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到了天冷的时候靖竹越是不愿意出门,许是因之前那场疫病伤着的缘故,她一吹风就会发热,高烧几日不止,谢明端有时带她出去走走,每次都是人还没回到家门就已经发起了热,谢明端被吓的够呛,让太医署的太医轮番坐诊,可惜成效还是一般。

    靖竹每次都说他在做无用功,她自己就懂医,若是真有法子,如今也不会因为略微吹了凉风就缠绵病榻了。

    从小被蛊虫伤了底子,虽然后来多方调养,但到底是恢复不到从前了,前不久那一场病更是压垮了她的身子,让她稍有寒凉就生病,药汤子整日不断,最后收效却甚微。

    谢明端却不死心,又亲自跑了一趟太平谷将古还春请了来,老人家把完了脉捋须长叹,直说这是伤了根本,只能慢慢调养,要想一下子根治根本不可能。

    如此折腾了一冬,临近春天的时候,沈怀安终于被重新调回了京城,原因是彭岭在兵部贪污的事情被下属揭发,陛下查实之后大怒,直接下旨将其罢黜。可惜彭岭之后,朝中寻不到合适的人选接任兵部尚书一职,最后只能召回了这位被晾在郢州大半年的将军。

    一大家子终于团聚,靖竹铺垫了一个冬天的一场大戏也缓缓拉开了序幕。

    陈氏自李氏上位之后一直不声不响,时间久了,大家几乎忘记了此人的存在,除了漱玉轩偶尔传来的瓷器破裂声再无其他深刻的痕迹。

    北临的使者隆冬时节就来了京城,却因为浩武帝要求的北临潜藏在临州的细作名单而迟迟不肯松口,和谈一事陷入了短暂的僵局,直到开春时北临皇没了耐性,这才答应了此事。

    其实论起古往今来诸多何谈条件,东明的这一条要求提的委实是不合常理,一则即便北临真的依约给了他们潜藏在国中的细作,东明君臣诸人也会将信将疑不肯轻易处置,二则是这名单是真是假,怕是连浩武帝自己都无法甄别,更何况是大臣们呢?

    拿了名单,上至君王下至朝臣个个都会疑神疑鬼,不拿名单,又会担忧敌国细作在暗地里做什么小动作危及朝廷,拿与不拿都是烫手山芋,若是依着一些老臣的意思,这名单还不如不要呢,要来也是搅乱人心的祸根,倒不如向北临人讨些实惠的城池和土地,还能帮本国扩展一下版图。

    名单上交于国君,浩武帝拿着单子看了半天,上面的人有朝中官员,也有一些府邸里暗藏的北临桩子,但是这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假,谁也不知道。

    真正高明的骗术,是半真半假地将证据放在你面前,你分不出到底孰是孰非,但是却深以为此物有用而不肯舍弃,最后伤人伤己。

    浩武帝将名单交给胞弟,问他的意见:“你怎么看?”

    “北临人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如此推脱数月,不过是想在怎么面前证实名单的真实性,但是这里面的名字,我一个字都不敢信。”谢明端将那薄薄的一张纸撕去:“若是兄长看谁都像恶人,那就正中了北临皇的计谋,但是若是你对这名单上的人选假若不知,却在外面透出风声来要整肃朝纲,那真正的北临奸细反倒会自乱阵脚,于咱们排查有利。”

    浩武帝深以为然。

    ……

    沈怀安午膳是在闲云阁用的,本来想着女儿有午睡的习惯所以吃过饭就要离开,却不想才抬脚就被靖竹的声音止住了脚步。

    “父亲,我有话想和你说。”

    “哦?”沈怀安惊讶了一下又往回走,满脸欣慰的笑着:“怎么?女儿大了,想和爹爹说说心事?”

    靖竹目光落在沈怀安发白的鬓角上,这才惊觉父亲已经不再年轻,她嘴角苦涩地笑:“女儿再大,不也是您的孩子吗?有什么事都是要和爹爹讲的。”

    “有什么话说吧,爹爹就在这儿听着。”沈怀安指了指小几:“来,咱们父女对弈一局,边下边说。”

    靖竹亲自将棋盘摆上,坐下的时候口中溢出两声咳嗽,听得沈怀安直皱眉:“这都多久了,咱们还不见好?”

    “病情拖沓,须得慢慢将养着,难能一日两日就见好。”靖竹毫不在意地落下一子:“父亲,我想知道,您对李氏的印象如何?”

    父女面前无需客套,沈怀安也知道靖竹对李氏不亲,对她口中直呼李氏姓氏并没有见怪,认真地回想了一下道:“我对她的印象大抵来自二十年前,那时她父亲去世,家中无人可依,正逢你祖母想给我纳妾,瞧上她家世清白性情温柔,便让为父纳了她。是个很通透的人,这么多年来不多言不多语,我曾经几次看见你娘……陈氏为难她,她一次都没有和我抱怨过,默不作声地一一忍了。”

    这样看来,父亲对于李氏的印象似乎不差。靖竹沉吟着如何接着开口,棋子在指尖摩挲了半天才徐徐落下:“原是如此……”

    她的神态不对,沈怀安再大条也发觉了异常,抬起眼和她对视:“怎么?李氏有什么不对?”

    “父亲。”靖竹呼出一口气,垂着眼道:“有一件事,我想还是得和您说明。”

    ……

    沈怀安离开闲云阁的时候,脸色有些沉。

    途中遇见沈靖书兄妹说笑着要往府外走,他停下步子,对着孩子们笑了笑:“怎么这么高兴?这是要到哪儿玩去?”

    沈靖玉虽然有些怕他,但捺不住心里高兴,笑呵呵地对一向敬爱的父亲说:“哥哥说北临人从他们国家带来了两只猴子,会跳铁圈还会跳舞,正在街上给大家伙表演呢,我和哥哥想出去看看。”

    “猴子到底是畜生不通人性,你们看的时候小心些。”沈怀安嘱咐道:“银子不够就去账房支,被人欺负了记得回来告诉父亲。”

    沈靖玉还是第一次听父亲对自己说出这么多关心的话,笑容几乎咧开到耳后,她重重地点头:“嗯!爹爹,我们晓得了。”

    沈靖书和沈靖玉向沈怀安告辞后向外走,沈怀安和长随欲回长正院,才走了几步就听到长随沈故问道:“大小姐也在闲云阁闷了好些日子了,北临人的猴子稀罕,要不要也请大小姐随公子小姐们出去转转?”

    沈怀安想也别想地反对:“靖竹身子弱,出去万一见了风或是被猴子伤了怎么办?不必了。”

    他话音落,脚上的步子越发快了些,在他身后不远,沈靖玉怔怔地望着父亲离开的方向,嘴角原本应有的弧度不知散去了哪里。

    沈靖书是男孩子,心思没有女孩子这般敏感细腻,察觉到妹妹止步不前顿时纳闷地回过头:“靖玉?愣在那儿干什么?走啊。”

    沈靖玉点了点头,加快步子随着兄长向前走,只是走着走着,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去,望着父亲离开的方向,沉默着咬住了唇瓣。

    ……

    “名单……”李氏重复着这两个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表情依旧温婉和气,看不出半点焦急。

    玉琴站在一侧不解地望着夫人转来转去的身影:“夫人,您停下来歇一歇吧,奴婢看您午膳也没有吃太多,少走两步也使得的。”

    李氏听了玉琴的话倒也没有反驳,依言走到一旁坐下,抬手打发玉琴出去:“我有些困了,你下去也歇一会吧,我要睡一觉。”

    “是。”玉琴乖巧地应了,转身退出了房间。

    门合起,李氏在玉琴的脸消失在门缝的那一刹那沉下了脸色。

    三个月了,主人已经有三个月没和她联系过了。

    长永伯府大公子是北临细作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东明大街小巷,主子固然为了自保离开临州,但是无论如何也该在临行前给自己留下消息。

    可是这一次,任凭自己使出浑身解数也依然寻不到主人的半点踪迹。

    做细作的这一行,最担心的事情之一就是寻不到自己上一级的消息,这和斩掉她们的臂膀没什么区别,因为她的所有消息都是从主人那里得到的,她每一步该做什么该怎么做也都是主人在教,若是她没了主人的消息,下一步到底该如何行事,她一点准备都无。

    再等一等吧,李氏在心里终于劝自己。

    主子身份与旁人不同,即便自己不能出现,也总会寻到旁人和自己联系的。

    心猜略微放下一些,外头就传来两个小丫环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哎,你听说了没,皇上要求北临的使者交出他们藏在咱们京城里间隙的名单,北临国的使臣已经把名单交上来了。”

    “一大早就听人说了,我还听说啊,宰相大人的夫人也是北临人派到咱们这里的间隙呢。”

    “啊?还有这种事?”

    “可不嘛,一大早就被官差给抓走了,到现在啊,一点消息都没有,说不定啊……”小丫环伸出手在自己脖子上做出杀人的姿势:“已经被处死了。”

    “光处死哪行?我听二道门扫地的那个孙婆子说在咱们东明里被抓住的间隙最轻的都要被缢首,重了的还有被凌迟的呢!”

    凌迟……李氏听到这两个字,情不自禁抖了抖身子。

    两个丫环说说笑笑地走了,李氏却在房间里左思右想不得安宁。

    她的院子一向看守极严,不会有丫环不懂规矩在外面乱说话,方才那两个丫环刚堂而皇之地在自己方外叽叽喳喳,分明是受了人指使,可是在这国公府中自己已经算得上当家主母,除了闲云阁的那一位,还有谁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算计自己?

    就连她都已经知道了,李氏想起沈靖竹和那位端王殿下的关系,心一寸寸地沉到了最底。

    自己的行踪已经败落,不管那份名单上自己有没有暴露,再留在此处都已经注定不会有好下场,倒不如趁着对方还不敢拿自己如何先一步逃走,也好留个后路。

    这样的想法在李氏心中盘桓了一夜,次日一早她就在老国公面前自称身体有疾,想到外头的庄子住上一阵子养病。

    “什么病啊。”老国公瞧着李氏脸色苍白,的确像是不大好的样子,立刻出声问道。

    “是年轻时候的老毛病了,一逢冬天就浑身冰凉疼痛难忍,这么些年也不见好,府医来了开过几次方子,也不见什么大成效,媳妇就想着,是不是可以出去走走,也好透透气,既能省的将病气过给府里的年轻孩子们,也可以散散心。”

    “既然你想出去,那我也不拦着。”老国公活了多少年了,如何瞧不出李氏身上的猫腻,外头那一张名单的事情才传出来多久啊,她就这样迫不及待地往外跑,真当他老头子是傻子不成?

    “将府里的事情交给老三媳妇,想去哪里你自己定,回头让人和我闻伯说一声就成。”老国公面色不变,赫然是一副慈爱和蔼的老人家形象。

    “是,多谢父亲。”李氏说着不好意思道:“儿媳任性,给父亲添麻烦了。”

    “麻烦也说不上,你照顾好自己就成了。”老国公不耐烦和年轻人周旋,摆摆手示意李氏退下。

    李氏走后,靖竹后脚就来了。

    “我瞧见李大夫人似乎刚从祖父这儿离开。”靖竹一边坐下一边若有所思道。

    “嗯,说是身上老毛病犯了,想到庄子里住一阵子,我同意了。”

    “她说走,祖父问都不问就放人了吗?”

    老国公似笑非笑:“问她她也不会和我糟老头子说实话,这不是来和你说了吗?你来告诉告诉祖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我想着,祖父总得有点心理准备。”

    “你祖父比你想象中要坚强得多,我活了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你甭想吓唬我。”

    靖竹将自己和谢明端之前调查到的事情一一讲给老人家听,说话又叹了口气:“说来此事是我的责任,李氏能坐上今天的位子,可以说是我一手促成的,现在出了这种事,我难辞其咎。”

    老国公也不安慰她,冷言冷语地刺激道:“你知道就好。”

    靖竹垂着脑袋:“她想去就去吧,只是此举实在是有些慌不择路,她在府里时我们还要顾忌着旁的事情不能轻易动她,人一旦离开了京城诸人的视线,我们要对她严刑拷打还是暗中将人交给朝廷,都已经不由她控制……还是说,她还给自己留了什么别的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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