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巫祝马不停蹄地从平阳一路赶回,交一更时总算来到太庙,向大巫祝与太庙令详细禀报了平阳之事。大巫祝不敢怠慢,急报太师。

    小巫祝约略讲述一遍,对老太师道:“相国大人还让小巫特别传话给太师呢!”

    “哦?”老太师倾身问道,“他要你传什么话?”

    “相国大人说,”小巫祝轻咳一声,模仿孙机的语气,“治瘟当治有瘟之人,不可滥杀无辜。这般治瘟,纵使赶走瘟神,也是伤民。天下至贵者,莫过于生命。若是只为一己之私,草菅人命,实非智者所为!”

    老太师轻叹一声,缓缓闭目。

    “哼!”太庙令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不屑道,“孙老头子这是发痴哩,太师莫听他一派痴言!”

    “唉,”老太师又是一叹,“孙机算是个明白人哪。只可惜,他没弄明白一点,所有生命都是为己的,也都是趋利避害的。就说他孙机吧,走东串西,忙日忙夜,虽不为利,却也是为个私啊!”

    “这??”太庙令不解道,“他既不为利,怎么又是私呢?”

    “他不为利,却为名呀。人生名利,名利皆私。”

    “是哩是哩!”太庙令叹服道,“前番魏人伐我,孙氏一门出尽风头,名噪一时,不想却是害苦了卫人,致使平阳城血流成河!”

    老太师转问小巫祝:“哦,对了,老相国深入疫区,身体可好?”

    小巫祝凑到太师身边,轻语几句,末了道:“??若不是栗将军搀扶及时,他就倒在地上了!”

    老太师眉头立动,转向大巫祝:“请问上仙,观此症候,难道老相国惹怒了瘟神?”

    大巫祝转问小巫祝:“老相国是否额头汗出?”

    小巫祝点头:“正是!”

    “是否气喘吁吁?”

    “正是!”

    “是否面呈青气,全身发颤?”

    “正是!”

    “回禀太师,”大巫祝转对太师,拱手道,“孙相国私拆封条,擅放罪民,已经获罪于瘟神,观此症候,想是瘟神在行罚了!”

    “唉,怎么会这样?”老太师轻叹一声,转向大巫祝,“老相国是卫国大宝,君上臂膀,不可缺失,老朽前去禀报君上,这儿也麻烦上仙求求瘟神,让他老人家手下留情,莫要带走老相国!”

    大巫祝拱手:“太师吩咐,小仙敬从,这就去向瘟神求情!”

    老太师来到后殿,卫公已经睡下了。内宰将他叫醒,说是太师求见。卫成公晓得是大事,匆匆穿了睡袍起榻,睡眼惺忪地盯着太师:“这么晚了,公叔还不歇息?”

    太师苦笑一下:“本已睡下了,可又让他们吼起来了。”

    “何事急切?”

    “老相国有音讯了!”

    听到老相国,卫成公睡意顿消,急切问道:“孙爱卿在哪儿?”

    老太师侧过脸去,以袖抹泪。

    卫成公心里“咯噔”一响:“爱卿快说,孙爱卿他??怎么了?”

    “唉,”太师长叹一声,“孙相国爱民心切,竟是瞒了上下,视君上诏命于不顾,与其家臣径至石碾村,迫令兵士打开封条,放出瘟神属民。此举惹怒瘟神,瘟神就??”轻声哽咽,再次以袖抹泪。

    “公叔是说,孙爱卿他??得了瘟病?”

    “是哩,”太师点头,“孙相国已被划为瘟神属民了!”

    “这这这??”卫成公急得额头出汗,“公叔,上仙可有救治?”

    “臣已恳请上仙了,上仙已向瘟神求过情了!”

    卫成公转对内宰,急切吩咐:“快,有请大巫祝!”

    不一会儿,内宰就引大巫祝匆匆赶至。

    “有扰上仙了!”卫成公略作拱手,语气急切地直入主题,“孙相国爱民心切,开罪于瘟神,招致瘟神行罚。方才听公叔说,上仙已去求请瘟神,寡人甚想知道瘟神旨意!”

    “回禀君上,”大巫祝拱手还礼,“小仙方才为相国大人的事神游天宫,叩见瘟神,瘟神说,孙相国违抗君命,私侵他的领地,放走他的属民,已犯死罪,不可救赎了!”

    “这这这??寡人身边,不可没有孙爱卿啊!请上仙再去恳请瘟神,务必放回孙爱卿!”

    “小仙也是这么恳请的。小仙好说歹说,瘟神看到小仙一片诚敬,允准免去相国刑罚,但君上也须允准一事!”

    “允准何事,上仙请讲!”

    “君上须将瘟神的全部属民归还瘟神,对擅拆封条、违抗君命的军卒明刑正法,以警示国人!”

    “寡人允准!”

    “还有,相国大人从瘟神齿下夺走童男、童女各一名,须此二人献祭!”

    “就依瘟神!寡人烦请上仙速速献祭,早日从瘟神手里赎回孙爱卿!”

    大巫祝拱手应道:“小仙领旨!”

    翌日晨起,大巫祝神采飞扬,状若即将出征的将军,对小巫祝下令道:“备车,石辗村!”

    小巫祝惊愕道:“师父,您也去?”

    大巫祝横他一眼:“为师不去,你能镇住孙老头吗?”

    “弟子这就备车!”

    大巫祝引领小巫祝及巫女十余名,外加内臣、太庙令等几个朝臣,一路敲锣打鼓,焚烟点火,径奔平阳。内臣宣过君上诏书,栗平接旨,引众人赶赴石碾村。

    孙机年过七旬,本就人老体弱,自抗魏以来,更是未曾休息过,前些时连拉数日肚子,这又带病奔走疫区,受到戾气,纵使铁打的身子,也是禁受不住的,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脸上泛起青气。

    孙机晓得自己染上瘟病了,命令栗平等人带走尚未罹病的村人,自己留在村里,与一些罹瘟者坐在一起。老家宰死活不肯走,坚持陪在他身边。

    栗平等人刚走,孙机就昏倒了。老家宰不由分说,将他背到车上,载向村外。

    刚到坡顶,孙机就醒过来,见自己竟然坐在车里,老家宰驾车疾驰,说道:“你??怎么回事儿?”

    老家宰泪下如雨:“主公,老奴求你了,老奴这就载您到平阳,寻个医生救治!您身子硬朗,能抗过去的!”

    “扶我下来!”孙机有气无力道。

    “主公?”老家宰泪出。

    “让我下来吧!”孙机几乎是恳求了。

    老家宰只得停车,放好垫脚,背孙机下来。

    孙机看下四周,指向旁边一个土堆:“就那儿吧!”

    老家宰背他过去,又从车上拿下席子,铺在地上,让孙机就席躺下。老家宰递上水囊,孙机接过,喝几口水,合眼睡去。

    孙机脸上的青气更见明显了。

    孙宾从魏境返回,直驱宋境,未料宋境也是处处关卡,卫人一个也不许入。孙宾正自无奈,见不少卫人既不走大道,也不走小径,而是漫野里跑去,对方边境根本防不住。孙宾只好弃车,将马解下,骑上就走。光马极是难骑,孙宾连摔数跤,渐渐得些要领,骑行自如,就在天黑之后,寻野地直入宋境,由宋入魏,再由魏入韩。

    进入韩境就没人盘查了。第三日黎明时分,孙宾正在韩境的衢道上疾驰,隐约看到一群黑影迎面而来,健步如飞。

    双方相向而行,不消一时,就已照面。当看清对方正是自己一心寻找的墨者时,孙宾喜极,翻身下马,“扑通”跪地。

    来人正是由尧山墨营闻讯赶来的随巢子一行。

    随着大巫祝等人的“光临”,石碾村热闹起来,门户再度被封,村头广场上立起了一个丈高的柴垛。

    伴随着一阵鼓声,一身白衣、沐浴一新的阿花姐弟在两个巫人的怀抱中走向祭坛。两个兵士搬来梯子,两个巫人将阿花姐弟放到柴垛上,让他们的腿盘起来,坐得端正。

    许是被巫人吓唬住了,许是没有意识到即将发生的是什么,阿花姐弟呆呆地坐在柴垛上,怔怔地看着下面的人群。

    几个兵士推着三人走向祭坛。他们是最早为孙机放出村民的三个军卒,各被反绑双手,跪在祭坛前面。他们的身后是一排巫女,巫女后面是小巫祝,小巫祝后面是大巫祝,大巫祝后面不远处,是栗平、内宰、众兵卒等百多人,再后是那个高坡,坡上是孙机的轺车。

    巫乐响起,众巫女手拿火把,踏着鼓点,载歌载舞,准备献祭。

    孙宾牵马走在前面,身后是随巢子、告子、宋趼等十数个身负背篓的褐衣墨者。一行人走在乡间土路上,所有人的腿脚都是极快的,表情焦虑。

    走至一处路卡,孙宾一行被人拦住。

    见是孙宾,军尉惊喜道:“孙将军?”

    孙宾急切问道:“快,相国在哪儿?”

    “石碾村。”

    “他??怎么样?”

    “唉,”军尉眼中泪出,“相国大人私放瘟神属民,被瘟神咬了。君上为救相国,旨令大巫祝向瘟神献祭,这辰光都在石碾村献祭呢!”

    “献祭?什么祭?”

    “就是相国大人救出来的一对童男童女,叫什么阿花!”

    “天哪!”孙宾惊叫一声,转对随巢子道:“先生,晚辈先走一步!”说着翻身上马,朝石碾村疾驰而去。

    众墨者脚步如飞,跟在后面。

    祭坛上,鼓点越来越响,巫女越舞越劲。

    不远处的高坡上,孙机脸上的青气更多了,昏迷不醒。老家宰守在他身边,目光焦急地望着坡下的祭坛。

    一阵更急的鼓点传来,孙机脑袋略动一下,微微睁开眼睛。

    老家宰俯下身子,叫道:“主公,主公,您??总算是醒了!”

    孙机声音很低,断断续续:“何??何来鼓??乐?”

    “禀主公,君上为救主公,旨令大巫祝向瘟神献祭。这辰光正在献祭呢!”

    “献??祭?所??所献何??祭?”

    家宰迟疑有顷,哽咽道:“是??是??阿花姐弟!”

    “荒??荒??荒唐!”孙机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扎。

    老家宰扶他坐起来。

    孙机手指祭坛:“快,扶??扶我过??过去!”

    “主公,您这样子,不能动啊!”

    “快??放??放掉孩??孩??孩??”孙机头一歪,咽气了。

    家宰悲号:“主公??主公啊??”

    巫乐戛然而止。

    众巫女手拿火把站成一排,候在柴垛前面。

    四周静寂。

    老家宰的哭声清晰起来。

    众人皆吃一惊,扭头看向坡顶。

    栗平飞奔上坡,趋至孙机二人跟前,急问:“怎么了?”

    家宰泣不成声:“主公仙??仙去了!”

    “这??”栗平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呢?大巫祝不是讲好了吗?”

    家宰指向祭坛:“快,快去告诉大巫祝,主公遗言,取消献祭,放掉两个孩子!”

    栗平一个转身,飞步赶回祭坛,扫一眼众人,语气沉痛:“相国大人仙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

    栗平看向两个孩子:“相国遗言,取消献祭,放掉两个孩子!”

    大巫祝似是没有听见,口中依旧念念有词,有顷,陡喝一声,如魔鬼附身般狂舞起来。

    大巫祝疯狂地跳着诡异的舞蹈,声音古怪、凶恶:“吾乃瘟神是也,尔等还不快快跪下?”

    小巫祝及众巫女一齐跪下。

    内宰及众军士先是愣了,继而也都纷纷跪地。

    栗平迟疑一下,亦跪下。

    大巫祝一边舞一边狂喊:“尔等听好,罪人孙机蔑视本神,犯吾领地,依罪当死。姑念人主卫君献祭,本神特赦其罪,不想罪人孙机不思悔改,请求取缔献祭,本神忍无可忍,已遵上皇旨意,将其锁拿。本神在此正告各位,无论何人,但凡再敢蔑视本神,不敬上天,本神必使千里卫境鸡犬不宁,白骨盈野!哈哈哈哈—”

    一声狂荡的笑声之后,大巫祝一个急旋,栽倒于地。

    小巫祝起身,上前扶起大巫祝。

    大巫祝悠悠醒来,不无诧异地问道:“咦,你们为何跪在地上?”

    小巫祝应道:“回禀上仙,方才瘟神下凡,我等是以跪拜!”

    “哦?瘟神下凡了?”大巫祝转对一巫女,“他可说过什么?”

    那巫女应道:“瘟神说,他已将相国大人锁拿问罪。瘟神还说,今后有谁再敢违他禁令,他必使千里卫境鸡犬不宁,白骨盈野!”

    大巫祝倒吸一口气,急急吩咐:“快,起乐,献祭瘟神!”

    巫乐再次响起。

    乐声中,众巫女各持火把,轮番扔向柴堆。火苗腾空而起,火势趁了顺坡吹下的南风,噼里啪啦燃烧起来。

    柴堆中,两个孩子拼命挣扎,尖声哭号。众兵卒不忍直视,纷纷转过头去。

    就在此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战马嘶鸣一声,从火堆前疾驰而过。

    就在战马驰过火堆之际,一人腾空飞起,稳稳落在丈许高的柴堆上面。众人尚未明白原委,那人一手一个孩子,纵身跃过火焰,跳落地面。

    在场众人看得呆了。

    栗平缓过神来,看清是孙宾,既惊且喜,直冲上来:“孙将军!”

    孙宾将两个连熏带吓早已晕死过去的孩子放在地上,扑打他们衣服上的火苗:“快,拿水来!”

    栗平朝一个军卒吩咐道:“愣着干什么?快递水!”

    一个军卒提着水桶跑过来。孙宾接过水桶,将水泼在两个孩子身上。二人遭冷水一浇,醒过来。阿花不可置信地望着众人,弟弟号哭。

    大巫祝也回过神来,猛咳几声,眼中射出冷光,跨前几步,声色俱厉:“大胆孙宾,本仙奉君上旨意敬天事鬼,祭拜瘟神,拯救卫人。你胆大妄为,破坏祭拜,逆天犯上,罪不容赦!来人,拿下罪人孙宾!”

    众军卒无一响应。

    大巫祝提高声音:“还不拿下罪人孙宾?”

    所有目光投向栗平。

    大巫祝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使唤不动军卒的,目光便直射栗平:“栗将军,你要抗旨吗?”

    栗平看向内宰。

    内宰轻叹一声,点头。

    栗平缓缓闭上眼睛,对众军卒下令道:“拿下孙宾!”

    几名士卒走上去,拿住孙宾和阿花姐弟。

    阿花惊恐地搂住孙宾的脖子,弟弟大哭。

    大巫祝看向孙宾三人,朗声道:“将罪人孙宾三人,另有三名军卒,抛进火堆,献祭瘟神!”

    听到连孙宾也要被扔进火海,众军卒无不惊愕,再次看向栗平。

    栗平朝大巫祝跪下,拱手道:“末将恳请上仙以慈悲为怀,赦免孙将军!”

    “唉,”大巫祝苦叹一口气,做无奈状,“栗将军呀,非小仙不慈悲,实乃孙宾咎由自取!将军你也看见了,孙宾违逆君上旨意,置万千生灵于不顾,冒犯瘟神,罪无可赦!”

    栗平再次拱手,恳求道:“末将再请上仙赦免孙将军!”

    “栗将军,瘟神的话你难道忘记了吗?难道你真的想让卫境尸横遍野吗?”

    栗平抬头,看向内宰,见他把头别向一边。

    栗平长叹一声,起身,走到孙宾跟前,凝视孙宾。

    孙宾气定神闲,递给他个眼神,声音几乎听不到:“拖!”

    栗平听得明白,便慢吞吞地走向大巫祝,再次跪下。

    大巫祝诧异:“栗将军?”

    “末将与孙宾之父孙操将军有结拜之义,孙操将军为国死难,孙氏一门仅余孙将军一人。孙宾今已罪不可赦,栗平不敢为他求情,只想以一爵薄酒为孙将军饯行,恳求上仙恩准!”

    “这??”大巫祝神色为难,扫视一眼众人并众军卒,“好吧,本仙宽延一刻!”转对小巫祝:“拿酒来!”

    小巫祝带人跑去。不一会儿,两个巫人抬着一坛祭酒过来。

    小巫祝看向栗平:“栗将军,酒来了,请为孙将军饯行!”

    栗平看下酒坛,摇头:“不是这酒!”

    小巫祝惊讶道:“咦,酒就是酒,你要哪种?”

    栗平指着坛上写的祭字:“这酒是给神喝的!”

    “这??”小巫祝看向大巫祝。

    大巫祝皱下眉头:“换酒!”

    “没有其他酒了!”

    栗平转对军尉:“愣着干什么,快拿酒去!”

    军尉不知拖字诀,应声而去,不消一刻,就抱着一只大酒坛疾步赶到。

    栗平皱着眉头,慢慢腾腾地倒满两碗,一碗递给孙宾,一碗自己端过,举起:“孙将军,在下为你饯行了!”说罢一饮而尽。

    孙宾扭头望向一个方位,看到一行褐衣人正快步赶过来,方才嘘出一口气,一口饮下,将酒碗“啪”地摔碎。

    大巫祝朗声道:“吉时已至,将所有罪人投放火海,献祭瘟神!”

    众军卒再次望向栗平。

    “这??”栗平欲言又止。

    大巫祝声音阴冷:“栗将军?”

    栗平看向孙宾,见他气定神闲,便转对众军卒:“依上仙令,将罪人投放火海,献祭瘟神!”

    队列中走出十几名军卒,分别走到孙宾和三个军卒前面,两人推了孙宾,两人分别抱了阿花姐弟,其他人分别推着三名军卒,一步一步地挪向火海。

    柴堆熊熊燃烧,火借风势,正见炽烈,远远就可感到一股烤人的热浪。

    众军卒走到火前,抬起孙宾、阿花诸人。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远远飘来:“慢—”

    听闻喊声,众军卒住手。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随巢子就如一道魅影飘至,从仍在发愣的两名军卒手中抢过阿花姐弟。扭着孙宾四人的军卒见状,纷纷松手,不知所措地站在一侧。

    众人尚未回神,十几个身形敏捷的褐衣人如团团旋风倏然而至,齐齐站在随巢子身边,与全身素白的众巫女正相映对。他们的身后是熊熊燃烧的柴堆。死里逃生的两个孩子面色惊惧,紧紧搂住随巢子的脖子。

    大巫祝震惊,转对随巢子,问道:“你??你是何人?”

    随巢子沉声应道:“野人随巢!”

    大巫祝也看出身份了:“可是墨者巨子?”

    随巢子将阿花姐弟交给站在身边的告子和宋趼,二目炯炯:“正是老朽!”

    大巫祝揖礼:“小巫见过巨子。小巫遵奉卫公旨意,在此向瘟神献祭,拯救卫人,还望巨子成全!”

    “随巢看到了。”随巢子回揖道,“随巢请大巫祝转呈卫公,就说随巢三十年前就与瘟神相善,是老友了,祭拜一事,随巢愿意代劳!”

    “这??”大巫祝看向内宰。

    帝丘守城,墨者厥功甚伟,内宰全都看在眼里,这见墨者又来,晓得瘟病有治了,面现喜色,连连点头。

    大巫祝眉头微皱,转向随巢子:“巨子既有此说,小巫这就返回帝丘,向君上复命!”转身,对小巫祝及众巫女:“起程!”

    随巢子拱手:“随巢恭送大巫祝!”

    望着大巫祝一行渐行渐远,栗平如释重负,转忧为喜,朝随巢子深揖:“晚辈栗平见过巨子!”

    随巢子回揖:“随巢见过栗将军!”

    “请问巨子如何祭拜?”

    “将军速做二事,一是搜寻石灰、硫黄、艾蒿,越多越好,二是将疫区百姓集中起来,患者一处,非患者一处,由墨者统一救治!”

    栗平拱手:“末将遵命!”

    栗平正要离去,孙宾扯住他,急切问道:“栗将军,我爷爷呢?”

    栗平缓缓转过身去,伸手指向岗上,脱下头盔,泪水流出。

    孙宾面如土色,飞步奔向土岗。

    从洛阳赶回安邑的当晚,陈轸顾不上旅途劳顿即入宫禀报,将洛阳之行,尤其是如何与秦使斗法,周室如何无奈,王后如何装病,燕使如何搅局,等等故事由头至尾渲染一遍,直把魏惠王听得目瞪口呆,捋须慨叹:“咦吁唏,精彩纷呈,精彩纷呈啊!”

    “唉,”陈轸轻叹一口气,半是自责,“也怪臣办事过于急切,终究未能玉成好事,有辱王上使命??”离席,深深一揖:“臣请我王降罪!”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几声,“你搅了嬴渠梁的美事儿,就是大功啊!”

    陈轸再揖:“臣谢王上不责之恩!”

    “唉,”魏惠王敛住笑,“说起这个,倒也难为了周天子!王后装病,天子将宝贝女儿嫁给行将就木的老燕公,等等等等,也都是无奈之举!只可惜,一朵鲜花插在老燕公这根枯木上,想不凋零也是难哪!”

    “唉,”陈轸亦出一声长叹,“王上体恤之心若此,真乃周室之幸,只可惜颜太师老迈昏聩,周天子不识抬举,白白失去一个攀亲王上的大好机缘!”

    “算了,不说周室,说说咱自家的事吧。这些日子你不在,寡人身边还真没有一个可议大事的人,也正打算召你回来呢!”

    “王上厚爱,臣??”陈轸涕泣。

    “咦,”魏惠王看向陈轸,“寡人正要与你议事呢,你哭个什么?”

    陈轸以袖抹泪:“臣洗耳恭听!”

    “眼下主要为两件大事,一个是,卫地平阳起了瘟病,鸡犬不宁,不少卫人逃进我土,闹得人心惶惶啊。”

    “臣听说了。”

    “你是何主意?”

    “臣以为,这既是坏事,”陈轸狡黠一笑,“也是好事呢!”

    魏惠王眼睛睁大:“哦?”

    “说它是坏事,是这病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咬,若不严防,后果不堪设想。”

    “是呀是呀,”魏惠王一脸忧急,“寡人愁死了,可这??怎么严防呢?”

    “臣之意,凡是卫人皆不得入境,违者格杀勿论!”

    “边关也是这么做的,可边关太长,田野沟渠处处可入,防不胜防啊!”

    “对入境卫人,臣之意,寻个山沟,关他们进去,让他们自生自灭!”

    “好主意!”魏惠王眼睛一亮,朝陈轸竖起拇指,“呵呵呵,爱卿不愧是智多星啊!再说说,它怎么又是个好事呢?”

    陈轸嘴角浮起一丝黠笑:“卫地罹瘟,宋地难免其祸。宋地若起瘟情,楚人必惧。眼下我与秦人战于河西,臣最忧心的是楚、齐趁火打劫,扰我后方。卫地罹瘟,齐、楚避之唯恐不及,自也不生他念了!”

    “嗯,是哩。”魏惠王连连点头,缓缓捋须道,“说起河西,这正是寡人要讲的第二桩事。这包脓看着就要挤出来了!”

    “在洛阳之时,臣闻上将军捷报频传,真是为我王高兴。公孙鞅耍点小奸小滑也许可以,要在这沙场上真刀实枪,看来不是上将军的对手了!”

    魏惠王眉头微皱:“爱卿乐观了!”

    “哦?”陈轸心里一紧,“出什么差错了吗?”

    “差错倒是没出,可寡人心里有点儿不踏实了!”

    “敢问王上何忧?”

    “卬儿虽说捷报频传,也收复不少城邑,可报来报去,皆为小胜,秦军所伤,不过是些皮毛。寡人所忧有二,其一是,卬儿或因这些小胜而忘乎所以,误了大事!”

    “嗯,”陈轸点头,“王上所忧,亦为臣之所虑!”

    “其二是,龙贾身为副将,领的却是右军,卬儿将左军交给裴英,寡人放心不下!”

    “敢问我王,左军、右军有何不同?”

    “大魏三军,左为上,右为下,中军主之。观卬儿部署,重车锐卒尽在左军,右军则为老弱步卒。左军过强,右军过弱。左右差异过大,或会使敌有机可乘!”

    “军务臣本不懂,听王上这么一解释,倒是有点儿开窍了,觉得上将军这般配置,或有奥妙呢。”

    “奥妙何在?”

    “想是故意露出破绽,麻痹秦人,诱其攻我右翼,上将军再行反制!”

    “寡人担心的是,卬儿或是有意排斥龙贾!大战在即,主、副将不和,当是大忌!”

    “王上多虑了,上将军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上将军已经贵为主将,怎么可能与副将过不去呢?”

    “诚愿如此。不瞒爱卿,这一战,寡人实在输不起啊!”

    “是哩,王上把家底全都端出来了!”

    “还不仅仅是家底!寡人已臻天命之年,老天留给寡人的时光不多了!继位那日,寡人面对先祖英灵起誓,立足中原,号令诸侯,光大先祖基业。二十多年过去了,先祖文侯拓地千里,九合诸侯,天下云起响应。寡人虽也东征西战,却是东得西失,远不如先祖。至于合诸侯之事,你也都看到了,连弱卫也敢阳奉阴违!说句心底话,此番南面称尊,不能全怪秦人,是寡人急切,欲借秦力达成夙愿,不想却又弄巧成拙,闹到这步境地!”

    听到惠王提及逢泽之事,陈轸晓得是时候作个了结,便起身,长叩于地:“王上,逢泽之事,不怪王上,是臣失察之错!臣百密一疏,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料到秦公、公孙鞅的低劣人品,竟至于??”叩首,哭泣。

    “起来吧,”魏惠王摆手,“此事既已过去,我们君臣就不必过于自责了。”

    陈轸起身,掩袖抹泪。

    “爱卿呀,”魏惠王看向陈轸,一脸凝重,“寡人赌上家当,他嬴渠梁也赌上了。寡人输不起,他嬴渠梁同样输不起。此番决战,关乎的不只是河西那块地皮,而是秦、魏两家的宗庙社稷、天下格局和列国未来,不可有失啊!”

    陈轸言辞铿锵:“有凤鸣龙吟于魏地,王上就是上苍所选。天之骄子,必得天助,臣赌此战必胜!”

    “诚愿如此!”魏惠王握紧拳头,“这一战既然开打,就得打出个彩来!爱卿回来得甚好,这就赶赴河西一趟,一来看看情势,二来督导卬儿,传寡人口谕,让他谨慎为上,多多请教龙将军,稳扎稳打,不求速胜,但求稳赢!”

    “臣这就动身!”

    河西诸地,大战正酣。

    临晋城外,大魏左军严阵以待,主将裴英立于阵中心的战车上,威风凛凛。与裴英对阵的是秦国左军,主将是国尉车希贤。

    裴英挥剑,魏阵冲出一辆战车,上前挑战,一名秦将驱车相迎。

    双方擂鼓,二车相交,厮杀在一起。

    不及十个回合,秦将不敌,被魏将挑于车下。车希贤摆旗,秦阵接连冲出三车。裴英举剑,魏阵亦出两车,六车捉对儿厮杀。

    尘烟滚滚,六车胶着。

    酣斗不到一刻,又一秦将被挑,战车翻倒,余下二车仓皇败退,秦阵鸣金。

    裴英挥剑,魏军承胜掩杀。

    尘烟滚滚中,一彪魏军重车斜刺里杀来,冲向城门。秦军大乱,城门拥堵,车希贤引军向北溃逃,裴英紧追不舍。

    秦人溃不成军,死伤无数。主将车希贤的头盔、将旗均弃途中。

    魏军攻城,破门而入,将魏旗插上城头。

    河西的另一战场是在郃阳。

    据守郃阳的是司马错引领的秦人部分右军,约一万五千人。司马错东依河水,南依郃水,又在西、北各筑起牢固的营寨,据险以守。与司马错对阵的是龙贾所率的魏军右军,人数不下三万,其中两万是新训的步卒,另外一万是张猛临时招募的新兵,其中就有吴青等人。

    这些新兵不是武卒,也都没有经过真正的战争训练,龙贾明白自己的战力,将兵力全部部署在郃阳的西、北两个方向,而将河水、郃水留给秦人,摆明了让其撤退。

    然而,十多天过去了,司马错根本没有要撤的打算,反而天天加筑工事,似乎要在此地与龙贾打一场持久战。

    与此同时,公子卬亲率的魏国中军在经过一天的持续猛攻后陆续爬上徵城的城墙,秦国守军四散溃逃。几个爬上城楼的魏卒拔下写着“公孙”二字的战旗,换作一面“魏”字旗。

    入夜,夏虫啁啾,火烛齐明。

    徵城魏军主将府军议大厅里,几案上摆着河西战图,参将分别在临晋、徵城标上魏军小旗。公子卬居中站着,雄姿英发,左侧龙贾,右侧裴英。

    形势图上是几个粗大的不同颜色的箭头,青色为魏军,分三个箭头,南路是裴英的左军,由阴晋西部的魏长城一路扫至大荔关,再下临晋城,夺回洛水以南的长城;中路是公子卬的中军,先下临晋关,一路插向西北,攻克徵城;北路是龙贾的右军,由少梁至郃阳。黑色箭头则为秦军,南路是车希贤的左军,由阴晋败退至临晋,退向西梁山地,汇入公孙鞅的中军;一路是公孙鞅的中军,由临晋关一路败退至徵城,再退至徵城西部的山地,与车希贤部会合;一路是司马错的右军,迄今仍在郃阳一线与龙贾的右军对垒。

    从图上看,到目前为止,公孙鞅、车希贤的两路大军全被压缩进徵城西侧西梁山的一道长约二十里、宽约十里的大山谷里。谷的两侧是蜿蜒的山梁,如两条胳膊环抱,围出两个葫芦。谷中间标着三个大字—“葫芦谷”。

    葫芦谷外,插着许多魏旗,谷周围看得见的通路全被魏旗堵死了,只有西面的山梁是魏国长城,长城之外是魏国的上郡,也有魏旗插着。

    公子卬的目光从临晋新标的魏旗上移过,赞许地看向裴英:“裴将军打得好哇!五日两胜,拿下大荔关,攻克临晋城,将公孙鞅的退路彻底斩断,我们这就要瓮中捉鳖了,哈哈哈哈!”

    裴英朗声道:“在主将面前,末将惭愧之至!”

    “呵呵呵,”公子卬笑道,“你五日两胜,还惭愧个什么?”

    “与末将对阵的不过是秦国国尉、三军副将车希贤,而与主将对阵的则是秦国大良造、三军主将公孙鞅。末将围攻大荔关,激战数日方才拿下,主将克临晋关,两日,克徵城,一日,公孙鞅被主将打破了胆,望风而逃啊!”

    “哈哈哈哈,”公子卬爆出一串长笑,转对参将,“拿他们的旗来!”

    参将拿过两面被践踏过的破旗,一面写着“公孙”,一面写着“车”字。公子卬将旗子举起,各摇两下,扔到地上,看向龙贾,语气明显不屑:“龙老将军,你的右军战绩如何呀?”

    龙贾拱手道:“秦人防守严密,末将正在寻思破敌之策!”

    公子卬看向地图:“就此图来看,郃阳好像是座孤城了!”

    “末将晓得。”

    公子卬看向裴英:“裴将军,孤城难下吗?”

    裴英配合默契,嘴角撇出一笑:“末将未曾攻过孤城,正要向龙将军请教呢!”

    见两人一唱一和地针对自己,龙贾老脸涨红。

    公子卬看向龙贾:“敢问老将军,攻打郃阳多少时日了?”

    “一十五日。”

    “我军伤亡如何?”

    “上将军请看末将战报!”

    “哦,对了,我看过战报!”公子卬看向裴英,“这个司马错何许人也,仅引不足两万人马,龟缩于一座破败孤城,竟让我三万大军奈何不得,白白折损三千勇士?”

    “回禀主将,”裴英拱手应道,“据末将所知,半年之前,秦将中未闻有司马错其人,听说他不过是个千夫长。不久前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突然得到卫鞅赏识,破格拔为先锋,用奸计偷取我长城,困住我河西猛将吕甲,然战不数合,就被吕甲敲掉头盔,差一点儿脑袋搬家!之后此人引军三万攻我少梁,与我八千弱卒激战旬日有余,折兵数千,而我少梁岿然不动!”

    公子卬故作惊讶:“咦,同一个司马错,前后差异怎就如此之大呢?”

    受到如此含沙射影的羞辱,龙贾强抑情绪,喘气渐粗。

    “因由末将已经忖出,只是??”裴英猛地顿住,瞟一眼龙贾。

    公子卬犀利的目光射向他,沉声道:“讨论军事,裴将军有话,但说无妨!”

    “末将妄言了!”裴英瞥一眼龙贾的白胡子,“听说司马错年不过二十五,想是胜在血气上吧!”特意将“血气”二字拖得很长。

    经此一连串劈头盖脸的冷嘲热讽,龙贾脸色泛紫,老拳捏得“咯咯”作响。

    “呵呵呵,再有血气,难道能抵过我威震八方的龙老将军?”公子卬转对龙贾,夸张地拱手,“敢问龙老将军,郃阳何日可下?”

    龙贾哼出一声:“暂时不下。”

    “哦?怎么不下了?”

    “郃阳易守难攻,我若强攻,伤亡必大。围而不打,迫使秦人自撤!”

    “如果秦人不自撤呢?”

    “郃阳是个小邑,民不足一千,多因战乱逃散,秦人却在此地屯兵两万,如今更是一座孤城,粮草、用水皆不能久,末将断定他们撑不了多久!”

    公子卬脸色黑起来:“围而不打?本将问你,是围了还是没围?”

    “围了。”

    “可本将听说,老将军只是围了西与北,东是河水可不必说,南面呢?那条郃水深不过胸,宽不过一箭地,将军不会是有意要放秦人一马吧?”

    “正是如此。”

    “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困兽犹斗!”

    “嘿嘿嘿,”公子卬嘴角现出嘲弄,“原来是本将想多了。本将原还以为老将军是诱敌出洞呢,倒没想到老将军是担心秦人会玩命呀!”

    龙贾老脸红涨:“主将,你??”

    公子卬两手一摊:“没什么呀,本将不过是实地领略了龙将军威震河西的战略而已!”转对裴英:“裴英,你要学着点儿!”

    裴英夸张地连连摇头:“末将不能学,也不想学!”

    “哦?”公子卬故作惊愕,“为何不能学,也不想学?”

    “末将来此,是杀秦人的,不是来与秦人磨着玩的!”

    公子卬夸张地长叹一声:“唉,还是年轻呀,虽有血气,却不会??”故意顿住,看龙贾。

    龙贾老脸气得苍白,手指哆嗦:“你??你们??不了解秦人!秦人根本就是诈败!”

    “诈败?”公子卬看向他,“老将军何以断言秦人是诈败?”

    龙贾猜他可能听进去了,便尽力压住怒气:“回禀主将,末将与秦人对阵多年,未见他们如此不堪过!”

    公子卬转向裴英:“裴将军,老将军断言是秦人诈败,你怎么看?”

    “禀主将,”裴英声壮山河,“就末将所察,未见秦人有诈败迹象。末将以为,秦人战力并非秦人扬言的那般可怖。秦人靠玩弄诡计方取我河西,但数万秦军却在我少梁区区数千弱卒面前,逾旬日不下。自上将军担当主将以来,秦人屡战屡败,伤亡不计其数。若是诈败,一次两次可解,每一次都诈,纵观古今战例,末将未曾听闻!再说,有这样置自家将士的性命于不顾而屡战屡败又屡诈的主将吗?”

    公子卬转对龙贾,冷冷问道:“龙老将军,您与秦人交战多年,可否见过秦人如此这般丢盔弃甲、屡战屡败、屡败屡诈吗?”

    知道再怎么解释也是徒劳,龙贾长叹一声,闭目不语。

    “龙老将军,您久经沙场,既然断定秦人是诈,总该给个因由,秦人为何行诈呢?”

    龙贾仍不愿放弃希望,睁眼盯住他,目光犀利:“诱我军决战!”

    “诱我军决战?”公子卬爆出一声冷笑,“如果不用他诱呢?”

    龙贾愕然:“主将?”

    公子卬鼻孔里哼了一声:“没事可议了,裴将军留下!”

    龙贾沉起脸,没有道别,一个转身,径自走出。

    夜已深,繁星满天,月牙西挂。

    龙贾仰天长叹一声,跳上战车,疾驰而去。

    听着龙贾的战车驰远,公子卬冷冷一笑。

    “主将,”裴英看向公子卬,一脸期待,“我们是要与秦人决战吗?”

    “正是!”公子卬一字一顿,“该与背信弃义之人一决雌雄了!”

    “太好了!”裴英热血沸腾,捏拳道,“末将早就等不及了,怎么决,请主将下令!”

    “请看此图!”公子卬指图上徵城西侧的葫芦谷,“从这儿到这儿,此谷深三十里,宽十五里,犹如一只大囊,秦军主力尽入囊中矣!”

    “是哩!此谷虽说易守难攻,可秦人忘却了一点,我大魏武卒正是为适应山地才立起来的,没有山地,将士们还真不过瘾呢!遥想当年,乐羊、吴起率三军攻打中山,足迹踏遍太行山!太行山,高万仞,公孙鞅却想靠一道小小谷地阻我,简直就是笑话!”

    “裴英啊,我们也不能轻敌!方才龙将军怎么说?困兽犹斗!公孙鞅连战皆败,已将三军引入死地喽!”

    兔子急了亦会咬人,裴英也意识到了,担心道:“是呀,是呀,秦人真就是只落入陷阱的困兽了!”

    “晓得如何屠宰这只困兽吗?”

    “主将想必已有妙策,请明示末将!”

    公子卬手指梁山与郃阳:“秦军主力分别困于两地,郃阳就交给龙贾了,随他如何打去。至于你我??”看向参将:“将本将的决战方略示给裴将军!”

    参将展开一张羊皮制作、装饰精美的图卷:“将军请看!”

    参将扼要讲完决战要略,退到一侧。

    “主将好韬略啊!”裴英盯住地图,表情兴奋,握拳赞赏道,“三面为山,谷口被封死,身后长城反将自己的退路堵住,公孙鞅这般用兵,看来是真的不知军事呀!”

    公子卬一脸不屑:“哼,他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呢!”

    “观这葫芦谷周边的山势,曲曲折折,倒像一条长蛇!”

    “本将斩的就是此蛇!”公子卬指图,“我们不在外面硬缠,而是杀入蛇口,内部突破!待我攻开葫芦口,就可兵分两路,在杜邑、辛邑穿插突破,将此妖蛇斩为三段,使之首尾难顾,成为死蛇!”

    裴英竖起拇指:“好谋略!”

    公子卬诡秘一笑:“这只是明处决战,不为奇兵!”

    “奇兵何在?”

    公子卬指向裴英:“就是你,裴英!”

    裴英打个礼:“末将听令!”

    “决战前夜,你起重车三百乘,选锐卒两万,”公子卬指向图上一条红线,沿洛水一线秦国的边界战备衢道,指向大荔关,“由这儿出关,以雷霆之势突入秦境,奇兵袭击!”指几处黑色三角标志:“这些为秦人粮草所在。”又指几处黑色圆圈标志:“这些是秦人的后备兵营,说有不下十万之众,统统都是你的猎物!”

    裴英长吸一口气,拳头握紧:“避亢捣虚,堪称旷世奇谋!”

    “实则为一着险棋,你孤军深入,没人能够助你,只能靠你自己了。”

    “有将军撑腰,末将无所畏惧!”

    “不过,”公子卬话锋一转,“此棋看险也不真险!秦国锐卒坚车皆在葫芦谷里,秦境清一色是步卒,且多为苍头,你以甲车锐卒击之,当是以石击卵,只管横冲直撞就是。”

    “末将心中有数了!只是??”裴英现出忧虑,“末将带走坚车锐卒,这儿岂不??”

    “呵呵呵,”公子卬笑道,“将军只管前去!本将估算过了,秦人袭我河西时,共出兵九万,攻我河西三城受挫,折兵逾万,后增补三万,前些日连战皆败,折兵一万,余众不足十万,两万困于郃阳,留在谷中的不过八万。本将有中军六万,加左军一万,共是七万,再调临晋、少梁守备约一万五千,以八万五对其八万,绰绰有余。本将另从上郡调拨两万锐卒,防其西窜。我军为乘胜之师,士气旺盛,战力翻倍,而秦军连战皆败,士气低迷,战力大减。两相比较,我军胜算在握。再说,有你这支奇兵,覆其巢,坏其援,秦军必惧。惧则生乱,乱则不战,公孙鞅想求死也难!”

    裴英嘘出一口气:“有主将此说,末将就完全放心了!”

    “你这里是制胜关键,否则,我们这边打起来,公孙鞅吃紧,秦公必拼全力驰援。有援军在侧,公孙鞅残军势必殊死一搏,我即使战胜,也不利索!”

    “末将明白!”

    公子卬将图小心收起,袖入囊中:“长途奔袭,重在密机,此谋连龙将军我都没讲,你务必要缜密备战,悄悄行事,不动则已,动则打他个措手不及,让秦境四处狼烟,遍野哀鸿!”

    裴英拱手:“末将得令!”

    龙贾回到魏国右军大帐时已是小半夜了。公孙衍仍然没睡,坐在几案前,面前摆着一张军情图,正在思虑。

    龙贾气呼呼地走进,在案前坐下,一拳震在几上:“竖子得志,气杀我也!”

    公孙衍看过来:“怎么了?”

    “秦人明明是诈败,可他??他们愣是看不明白,还自以为得计!”

    公孙衍滑稽一笑:“将军生气,怕是为郃阳吧?”

    “是啊!他们冷嘲热讽,笑本将怯战!”

    公孙衍微微一笑,半是调侃道:“常言说,秃子不让说光,还真没有说错呢。将军怯战就是怯战,人家议论几句怎么就受不起了?”

    “什么怯战?”龙贾气恨道,“本将麾下锐卒尽被他调往中军,只留下三万新卒,多数从未历过沙场,训练最长的不过三个月,最短的这才十几日,枪尖上还没见过红呢!”

    “瞧瞧,这不就是怯战吗?”

    与公孙衍相处久了,龙贾早已习惯了他的个性,故而并不生气:“好好好,就算是怯战吧!可本将之谋是围之、困之,逼秦人南撤,与之决战于野!”

    公孙衍敛住笑,正色道:“秦人正欲以此兵力牵住将军,怎么舍得南撤呢?”

    “你是说??”龙贾睁大眼睛盯住他。

    “将军随便想想,公孙鞅愿意看到魏卬身边有将军在吗?”

    龙贾吸一口气。

    公孙衍长叹一声:“唉,可怜大魏逾十万武卒,眼睁睁地就要葬身于西河喽!”

    龙贾额上冒汗,急问:“这??可有说辞?”

    公孙衍手指地图:“将军请看,公孙鞅让十万秦卒丢盔卸甲,陆续‘溃’入葫芦谷,连后退之路也尽舍弃,置己于死地,这是下了多大的注啊!”

    龙贾看过去,点头:“嗯,公孙鞅此举我也不解,近日来一直琢磨!可琢磨来琢磨去,仍旧觉得秦人走的是步险棋,甚至是步死棋。葫芦谷虽说有险可凭,但逾十万人挤在一道谷里,单是粮草也撑不了多久啊!”

    “在将军面前或是险棋,但在君上的那个宝贝疙瘩面前,就不是了,因为公孙鞅大可不必久撑,魏卬也不可能让他久撑!”

    “你说得是。听他话音,好像就要与秦人决战了!”

    也许认为事情大致按照自己所预计的方向发展,公孙衍不自觉地“哦”了一声,手指地图:“将军请看,葫芦谷三面皆山,林木茂盛,葫芦谷里虽然开阔,却多为林地,既不利于战车驱驰,也不利于长兵器施展。仅此局限,武卒的优势就可消弭于无形。天气炎热,关键是水。若我攻入谷中,只要秦人截断水源,封死谷口,就可置我于死地!武卒铁甲裹身,装备精良,在林中却是短处。反观秦人,背依山岭,甭说居高临下了,即使避而不战,只在林中与我周旋,不出三日,我也必不战自乱。那时??”顿住话头,目视龙贾。

    龙贾显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峻,老眉紧锁:“依公孙兄之见,可有破解?”

    “只有一解,就是效仿将军在郃阳的战法,”公孙衍手指葫芦谷,“深沟重垒,封死谷口,观敌之变。另外,可发锐卒若干,”指向阴晋,“出阴晋,避亢捣虚,直入咸阳。公孙鞅守在山中,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老巢若再被扰,必冒死回撤。俟敌回撤,我可在这儿,”再指向大荔关至徵城区域,“这片开阔地带,与敌决战!”

    梁山葫芦谷中,坡地、石头、水边、树下等地坐满了百无聊赖的秦卒,个个表情沮丧。这些日子之所以节节败退,大家心里都清楚,不是打不过,而是主将“怯懦”。

    一棵大树下,几个亭长凑在一起嘀咕,一个啬夫模样的靠在树干上打瞌睡。

    一个亭长抱怨道:“他奶奶的,从出生到现在,在下总共打过三次仗,只有这一次窝囊,一只耳朵没割到不说,反被魏人从阴晋城一路赶到此地,连媳妇儿送的一双新鞋也跑丢了!”

    另一亭长附和道:“说他娘个脚,这个山窝窝上不着村,下不着店,除了石头和树,连根毛也没看见,再待下去,我们喝西北风呀!”

    第三个亭长看向啬夫:“啬夫,能不能问问大啬夫,要死就死得痛快点儿,这这这??活罪受够了!”

    啬夫睁开眼,白他一下,合上又睡。

    下级军官如此,上层的将军们也不安分。五六个与公室走得近的将军实在受不了,又惧秦法,不敢妄言,就到监军嬴驷的帐里闲坐。

    “殿下呀,”一个老将看向嬴驷,抱怨道,“末将也算是历过几次沙场的人了,从未见过这般战法!别的不说,就说徵城吧,末将不是守不住,而是??正打得过瘾,主将让撤!撤军是要鸣金的呀,主将又不让鸣金,只说让撤。两军阵上,不鸣金而撤,后队走了,前队不败也得败呀!即使让撤,可??可怎能撤进这个山窝窝呢?这是当年先君??”

    另一将军附和道:“说得是,葫芦谷是个绝地!河西各邑,得而复失,不是我们守不住,是??是主将不让守啊!主将命令我们都朝这个山窝里撤,可这儿??”

    第三个将军鼻孔里哼出一口气:“哼,一个从没穿过甲胄的人来当主将,这是必然的!”

    ????

    众将七嘴八舌,嬴驷似是没有听见,全部注意力凝在一个大铜盆里。盆里是一只颜色发青的大蛐蛐,正在昂头与他对视。

    都到这个时候了,殿下仍有闲情逸致耍蛐蛐,将军们既焦急,又无可奈何。

    “殿下,我们不怕死,可??”第一个发话的老将军“扑通”跪下,带着哭音,“十万老秦人哪,上上下下无不惶惶,恳求殿下问问主将,让将士们吃颗定心丸吧!”

    众将军们纷纷跪下。

    就在此时,一个黑衣人闪进。

    嬴驷眼中余光瞥到,向他招手。

    黑衣人趋近,单膝跪地。

    嬴驷悄问:“公主何在?”

    黑衣人应道:“临晋城里,守护甚严。”

    嬴驷的目光转到蛐蛐上:“再放黑雕!”

    “喏!”黑衣人拱下手,起身走出。

    中军大帐里,公孙鞅正襟危坐,闭目凝思。

    车希贤满腹疑虑地走过来:“主将??”

    公孙鞅眼睛都没睁:“何事?”

    车希贤低声道:“将士们议论颇多,士气低迷,都对??”欲言又止。

    “说啊!”

    “都对撤到此地不解。”

    “说什么了?”

    “说这儿是死地,当年先君??当年先君在少梁西与魏人激战,中箭撤退,就??就薨在这个谷里。”

    “还有吗?”

    “多了去了,各种说法都有,甚至对主将也??”车希贤打住话头。

    “直说吧。”

    “说主将只能治国,不懂将兵??”

    公孙鞅猛地睁眼,声音冰冷:“懂不懂将兵,也得候到打完仗再说。传令三军,既往不咎,从现在起始,凡妄议军事者,杀无赦!”

    车希贤拱手:“得令!”

    大荔关外,洛水沿岸,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秦国预备队的帐篷。

    栎阳郊外的一个大军帐里,孝公两眼紧盯地图,时不时地咳嗽几下。

    “君兄啊,”嬴虔紧盯孝公,手指地图,瓮声瓮气道,“您再细看,往北非川即山,再北就是义渠的地盘,义渠虽说与我相善,可我三军若是败退而去,义渠作何反应可就难说了!往南是洛水,退路是临晋城和大荔关,却被他拱手送给魏人了。往西是长城,人可以跳下,车马辎重怎么办?再说,西面就是上郡,也是魏人的地盘。三军只剩下往东拼死一条道了!”

    孝公再度咳嗽。

    “君兄?”嬴虔关切道。

    孝公轻咳几声:“不打紧,许是前天夜里受凉了。”

    “要不,臣弟这就叫御医来?”

    孝公笑了下:“不用不用,喝几口水就好了。你说下去。”

    “我这??”嬴虔迟疑了一下,“臣弟实在想不明白公孙鞅为什么会相中那块绝地,是有意呢,还是无知?就算他治国有一套,可治军不同呀!两军对垒,是枪对枪,是刀对刀,是玩命啊!”他越说越激动:“君兄啊,此番大战,开局多好哇,西河郡十六城六十四邑,我们占去逾八成!只要占下西河,上郡就是绝地,是咱囊中之物,想何时享用掏出来就是!可他公孙鞅呢?人家夺一个,他就扔一个,老秦人何时这般不济过?占下的地盘丢光了,他无处可去,只好引大军龟缩在葫芦谷里!他是不敢回来呀!将士中不少人跟从过先君,早晚望到先君薨去的地方,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听他提到先君,孝公泪水涌出来,拿袖抹去。

    “君兄呀,这场大战,我们输不起啊!他那十万将士算是咱的家当了,万一有个闪失,” 嬴虔指着外面的帐篷,“剩下这些苍头,不是臣弟瞧不起他们,君兄您也看到了,八百里秦川,能指望这些一直放不下锄头的人吗?三军在将,士卒在技击,在行兵布阵,而所有这些,断非一蹴而就的呀!”

    孝公表面镇定,心里却也忐忑起来。

    “就眼下而断,公孙鞅断非将才!君兄将十万甲士交到他手里,臣弟实在??”嬴虔哽咽起来。

    孝公看向他:“贤兄,依你之见,寡人当如何是好?”

    “闹到这个地步,没有别的办法了,君上当即速诏命公孙鞅回师南撤,南攻临晋,拿下大荔关,我们这里也渡洛接应,合兵一处,背依国土,与魏卒殊死一战!”

    孝公闭目思考,良久,抬头:“不妥。寡人既已授权公孙鞅,不可食言!”

    “君上,您??”嬴虔急了,“您太宠信这个异乡客了,他这要??这要毁掉我大秦啊!”

    孝公正色道:“贤弟不可乱语!”起身:“走吧,我们巡视防务去!”

    弯月斜挂,夏虫啁啾。

    葫芦谷秦军营区里,一行十几人快步走在营帐间,为首之人是公孙鞅和车希贤,后跟十几个短兵。

    前面一个稍大的营帐现出火光,隐约传出说话声。

    公孙鞅放轻脚步,径走过去。里面传出各种声音:

    “??晓得为什么吗?秃子不让说光!”

    话音刚落,一阵哄笑声响起。

    “亏你们笑得出来!我讲个事儿,保证你们背脊骨发凉!”

    “快讲!”

    “后晌我奉左更之命前往谷底办差,你猜看到啥了?”

    “啥?”

    “葫芦山绝顶的那棵老松树!”

    “老松树咋了?”

    “当年先君就薨在那棵大树下面!”

    帐中死一般寂静。

    “唉,不知怎的,我一看到那棵松树,头顶就冒出一股寒气!”

    “你怎么知道是那棵树?”

    那声音嗔怪道:“我就守在先君帐外,怎么能不知道?”

    帐中再现静寂。

    公孙鞅脸色阴黑,转对车希贤道:“帐子里的,统统抓起来!”说完扭转头,大步走去。

    次日午时,秦营刑场上,秦军千夫长以上将军站作几排观刑。

    主席位上坐着公孙鞅、嬴驷和车希贤。

    七名秦军将校跪在刑场,每人身后站着一个刀斧手,为首一人正是曾经去过嬴驷帐中、跟先君献公南征北战过的老将军。

    老将军抬头,望向嬴驷,声嘶力竭:“殿下??”

    嬴驷站起来,转过身,扬长而去。

    车希贤扔下令箭:“行刑!”

    刀斧手举刀,七颗头颅落下。

    谕旨在身,陈轸不敢在家多留,于翌日晨起出发,经重建一新的浮桥过河,直赴临晋关。入关时已是天黑,陈轸就在关里歇过一宿,顺便打问一些河西战况,于次日午时不急不缓地赶到临晋城。

    听闻陈轸驾到,公子卬喜出望外,亲手为他放下垫脚,扶他下车。

    “啧啧啧,”陈轸盯视公子卬,连声赞道,“果然是王师主将,气度非凡哪!”

    “哈哈哈哈,”公子卬爆出一声长笑,“请陈兄帐中叙话!”携起他的手直入主将府中。

    二人府中坐定,公子卬寒暄几句,转入正题:“陈兄,你可是从安邑来?”

    “正是。”陈轸呵呵笑道。

    “你可见过父王?”

    “不但见过,还带来了谕旨呢!”

    “谕旨?”公子卬身体倾前,迫不及待道,“父王是何谕旨?”

    陈轸微微闭目,模仿魏王的手势与语气:“传寡人口谕,让他谨慎为上,多多请教龙将军,稳扎稳打,不求速胜,但求稳赢!”

    公子卬吸一口气,眼睛眯起:“父王为何传此口谕?”

    陈轸微微一笑:“轸也不知,许是有些缘故吧。”

    “哼,狗屁缘故!”公子卬恨道,“定是龙贾那个老东西密报父王的!”

    “王上对轸讲,秦人或是诈败!轸不懂军事,就想问问将军,秦人是否诈败?”

    “上卿,”公子卬一把扯起陈轸,“来来来,你亲眼看看,秦人是否诈败!”

    公子卬拖着陈轸走到一张标满双方形势的军用挂图前,神情激动地指着图解说战况,听得陈轸频频点头。公子卬又走到另一侧,拉开布帘,现出墙上所悬之物,皆是秦国将帅旗号,“公孙”“车”等字号赫然在目。

    公子卬指点字号:“这是车希贤的,这是公孙鞅的,还有这个头盔,是车希贤的,头盔内侧刻有他的字号!”

    陈轸瞠目结舌,不无叹服地出声道:“乖乖!”

    “上卿随便想想,自古迄今,有这样诈败的吗?公孙鞅费尽心机,方才占我河西,尤其是大荔关、临晋这样的军事要塞,能这么诈败放弃吗?还有,秦人不是不抵抗,是屡战屡败啊!”

    “唉,”陈轸长叹一声,“今日观之,传言始信哪!”

    “什么传言?”

    “多了去了,”陈轸缓缓说道,“说是龙老将军借口防御秦人要钱要粮,实则笼络民心,中饱私囊,欲将河西变作法外之地??”

    公子卬瞪大眼睛:“真有此事?”

    陈轸苦笑:“既为传言,真假怎么去辨呢?”

    公子卬恍然若悟,自语道:“怪道??”

    “怪道什么呢?”

    “怪道龙贾围着司马错不打不说,还给他留下一条出路!”

    “唉,”陈轸摇头,“有什么办法呢?王上信任他呀!”

    “是他在父王跟前耍奸!待本将收拾了秦人,再回头与他算账!”

    “将军怎么算呢?”

    “这??”公子卬挠头皮。

    “就查他的账!看看十几年来王上拨下来的钱款用在何处了,看看白相国赠他的银子又都用在何处了!”

    公子卬握紧拳头:“好!”

    参将急走过来,对公子卬拱手,压低声音:“主将,秦营密报!”说着双手呈上一支箭矢。

    公子卬拆矢,取出密函,阅之,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可是喜讯?”陈轸急切问道。

    公子卬又笑几声,握拳道:“喜讯,喜讯,天大的喜讯哪!”

    “轸可否分享?”

    公子卬将密函递给陈轸。

    “啧啧啧,”陈轸阅毕,递回,咂舌道,“公孙鞅不惜当着太子监军的面杀人树威,且杀的竟是秦国先君的帐前护卫,看来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秦军士气低迷,怨气上升,又屯在十六年前先君献公败亡之地,哀思笼罩营帐,实乃天赐良机,决战机缘成熟。本将决定三日之后与秦决战,正在拟写战书呢!”

    “决战之时,轸提请公子不要忘记一件法宝!”

    “是何法宝?”

    陈轸诡秘一笑:“将军的夫人哪!”

    公子卬怔了:“紫云?”

    “是呀。这场旷世之战,将军若是独享,岂不有失夫人雅兴?再说,紫云公主不辞劳苦,从将军远征河西,或想一睹她的夫君如何沙场扬威,她的父兄又如何拼死一搏呢!”

    公子卬闭目有顷,睁开眼,缓缓道:“上卿,这个不妥吧!”

    “哦?”

    “不瞒上卿,自委身于在下,紫云乖巧多了。再说,打仗是男人的事儿,让个女人上场,实在是??”

    “呵呵呵,”见他怜香惜玉起来,陈轸半是调侃地笑出几声,“英雄难过美人关哪!只是,轸以为不然。就算公主已经是将军的人,就算公主颇为乖巧,将军却不该有此怜美之心哪!将军必须要清楚,公孙鞅为何保媒?秦公为何舍弃爱女?为的是行诈计!诈的是谁?是在下,是将军,是王上!将军再想,紫云生于秦宫,长于秦宫,秦公爱若掌上明珠,委身于将军这才几日,她能忘记秦宫吗?她能??”顿住,观察他的表情。

    “这??”公子卬语塞。

    “将军,轸无意拆散将军夫妻鸳鸯,但两军阵前万不可儿女情长。就当下来说,没有什么能比紫云更能羞辱公孙鞅,击垮秦人的士气了!将军不但要让紫云到场,还要将她展示给秦人,让秦人看看他们的主将如何背信弃义,他们的国君如何冷血无情,连亲生女儿也可舍弃!当然,两军阵上,紫云还是将军夫人,我们对夫人不能有丝毫的不敬与失礼!两相对比,公孙鞅失义失情,士气必泄,将军仗义重情,士气必涨。一泄一涨,胜负判矣!”

    公子卬吸一口气,狠下心:“就依上卿!”

    当天夜里,紫云公主身边的“赵女”从发髻里取出一封密函呈给公子华。

    公子华拆看,耳边传来嬴驷的声音:“??大战在即,云妹安危乃重中之重,拜托,驷!”

    公子华将密函置于烛上,焚之。

    翌日上午,公子华陪着紫云前往后花园里赏游,边走边道:“云妹,驷哥安排好了,派三十只黑雕接应我们!”

    “什么时间?”紫云强压心中激动,轻声问道。

    “驷哥之意是宜早不宜迟,一旦决战,我们就出不去城了。我的安排是,今晚就走。迎黑时分,云妹换个服饰,扮作下人,与我一道由后花园偏门出府,混入市集,待夜间缒吊出城,有车马载我们到洛水边,那里有船接应。渡过洛水,就是咱的地盘了!”

    “嗯。”紫云将声音放得很低,“华哥,你说,这次我们??能打赢吗?”

    “能!”公子华重重点头。

    “可为什么魏人总是打胜呢?不是说他??是个草包吗?”

    “我方是诈败!”

    “你怎么知道是诈败?”

    “驷哥说的,驷哥看出公孙鞅是故意诈败!”

    “公孙鞅为什么诈败?”

    “诱敌之计!”

    紫云轻轻点头:“嗯。”

    赵女侍从飞奔过来,低声禀报:“公主,家宰在四处寻您哩!”

    紫云看向她:“什么事儿?”

    “说是主公有命,让您即刻动身前往徵城!”

    “徵城?”紫云愕然,看向公子华。

    公子华吸一口气。

    “去就去,”紫云咬牙道,“反正都这样了,看他还能把我吃掉?”

    公子华起身:“走!”

    临晋距徵城不过几十里路,紫云一行不到天黑就到了。

    早有人备好浴盆与热水。赵女侍奉她洗好澡,裹起浴巾,跳出浴桶,在一道布帘后面刚更好衣,守在门外的公子华轻声道:“听声音,是他回来了!”

    “嗯。”紫云穿着睡袍,步出帘子,走出浴室。

    “当心点儿!”公子华小声提醒。

    “嗯。”紫云递给他一只胳膊。

    公子华搀住她,款款走向寝处。

    公子卬果然回来了,端坐于席,几案上摆着茶点。

    紫云款款走进,由侧门入,公子华松开她的胳膊,守在门外。

    新沐而出的紫云粉面妩媚,款款走向公子卬,在他面前站定。

    公子卬不眨一眼地盯住她看。似乎被他看羞了,紫云微微侧脸,头略低下。公子卬给个笑,指指对面席位:“夫人,请!”

    紫云回他个笑,走过去,在对面坐下。

    “有几日没有见到夫人了!”公子卬笑道。

    “夫君当以国事为重!”紫云亦出一笑,应道。

    “唉,身不由己呀!夫君请你来,是因为两件事,一是夫君想念你了,二是夫君就要与你的家人决战了!”

    紫云以袖掩面,哽咽起来。

    “你很难受,是不是?”

    紫云点头:“嗯。”

    “请问夫人,”公子卬二目逼视,“你是愿意看到你的夫君战败呢,还是你的家人战败?”

    紫云缓缓抬头,一双泪眼盯住公子卬:“夫君想听实话吗?”

    “当然!”

    “紫云不想看到任何人战败!”

    “夫人想的是,可战场就是战场,既然开打了,就不可能双赢!”

    “若是这样,”紫云含情脉脉地凝视他,“若是必须选择,紫云希望夫君能够战胜!”

    “哦?”公子卬显然吃了一惊,身体趋前,“能说说为什么吗?”

    “因为??夫君就是夫君,紫云既已嫁出,就是夫君的人!”

    公子卬颇为感动,长吸一口气,两眼紧盯紫云。

    “不过,紫云也有一请!”

    “你说!”

    “请夫君给公父、兄长,还有紫云的家人,留条活路。如果夫君也能给所有老秦人都留条活路,紫云更是感激!”

    公子卬沉思良久,旋即问道:“怎么个留法?”

    “适可而止,不要赶尽杀绝。”

    “公孙鞅呢?”

    “那奸贼,可由夫君随意处置!”

    公子卬诧异道:“你说他是奸贼?他可是你家的功臣呢!”

    “什么功臣!”紫云恨道,“那奸贼蒙我公父,劓我公叔,辱我兄长,杀我亲戚,我和我的所有家人,无不恨死他了!”

    公子卬一拳震几:“这就好!”

    “夫君,今宵还去大营吗?”

    公子卬淡淡一笑:“今宵哪儿也不去,只陪夫人!”

    “谢夫君宠爱!”紫云略显娇羞,起身,“夫君可先沐浴,紫云温壶酒去!”

    “好哩!”公子卬起身,“今夜良宵,与夫人一醉方休!”

    两个仆从侍奉公子卬前往浴室沐浴,紫云伙同公子华、赵女三人前往灶房,公子华烧火,赵仆备菜,紫云亲手温酒。

    菜炒好,酒热温,紫云倒入壶中。

    公子华从袖囊里摸出一个小黑瓶,递过去。

    紫云看向瓶子,怔了:“这是?”

    公子华压低声:“蒙药。”

    “这??”

    公子华耳语一阵,紫云“嗯”一声,打开小瓶,倒在手心里,许是嫌多,又稍稍拨掉一些,倾入壶中。

    紫云寝处歌舞声声。赵仆及几个乐手奏乐,公子华斟酒,公子卬击节,饮酒。紫云身着紫衣,翩翩起舞,光彩迷人。

    不消半个时辰,药效发作,公子卬歪在地上,沉沉睡去。

    紫云挥退乐手,与公子华将公子卬抬到榻上。公子华翻找公子卬的袖囊,摸出一个软包,小心打开,陡吃一惊。

    紫云问道:“何物?”

    “嘘!”公子华打个手势,走到灯下抄录。

    公子华录毕,将软包原样折起,放入袖囊,蹑手蹑脚地离开。

    紫云将公子卬的睡袍脱下,拿被子盖好,自己宽衣解带,睡在他身边。

    拂晓时分,远处鸡啼,公子卬缓缓醒来,见自己裸着身子睡在被窝里,紫云亦光着身子枕在他的胳膊肘里,沉沉熟睡。

    公子卬一阵冲动,将她紧紧搂住。

    紫云被他惊醒,轻叫一声:“夫君??”将脸贴在他的胸口。

    公子卬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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