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云派 22

    也不过一盏茶功夫,谢午到场。

    他现如今只谢端阳一根独苗,自然看得有千分贵,万分重,舍不得他受一丁点儿伤。

    “爹——”谢端阳坐在孙敏仙脚下哀嚎。

    分明也没有绑他,脖子上也没架着刀剑,可他偏就是不敢跑,连站也站不住,只晓得喊亲爹救命。

    多少也是一种求生本领。

    孙炽优落后谢午少许,在谢午与孙敏仙的沉默对峙中偷偷躲到柳黛身后。

    她下意识地认为,一个凶巴巴的掌门,需要一个更凶巴巴的母老虎才能对付。

    柳黛瞥她一眼,觉得这姑娘比常人聪明多了,今后必大有可为。

    大约是两夫妻太久未见,如今深夜相会,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午喉咙发涩,内心感慨,想来他与孙敏仙还是有些旧情的,否则不至于如此……无话可说。

    “夫人,你要见我,派人知会一声就是,何必如此深更半夜兴师动众的。”这便要上前来拉谢端阳,“端阳好歹也叫你一声娘,他若犯错,你尽管责罚,我保证半句多话也没有。”手伸到半道儿,孙敏仙脚尖一垫,地上刀鞘高高弹起,撞开谢午手臂。

    谢午反应极快,顺着刀鞘旋转方向手臂一拧,转半圈之后牢牢接住刀鞘,退后三步,脚底在沙石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高手过招,一眼即知。

    柳黛估摸着自己这会儿子气没调顺,施展不开,单对付谢午一个都吃力,倘若谢午与孙敏仙联手,她实在难有胜算。

    她还是过于自信了,到这会儿再担心已无济于事,不由得向后退,靠近孙炽优与谢端阳,若有不对,这两个就是她最后的筹码。

    “璁珑淡出江湖十余年,这天下第一刀的名号也许久不曾有人提起。”谢午双手捧起刀鞘,惆怅恍然,“师妹,是我愧对师父临终重托,也愧对你。”

    “呵——放屁。”

    柳黛没忍住,活动眼睛,那眼珠子在眼眶里绕上一圈,谢午望过来时只瞧见眼白,看不见眼黑,见鬼一般。

    谢午倒是好脾气,还能心平气和问柳黛,“敢问柳姑娘有何高见?”

    既不问她身份,也不问她为何在此,仿佛早已成竹在胸,尽在掌握。

    但在柳黛眼里,他自然是装腔作势,虚伪狡猾。

    “就凭你们灵云派唱大戏似的功夫就敢称天下第一刀?好大的口气。”

    “确实不敢。”孙敏仙提刀起身,与谢午面对面。岁月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唯有一双眼温柔似水,待人亲和,一生从没有过掌门独女的架子,“若不是故人早逝,这天下一刀的名头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璁珑’。”

    “故人?又是故人,你心心念念十几年的故人如今亦不过是黄土一抔,尸骨无存。”谢午那点子故意隐藏的脾气被孙敏仙口中“故人”两个字点燃,他脸上再没有人前的谦和忍让,取而代之的是暴躁与戾气,他双眼鼓胀,怒不可抑,“就在你眼前的人你从不知珍惜,远在天边的人你日思夜想。孙敏仙,自你嫁我,你可有一日心甘情愿做我谢午的妻子?不,你从来都没有,你孙敏仙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你打心眼里瞧不起我这个什么也不是的穷小子,要不是我肯伏低做小,入赘来你们孙家,掌门之位又怎会轮到我?孙敏仙,是你负我在先,现如今却又作出这副心如死灰的样子给谁看?自己不觉得恶心不觉得累吗?”

    孙敏仙亦冷笑,“屿秋走后,才一年……才一年……你就从山门石阶上捡来一个两岁孩童,还敢与我说这是上天的恩赐,是老天爷可怜你我痛失爱子,这才特地补偿咱们。这孩子与你是天定的缘分,无论我多么反对,你偏就是要认他为子,要让他跟着你姓谢。你以为你眼里那点子龌龊事旁人都看不出来?只不过我粘着炽优,不与你计较,后来炽优出了些异常,你要面子,再不许炽优叫你爹,对我只说是她是我认的干女儿,却对谢端阳这么个野种疼爱有加,我看不过眼便搬下山来独居,你倒好,转眼就把那下贱女人接到山上来,好一个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谢掌门,我孙敏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没在十七年前将你了结,拖到现在对不起我儿也对不起故人。”

    “不许骂我娘!”

    没料到,一旁憋着气不出声的谢端阳突然喊出口,被孙炽优狠狠踹上一脚,“不许凶我干娘。”

    只柳黛在一旁听得犯瞌睡,她可没耐心听两个中年人扯些无聊的陈年旧事,“你俩到底说完了没有?再扯下去,天都要亮了,大白天的杀人埋尸可不大方便。”

    谢午神情一凛,“你是何意?”

    孙敏仙道:“姑娘说得对,快刀斩乱麻。你我谁欠谁都不重要,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谢午拔刀相待,“你以为,二十年了,师姐还能赢得了我?”

    孙敏仙淡淡一笑,“不试试怎么知道?”

    两把灵云刀狭路相逢,招招相对,招招切合,他知她如何攻,她料他如何防。数十招过去,耳边只有一声又一声的铿锵,震得人耳根子发痒。

    再缠下去,孙敏仙身形如燕,突然加快节奏,在谢午身边来回穿梭,身体快得几乎都要在眼底产出幻影。忽然一刀扫他下盘,逼他翻身躲避,孙敏仙迅速收刀,刀锋在半空划过一圈之后贴住谢午腰腹而过,给谢午腹部留下一道狭长伤口,鲜血喷溅。

    谢午捂住伤口连连后退,不可置信地看着挽刀朝前的孙敏仙,“这一招……师傅可从没教过我……”

    孙敏仙道:“为人父母者,必为之计深远。父亲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谢午,今夜……是时候了断了……”

    “了断?如何了断?我才是灵云山掌门,你孙敏仙算个什么东西?你这不守妇道的女人,害死我儿,我早该杀了你!”谢午抄刀俯冲,运全身力气于刀锋,要与孙敏仙做最后一搏。

    眼看谢午向自己冲过来,孙敏仙居然不躲不闪,急得孙炽优都在背后大喊,“小心啊娘!快躲开!”

    孙敏仙一心求死?

    连柳黛都有些看不透。

    谢午的刀从孙敏仙左肩穿过,刀尖刺破皮肉,透入肩胛骨,毫不留情地将整个刀身都穿过,刀柄卡在孙敏仙肩头,两人此刻靠得极其近,近得孙敏仙能闻到谢午的鼻息。

    多少年了,曾经至亲至爱的夫妻,竟也沦落到你死我活的境地。

    孙敏仙的脸上看不出疼也瞧不出恨,她平静地抬起眼,望住咫尺之间的谢午,那是她曾经最熟悉的脸孔,如今已然陌生得让人看不清了。

    孙敏仙道:“师弟,欠的债终归是要还的。”

    她挽刀向前,一刀刺入谢午下腹,长刀在他腹中翻转,横拉一刀,剖腹而出。

    血溅了孙敏仙满头满脸,爱人的血,大约比旁人炽热,热得她眼底泛红,眼眶落泪。

    “师……师姐…………”

    她缓缓推开谢午,自己亲手将谢午的刀从肩胛骨里拔出来,两人的血融合在一处,滋养着地上杂乱的野草。

    “爹——”谢端阳声嘶力竭地喊。

    孙炽优捂住嘴,愣了半晌才去扶孙敏仙。

    孙敏仙还握着谢午的刀。

    她颤颤巍巍,用最后一点力气把刀递到柳黛手上。

    “姑娘,动手吧,我已经交代过炽优,你杀我是天经地义,她今生今世不得有一丝一毫报仇的念头,她绝不会……绝不会打扰姑娘你…………”

    柳黛握住刀,刀伤还带着血的温度,炽烈滚烫。

    孙敏仙的眼一片澄澈,恍然间她又回到二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初出江湖的少女,一次惊鸿,她以为她遇到的是今生挚爱,未料到忘不掉的是他身后那人。

    “敏仙,像你这样,天之骄女,为何要嫁人?咱们和和美美做一对姐妹,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快意江湖,岂不美哉?”

    “敏仙,你要男人做什么?我看那谢午双眼直勾勾,俗气得很,要不是你,我是话都不愿同他讲的。”

    “敏仙,他说他要娶我……真有意思,你不是说他这人风流倜傥,不沾片叶吗?怎么现如今像只哈巴狗似的走哪跟哪,要不是看他长得俊,我早就割了他的喉咙放血了。”

    “敏仙,真可惜,咱们一对好姐妹,这就要散了。这成了亲的妇人最没意思,我是不爱与妇人一道玩耍的。”

    “敏仙,他说从外蒙回来就成亲,吓得我……连夜跑到灵云山来寻你……你别说话,我困得很,让我先睡会儿。”

    “敏仙,敏仙……”

    孙敏仙几近渴求地望住柳黛,乞求她给她一个痛快。

    “不要——”

    孙炽优拦在孙敏仙面前,伸手握住雪白刀刃,血从她指缝中往外溢,藤蔓一般在刀身上蔓延。

    “你要杀就杀我,我不怕痛!”

    孙炽优瞪圆了眼睛,满脸稚气却坚定异常。

    柳黛冷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敢?索性把你俩一并杀了,省得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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