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夫人凝视了这小姑娘片刻。

    她意识到刚刚所说,其实已经交浅言深了。她与这媳妇相处也不过才半个月,原不该说这些的。

    只这媳妇人天真、性子朴实,她对人不设防,常说出不经修饰的真心之语,竟令得陆夫人一时不察,说多了。

    对这个问题,她只能哂然:“那怎么行。”

    结束了这个话题。

    晚上陆睿回来,在温蕙这里用了饭。温蕙问:“书院里现在还能踏实读书吗?粮价一涨,人心都有些惶惶。”

    陆睿道:“一样的,书院里也浮躁。都在等消息。”

    “等诸王的反应吗?”

    “是啊。”

    “那,”温蕙问,“到底怎么样才算是好消息,怎么样才算是坏消息?”

    陆睿道:“益王在抚州,他若不动,算是个好消息。其他,除非各地藩王都不响应,襄王立刻谢罪退兵,否则没有好消息。”

    温蕙想了想,说:“抚州,离我们不远呢。那这位王爷便是分封到江西了?所以他不参与的话,若打仗,也是在江北岸,波及不到我们这里是吧。那样的话,倒也不用怕。”

    她不是听到外面乱七八糟的消息就惶惶然瞎嚷嚷的妇人,也不是根本不关心,只关心个花草首饰胭脂的妇人。陆睿便愿意与她说一说:“江南是朝廷课税重地,少有皇子分封。益王也不过是个郡王而已,他与襄王年纪差得也大,未听说有甚私交。他观望的可能更大。且看看,这等消息一出,粮价涨是必然,若近日无其他消息传来,乱几日,民心稍定,又会自然地落一落。且也没涨到要开仓抑粮价的地步呢。不必惊惶,让家里人也安心。”

    温蕙道:“家里有母亲呢,我们都不慌。”

    一个家里就应该是这样。像陆夫人,像温蕙。这才是士大夫之家应有的妻子。

    只大周承平日久,渐渐崇尚奢靡,少了风骨。这些年,便是虞家、陆家这样的余杭世家养出来的女儿,读书也只读个风花雪月,过于心思细腻却没有宽广胸襟,沉迷奢侈却没有担当。

    虞家的表姐妹们陆睿不是没考虑过,只是看过去,没有一个能让他或者母亲看入眼。

    也幸而母亲不是那等一门心思与娘家亲上做亲的。

    据说当年祖母就一心想把自己的亲侄女嫁给父亲。只祖母那兄弟和她一母同胞,也是庶出,且无甚大出息,只是个同进士而已。任祖母怎样说,祖父也没同意,到底是为独子聘了虞家嫡出的大小姐。

    陆睿心想,当年若祖父松了口,令父亲娶了他那位表姑,他是绝不肯投胎来这家了!

    虽然投胎这等事也由不得他。

    他闲闲地靠着引枕,十分舒服,问温蕙:“字练得怎么样了?”

    温蕙腰一挺:“母亲和乔妈妈都夸我有进步。”

    “母亲的字十分飘逸灵动,有古风。乔妈妈自幼和我外祖母一同读书写字,指点你绰绰有余了。”陆睿道,“这个我不与她们抢了。你这里有没有双陆,我们玩两局。”

    玩什么玩啊!双陆虽然的确挺好玩的,但那都是少年人才玩的东西。

    温蕙脸都红了:“你不要玩这个!”

    陆睿挑眉。

    温蕙脸颊绯红:“等我以后学了更好玩的东西再跟你玩,你不要陪我玩这种小孩子家家的东西。你,你可都是秀才了。”

    温蕙的心里,始终对读书人存着敬畏之心。

    陆睿失笑,道:“秀才怎样?秀才便不可以陪自家娘子玩耍了吗?”

    温蕙总归是不好意思让陆睿屈尊降贵地陪她玩小孩的玩意。这东西她跟青杏、梅香、落落都能玩,银线也差不多学会了。她想了想,道:“你不如给我讲讲诗?母亲她们只叫我硬背,不讲的。”

    乔妈妈原就提点了她,让她去找陆睿。存的明显是让小夫妻有话题,去亲近的心思。

    只这两天谈的都是襄王北伐、粮食涨价,温蕙担心陆睿没那闲心,便没提。今日他既然有这份心,与其打双陆,不如让他给她讲讲诗词呢。

    陆睿道:“好啊,拿来,我看看你都背了什么?”

    那本《诗三百》就在榻几的小抽屉里呢,温蕙取出来献宝:“背了这几首了……”

    陆睿接了书,另只手却招呼她:“这边来。”

    温蕙便下了榻,坐到陆睿那边的榻沿上去。陆睿却揽住她腰,往里一拖,拖到自己怀里了。

    幸好丫头们都在外面,不唤不会进来。温蕙便舒舒服服靠在陆睿怀里,陆睿则舒舒服服靠着引枕,还软玉温香抱个满怀。

    一边说着“先解释给我听听”,一边心思都飘了。

    温蕙便将自己理解的讲了。

    其实诗没那么难懂,大多还是一读便能明白的,否则怎能流传如此之广。只陆睿跳过了咏景的、送别的,单挑出一首讲妇人的诗告诉温蕙:“这个不对。”

    “咦,不对吗?”温蕙又读了一遍,但也没有理解出新的意思,“我和落落一起读了,她也觉得这个是怨妇诗,讲这个妇人不得夫君喜欢的幽怨,还有别的意思吗?”

    陆睿啧了一声,道:“你听个小孩子胡说八道。”

    温蕙眨眨眼:“落落是读书人家出身呢,诗三百她都背过的。”她还没说,她身边,数落落算是肚子里墨水最多了。她自然是信落落。

    陆睿笑着摇头:“你不想想她才多大。纵背过,也就是背过而已,蒙学里都要先背的,肚里先有货了,再大些,先生才慢慢讲。且一般人家的女学里,学的多比男塾要慢些。”

    “这样吗?”温蕙才明白过来。她一直以为落落很有学问的,原来不过如此。

    又想,陆夫人身边的大丫头都能写得一手漂亮小楷呢,青杏、梅香也都识字,陆睿身边的丫头她不知道如何,但想来也不会差,差的也根本没资格到他跟前去。这种读书识字,张口能来句诗词的丫头,在陆家太多啦。

    比起来,她这个少夫人倒是最差的那个。不由脸上现出了沮丧。

    陆睿把她脸掰过来:“怎了?”忽地不开心了?

    “觉得自己好差啊,家里许多丫头都比我强。”温蕙叹口气道。

    陆睿笑得不行,掐她的脸:“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像个小老太婆。”

    温蕙抢回自己的脸蛋:“认真呢。”

    陆睿笑够了,又掰着她的下巴脸对着自己:“净胡说,我的夫人哪里差了?”

    他含着笑,在烛光里眉眼生辉:“当初进了你家,我一眼就看到了你。我当时就想,这个姑娘眉间有清气呢,若她就是温家那个叫蕙娘的,这门婚事我愿意了。”

    他说着,面孔便贴近了温蕙。

    却听温蕙道:“陆嘉言!”

    陆睿:“嗯?”

    温蕙的眼睛亮亮的,第一次告诉陆睿:“我,我也是第一眼就看到你就想,这个人,我愿意。”

    陆睿眼中泛起笑意,贴过去吻住了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聘,还两情相悦。再没有比这个吻更甜美的了。

    实不想分开,想将她搂得更紧,还想对她做别的事。只丫头们都在外头,早就受过陆夫人或者乔妈妈的叮嘱,断不会让他和她在圆房前做出什么。

    陆睿只要不喝酒,脑子便什么时候都清醒。他在她唇上啄了又啄,又摩挲她纤细后颈,道:“我给你讲讲这首诗。”

    温蕙想赶紧摆脱身体发潮发热的怪感觉,忙道:“你快讲讲,我怎么读都只读出一个幽怨的妇人啊。”

    “那只是自比而已。”陆睿笑着给她讲,“这其实讲的是诗人自己,不受帝王赏识,仕途不顺。自来这类诗,诗人都爱自比妇人,又将君王比作妇人交托一生的郎君……”

    他给她讲了这诗人的生平,和这时期遭遇的坎坷。温蕙再读,便很明白了:“原来如此。”

    陆睿道:“诗词本身文字都不难,难的是用典,这才是考验功底。你若不知道他用的何典,或不了解这作诗人的生平经历,历史大事,便很难懂他在说什么。”

    温蕙道:“这些又要上哪里才能看到?”

    “这可没法说了。”陆睿道,“太多,太散,太广了。”

    温蕙泄气。

    陆睿揉她脑袋:“傻子,不会的地方来问我。”瞎找个小丫头问有什么用。

    温蕙有点难为情:“这都是你蒙学里就学过的了,我怕拿来问你,你会烦。”

    是啊,在他们这等人家,都是蒙学时候就学的东西了。落落那个小丫头也是七八岁上就学过了。

    可温蕙都将要及笄了,却从头开始学了。

    她为着什么呢?自是为了想当一个合格的陆家少夫人,想做一个让陆睿觉得满意的妻子。

    陆睿的心里软得不行。

    他道:“怎么会呢,做学问的事,不分繁简,永远不会觉得烦。”

    “你也不要有压力。我们小时候,可是一天要背下五首,还不光背,还要解。母亲只让你每天一首,便是不想你有压力。”

    “没人想让你考秀才,考状元。只是诗书文字,实是世间瑰宝,你学到了,便是你自己的。因是好东西,才都希望你学。你慢慢学就是了,不必求速成,也不必求大成。”

    “慢慢来,求个己心欢喜。”

    “早就说了,来日方长呢。”

    【若有情,你递个扫帚给他,他也能说姿态疏欹,宛若一枝寒梅。】

    陆睿的眸子常常冰润微凉,只此时,温润得如暖泉。

    他说:“明天要检查的是哪一首?我现在便给你讲。”

    此正是,有情时。

    第65章

    果然如陆睿所说,粮价涨了几日,益王巍然不动,也没有别的消息传过来。百姓最初的惊恐之心稍定,粮价便又稍稍跌回来了。

    只陆家的明面上的库房里,和只有少数人知道的地窖里,都已经装满了粮食。

    还是那句话,以备万一。

    那个万一果然来了。

    因着地域距离的缘故,代王和赵王的消息比襄王北伐的消息迟了十来日才终于先后传到了江州。

    代王和赵王都发了同襄王差不多的檄文,指景顺帝死得不明不白,五十二皇子继位缺乏正统性,拒绝承认泰升这个年号,并都兵指京城。

    襄王在湖广有鱼米,代王在山西有煤铁,这两个都是富得流油,且是嫡出皇子。赵王是庶出皇子,在北疆守国门,虽然穷点,但他有骑兵。一同来的还有其他各种小道消息,如襄王的兵已经开进到哪里哪里,又有哪个藩王表示支持三王中的谁谁,或者北边哪个省的官员们投靠了谁谁谁。

    一下子百姓又炸锅了,跌下去的粮价又重新涨起来,还一下子蹿高了。

    且这不是江州一府的情况,对打仗的恐惧像疫病一样,发散性的蔓延扩散。

    陆正日日都回来得很晚,显然府衙对此情况焦头烂额。

    这一日他回来了,陆睿问:“何时开常平仓平抑粮价?”

    陆正道:“悬而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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