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走到须弥额山神殿。

    一片枯叶自枝头落下,白鹿少公抬眸,见不远处一袭白衣的山神夙光正抱剑而立,目光低垂,正瞭望这绵延数里的山脊。

    崇山堑长,青峦叠翠,每一幕都似画般烙印在心里。

    “须弥额山是不会有秋天的。”

    夙光忽然开口,在他素来清冷的面上,白鹿少公竟看见一丝从未有过的忧虑。

    “山神大人……”他讷讷开口。

    夙光抚剑,指尖笼着一层淡淡的金光。这柄梵天乃是他昔日从中皇之境里机缘巧合得来,与他万年相伴,久经沙场,刃歃血光,极有灵性。如今这剑身日夜铮鸣不已,恐怕是想提醒他战事临近。

    只怕如今的他,难及从前。

    这山中的一切俱受他神力所影响,如今树木枯萎,百花凋谢,说明神陨之日在即。

    夙光敛眸。

    在离开前,他必须要做一件事。

    白鹿少公远望山神的背影,耳畔突然响起一道邪性的声音。

    ——只有梵天才能打破神碣,从而释放出山河之气。

    他彷徨的眼神落在那柄梵天上,久久未有移开。

    场景忽而一换,白鹿少公独自立在那神台前,不过几日,他那清秀饱满的脸颊竟迅速消瘦,脸颊高耸而立,昔日懵懂的少年仿佛于一夕间成长。他紧抿双唇,眸中矛盾之色辗转几番,最后还是高举起紧握成拳的手。

    掌心豁然出现一柄锋刃雪白,剑气凛冽的长剑来。

    白姬心喊一声糟糕。

    就在剑尖即将落在神台上的那一霎,他忽然收手,咬紧牙关,双眼直直盯着前方。剑身嗡嗡作响,似乎是在告诫自己三思而后行……

    就在白鹿少公百般犹豫之际,忽而,一双手撕裂虚空蓦地扼住他手腕,

    那力量之强大,强迫他举着剑重重劈向神台。

    剑气直奔云霄,霎时间,神台被一劈为二。

    山间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大地剧烈震动,木摧树折。一道五色华光自神台底下迸射而出,直奔天际。

    天一瞬暗了下来,笼罩于山体外的结界骤然消失,黑瘴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所到之处,草木皆化作腐朽。这片曾经的琅嬛福地最终还是毁在了魔族的手中。

    白鹿少公近乎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这才意识到自己铸成大错。

    “方才窜上天空的那道光究竟是什么?!”竟会引起这么大的动荡……白姬转身问百里。

    “是山河之气,等同于须弥额山的命脉。”百里低眉,面色冷峻:“与凡间帝王讲究的龙脉类似,山河之气乃是神山的灵眼,一旦破坏或者泄露,那么这座山的气数也就尽了。”

    失去了保护的神山变得岌岌可危,一下沦为众矢之的。

    白鹿少公目睹悲剧上演,濒临崩溃,他大喝一声举剑斩断那双手,对着虚空愤怒道:“你给我出来!为什么要骗我!”

    一声冷笑响起。

    “笑话,我骗你?从头到尾都是因为你太蠢罢了!”

    虚空中出现一道黑影,隐约能看出是个男人。

    “不过,若你不蠢,我此番也不能成事了。”他阴测测地一笑道:“如此,我便大发慈悲留你一条命吧!”

    语落,他指尖笼着一道黑光蓦地弹入白鹿少公的额头。

    “……”

    白鹿少公应声倒地,几乎没怎么挣扎。

    黑影笼罩剑身,磨灭最后一丝残存的仙气。

    “这把焚天我接手了。”

    一声狂傲的狞笑回荡在空旷殿宇中。

    白鹿少公倒在神台边,被闻讯赶来的白鹿族人所救,当时的族长为了保护他,不惜动用禁忌之术将他的记忆封存起来,连同须弥额山沦陷的真相,一并被掩盖。

    幻境消失。

    百里和白姬回到现实。

    不远处,白鹿少公踉跄几步,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山神面前。他终于回想起来,原来这一切背后的罪魁祸首都是自己。若非当日误信谗言,铸下不可挽回之错……山神怎会丢失神剑,用牺牲自己来换得神山免遭魔族之害?他的族人又怎会丧生在魔族铁骑之下,在天之灵都未能得到安息?!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亲手导致的……

    白鹿少公缓缓闭上眼。

    事到如今,即便是死,也洗脱不了这满身的罪孽。

    山神望着白鹿少公,眼中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是悲悯。

    仿佛早已料到事实的真相般。

    “爹……你这是……”

    鹿青崖震惊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他与族人并未进入幻境,自然不知这其中隐情,更不明白因何——白鹿少公会突然涕泪横流地跪在山神面前。

    而口中所说的话更叫他们难以接受。

    “山神大人,我知我罪孽深重,即便是死亦不能弥补当年犯下的滔天大罪。”

    白鹿少公抬头,视线触及到山神那洞察一切的清冷双眸时,蓦地暗了下来。不禁回想起,当年他躲在神座后面仰望山神,立志要像爹一样成为山神座下出色的神使。那些年少之气踌躇满志,如今想来,当真恍若隔世。

    一腔热血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可笑的愚蠢罢了。

    “我斗胆请求山神大人允许我为须弥额山做最后一件事!”

    语落,他竟一头朝那神台撞了过去。

    “爹!”

    我,鹿子非甘愿以血肉为祭,以灵为契,魂魄与这神台一体,永生永世守护这须弥额山,直到魂消魄散那日。白鹿少公慢慢闭上眼,身体如细砂般点点消散融入那石龟之中。

    这是他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青崖,你务必要继承先祖遗志,守护神山的任务便交给你,莫要让爹失望。”

    鹿青崖只是怔楞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地面,半空中残存的几粒金光,是他的父亲,他想要伸手去抓,然而风一吹,那光便散落在大山的角角落落,再也不见踪影。

    “爹……”

    脚步声响起,一件雪白罩衣递至他面前。

    山神半跪在地,金眸灼灼,神情庄严而肃穆。

    “汝父为须弥额山的英雄,其后,由尔来承其衣钵。”

    ☆、第37章 失而复得

    鹿青崖颤抖着接过父亲留在这世间唯一的遗物,强忍住眼眶奔涌而出的泪意,抬起头,绷紧下颔,望着那双金色的瞳仁,坚定地点头。

    痛苦使其迅速成长,不过须臾,他眼中便褪去彷徨之色,尽管伤痛难抑,于磨砺中却更显坚强。

    见其如此,山神眼中流露出欣慰之色。

    起身,阳光穿破云层洋洋洒洒地落在肩头,他脸上的神情已经逆光看不分明,一尾光弧落下,把地面分割成明暗两片,照拂这漫山遍野的新绿,十数只青鸾自东方振翅飞来,一袭翠羽沐浴在柔和的金光中,反射出宝石般旖旎的光泽。

    巫咸呆愣地望着眼前这一切,如今真相大白,罪魁祸首也已伏诛,为何她心里却连一丝喜悦也无,反而沉甸甸的,总觉得一口气憋闷在心头。

    她望着鹿青崖久久独坐的背影,缓缓蹙起眉头。

    这种感觉并不好。

    蓬玄洞天,山河府。

    翘头梨木雕花书案上枕着一颗乱糟糟的脑袋,头发蓬乱,衣衫半脱曳地,其人大半脖颈暴露在外。忽然转了个身,脸朝向南面靠窗,阳光罩在他脸上,衬得皮肤细腻雪白。

    他闭着眼,鼻孔一张一翕,俨然睡得正香。

    这时,屋子东北角花架上的盆栽忽然猛地震动起来,动静不小,连同书架上胡乱叠放的字画卷轴统统砸了下来。

    啪——被击中脑袋。

    “唔……”男人惊醒,一下瞪大眼:“何、何方妖孽,竟敢在堂堂山河君府上作祟!?”

    他下意识地掐诀。满室凌乱一下定格,四处乱飞的字画竹简漂浮在半空,几件玉器跌在地上碎片开出了花。山河君两道眉毛纠结在了一起,将视线指向罪魁祸首。

    他朝盆栽招了招手。

    蹙眉道:“又是你,没事闹什么幺蛾子?信不信小生关你禁闭?”话音一下顿住,山河君两只眼紧紧盯住盆栽里面,片刻后,忽然大声叫道:“东边怎么会多出一座山来?!”

    他依稀好像记得昨天貌似没有啊!

    难不成是——

    他猛地抬头,手一指,一本书自右边书架飞至面前,刷刷刷,书页自动翻开。

    “须弥额山?!怎么可能?!”

    他缓缓地靠回椅子上去。

    夙光立于山巅。

    几只青鸾围着他鸣叫旋舞,姿态亲昵。他抚了抚其中一只的翠羽,折身看向众人:“如今神山重归天籍,吾之任务业已完成。”

    目光尽头,是金光普照下的绵延青山,是总也捺不干的离别时分。

    天上忽然降下一名玄衣仙人。

    生得一张容长脸,横眉敛眸,神情严肃,看上去一副不好相与的样子。他挥去四周盘旋的青鸾,抬手,低头去看山神。

    “夙光,你擅自动用禁术,照天界律例,应受雷劫之刑。”

    “山神大人!”

    白鹿一族欲上前阻拦,那仙人眼波扫过,只是轻挥一下衣袖,百来号人竟瞬间无影无踪。他收回眼,看着仍在原地的二人,视线在百里身上定格须臾,忽然开口。

    声若溪水溅玉。

    “你,也想阻拦吗?”

    百里拉着白姬退后一步,微笑着比了一个请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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