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渊弯起嘴角,移到书案边之后,才打开木盒,捧出里头的画轴与书帖:“啧。果然是阎公所作。”时任刑部侍郎的阎立本,最擅长人物一科,所绘人物神态生动、色泽古雅、细致非常。若说顾恺之重在飘逸潇洒,他便更偏重于细腻如生。虽是同时代的大家,但寻常人若想得他的一幅画也十分不容易。

    王珂立即起身,细看那幅人物画,道:“原来是老君青牛图。阎公喜绘道释人物,笔触确实与众不同。”

    崔渊想起自己游历之时,曾在无数道观中所见的老君画像,轻轻勾了勾嘴角:“毕竟是阎公。不过,各有所长罢。阎公或许并不适合绘仙风道骨之人物。”有飘然之形,却无出尘之神。或许只有顾恺之才能描绘出那般飘飘若飞的风骨。

    说罢,他又将书帖取出来:“欧阳公、虞公、褚公,真是齐全得很。”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的笔墨,他家阿爷书房里也各有珍藏。不过,集齐这三位大家的书帖也相当不容易,作为传家之宝亦使得了。

    两人看了又看,细细琢磨评点了一番。崔滔则喝了一杯又一杯王玫泡的茶,忍不住道:“弟妹,这到底是什么浆水?”

    “茶。”王玫答道,“过两日我正想去别院里,泡茶给叔母喝呢。原本还有些忐忑,担心叔母不喜欢这茶饮的味道。如今——真是多谢堂兄了。”一家人的口味也不会相差得太远。若能得到真定长公主的认可,再去青光观中请观主仔细辨一辨药性,推广茶饮之事便可开始着手了。这是她头一回找到非自己不能做的事,心里的雀跃与成就感自是难以言表。此事做成之后,才是她走出的真真正正的第一步。至于下一步要做什么,或许需得静待又一个时机降临了——这便是命运冥冥之中给予她的启示罢。

    “子由。我仔细想过了,十几匹马毕竟还是太打眼了些。这样罢,趁着今日尚早,你便将这些马都送出去。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咱们一人只留一匹便罢了。”崔渊忽然抬首,正色道,“光明正大地送,也只与他们说是杜驸马慷慨便是。”

    “昨日你偏不说,等这书画都送上门了才提,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崔滔哼了一声,“别院里的马厩都快装不下了,送出去也好。”不过,待他仔细算了算,立即便黑了脸:“一起去击鞠的,算上崔泌、崔沛两兄弟,正好十四人。你牵走一匹,我留下一匹,还缺两匹,不够送。”

    “缺了你自己补上。”崔渊漫不经心地应道。

    “我?就让我补上?”崔滔不由得怒目而视,“你以为我马厩里的马都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我将那匹马给阿实了。难不成,你还想从七岁的堂侄儿那里要回来?”

    “……”

    “若不是魏王只送来一幅画、三件书帖,我也必定是要舍出去的。”

    闻言,崔滔似笑非笑道:“光这一幅画,便能顶得上十几匹马了。你以为我不知道阎公、欧阳公、虞公、褚公的书画有多难得?”再如何纨绔,他好歹也是博陵崔氏子,这般的著名人物自是如雷贯耳。

    “还是魏王舍得……”崔渊摇了摇首,将书画都收起来,沉吟道,“连你都知道这四件书画如此珍贵,太子身边自然也少不得有人会告诉他。罢了罢了,我便是再舍不得,也至少须得送出三件方可。”不论如何,厚此薄彼,便是祸乱的根源。收礼一起收,送礼也当一起送才是。

    “你要送给谁?一起击鞠那些人,除了崔泌、崔沛两兄弟之外,大字恐怕都不认得几个。”崔滔又道。

    崔渊斜了他一眼:“他们兄弟两个能得两匹马就已经够了。如此珍贵的书画,给了崔泌岂不是暴殄天物?”但凡他还有些神智,就绝不会给崔泌送任何看得上眼之物。

    略作沉吟之后,他只将虞世南的书帖挑了出来留下,而后将阎立本的画放到一旁:“画带回去给叔母,挂起来天天看着也舒服。至于欧阳公与褚公的书帖,过两天我会送给晋王。”

    “晋王?”崔滔、王珂皆是微怔,不知他何时与晋王有了交情。

    只有王玫接过话,道:“晋王尤喜书法,收到这两件书帖,必然十分高兴。而且,我记得他还想看四郎你的书法。”

    “一起送过去。”崔渊道,“就当是送给知己,也不算埋没了它们。”

    提到晋王,不论崔渊、崔滔或是王珂,都十分淡定。只有王玫,想到那个脸色苍白的俊美少年,心里油然升起几分复杂之感。或许,与晋王打交道,于崔家、王家都是件好事。毕竟,他才是未来最有可能继承大位的真龙天子。

    ☆、第一百二十二章 兄长上任

    日子仿佛自指缝之间流了过去,待回过神来时,便已经抓不住了。转眼就过了三月,已是四月初夏时分。贡举入第的明经、进士们也都陆续接到吏部发下来的告身。在长安任职的自是忙不迭地穿上簇新的襕袍,开始似模似样地履行公职;而须出京赴任的则赶紧打点行李,告别亲戚朋友,算好日子出门。

    王珂虽然就在雍州境内上任,离得并不远,但吏部给出的交割时限也紧迫一些。他能在家中盘桓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不过,自确定出京外任之后,他便已经着手安排家中之事,如今自是万事妥当。然而,就算事事都已经有所安排,也托付了妹婿、好友照顾家人,临来却总觉得处处都是遗漏,处处都不能完全放心。

    刚用过朝食,王家诸人与归宁的王玫一家三口仍然留在正院内堂之中。王奇正拿着王珂那张告身,满怀兴趣地左看右看。他这一辈子都是京官,从未见过外官的告身,忍不住在心里比对了一番。而王昉、王旼、崔简也从未见过公验,都有些好奇地围了过去。

    “也不知有什么可看的。”李氏禁不住轻嗔道,又望向神态一如往常的王珂,“七郎,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我和九娘给你准备的那些行李,可觉得合适?我们总觉得带得太少了,但又担心行李太多惹人瞩目。”

    “我已经查看过了,阿娘和九娘想得很周到。”王珂回道,“至于日期,本想等三郎满月之后再走,但算算日子却是来不及了。”作为阿爷,孩儿的满月、百日、周岁这几个重要的日子都无法参与,他心中既遗憾又愧疚。

    “十五娘尚未出月子,也不能给你送行。”李氏不免长叹一声,“这几天你若没什么要紧的事,便多陪一陪她。”

    “儿子省得。”王珂答道,“同辈友人都已经辞别过了,约好了那日到灞桥去送我。只是,崔尚书、崔驸马、真定长公主,以及中山王氏、祁县王氏的长辈们都须得上门辞行方是尽了礼节。”崔敦、崔敛与真定长公主不必说,都是亲家长辈,又对王家照料颇多,他这做晚辈的自然应该上门拜会。至于中山王氏、祁县王氏,如今有来有往,关系亲近起来,也应当做足了姿态才是。

    “岳母放心,我陪舅兄走几遭便是了。”崔渊在一旁补充道。

    李氏微微颔首,又道:“七郎,你当真要带着大郎同去?你单身赴任,到时候忙于公务,又哪里还有时间指点大郎的课业?且十五娘不在,你们父子俩能照顾好自个儿么?”

    “阿娘,四郎带着阿实出门的时候,他才多大?他们爷两个如今不也好端端的?”感觉到兄长的目光,王玫忙接道,“阿兄也是为了大郎着想。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小郎君们出门历练一番、增广见识、磨练品性,比什么都重要。”

    “什么好话都教你给说尽了。”李氏不由得摇首失笑道,“安心罢,我也万万没有拦着大郎,不许他上进的道理。”想了想,她便又有些郑重地道:“子竟,你见多识广,便与七郎、大郎多说些外头的事罢。”

    “岳母放心。该说的,早便已经言无不尽了。”崔渊微微一笑,“舅兄胸有成算,自是做足了功夫。”且崔敦、崔敛还推荐了几个得用的幕僚,通晓州县实务,必定能辅佐王珂尽快熟悉那些公务,脚踏实地做出些功绩来。

    因已经送了帖子给中山王氏、祁县王氏,定下今日去拜访,王珂与崔渊便起身告退了。王奇也与他们一同出门,直接去官衙了。王昉则带着王旼、崔简松快一日,决定去演武场练习骑射。除了王旼得了一匹刚出生不久、性子柔顺的小马之外,王昉与崔简如今都骑的高头大马。因而,王玫和李氏自是禁不住叮嘱了好几句,才放他们去了。

    “小郎君们就是待不住。”李氏叹道,将两个乖孙女搂进怀里疼爱了一番。

    王玫微微笑起来:“阿娘可还记得,前几日儿说的茶园之事……”

    “那茶饮确实不错。”李氏点点头,“你这两天做出的抹茶饼也别有风味。也罢,横竖买山庄也费不了多少钱,阿娘和你阿嫂都凑个份子。先将地方买下来,再分割出几个茶园就是。”

    王玫双目一亮,忍不住搂住她,亲亲热热地道:“阿娘,晗娘、昐娘也大了,多备几个茶园给她们当嫁妆也是好的。且阿家、贵主、表姊也颇为意动,都说交给儿办了。只是,大嫂与二嫂似是不太感兴趣。”

    “如此岂不是正好?”李氏瞥着她,戳了戳她的额头,提醒道,“这茶园、茶饮,都是没影儿的事。也是你阿家、贵主、十三娘都疼你,让你顽一顽呢。不论是亏了还是赚了,于她们都是小事。你大嫂、二嫂不掺和,也是聪明人,不愿因这些小利与你生出什么龃龉来。你瞧瞧你,日子过得太顺遂了,便将出嫁前说要与阿嫂们敬而远之的事都忘光了?”

    “当然不曾忘记。”王玫答道,“阿娘说得是,儿也确实是想顽一顽,得了茶饼孝敬长辈们也就是了。”只是,茶可不是什么小利,若她一开始不询问小郑氏、清平郡主的意思,日后才会生出误会来罢。如今她问了,她们选择不参与,确实是再好不过了,继续两相敬着便是。茶园之事虽然都交给了她,但真定长公主答应会给她送些懂茶之人,无疑又多了一层保障。种茶、采茶、制茶、卖茶、推广茶、饮茶——想必,再过些年头,便能形成完整的产业链了。

    陪李氏说了些话之后,王玫便携着晗娘、昐娘一同去第三进院落里探望崔氏。崔氏仍然在封闭的产房中坐月子,她们来的时候,她正好在吃团油饭。团油饭是用烤鱼、鸡、鹅、羊、生姜、桂皮、豆豉、青菜等一同熬制的肉粥,专门为产妇补养身体,相当于后世的猪脚汤、猪肝粥等必不可少的孕妇饭食。不过,自从得知这肉粥是如何熬制出来的,王玫便觉得崔氏在孕期中维持得当的好身材估计再也保不住了。如今二十余日过去,崔氏果然便又圆了两圈。

    “阿嫂今日觉得如何?”

    “原本还有些闷,不过你们来了,也就好多了。”

    “阿嫂再忍一忍罢,六七日之后便出了月。给三郎办完满月,我就陪阿嫂去寺观中走一走。”王玫安慰道,“且四月、五月正是宴饮的好时候,阿嫂便是天天出门,也不愁没有地方可去。”

    崔氏禁不住笑了起来:“九娘莫非是特地宽慰我来了?其实你大可安心。虽然七郎带着大郎出京赴任,但我身边还有晗娘、昐娘、二郎、三郎,还需侍奉阿翁、阿家呢。不过是暂时分隔两地而已,哪有这种小事都受不住的道理?”

    这个话题在崔氏产前也曾讨论过,王玫见她笑意盈盈,心里便也安定许多。她家阿嫂看着是芊芊弱质,温雅无比,实则亦有刚强的一面。身为未来的冢妇,一力支撑门庭,自是不容小觑,确实是她有些过于担忧了。

    陪着崔氏在房内稍微走了两步,王玫又逗弄了一番从隔壁抱过来的三郎。小家伙又白又胖,浑身上下都是肉呼呼的,手感相当好。王玫抱着他晃了晃,捏了捏他的脸颊、小肉爪、小肉脚,好半天才恋恋不舍地交给晗娘、昐娘。

    崔氏见状,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不是说青光观观主医术高超,她给你看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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