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渊微微一笑:“大王说得是。晋王与臣本来也不相信,这事与大王会有什么干系。只是担心有人胡乱揣摩大王的意思,反倒坏了大王与晋王的情谊。”

    李泰道:“可不是么?过些日子我查清楚了,就把罪魁祸首交出来给你们处置。这工坊烧了,于摹本之事可大有妨碍?”

    罪魁祸首?方才还说起崔泌,怎么舍得处置他?随便推一个人出来作了罪魁祸首,便以为能拢住他们了罢。崔渊心里冷笑,面上却一如往常:“原本正是紧要关头,眼看着楷书分册的雕版便要精雕细琢了。此事一出,进度说不得便要落后许多。”

    李治也接道:“本想赶在子竟省试之前,将楷书分册献给阿爷,如今恐怕是赶不及了。不过,工匠都是现成的,将他们召集起来也容易。说不得再拖两三个月,也能做成了。”

    李泰呵呵一笑:“你们倒也不必过于着急。子竟眼看着就要省试了,恐怕也顾不上此事。雉奴若是忙不开,崔泌倒可一用。他虽是我的人,也比不过子竟书画诗赋策论四绝,但毕竟也是有才学的,主持此事也便宜。”

    李治没想到李泰仍然打着抢功的心思,拒绝道:“不好让四阿兄费心。此事是子竟向阿爷提的,本便该由他来主持,有始有终才好。至于我,也只是帮一帮忙罢了。”

    李泰想不到他如此坚持,不禁心中怫然,便又说了几句话,就进正堂去了。李治与崔渊对视一眼,也跟了进去。此时,太子李承乾已经趺坐在坐席主位上,含着讥笑望着他们。汉王李元昌在旁边与他谈笑,他应了一两句,目光终于从李泰身上挪开了。

    李泰心中气闷,当然不愿再上前受他讽刺,便去与崔敦、崔敛说话,倒也很是得趣。

    外院发生的种种事,很快便传到了内院。王玫、晋阳公主、衡山公主一直在李十三娘院子中,却也得知了此事。听得仆婢将前因后果一一说了,王玫心中感叹道:魏王情商低,太子情商更低。哪怕他们能有两三分像晋阳公主与衡山公主这两位妹妹,也不至于此。果然是圣人太宠他们了,结果宠出了两个熊孩子。只怕圣人与长孙皇后听得此事,也会觉得很心塞呢。

    于是,她们三人便又回到真定长公主待客的殿阁中。因步伐轻快,路过院中的亭子时,便听得里头传来声音,却是正在议论方才争道的事。

    “一前一后又有什么打紧?竟然争起道来!还闹得路人皆知!!”

    “族祖母有所不知,大王的车驾本来就在前头,也不知什么时候太子的车驾从后面追了上来。原本以为离得还远呢,定是没什么事,哪里知道他们会故意冲过来呢?车子撞上的时候,儿吓了一跳,险些磕着了!”

    “这明显是在出气呢!!做长兄的,一点也不知道让着阿弟!此事便是魏王宁愿受委屈不说,我也一定要告诉圣人和皇后殿下!”

    虽然没能听着前因后果,也不曾见到亭中的人,但王玫三人自是听出了里头之人的身份。不是同安大长公主与她那族孙女王氏还会是谁?王氏作为魏王孺子,自是为魏王说话,恐怕其中也未必全是真实。但若是传进圣人、长孙皇后耳里,这六分真四分假说不得就变成了十分真了。以太子那般阴郁的性子,又哪里会为自己辩驳?受了委屈岂不是越发狂恣躁动了?

    衡山公主的脸色顿时便落了下来,恨声道:“什么人在这里搬弄是非?!居然敢背后议论太子的不是?!”

    亭中之人略顿了顿,便听同安大长公主吩咐婢女将挡风的帷帐掀开:“怎么?我作为长辈,还说不得他们了?便是太子,也是我的侄孙!做错了事也应当指正!不然,难道等他越做越错才来懊悔不成?”

    晋阳公主淡淡地顶了回去:“姑祖母是长辈,不仅太子阿兄说得,便是阿爷也说得。只是,另一个又是什么身份?!区区亲王孺子,也敢在背后诋毁太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四阿兄教她说的呢!又或者,祁县王氏女就是这般的好教养?”

    同安大长公主一时无言以对,王氏却在里头嘤嘤哭起来:“都是儿的不是……”

    王玫悄悄地命人去禀报真定长公主,毕竟同安大长公主辈分太高,若是她不管不顾发起怒来,晋阳公主与衡山公主恐怕都顶不住。因离得近,没待再说几句话,婢女便引着晋王妃杜氏过来了。

    杜氏不过十五六岁,生得娴雅动人,漫步而来时仿佛仙子一般,微笑间又多了几分烟火气息。不论任何人见了她,恐怕都会夸赞她有大家气度——与太子妃苏氏、魏王妃阎氏一样,性情瞧着也十分温和。

    “听说四阿兄带着孺子王氏过来了,怎么只顾着与姑祖母叙别情,倒是忘了我们那一头?王氏,你是替四嫂来的,不知四嫂可有嘱托你给我们带什么话?好些日子不曾见四嫂,我还想问一问她近况如何,回宫之后也好学给阿家听呢。”

    温软的声音,说的却是软硬兼施的一番话。王玫心中不禁佩服不已:半点不提方才发生过什么事,而是抬出长孙皇后与阎氏来压王氏,这位晋王妃果然是个厉害人物。不论这王氏是不是同安大长公主的族孙女,她如今都是魏王的孺子,自然须得尊重魏王妃阎氏。至于长孙皇后就更不必说了,若是知道区区一个孺子竟然敢挑拨太子与魏王之间的兄弟之情,便是再贤惠慈和恐怕也会震怒。

    同安大长公主哑口无声,半晌才道:“阿杜莫怪,这孩子一时受了惊吓,这才失了礼。”

    王氏也忍着哽咽道:“是妾无礼了。原该替王妃给贵主们见礼的……烦劳晋王妃领着妾去拜见各位贵主与太子妃。”

    她如今是魏王府的人,跟着同安大长公主又像什么样呢?真定长公主让晋王妃过来,确实是再合适不过了。晋阳公主神色微霁,衡山公主却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目光炯炯地望向杜氏。

    杜氏朝着她们浅浅一笑:“兕子、幼娘随着表嫂也去了好些时候,如今姑母姊姊们都到了,也须得与她们见一见礼才是。你们不如也随着我一同来?”

    “好!”衡山公主头一个答应了,一手揽着晋阳公主,一手揽着王玫,跟在杜氏后头。至于王氏,拭去了眼泪后,也随在她们身后。只是,看着前头杜氏那般风仪出众,她便难掩心酸嫉妒。晋王妃……这位置本该是她的,都是真定长公主从中作梗,才教杜氏得了去。原本在众人面前谈笑自若的人该是她,嫁给俊美少年晋王的人也该是她,受人喜爱和尊重的还该是她。她真不甘心哪!!

    虽说出了这么一桩事,但真定长公主的宴饮仍然顺顺利利地结束了。只是,这桩兄弟争道的事毕竟有许多人瞧见,不免传到了圣人和长孙皇后耳中。太子李承乾不认为自己有错,自然只说仪仗略有些莽撞。魏王李泰却是将错误都揽了过去,口口声声说已经惩罚了那些宫人。这在圣人眼中,自然便有了高下之分。于是,圣人不顾长孙皇后的劝谏,一则更严厉地要求东宫属官规劝太子言行,使他懂得孝悌,一则赏了魏王好些东西,抚慰他的委屈。

    这样的处置自然不能让两个熊孩子觉得心服口服。李泰一怒之下,索性继续开始拉拢人脉,尤其在那群马上就要省试的举子们中刷名望和好感度。李承乾得知此事后,越发暴躁不堪——在有心人的挑拨之下,他终于失去了理智。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上元夜惊

    接连大办了几回宴席,又平白生出些事来,崔府、公主府上下都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崔敦、崔敛等人不必说,初七人日过后便须得继续上朝忙碌。便是郑夫人与真定长公主也狠歇了几天才缓过劲来。转眼上元又至,一年之中最为热闹的夜市谁愿意错过呢?家中的孩儿们都喜不自胜,齐齐地做起了灯笼,那认真的模样竟与进学读书时毫无二致,只等着夜幕降临了。

    点睛堂里,崔简坐在书案边,盯着自己做的灯笼,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牵。他这些天除了温习便琢磨着做灯笼了,连爆竹也不能吸引他多少注意力。许是熟能生巧的缘故,竟也越做越像样子。直到方才,他从一堆灯笼中挑了十六个瞧着最好的,便央着自家阿爷绘画题字。

    崔渊原本以为小家伙不过是一时兴起,想不到他竟如此有毅力,也生出了些许兴致。他研漂出的颜料色泽丰富,随手勾勒几幅画也漂亮得紧。原本因今年是癸卯年,画些圆滚滚的玉兔出来也应景。不过,画了几笔之后,他就技痒了,便又添了幼童爆竹、斗草、提灯笼等有趣的人物像。那小童虽是白描,但神韵赫然便是崔简的模样。

    崔简更是看得目不转睛,想起自己之前也画了几盏玉兔灯笼,也只是长耳朵瞧着像兔子,哪有阿爷画的这般栩栩如生?或蹦或跳,或动着三瓣嘴进食不说,一双双红眼珠子仿佛有神光一般,机灵极了。更何况还有几盏灯笼画的是他自个儿顽耍的模样——显然,他不论在做什么,自家阿爷都看在眼里呢。想到这些,他心里更是高兴得仿佛喝了蜜一般。

    十六盏灯笼都画好了之后,小家伙看着这一盏也喜欢,那一盏也喜欢,一时间竟是不舍得送出去了。看他如此为难,崔渊唤他过去将笔墨都撤下,颜料碟洗得干干净净。“你若喜欢,都留下就是了。挂在咱们点睛堂里,招呼兄弟姊妹们来瞧瞧也使得。”

    崔简有些为难,摇了摇首道:“我早便想好了,要送给兄弟姊妹们一人一盏。怎么能因自己喜欢,便不履行先前的诺言呢?”崔府这头六位小郎君,四位小娘子,再加上公主府的崔芝娘、崔韧便是十二盏灯笼。王家那头王昉、王旼、晗娘、昐娘拢共四盏,他算得很清楚。

    崔渊继续给他出主意:“你做了那么多灯笼,便是再挑几盏,心意也到了。”

    崔简摇着首,犹豫了片刻,这才挑了一盏他最钟爱的灯笼,余下的都命人送出去了。彼时崔笃、崔敏、崔慎几个正热火朝天地做着呢,见了他送来的灯笼,回头一看自己做了半个的红绸灯笼,顿时觉得高下立分。且不说别的,光是四叔父的画与题字便让那看着普普通通的纸灯笼、纱灯笼变得又雅致又有趣。不过,年纪最幼小的弟弟都送了灯笼过来,他们哪里能半途而废呢?说不得还须得做好了,再还几盏与他才好呢。

    于是,到得傍晚时,崔简又收到好几盏作为回礼的灯笼。兄长们给的都是自己做的,边边角角仍有些粗糙;姊妹们给的则都是更加精致漂亮的纱灯,上头还写着好些年节下的吉利话儿。崔简便将这些灯笼挂在点睛堂的角落里,待入夜时照得一片亮堂。辉煌的灯火映得众人的心也暖洋洋的。

    入夜之前,崔敦便命人将儿郎们做的灯笼都收集起来,在府门前扎了一座小灯山。夜色渐深,那座小灯山映得崔府门前明亮无比。崔家人围着看了半晌,这才三三两两地或回府或前往东市看灯。因崔蕙娘、崔芝娘、崔芙娘也去看灯,王玫便放弃了步行,改坐了牛车代步。上元夜车如流水马如龙,到得东市坊门前时,就结结实实地堵住了。崔慎、崔韧等几个小郎君难掩兴奋,不想再等着她们的牛车,便索性央着崔笃、崔敏先进去了。只有崔简与崔希仍然乖乖地留在牛车旁边。

    等了好一会,牛车仍然没有动的迹象,王玫便命丹娘将崔渊、崔简、崔希都唤进来烤火取暖:“外头寒气重,你们光是站着不走动,恐怕也冷得很。”崔渊笑道:“人挤着人,哪里还有什么寒意?若是堵得太厉害,你们倒不如下车步行得好。”

    王玫略作思索,便给孩子们都戴上面具:“好容易遇着上元夜,在牛车里走马观花也甚是无趣。只是你们都跟得紧些,千万别被人群挤散了。虽有部曲仆婢们跟着,但也不能大意。”她又低声叮嘱了三个小娘子几句,崔蕙娘、崔芝娘轻声应了,崔芙娘却是闷闷地不言语。

    一行人便在部曲仆婢的陪护下,走进东市逛了起来。与去年相比,今岁东市的灯树、灯楼更加高大辉煌,几乎能将进入东市的每一个人都照耀得一时睁不开眼。待习惯那绚烂的灯光之后,便又能听见杂技百戏班子的奏乐声与众人的喝彩声。

    因围观群众实在太多,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崔渊与王玫便索性带着孩子们去了茶肆。茶肆今夜并不开业,掌柜伙计都放了假,只留了两人前来看顾着旁边的灯火,免得一时不慎走了水。他们悄悄登到二楼,从茶室中往外看,正好能瞧见一班百戏正在杂耍。崔简与崔希看得有趣,崔蕙娘、崔芝娘、崔芙娘也很少能见到这些,表情相较平常不知生动了多少。

    崔渊见王玫显然对孩子们的反应更感兴趣,便悄悄下去给她买了盏会转动的走马灯。两人凑在灯前看里头图案变化,都啧啧称奇。看够了之后,王玫便低声嗔道:“很该给孩子们一人买一盏才是。”

    “他们都有阿实亲手做的灯笼,又有我的画与题字,哪里不比这盏更好?”崔渊笑起来,“安心罢,若是他们喜欢,待会儿再买就是了。”虽说看百戏有趣,但上元夜可不是光为了看百戏而来。踏歌、齐舞,品尝各种小吃食,每一件事都足够让小家伙们挂念着,不容错过了。

    果然,不多时,孩子们便说要再下去瞧一瞧。于是,众人又汇入东市的人群之中,顺着人流往朱雀大街以及皇城前而去。皇城前的踏歌声嘹亮无比,引得朱雀大街上的人们也情不自禁地围着某座灯树或者灯楼舞动起来。崔简和崔希虽有几分蠢蠢欲动,但毕竟身边还有崔蕙娘、崔芝娘、崔芙娘三位小娘子,他们也只能按捺下来。

    崔渊见状,不由得笑道:“你们俩恐怕连踏歌也不怎么会罢?只看着别人跳又如何能学会?倒不如冲进去跟着一起试试。皇城前踏歌者实在太多,你们在这里悄悄地学一学,待会儿再去那里顽耍。”而后,他向身后的部曲微微颔首,让他们前后左右好好护着两个小郎君。崔希、崔简便安心地融入了踏歌的人群当中。

    王玫便又问小娘子们想不想去试试。崔蕙娘、崔芝娘眼中虽然闪动着好奇,却也都拒绝了,崔芙娘则仍旧沉默不言。毕竟是世家的小娘子,跟着陌生人一起踏歌,难免有些抹不开颜面。虽说戴着面具谁也不认识,但世家女子的礼仪规范依然将她们牢牢地困住了。

    王玫心里一叹,便继续看着人群中两个小家伙跳得越发欢喜。忽然,崔蕙娘似是低低地喊了一声,随后便淹没在鼎沸的人声当中。她这一声饱含惊吓,让王玫与崔芝娘不由得都看过去。就见崔蕙娘仿佛被谁推了一下,一时竟脸色煞白地摔倒在旁边的侍婢身上。王玫记得方才崔芙娘立在她身后,此刻眼角一扫,却不见崔芙娘的身影,不禁急了。

    “蕙娘无事罢?”她忙过去查看,又回首对旁边的仆婢道,“一眨眼蕙娘就受了伤,芙娘也不见了!你们到底是怎么看顾的?!”

    一名仆妇立刻回道:“方才二娘说想站得前一些,也好看四郎踏歌,便推挤着大娘子……”

    崔蕙娘却忍着疼道:“若是儿方才不曾看错,芙娘将儿推倒之后,便趁乱带着侍婢走了。”

    崔渊闻言,即刻带着几名部曲四下寻找起来。只是,朱雀大街上观灯的人流如潮,本便拥挤不堪。崔芙娘与侍婢又都生得娇小,瞬间就淹没在人群中,怎么瞧也瞧不见。众人也根本不知她到底往哪个方向走了,哪里是那么轻易便能找到的?崔渊只得让人兵分三路,一路往皇城而去,一路往城门方向而去,一路往前来拜访过的赵郡李氏家族而去。好好的小娘子,竟然动了离家出走的心思,若没有人私下挑拨帮她筹划,又怎么可能付诸行动?

    崔希、崔简发现这边的动静,顿时也没了踏歌的心思。听得崔芙娘推倒崔蕙娘造成混乱,而后消失无踪,崔希脸上一片铁青:“都是我只顾着贪玩,没有好好地盯着她。蕙娘姊姊伤得可重?不如找一找附近是否有医馆,前去看看?”

    他不过是个未满十岁的孩童,自是掩饰不住伤心与懊悔,崔蕙娘便道:“我不过是扭了脚,一时觉得疼痛罢了,倒也没有大碍。四郎很不必放在心上。”王玫看着她青肿的脚腕,心里暗叹崔芙娘小小年纪也是心狠。若是旁边侍婢没有扶着,周围如此拥挤,崔蕙娘倒在地上遭人踩踏可怎么得了?“眼下恐怕也寻不见什么医馆,不如回府再诊治。只是牛车还留在东市,一时间恐怕也不能过来。不如让力气大些的仆妇,背着蕙娘回胜业坊去罢。或者,若能遇上亲近人家,借一辆车家去也使得。”

    “眼下正是热闹的时候,车恐怕也走不动。”崔蕙娘道,“如叔母所言,还是背儿回去罢。”说着,便有仆妇忙走过来将她背在身上,她的侍婢也在旁边扶着。王玫、崔芝娘定下了仆妇们轮换着背,又让部曲们开路,这才缓缓朝着胜业坊而去。

    崔希咬着嘴唇跟在她们身侧,越想越难过,眼圈都红了。崔简牵住他的手,安慰道:“四阿兄莫担心,蕙娘姊姊不会有事,芙娘姊姊也一定会被阿爷找回来。”只是他难免想到灯市里暗处潜着的那些拐子、拍花子,心里也颇有几分忐忑不安。崔芙娘小小年纪只带着个十来岁的侍婢在身边,穿着打扮又华贵,最容易被那些坏人盯上。她虽然犯了错,但他也不希望她被人绑走沦落到偏僻之地去。

    王玫也有些心疼崔希这般年纪就须得背负这些事,便道:“四郎安心罢。芙娘想来也是一时被人蛊惑,这才做出了这等事。只要事情真相大白,她自然也能醒悟过来。况且,她年小体弱,哪里能走出多远?你四叔父追得及时,一定很快就能将她找回来。”

    崔芝娘也道:“兴许咱们到家时,叔父与她还回去得更早些呢。”

    崔蕙娘也勉强一笑:“若她能诚心诚意给我道歉,我这做姊姊的自是会原谅她。且此事是她犯下的,与你这兄长也没有太大的干系,你很不必自责至此。若说到教导之责,我这当长姊的才更是管教不利呢。”

    崔希听了众人的安慰,心里更是难熬,落下了几滴泪:“若能寻得她回来,我一定押着她去寺观里给长姊祈福赔罪。她那般心性若不扭转过来,我也对不起各位长辈的教导,更对不起阿爷阿娘。”他咬着牙,又接道:“若是让我知道,是谁诱惑她做出这等事来,定不能善罢甘休!”

    王玫蹙起眉,道:“你小小年纪,别总想着这些事。还有我们这群长辈在呢,必是会为你们讨回公道的。”说起来,能获得防备心甚重的崔芙娘的信任,除了他们的母舅家还会有谁呢?真不知那群人究竟在想些什么,竟然劝一个七岁的小娘子在上元夜离家出走。若是出了事,他们可担得起责任来?可受得住良心的谴责?

    ☆、第一百八十二章 石破天惊

    且不提王玫这厢一行人赶紧加快脚步家去,便是走得有些疲惫了也只能强撑着打起精神。另一厢崔渊追了不多时,便从街边摆摊的行商小贩处打听着了崔芙娘的行踪,一路继续寻下去。没多久,却迎面遇上护送着自家牛车的王方翼。

    能在这人山人海的上元夜偶然相遇,两位至交好友自然觉得十分高兴。只可惜眼下并不是开怀畅言、把臂同游的时候,崔渊上前向牛车中的王母李氏问好,卢十一娘也唤了“姊夫”。王方翼见他身旁那些部曲正四处打听寻找着什么,忽然道:“莫非你们家走丢了人不成?”

    崔渊也不瞒他:“三房的侄女,被母舅家蛊惑,方才竟趁我们不备出走了。”

    王方翼略作思索:“可是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娘子?穿着杏红长袄披着绯红兜帽?身边还带着一个十来岁的侍婢?方才我们经过旁边的通化坊门前时,正好见着她。她人小单薄,又步伐匆匆走得飞快,我便多看了几眼。”原本他也觉得这小娘子似是与家人走散了,但见她急忙赶路却又不像惊惧慌张的模样,便不曾过于注意。

    “仲翔可是帮了我的大忙。”崔渊立即吩咐部曲疾奔而去,“我而今有事,便不与你多说了。另外,九娘带着几个孩子在朱雀大街上,恐怕正想着家去呢。仲翔可否前去照料一二?”

    王方翼毫不犹豫道:“找人也要紧,不如我与你同去。”

    李氏在车里道:“很该如此,你去罢。我们坐着车,也正好去帮九娘。”

    卢十一娘也道:“姊夫放心,阿家与我必会寻着九娘姊姊,不教她们被人冲撞了。”

    崔渊谢过她们,便与王方翼朝着通化坊赶过去。张大寻着通化坊的武侯,给了些钱财询问了一番。那武侯果然还记得崔芙娘,道:“那小娘子上了一辆被部曲围着的世家牛车。原以为她是那家的小娘子呢。”

    “那牛车可有什么特征?或者家族徽记?”

    “没什么徽记。不过某却见过几回,应是旁边兴化坊李县尉家的。”

    兴化坊的李县尉,可不就是三房李氏的堂兄?如今正任长安县的法曹?崔渊面无表情地想着赵郡李氏在京这一房最近的动静。虽说如今以陇西李氏为上,皇室也自认陇西李氏出身。但世族们心里很清楚,圣人祖上应该是赵郡李氏旁支。许是仍留着几分香火情的缘故,赵郡李氏的仕途也日渐通达。他们虽并非手握要职,但六大房系一群老狐狸皆蛰伏不出,也只等着家中教养出一群好子弟一飞冲天罢了。眼下这种紧要的时候,在京的汉中房断然不会随意站队。说不得,此事可能只是这一旁支独断专行所为。既是自作主张,便不需闹到族长见面的地步,私下交接打压也够了,想来他们也不敢随意说出去。

    虽说上元之夜长安城内外百万人口都齐聚而来,但最热闹的仍然是东西两市与皇城、朱雀大街。其余里坊外的街道虽说亦是人头攒动,但因道路宽阔的缘故,也颇为畅通。赵郡李氏的牛车回兴化坊也不过片刻时间,偏偏却在坊门前被崔家的部曲截了下来。

    “阁下拦住我家的牛车是为何意?”那牛车边守卫的部曲大声喝问。

    护卫在崔渊身边的张大冷冷道:“赵郡李氏诱拐我崔家的小娘子又是何意?”

    “什么诱拐崔家的小娘子,牛车中坐的是某主家的县尉娘子。”

    “啧,可需俺们唤来通化坊的武侯问一问?做这种事原该偷偷摸摸的,坐着刻着家族徽记的牛车出来,也怨不得旁人抓住把柄。”张大又诈了他们一句。

    李家那些部曲一怔,有人忍不住就去查看车辕上是否当真留着徽记。这一看,自是什么都没有,却坐实了他们做贼心虚。于是,两群人刹那间便怒目而视,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来。几十个配着横刀的虬髯大汉眼看就要打起来,吓得旁边的行人立即避让开,不多时便给两边人马留出了足够宽阔的空地。更有些好事的反倒不走不避,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结结实实。

    崔渊素来不甚在意所谓的名声,也不在乎是否遭了旁人围观。他走近几步,淡淡道:“某博陵崔氏崔子竟,正在寻找侄女芙娘。通化坊的武侯说,曾见芙娘登上这辆赵郡李氏的牛车。若是芙娘尚在车内,烦劳将她带下来,某便当作这只是一个误会。赵郡李氏对我博陵崔氏并无恶意。否则,说不得便要请族长们出面说道说道了。”赵郡李氏汉中房好不容易舍了一个旁支嫡女,才与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结了亲家,又哪里能轻易舍弃这门姻亲?若是族长出面,做下这等事的人必定逃不过严厉的惩罚。他们怎愿意闹得人尽皆知,恐怕还巴不得能私下和解。

    牛车中静了静,随即传来低低的言语声。隐约能听见崔芙娘的尖叫,似是正在商量拿一个什么借口来搪塞此事。只是,未等她们商量好,忽然从坊门内蹿出来十几个手持横刀的黑衣汉子。他们的横刀上还流着血,闯进人群中便如同进了羊群的狼,四处砍杀。周围的百姓们何曾见过这等逞凶的场面,立即乱了起来,惨叫哭喊之声不绝于耳。逃走的、摔倒的、踩踏的,转眼间,这附近便仿佛成了人间炼狱一般。

    此时,又有人在后头喊道:“抓刺客!!抓刺客!魏王遇刺了!!”

    这几声大喊让人们越发慌乱不堪,那些黑衣人也更加凶残了,无论老弱妇孺竟都是冲着要害一刀砍下去。崔渊与王方翼大惊,见那些黑衣人不管他们这群人,似是只想从人群中逃出去,便吩咐道:“分出几个赶紧疏散百姓!余下的儿郎们!!与我一起上,抓住刺客!!”“别教行人冲挤裹挟住了!!”

    这时候,牛车中也传来女子的尖叫:“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抓刺客!!胆敢刺杀魏王的反贼!抓住他们便是大功一件!钱财前程绝不会少了你们的!”崔芙娘似是也跟着喊了起来:“大好的机会!还不快去!”

    赵郡李氏的部曲们一怔,许是被主家许下的利禄冲昏了头脑,竟然不管不顾就这么举着刀冲了上去。他们一盘散沙,遇上那些刺客哪里讨得了什么好处?转眼间就被杀得七零八落。为首的刺客许是气恼之极,竟举起背上的大弓对着牛车便连射起来。

    崔渊抽出地上尸首手中的横刀,一闪身来到牛车前,将那些射往车厢的箭都挡住了。还有几枝流箭,却将拉车的犍牛和车夫射死了。闻见浓重的血腥味,车里头的尖叫声不绝于耳。崔渊只觉得听得烦躁,举刀上前拦截那些刺客。王方翼也简单对张大几人布置了几句,便如一柄尖刀般冲向黑衣人。

    此时魏王的侍卫也都冲了过来,那些刺客不敢恋战,留下几具尸首且战且走。崔渊与那为首的刺客战了几个回合,反手在那人手上留下一道长口子。那人闷哼一声,忽然一矮身闯进了混乱的人群里。魏王侍卫本待再追,但慌乱的民众四处挤压踩踏,只恨不得赶紧逃脱此处,又哪里会给他们让出道来。他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刺客脱掉一身黑衣,便泯然众人走得远了。

    崔渊与王方翼立即高声疏散起了百姓,最终声嘶力竭,却险些被人流裹挟而去。他们只能退回坊门边,待惊恐的人群散去,满地上只留下百具或被砍杀或踩踏致死的尸首。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无不神情沉重。好好的上元节之夜,居然出了这等惨事,谁都能想象到,圣人会是如何震怒。

    “某千牛备身王仲翔,不知魏王遇刺,伤势如何?”略微平复心情之后,王方翼上前与魏王那些侍卫寒暄起来。

    听得他是千牛备身,魏王侍卫们的脸色也好了些,便有校尉道:“所幸某等拼死相护,大王安然无恙避回了魏王府。只是没想到这些贼子如此猖狂,居然酿成这般惨祸。”魏王府所在的延康坊就在兴化坊之西,确实离得再近不过。

    “大王果然吉人自有天相。”王方翼道,“今夜多有不便,改日再去魏王府上探访。”

    见他说得客气,那校尉便略松了松,叉手道:“幸得王郎君与友人出手相助,才能留下几个刺客的尸首,某定会将此事一一禀报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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