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我是那种随便乱吃不挑嘴儿的妖吗?!”贵妃一脸高贵冷艳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模样。

    她原身乃是九尾狐妖,与寻常妖类不同,九尾一族即出生便继承上代法力。而她情况更特殊一些,她是一只半妖。在妖界,半妖属于弱势群体,荣贵妃却逆行其道自小便是个凶悍的主,她性情乖张又天生神力,于是凡嘲笑自己身世之人统统被打得满地找牙哭爹喊娘。成年以后离开浮山闯荡江湖,在四海八荒更是结下梁子无数。

    荣贵妃自问仇家不少,如今她怀有身孕,九尾一族头胎甚艰,一尸两命的案例常有发生。她一边忙着养胎,一边也要提防着以往仇家来寻。她临走前从百里那儿偷来一根凤凰翎,以其为阵眼在扶鸾殿外制造出一个杀阵,于凡人无害,妖怪前来则有去无回。

    原以为此举万无一失,哪知某天一觉醒来,忽觉扶鸾殿外气息纷杂紊乱,有破阵之象。她惊疑之下查看结界,阵眼中哪还有什么凤凰翎,分明只剩下一团黑色灰烬。

    至今回想起来,她犹觉不可思议:“那是凤凰翎,哪怕只有上古神兽威力的千分之一亦十分蛮横,一旦自爆燃烧起涅槃之火连上千年道行的老妖亦得避而远之。究竟是谁那么大能耐,不但毁了我结界还破了我阵眼?!”如今想来亦忍不住拍胸万幸,若非她早作准备,此时早已下界去见阎罗了。

    想起那根珍贵的凤凰翎,百里蹙眉,面色有些不善。

    贵妃自觉有愧,忙引开话题:“后来我跑出殿外一瞧,才见那木摧树倒如狂风过境一般场面尤为惨烈,那厮走得匆忙拖了一地黏绿血液不说,我庭中所栽花木尽数枯萎,到现在还未长出分毫来。”

    百里问道:“对方可留下什么可验证其身份的证据?”

    贵妃摇头又点头,“有倒是有”她从袖中掏出一枚莹白透亮的薄片递给百里:“可我早用万妖图鉴查过,上面全无记载。”

    百里接过若有所思。

    “我平生虽树敌无数,但多半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宵小之辈。这几日翻肠刮肚想了许久,始终想不起在哪儿得罪了这号人物……我有预感,他上次未得手恐怕还会卷土重来。”她低头抚了抚微隆的小腹,曾经锋芒毕露的眉宇间透出几分初为人母的小心翼翼来,“你别笑话我胆小,换做从前我断然不怕,大不了如约赴死,绝不做那偷生之辈。可如今情况不同,我身为人母,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孩子考虑。”

    她陈恳地望向百里:“百里哥哥,现在只有能帮我。”

    “我承认,当年不告而别顺手盗走凤凰翎是我不对,怪就怪我年少不懂事耗费你一番苦心。哪怕你心中再有气,先帮我渡过这一难关,日后要杀要剐随你处置。”言罢,她从背后拿出一把藤条来:“你不信的话,我现在就给你负荆请罪!”

    百里失笑:“你下山不足百年竟连凡间那套也都学会了,大字不识一个倒晓得负荆请罪?收起来罢,我人既来了就没想过袖手旁观。只是此事过于蹊跷,你须给我时间仔细梳理一番。”

    “这么说你是同意了?”贵妃眉开眼笑,发出一阵欢呼:“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她眼骨碌一转,又显得胆怯没底起来:“只是这凤凰翎毁了……哪怕我愿意将整座国库里的宝贝拿出相抵,也抵不过一个零头……”

    花狸猫在旁默默叹气,百里先生眼界甚高,区区凡俗之物肯定入不得他的法眼。

    哪知百里闻言竟思忖片刻,继而笑道:“经你这一提,我倒记起某件东西来。巧得很,如今它正收在国库中。”

    “什么?”

    百里看着她,嘴角弯出一恰到好处的弧度来。

    “前朝传国玉玺。”

    “我道是什么,原来你还喜欢收集玉玺。”贵妃眼也不眨:“成,那玩意儿国库里多得是回头我让人给拉一箱子回去。”二话不说便应承下来。

    “那便有劳了。”百里本已走出大殿,忽而折身回来,薄唇轻启,“至于凤凰翎的帐,我就暂时记在你头上。”他尾音带笑:“你可别忘了。”

    贵妃脸色瞬间发白,继而苦不堪言。

    花狸猫伏在他肩头欲言又止:“先生,我有个问题。”

    “问。”

    “这前朝玉玺既不能吃又不能用,你要它来做什么?还不如弄一件金缕玉衣来,水火不侵,好歹也能当灶台抹布。”

    历代皇帝若是听见他把金缕玉衣比作抹布的说辞,估计会气得从王陵中跳出来。

    百里微笑:“你有所不知,这前朝国玺作为玺或许不足为提,但作为玉却是绝无仅有。你可知北冥极海盛产一种陨玉,这种玉色如紫金,有奇香可辟邪,是福佑祥瑞之物。”

    “我有听表兄说起,不过这北冥极海不是在数百年前就消失了吗?”

    “不错,这琅嬛的传国玉玺正是用陨玉制成,世上仅剩一件。”

    狸猫似懂非懂地点头,却仍不懂百里青铘为何放着实用的宝贝不挑,偏要这块在他眼中和石头无两样的玉,又不能吃。

    “仲源,小心。”百里的声音顷刻间冷了下来,狸猫只觉脚下一空陡地落到地上,抬头一看,身旁哪还有百里的影子。

    好浓的鬼气!它大喊:“百里先生!”然叫喊却传不进百里双耳。

    时值落晖,扶鸾殿内外被暮色包围。百里独身一人站在小径中央,越往里走,荒烟蔓草,斑驳砖墙,转眼间仿佛与那繁华气盛的宫廷隔出千里之遥。黑暗如同滩滩墨迹很快晕染开来,风声渐起,前方突然出现一抹摇曳的背影,像是即将折断的花茎,死气蔓延。

    百里却不慌,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大约三两步的距离,那人回头,是个女人,两颊下陷,整张脸瘦得只剩下一双乌黑且大的眼,眉宇间灵气不再只余凄苦。

    前朝公主白姬,一个早该离世的人。

    百里望着她,并未做出任何意外的举动,似乎早就预见到她会来。

    “百里青铘见过帝姬。”

    白姬愣了一愣,脸依旧是死气沉沉的,嘴角一僵,似乎忘记该怎么笑。

    “好久不见,天师大人。”

    ☆、第3章 故人

    前朝贞帝乃孝元皇后所出,其胞妹便是大名鼎鼎的琅嬛明珠,坠露帝姬。白姬只是后宫一名不经传的后妃所生,其名不详,因母家姓白,故称白姬。其母早逝,自小养在皇后膝下。

    孝元皇后为人纯善,待白姬如己出,吃穿用度从不短缺。然而这一点,却引得大公主坠露的不悦。坠露秉性高傲,她嫉恨白姬平白分得母亲的宠爱,遂在言谈举止间多有碰撞,很是不把这个继妹放在眼中。

    三月韶光,御湖苑。

    一行人穿过栖霞水榭,绕至琼花林。为首一人容色出众,下颔尖尖,肤色白腻,光滑晶莹。她身着一袭水红色的宫装,是眼下最时新的流仙裙样式,步履翩跹,行走间裙摆如流云涛涛,仪态甚美。只见她在怀中捧着一只通体雪白模样娇憨的小狗,她似乎对那只狗格外宠爱,用凤仙花染得红红的葱尖十指轻轻抚摸着,眼露溺爱。站在她身后的宫婢牵着一条毛色黝黑,体型巨大,看上去凶神恶煞的猛犬。

    “公主,眼看就到晌午,奴婢看这日头毒辣得很……不如您先回去,歇个午觉再来遛千岁也不迟。”

    女子用团扇轻轻遮住脸,樱桃小口一张,当真齿如编贝,洁白小巧。她道:“阿音,本宫还没遛完呢。”那名牵犬的婢女出列,手指众人道:“天热又如何,难不成你们这群人都是吃白食儿的?!都给我仔细点,要是公主的玉肌有一点损害,小心你们的脑袋!”

    一群人唯唯诺诺,阿音折身扶住大公主坠露的手臂,殷勤道:“公主,前方有个小亭。不如我扶您去那边歇息,走了这一会儿千岁肯定也累了。”

    “唔……”坠露意兴阑珊地扫了凉亭一眼,忽然看见亭中有道白影一晃而过。她顿时来了精神,嫣红的唇边绽放出一枚顽劣的坏笑来。

    这背影好生熟悉,除却白姬还会有谁?

    不等婢女反应,她便解开拴住猛犬的皮绳,那狗一下得到解放,一顿狂吠,如离弦之箭般向凉亭冲去。

    待一行人赶至凉亭,坠露却没有看到臆想中白姬被狗扑倒哭得屁滚尿流的景象。反而见到一白衣男子坐于亭中,而她豢养的那只西域恶犬则温顺地趴在他膝头任凭蹂/躏,哪还有往昔的威风霸道,大有讨好卖乖之嫌。

    如此情景,她不由咋舌:“你……”

    宫中有令,外男不得出入内宫。奴婢阿音连忙用团扇挡住坠露的脸,连同几个宫婢一起挡住男子的视线,“来者何人报上名来,你难道不知这内宫之中是不许男子随意出入的吗?!”

    男子抬眸,几缕黑发从肩头落下。他眉睫轮廓如雪凝玉雕,眸下缀着一枚殷红泪痣,十分打眼。

    “……”

    宫婢们纷纷羞红了脸,便连隔着丝质扇面的坠露也看得眼睫微颤,一时无言。须臾后,有人低声惊呼:“是、是天师大人!”众人方才如梦初醒,原来眼前男子正是贞帝聘请来入主钦天监的天师,百里青铘。

    坠露定了定神,问道:“不知天师驾到,方才多有失仪,还请您见谅。”

    百里起身还礼道:“臣百里青铘,见过坠露帝姬。不知帝姬在此逗犬,冒昧闯入,臣罪该万死。”

    “天师客气,无妨无妨。”坠露环顾四周,狐疑问:“方才这亭中只有天师一人?没有他人经过?”

    百里微微一笑:“非也。”他弯腰捏起猛犬前爪,“还有它。”

    坠露:“……”

    她一向以美貌自持,可如今站在百里面前竟自惭形秽,既然白姬不在,她还是早早离开,省得看着堵心。

    “逛了一中午,本宫也有些乏了。天师您慢坐,本宫先回。”

    百里两手作揖高举过眉,曼声道:“恭送帝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坠露离开不久,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白姬从里面钻出来,满头草屑。她掸了掸衣上的尘土,折身朝百里行了一礼:“方才多谢天师了。”

    “小事一桩,能够替帝姬解忧乃是臣的荣幸。”百里折身,一袭白衣清俊温雅。

    这是他和白姬的初次见面。

    白姬望着百里青铘,神情复杂,若非一路跟踪他过来,自己又岂能相信眼前这人就是当初的百里天师呢?!他的相貌,说话的语气都与她印象中的一般无二。三百年光阴对他而言恍如昨日,岁月竟未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她压抑不住内心惊讶,颤声道:“这些年来,你竟一点变化也无……”

    “帝姬过誉了。”百里抚脸:“臣对驻颜之术略有研究,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不收费。”

    “……不必了。”白姬稍稍回神,其实她应该庆幸自己遇见的是百里青铘,若换做别的道士……她目光黯然,伸手直接穿透宫墙:“你看,我现在已经用不着了。”

    “那真是臣的憾事。”百里谈笑自如的寒暄令白姬有种自己还在人世的错觉。

    “言归正传,帝姬陡然出现还是令臣喜出望外。”他话锋一转,“毕竟,臣一直以为您随着当年那场大火一同离世了。”

    一场大火整整焚烧了近三日,别说是皇宫,就连整个旧都几乎被夷为平地。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白姬眼神一冷:“我是死了没错,但不是被火烧死的。”

    “哦?”百里眉头一动,却没深入下去,只问道:“那帝姬今日前来找我所为何事?”他微抬起下颔,毫不遮掩眸中那片索然无趣的光芒,语气客套疏离:“若是叙旧的话,请恕在下无法奉陪,帝姬若不介意的话不妨改日——”

    “我知道偷袭荣贵妃的是谁。”白姬蓦地打断他折身离开的步伐。

    “你知道?”脚步一顿,百里回头,嘴角缓缓挂起一丝笑,先不去追究她听墙角的背德行径。他是何等聪颖狡黠之人,自然听得出白姬话中有话,更何况她的一举一动根本就在自己掌握之中。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含笑:“帝姬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白姬想了想,冷道:“我可以引你去敌人的巢穴,前提是你必须帮我一个忙。”

    “听起来倒像是个公平的交易。”百里笑意加深,唇线拉出一条戏谑的弧度来:“但在下凭什么要相信你?万一深入敌穴后遭到埋伏,岂不是得不偿失?”

    “信不信由你,机会只有一次。你若惜命,那不来也罢。”话虽如此,白姬心里却捏了把汗。毕竟她手里只有这样一张牌,若百里青铘不吃这激将法,那她只能束手无策。

    “呵——”百里轻笑出声。

    白姬蹙眉:“你笑什么?”

    “臣笑帝姬你胆子真大。”谈笑间,他身子一晃瞬步站至白姬背后,温热的呼吸抵在她耳尖:“连保护自己的能力尚无就敢来谈条件。”

    白姬僵直着背,看见他两指间夹着一道黄符。

    “既、既然我在你面前根本没有反抗之力,那你相信我又何妨?就凭你这份实力,还担心自己会吃亏?!”

    背后热度稍退,她却不敢放松,因为百里一直紧贴自己,他的呼吸若有似无地在头顶吹拂,冷一阵热一阵。良久,百里温文尔雅的声音再度响起。

    “既如此,我就破例相信帝姬一回,不过——”

    “不过什么?”

    一道饶有深意的目光掠向白姬,百里看着她,目光精明透骨,令她陡生几分寒意:“若我发现你有一句假话,下场会很惨。”

    “……”

    “谈谈你的条件吧。”

    白姬侧头,蹙眉道:“现在还不能说。”

    百里笑着打量她:“也罢,谅你也闹不出甚么幺蛾子来。”他越过白姬肩头朝前走,手中黄符不经意间触到她的脸颊。

    白姬被灼得一跃而起,苍白的脸上赫然出现一道红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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