们家?

    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想离这群人远一些。那崔四郎在贵妇们中间名气怕是不小,说不得里头可能还有几个脑残粉,头脑一热,指不定就会围着她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她必须离得够远,以策安全。

    “九娘这是怎么了?”迎面却正好遇上李十三娘。

    王玫松了口气,微微一笑:“在湖边赏芙蓉忘了时辰,怕惹得阿娘、阿嫂担心,正要回去找她们呢。表姊忙完了么?”既然主人家来了,那些贵妇肯定不好意思追上来了罢。

    李十三娘顺手便挽住她,朝她身后那群贵妇看了一眼,暗暗记下那群人的名字,笑道:“该我迎接的客人都到齐了,我便偷个空过来瞧瞧你们。听阿家说,芝娘正替我招待你们,我还有些不放心呢。”

    “哪里的话,芝娘小小年纪,举止言行就颇有大家风度,还是贵主和表姊教养得好。”

    “我们不是外人,这些夸赞我便厚着脸皮收下了。你那两个侄女儿,我瞧着也是极好的。可惜我家大郎年纪尚小,不然我都想向六姑姑定下一个了。”

    王玫听了此话,心里不免苦笑起来:虽然这大概是玩笑话,但她阿娘和阿嫂先前的担心果然也不完全算是忧虑过甚。孩子们明明都小着呢,话里行间便不离她们的亲事了,让她这做姑姑的好不习惯。而且,两家虽是门当户对,但权势毕竟不匹配,她也不好再打趣回去——比如,将芝娘送给我家大郎当媳妇,年纪不是正好?细细想来,不止年纪合适,连性子也很是般配。不过,像她这样的后世之人,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仍有些抵触心理。孩子们的亲事,也应该由他们自己看中了更好。

    虽然脑中转过很多念头,但也是一瞬即过。王玫回过神,笑应道:“表姊若想定下谁,便早早地向我阿娘、阿嫂说去,我可是一点也做不得主的。”

    李十三娘闻言,脆声大笑起来,打趣道:“那你应该能为自己做主罢。”

    王玫挑了挑眉,大大方方地回道:“可不是?如今这样却是正好,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全都由得自己做主了。”她很巧妙地将打趣换了内涵,既点明了自己的想法,又透出洒脱从容之意。

    李十三娘若有所思地瞧着她,转而又说起了旁的事。王玫只当她是随口一个玩笑,也并未多想什么,便顺着她继续聊起来。两人本就都不是扭捏的性子,大方坦诚得很,不多时便更觉得一见如故了。待再见到李氏、崔氏时,这对头一回见面的远房表姊妹已经是亲亲热热的,竟仿佛真的姑表姊妹一般了。

    ☆、第二十四章 宴饮之乐

    有李十三娘在旁,先前那些被莫须有的消息震得又惊又喜的年轻贵妇们也不敢追着过来冷嘲热讽了。须知这可是真定长公主的芙蓉宴,若是莽莽撞撞地扫了贵主的面子,她们不但会立即沦为笑柄,更有可能往后便彻底被隔绝在顶级豪门世家的饮宴活动之外了。于是,王玫终于得了清净,心情自是很快便恢复过来。

    不久之后,便到了午食时分,李十三娘亲自引着这院落内的客人们前往湖边。

    不知何时,湖边早已搭起了帷幔围成的席棚,绕着杨柳堤岸延绵而去。藤黄色的绫纱随着湖边的风轻轻抖动,与绿意盎然的杨柳、碧波芙蕖相映,几种颜色冲撞在一起,鲜而不俗,令人不禁眼前一亮。

    “这可真是芙蓉宴了,一边赏着芙蕖,一边进食,实在是风雅得很。”王玫叹道,挽着嫂嫂崔氏的手臂,“阿嫂,改日咱们自家也办一场芙蓉宴罢。须知芙蓉不但能赏,也能吃呢。”

    崔氏笑着戳了戳她的脸:“想来想去,哪有什么芙蓉做的吃食?光喝莲子粥,拌藕片么?眼下鲜藕也尚未长成呢!”

    “前两日刚吃了槐叶冷淘,不如用芙蕖叶试试?荷叶冷淘听起来也很是不错。”王玫想起曾尝过的荷叶腊味包饭,以及藕合、桂花糯米藕、藕片粥之类的食物,再看向那一池子荷花时,也没了什么风雅的心思。当然,她一向就是俗人,本便与风雅没什么干系。

    “荷叶冷淘?这可是个好主意。”李十三娘听见了,唤来婢女吩咐了几句,笑道,“若是阿家吃着欢喜,九娘可是大功臣。”

    “那可不敢当,不过是随口这么一说罢了,吩咐下去的是表姊,自然是表姊的孝心。”王玫回道。此时,她们又一次回到先前觐见真定长公主的楼台边。离得最近的头一座席棚的客人自然是诸位贵主、国夫人、郡夫人,隐约也已经坐满了,由真定长公主与郑夫人亲自招待。李十三娘则带着她们这一行人进了第二座席棚。

    这座席棚里并未设主位,而是安置了一排弧形的榻席与食案,大概二三十席,都正对着湖面而坐。李十三娘将李氏、崔氏和王玫留在自己身边,又招呼其他客人坐下。待坐下后,王家三人不免想到晗娘、昐娘,俱流露出些许担忧之色。

    李十三娘见了,低声宽慰道:“晗娘、昐娘和芝娘如今正在湖对面的席棚里坐着呢。她们年纪尚小,与我们这些人在一起,反而拘谨。我便想着,不如让小郎君、小娘子们都在一起坐着,也好多认识些人。”

    “就怕晗娘、昐娘给芝娘添麻烦。”崔氏这才定了定神。

    “你家的两个小娘子如此懂事,还说什么客气话?”李十三娘微嗔道。

    李氏也笑道:“早知还有些小郎君也过来,就该把二郎也带来了。”

    “他一个人待在家里,不知会有多气闷呢。”王玫抿唇笑了笑。她们出门前,二郎王旼便拦着马车不许她们去,被大郎王昉强行拉走了。待她们晚上回去,必是要哄一哄,小家伙才愿意原谅她们。

    李十三娘听了,接道:“过两日便带着大郎、二郎过来顽罢。既然离得这么近,也该多多来往。改日我再领着芝娘和我家大郎去做客,六姑姑可千万别将我关在门外。”

    “你肯来陪我这老婆子说说话,当然是再好不过的。”李氏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如此说笑了几句,李十三娘不免又去与席棚里的其他客人寒暄。以这个席棚的位置,里头这群贵妇应该不是博陵崔氏二房的世交,就是贵主们、国夫人、郡夫人们带来的儿媳、女儿之类。不少人似是瞧着王家的女眷很是眼生,不免多看了几眼,低低议论了一番。

    王玫有些好奇地望向席棚外,眼尾扫见其他席棚中坐着的人,并未瞧见方才那些个找她麻烦的年轻贵妇。近千人的饮宴,三四十个席棚,想必她们坐得有些远了。也好,若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反倒影响彼此的食欲。

    忙碌了一会儿,李十三娘又去前面的席棚中见了真定长公主,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她走了这么一圈,额上已是微微见汗,压低声音道:“幸好还有堂嫂们、姊姊们帮我,不然只今日这一遭便要累得病上好几天了。”

    王玫恍然大悟。上千人的大宴会,李十三娘一人当然忙不过来。这么多客人,也需多些人帮着招待才不失礼。而博陵崔氏二房同辈的贵妇在这个时候自当挺身而出,务必让每一位客人都不觉得受了冷落。想必,如今每一个席棚中也都坐着一位身份适当的人,正周游在客人们之间罢。

    便听旁边的席棚外响起了鼓声,似是昭示宴饮开始。随着丝竹笙箫声隐约传来,近百个美貌婢女捧着各色新鲜吃食依次进入每个席棚。没多久,王玫面前的食案上就已经摆满了吃食:肉食当然以野味与羊肉居多,有驼蹄羹、红虬脯、炙羊蹄,也有鱼肉做的鱼白作、乳酿鱼,以及海鲜制的光明虾炙、冷蟾儿羹。蔬菜便是凉拌胡瓜(黄瓜)、蒸波棱菜(菠菜)、蔓菁,还有可以去油腻的冬瓜薏米汤、葵菜汤。主食还有狍皮索饼、素汤饼、五色馄饨,以及王玫提过的荷叶冷陶等。

    琳琅满目的菜品,每一样都放置在如玉一般莹润的青瓷食器中,份量并不算太多,佐以芙蕖花瓣相配,将一张食案摆放得如同艺术展览一般。王玫看得都有些不忍心下手了,旁边也响起啧啧赞叹之声。

    她忍不住低声对李十三娘道:“表姊,光是看便看够了,哪还忍心吃呢?这般的巧思实在难得,只是这些芙蕖是哪里攀折来的?自家池子里的恐怕舍不得罢。”

    李十三娘眉眼弯弯,夹了一朵芙蕖花瓣,朱唇轻启咬了一口:“你不妨试试?”

    王玫便也夹起了一瓣。只是,夹起的同时,她便发觉那并不是花瓣,而是由面揉成的。接着,她便尝了尝,果然是甜而不腻的面点,味道也很是不错。虽然不比鲜花装盘风雅,但以面点雕琢既好看又好吃,却又更费了心思。

    食者,色香味俱全也。为了赏色,反而不品香、味,那就是本末倒置了。王玫略收了收惊艳之心,开始享用起美食来。驼蹄羹看似肥腻,喝起来却浓如凝乳,味道并不十分浓厚;乳酿鱼顾名思义,竟有种奶酪煎鱼的口感;冷蟾儿羹以蛤蜊为原料做成,鲜香味美,隐有回甘。进了肉食之后,再略用一些冬瓜薏米汤、葵菜汤解腻。而这些素菜的烹制果然也别有方法,尝起来滋味与平常并不相同。

    待各色菜品都略尝了一遍,王玫便已经是七八分饱了。此时,便见席棚边走来一个年轻男子,后头跟着两个扛着高足案的仆役。那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余岁,生得眉目俊美,顾盼之间又自含着一股别样的风流意味。明明应该是头一次见,但王玫怎么都觉得这人似是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笑盈盈地走进这席棚里,朝诸位贵妇略拱了拱手,便向着李十三娘道:“听阿娘提过要办场芙蓉宴,我总算是赶上了。十三娘,有些日子没尝我做的切鲙了罢。”

    李十三娘美目流转,竟是含喜带羞:“都过了这么些日子,别是手生了才好。小心些,这么多贵客都在看着你呢!”

    王玫暗道:原来这个风流俊美男子就是那便宜表姊夫崔子由了。不过,切鲙?如果她没有理解错的话,这位堂堂贵公子要亲自给客人们做生鱼片?在场的贵妇们也似乎很是期待?君子远庖厨什么的,难不成在唐时并不盛行?

    当然,她并不知道,切鲙绝不仅仅是切点生鱼片这么简单。切鲙的技术不但考验眼力、刀法,也是速度的较量。就如狩猎似的,切鲙早已经成了贵公子们之间的比试。在长安城,倘若哪家世族公子不会切鲙,便如同不会骑马打猎一般,迟早都会沦为众人的笑柄。而若是切鲙技巧声名在外,自然也颇得追捧。

    就见那崔子由手法娴熟,很快便料理了一条鱼,细嫩的鱼脍堆积在一起,看着莹白柔嫩,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动。鱼鲙吃的便是新鲜,仆从很快便将它们分成了十来碟,送到略年长的贵妇们跟前。王玫品尝的是第二条鱼,配着酸甜的橙丝、香浓的豆豉与葱蒜泥,果然滋味非同一般,比家中厨子做的还更胜一筹。

    “如何?手艺没有生疏罢?”崔子由净了手,凑到李十三娘跟前,笑着问。

    李十三娘笑盈盈地赞了两句,旁边那些贵妇自也是不吝夸奖,连声说这是她们尝过的滋味最好的切鲙。

    崔子由听着听着,眉头微微一挑,低声道:“大家都赞我,偏阿娘与伯娘却是含笑不语。我也算知道了,这手切鲙,还是比不上子竟。罢了罢了,若等他回来了,必要与他同场较量一番。”说着,他便飘然出去了,仆从忙又扛着食案随上去。

    他声音虽低,但王玫、崔氏和李氏就坐在旁边,自然听得很清楚。

    王玫心中腹诽着这崔子竟崔四郎真是名声在外,不论到了哪里都能听见他的名字。然而仔细一想,却又是理所当然。真定长公主是他的婶娘,崔子由是他的堂兄弟,这别院也等同于崔家的宅子,时常听见他的名字也在情理之中。而且,今天发生的不愉快与崔家委实毫无干系,她就算心中仍存了些许郁气,也没有任何理由迁怒这位大才子。

    有了崔子由亲自献艺,这一场饮宴自是宾主尽欢。虽然他总共不过走了三个席棚——最后一个席棚去的是湖对面,亲手切鲙给女儿、儿子品尝,也算得上一位颇有慈爱之心的父亲了。

    饮宴之后,真定长公主又邀客人们泛舟湖上,近距离观赏芙蕖。一条条轻舟在湖上摇曳,裙裾飘扬、帔帛垂落水中,雪白的臂膀与旁边柔嫩的荷花相映,花朵清香与脂粉腻香交融,看上去真是格外“美不胜收”。年长一些的贵妇不欲多动,在岸边小酌,不时看那些年轻贵妇、少女们戏水嬉闹,也是忍俊不禁。相形之下,湖岸湖中,一静一动,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不经意间便形成了一幅隽永的画卷。

    一日饮宴之后,王家女眷们皆是尽兴而归。

    听着辚辚车轮声,李氏轻轻地将女儿揽进怀里,长长一叹:“玫娘,今日玩得高兴么?”

    “高兴。”王玫枕在她腿上,又问,“阿娘高兴么?”

    “很高兴。”李氏的回答似有些悠远之意,“阿娘新嫁的时候,几乎每一天都是这样过的。不是去赴这家的宴,就是去应那家的邀,有时候还会觉得烦,不愿意出门。只是,后来才知道,别人愿意发帖子邀请,便是给足了面子。等到连面子也不愿意给的时候……便是那些无耻小人轻贱咱们的时候了。”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便有些发沉:“原本你应该嫁入世族大家,每天都过得这么快活,都是……所以才耽误了你。”

    都是?都是那个人品低劣的渣渣元十九?王玫并没有错过李氏话语中的懊悔与痛恨。她装作什么也没有察觉,反手抱住李氏的腰,笑道:“阿娘,我可不愿意天天过这种日子。今日表姊忙了一整天,都累成什么样了?而且,天天都去赴宴,也不觉得有多新鲜了。不管什么山珍海味也好、有趣游戏也好,每日都吃、每日都玩,很快就会腻。还不如偶尔尝试尝试,事事都有惊喜,才会像今天这般快活。”而且,人多是非就多。今天只是受了些小刁难,若下一回换了别处饮宴,那家主人未必会袒护她们,需要面对的便可能不只是一两个人的冷嘲热讽了。

    李氏抬了抬眉,浅浅一笑:“玫娘说得是……”

    一切都随缘罢。说不得,从今日开始,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便要否极泰来了。

    ☆、第二十五章 寺庙进香

    真定长公主的芙蓉宴之后,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便仿佛是从水底潜出徐徐盛开的芙蕖一般,引来了那些高门世族的关注。不但邀请女眷赴宴的帖子日日不断,连王奇和王珂也收到了不少文会、马球赛、宴饮的请帖。五姓七家之中,陇西李氏、清河崔氏本来与他们是姻亲,来往也似乎变得更亲密了。加之博陵崔氏的示好,连荥阳郑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也接连表现出了最大的善意。即使在太原王氏家族内部,作为分支反而仕途更显达的中山王氏也送来了帖子,一付要与本宗好好叙旧的模样。一时之间,王家人便再度悄然回归了顶级世族的交际之列。

    来自诸世家的帖子众多,李氏、崔氏自是无法推辞,每天都忙个不停。王玫刚开始还随着她们去了几回,但自从被那群看她不顺眼的年轻贵妇堵过三四次之后,她便对千篇一律的饮宴活动失去了兴趣。横竖也不过是吃着山珍海味,聊些衣料首饰花草,赏歌赏舞或者弹奏乐器之类的活动。无才无艺的她也做不得别的游戏,还不如待在家中继续读书明理、苦练书法与女红呢。

    由于李氏与崔氏忙着赴宴,家务自然而然便都推给了闲着无事的王玫打理。王玫实在无法,只能带着两个小侄女一起熟悉家事。幸有璃娘在旁边,家里的仆婢又得过李氏、崔氏的吩咐,不敢阳奉阴违,家中事务才逐渐有条有理起来。即使有几个以挑拨为乐的刺儿头,也被她毫不心软地责罚了一通,后来又由兄长王珂做主发卖了出去。此事让她郁闷了几天,之后便渐渐振作起来:她来自后世,确实同情这些如同牛马般可以随意买卖的奴婢的处境。然而,以一人微薄之力很难做出什么改变,便只能适应这个时代的规则了。而她自己,也只能做到尊重身边的人,教养侄儿侄女们对下人仁慈一些而已。

    如此过了十来日,李氏与崔氏终于分别将那些该去的人家都走了一遭,叙了叙过去的情谊,也将这些个给王家送帖子的人家分出了亲疏远近。接连在熟人、陌生人当中周旋了这么久,她们也已经累得狠了,便在家中歇息了一段时间。眼看着便到了五月下旬,王珂即将去万年县廨赴县试。李氏这才猛然想起要去寺里上香,索性便约了李十三娘一同去施舍些香油钱。

    这一日清早,坊门打开的晨鼓声咚咚响起后,王家那不甚起眼的乌檀马车便一前一后徐徐驶出了家门。来到正对西边坊门那条街道上时,一架翠盖朱轮车带着数十护卫与她们汇合在一处。李氏正待让赶车仆从继续走,李十三娘却遣了贴身婢女过来。

    “娘子遣婢子过来向王家娘子们问好。”那婢女立在马车外行礼,道,“因想着有些时日未见王家九娘子,问九娘子是否方便过去同车?”

    王玫仔细一想,她最近都在家中,没出门赴宴,确实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表姊了,遂拉着李氏的袖子道:“阿娘,儿去表姊马车里坐一坐?带着晗娘、昐娘一起去?”今日王家用了两辆马车,前一辆坐了李氏、王玫、晗娘、昐娘,后一辆坐了崔氏、大郎王昉、二郎王旼。她将侄女们带过去交际也是应该,但留下李氏一人毕竟有些孤单:“不如让阿嫂过来陪阿娘?”

    李氏看了看晗娘、昐娘,笑道:“将晗娘带过去,昐娘便留下来陪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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