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只道山主灵术还未全开,各自议论了两句,又有人问靖竹:“沈姑娘,山下是什么样的啊?”

    “山下啊,其实和山上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就是天气暖了点,人多了点,有官兵和权贵们管着。”

    “那成天被人管着岂不是活得很憋屈?”

    靖竹低下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是微笑道:“也不是,有的时候,被人管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靖竹从前在凌云山时似个被父母娇惯长大的纯真少女一般不识愁滋味,后来下了山,接触到世俗中各种自己想不到的事物,有好的也有坏的,日子久了,从前觉得不好的东西便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现在想想从前在端王府时的日子,心口那一抹疼痛竟变得难以忽视。

    …………

    又过了两月,靖竹的腹部微微凸起,谢长华怕靖竹无聊,每天忙完山上的杂事后就来和靖竹作伴。

    其实和谢长华待在一起的日子也无非就是下棋看书,明明从前和谢明端在一起时做的也是一样的事,可是靖竹却觉得一日比一日枯燥。无比地坏年赖在谢明端怀里撒娇说笑的时光。

    若是他在自己身边,一定会把所有的公事推掉一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旁人若来寻他,非急事不肯离开自己一步,即便真的离开一时半刻,也一定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自己,再三嘱咐她照顾好自己,把吃喝玩乐和随从都安排妥当,却还是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赶回来陪着。

    现在陪在自己身边的人变成了陶然哥哥,他对自己的好并不比谢明端逊色,只是或许因为他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个人,所以并不能给自己如谢明端一般的安全感。

    有时候想想便觉得好笑,年少时被陶然哥哥护在羽翼下,自己的天地里除了他便是冷芙蕖和那些可爱的山民,后来下了山,不过二十年的功夫,谢明端便远远胜过了陶然哥哥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更取代了从前唯有陶然哥哥才能给自己的安全感。

    谢长华让人到山下寻了些解腻的水果送上山,他命人按数量分到山民家中,剩下的全都送到了靖竹这里。

    谢长华让人把水果存在库房,又亲自洗了一盘子红枣送过来,靖竹出奇爱吃,一连十几个都不见停下的架势。

    谢长华看着她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连忙伸手止住她的动作:“别吃太多,对肠胃不好。该到用晚膳的时辰了,吃太多你还吃得下饭吗?”

    靖竹依依不舍地收回了手,看着果盘里红通通的枣子若有所思道:“从前去珲州时,山上长了些很甜很甜的枣子,谢明端特意送来给我吃,那个时候我生着病,他担心我吃得多对身体不好,所以不许我多吃,我嘴上听他的话,可是半夜里还是趁着他不在的时候偷偷的吃,那个时候我的疫情还很危险,谢明端被师父勒令不许和我同住,半夜时偷偷溜过来看我,竟把我抓了个正着。”

    “他哭笑不得地把枣子收了起来,我馋的不行,就缠着他给我吃,他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我还故意装难受逼他,他明明知道我是装的,可是还是舍不得我不开心,数着数地给我吃。”靖竹说着,不知怎的眼圈红了红:“他总是这样,嘴上不许我做这坐那,可是只要我求他,他就什么都应承我。”

    “看来你还是放不下他。”谢长华道。

    “怎么放得下啊,他是我的夫君。”靖竹咬着嘴唇看向谢长华:“陶然哥哥,我这么多年也没正正经经求过你什么事,我现在只求你一件,只要有一线可能,一定要保全我和王我的孩子。我不能没有孩子,谢明端也不能没有我。我们一家三口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在一起。”

    谢长华心酸得不行,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心中有了旁的男子,而认清心意的自己却只能默默地看着她,好不容易能把她带回身边,她却已为人妇,还怀了那个人的孩子。

    他并没有多么宽广的胸襟,也不希望自己喜欢的女子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低三下四地去求别人。可是现在,他却无数次地希望靖竹可以陪在她身边,她此刻坐在自己身边可以像提起谢明端那般幸福的提起自己,抚摸肚子时看着自己的脸说,“陶然哥哥,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你知道的,你这孩子情况很危险。你身体里的养分供养不及你和他两个人。强行生产,只会给你自己也带来危险。”

    “陶然哥哥,凌云山是被天地光华笼罩的神圣之所,你是神族后裔,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靖竹恳切地望着他:“我不怕苦不怕疼,哪怕少活几十年也没有关系,我只希望能和谢明端、和孩子能多些相处的时间。”

    谢长华最怕她这样看着自己,那样秋水一般的眸子,带着希冀的光芒望向一个人,即便是铁石心肠,恐怕也难硬下心来。

    “……我尽力。”谢长华听到自己这样讲。

    ……

    谢长华口中的尽力二字说不定要花费他多少心力和山上多少珍奇异宝,可是靖竹有求于他,要竭力去保的还是她和她腹中的胎儿,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不去用心。

    凌云山上珍惜的药草很多,他一一测试了药效之后保存在一起,又取来凌云山传了进万年的回生丸以待不时之需,他的灵术已经恢复的八九不离十,即便靖竹生产时有危险也能帮得上忙。

    靖竹的肚子越来越大,不止她这个为母的紧张,就连谢长华也紧张的不像话,因为怀孕以及靖竹体质弱的关系,五个月的时候靖竹害喜的症状依然存在,一天三顿饭能吃一小碗米饭都很少见,谢长华为此发愁极了,山上山下找了不少开胃止吐的食物送到靖竹处,可惜收效甚微。

    靖竹这几年被谢明端养出不少肉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谢长华看得自责不已,为什么她在谢明端身边时可以活得越发健康活泼,在他身边却越发消瘦,难道是自己照顾不周的缘故吗?

    五个月的孕妇还在害喜并不多见,其中缘由就连靖竹自己都说不清楚,只是日复一日地勉强自己吃下让人作呕的食物又一次又一次的吐出来,其中煎熬,只有自己才能清楚。

    妻子在山上过的难熬,谢明端在山下也不轻松。

    谢明端回府之后就开始让人布置儿子的房间,他有强烈的预感,靖竹这一胎一定是个儿子,许是夫妻同心的缘故,靖竹每次在山上难受时谢明端都会觉得胸口发闷,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在心里暗暗告诉孩子:孩儿,你娘亲为了保住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你一定得听话,不能折腾她。

    可惜,这父子二人并没有心灵感应,靖竹受苦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怀孕七个月。她的孕吐才渐渐好转。

    孩子大了,靖竹吃的也越发多了,除却正常的一日三餐外,还在早膳和午膳之间加了一顿,晚间也加了次宵夜。

    每次夜里靖竹起床用膳谢长华都会过来陪着,因为担心她一个人吃饭觉得孤单。

    靖竹每天起身行走越来越吃力,有时候半夜睡着睡着就会腰酸得动不得身子,一个夜里要翻几次身,丫环们轮班看着她,有时候精神不济,一个晚上都睡不好。

    就在这样艰难的两个月里,靖竹腹中的胎儿终于有了动静。

    这一日天气难得温和,谢长华帮着靖竹裹了厚厚的几层棉衣之后搀着她出门走走,山上很多地方路滑,他不敢冒险带着她去,因此就只在云宫附近吹吹风。

    行到云宫前的石子路时,靖竹忽然蹙起了眉头,腹部一阵又一阵痛感传来,她拧着眉头看向谢长华:“陶然哥哥……我……”

    谢长华瞧出她神色不对:“是不是要生了?”

    靖竹又没生过孩子,她自己怎么可能知道,只能让谢长华扶着自己回了房间,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痛感没有丝毫减轻,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她终于确定下来:“快去叫产婆。”

    不需她说,谢长华早已让人预备好了一切。她一开口,产婆丫头们立即鱼贯而入,因为才开了两指,产婆便扶着靖竹在屋子里走动促进生产。

    这一胎生的格外艰难。

    靖竹正午时发动,一直到第二天午后都没见动静,谢长华渐渐坐不住,让人回云宫取了回生丸过来吩咐产婆给靖竹服下,又让人去熬各种珍稀药草熬至而成的药汤送给靖竹服用,因为这几个月各种药材的滋养,靖竹的身体被养的还不错,因此虽费力,但到底没有危及性命的迹象发生。

    谢长华一直在门外等到第三天清晨,才听到婴儿清脆的啼哭声从房间里传出,他呼出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

    产婆兴冲冲地来报喜:“山主,是个男孩,母子平安。”

    岂料她话音才落,房内就传来惊呼。

    产婆脸色一变,慌忙把孩子递给谢长华跑进去,里面的却已有人发出声音:“这是……血崩了啊!”

    谢长华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上,他身后的长随见状忙上前来扶,才让他没有摔下去。

    产婆没多大会儿又跑出来,一敛无奈慌乱:“山主,血止不住了,沈姑娘怕是……”

    谢长华扒开产婆,快步冲了进去。

    靖竹躺在床上,面上还是一股苍白之色,眼神里也无甚光彩。

    靖竹回想着这两日里发生过的事情,脑海中却不自觉闪过两个月前的一桩事。

    她在山上思念谢明端,忍不住央着谢长华待她去看一看谢明端,谢长华禁不住她哀求,终究带她去了。

    谢明端一向警醒,靖竹连日赶路之后没敢直接出现在他面前,唯恐被他发觉,先是到谢长华的在城郊的一处宅邸里歇了一日,第二日才赶到端王府。

    谢长华为了防止谢明端发现,特意使用灵术屏住了靖竹的气息,只是谢明端似乎还是有所察觉,在靖竹出现的一刹那立刻朝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

    谢长华道是不妙,便拉着靖竹赶忙离开。

    即将离京时谢长华特意去太子府查问替身今日事宜,靖竹就在府邸里等他。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她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接近,而后谢长华从凌云山带来的护卫就来禀告,说有一位叫沈靖玉的姑娘求见。

    靖竹觉得兴许是自己和谢长华从端王府出来时漏了什么马脚,好在她失踪之事并没有外传,沈靖玉应该还以为自己仍在端王府中,见了自己应该不会起疑。自己见她一面并不触及凌云山的法度,便让护卫请她进来。

    小姑娘穿着一身浅碧色夏裳,款款步来时终于有了大姑娘的气韵,靖竹夸了她两句,沈靖玉便笑嘻嘻地拿出了一个油纸包递过来:“长姐,这个是我刚才从街上买来的芙蓉糕,可好吃了,你要不要尝一尝?”

    靖竹低头看了一眼纸包中的糕点,鼻翼动了一下,并没有察觉什么不懂,便笑着接了过来吃了一口。

    沈靖玉见她入口,又微笑着说:“长姐,你有没有听说最近原来的李大夫人去世了?”

    靖竹诧异地看向她。

    “听说是被人下毒害死的,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我去探望她时正好赶上她要咽气,她嘴里吐着白沫却不肯闭眼,还对我说什么‘帮我和大小姐说一声对不起’什么的,长姐,你说,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靖竹垂下眸,片刻后眼神淡淡扫向面如春风的沈靖玉,见她竟毫无躲闪地回视自己,一股凉气莫名从脖颈处传了出来。

    记忆渐渐回笼,靖竹微微阖着眼,想起自己闲时传授给沈靖玉的经验,心中只余下一声叹息。

    “不管是什么样的草药其实本质上都是要有气味可循的,只是也一样东西,任凭是再高明的医者也不能感知,这位草唤作无名,虽然是无名草,但是只要被人服用就会在人体里埋下剧毒,有时几个月也不能为人发觉。”

    自己随口时一句话,竟被她用在了自己这个亲生姐姐身上,她精明了一辈子,竟被自己的妹妹给坑了一回,真是蠢到家了。

    谢长华站在床前,对上靖竹已经失了神采的小脸,心狠狠地揪成一团,身上似失了气力,“竹儿。”

    他用很轻的语气唤她。

    靖竹抬起头看向他,唇畔扯起一抹淡如云烟的浅笑:“陶然哥哥。”

    “我的孩子还小,请你把他送到山下,让他爹爹照顾。你记得告诉谢明端,我不要求他为我终身不娶,但我希望他三五年你不要再娶妻,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儿。若是他真的再娶了,就不要到我坟前探望了,我看了会伤心。”

    “说什么傻话。”谢明端凝着她:“傻丫头,我不会让你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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