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晚间,四子宿舍前面的草坪上,孙宾、苏秦、张仪百无聊赖地仰躺着,遥望东山迟迟升起的月亮。

    三人谁也没有说话,草地上死一般静寂。

    张仪终于憋不住了,坐起叫道:“我说二位,你们说句话行不?不就是少了一个庞涓吗?”

    谁也没有理他。

    张仪急了,将苏秦硬扳起来:“你给我起来!”

    苏秦被他强拉起来,望着他:“说什么?”

    “说什么都成,只要不这样闷着。”

    苏秦扑哧一笑:“没有了庞兄,看把你急的。”

    “说真的,那小子在这儿,我这拳头总是痒痒的。他这一走,真还别扭。你说,就他肚里的那点货色,这就急吼吼地下山,行吗?”

    “这个得问孙兄。”

    张仪转向孙宾:“孙兄,庞涓牛气冲冲地一路下山,不会被人家再赶回来吧?”

    孙宾亦坐起来:“庞师弟机敏善断,又有悟力,此番下山,定有作为。”

    “孙兄,你说实话,他真比你强?”

    “从他近日言谈可以看出,孙宾此生,只怕难以及上了。”

    “是啊,是啊,”张仪随口应道,“庞兄得了宝贝,孙兄却两手空空,自然难以及上。”

    恰在此时,玉蝉儿从鬼谷草堂走过来,听个真切,晓得张仪已经知悉先生赠送庞涓《吴起兵法》的事了,心中一凛,顺口问道:“张公子,庞公子得了什么宝贝?”

    张仪自知失言,掩饰道:“看他那神秘兮兮的样子,就跟得了个宝贝似的。师姐请坐。”

    玉蝉儿走到近前,并膝坐下,笑道:“听你那么说,蝉儿真还信了呢。三位公子??”

    张仪应道:“师姐有何吩咐,直说就是。”

    “先生让蝉儿传话,说是夜闻鼠声,甚恶之,要你们轮流守值,为先生驱鼠!”

    三人面面相觑,有顷,齐声道:“弟子领命!”

    张仪眼睛眨巴几下,问道:“师姐,谁先轮值?”

    “先生吩咐过了,首夜是苏秦,次夜是张仪,再次夜是孙宾,轮值从今夜起始。时辰不早了,苏公子,请!”

    玉蝉儿站起来,转身走了。

    苏秦亦站起来,对孙宾、张仪揖道:“孙兄,贤弟,在下守值去了。”

    苏秦跟从玉蝉儿走进洞中,见鬼谷子一动不动地端坐于洞室。

    玉蝉儿禀道:“先生,苏公子来了。”

    苏秦趋前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眼睛微睁,缓缓说道:“不知何处窜来一只硕鼠,扰乱老朽心智,使老朽无法入定。你可守于此处,硕鼠若来,为老朽驱之。”

    “弟子遵命。”

    “几上是些竹简,若是困倦,你可读之。”

    苏秦叩道:“弟子叩谢先生。”

    鬼谷子眼睛闭合,渐渐入定。苏秦眼角一瞄,看到一根棍棒,悄声走去,拿在手中,守在离鬼谷子几步远处,眼耳并用。

    苏秦一丝儿不敢懈怠,一直守到后半夜,并无半点异音,硕鼠不见踪影。将近天亮时,苏秦觉得困倦,打声哈欠,猛然想起先生所嘱,走到几边,果见几案上摆着一捆竹简,打眼一看,竟是姜太公的《阴符本经》。

    看到是部宝书,苏秦困意顿失,正欲展卷阅读,又恐惊动先生。犹豫片刻,见先生仍在定中,且先生事先又有嘱托,也就小心翼翼地展开竹简,就灯光阅读起来。

    不知不觉中,雄鸡啼晓。

    鬼谷子睁开眼睛,伸个懒腰。

    苏秦叩道:“弟子依先生嘱托,守值一夜,不曾见那硕鼠。”

    鬼谷子笑道:“许是有你在,硕鼠不敢来了。你守值一宵,定也困倦了吧。”

    “弟子依先生所嘱,得读宝典,并不觉得困倦。”

    “不困就好!回去歇息吧。有张就应有弛,觉是一定要补的。”

    苏秦叩道:“谢先生关心!弟子告退!”

    苏秦走出草堂,正欲拐向溪边洗脸,树后传出一个声音:“苏兄??”

    苏秦打个愣怔,扭头一看,却是张仪,笑问道:“贤弟,你躲此处何干?”

    “恭候苏兄啊。”

    苏秦怔了:“等我?”

    “在下甚想知道,苏兄是否逮到了硕鼠?”

    苏秦摇头。

    “嗯,”张仪点头道,“这个在下已有所料。这么说来,苏兄整整守值一夜?”

    苏秦点头。

    “没有迷糊过一眼?”

    “是哩。”

    张仪不相信地望着他:“就这些了?”

    “还有,在下读到一本宝书。”

    张仪两眼放光:“在下等的就是苏兄这句话。不瞒苏兄,昨晚听师姐一说,在下就已猜出,先生是要放货了。敢问苏兄读的是何宝书?”

    “姜太公的《阴符本经》。”

    “《阴符本经》?”张仪呢喃一句,点头,“是册宝书,在下早有听闻,只是无缘拜读。苏兄,你该好好歇息一阵,劳顿一夜,身体要紧哪。”

    “谢贤弟关切。”苏秦扬下手,赶往小溪里洗脸。

    望着苏秦的背影,张仪自语道:“看来是我张仪多虑了。苏兄仍旧是苏兄,不奸不滑,断不似庞涓那厮。”

    次日夜间,该张仪轮值。几案上依然摆着《阴符本经》。

    张仪喜极,通读一宵,丝毫不觉困倦。

    第三日夜间,该孙宾轮值时,几上却是空空荡荡。鬼谷子双目紧闭,寂然入定。孙宾守在一侧,手执棍棒,两眼圆睁,两耳竖起,一夜守候硕鼠。直到天亮,并无鼠踪。

    第四夜,又是苏秦轮值,几上摆的仍是《阴符本经》,所不同的是,此《阴符》不同于彼《阴符》,上面写满了鬼谷子的详细注解。苏秦大喜,又是一个通宵奋战。

    第五夜,张仪轮值,几上所摆仍是昨夜苏秦所读的带注《阴符》。张仪早已从苏秦口中探听明白,因而并不惊奇,细读一个通宵。

    第六夜,再次轮到孙宾轮值,几上仍旧是空空荡荡。孙宾仍如前一次轮值一样,手执棍棒,一直守到天亮。

    孙宾轮值两夜,夜夜空值一宿,玉蝉儿看不过去了。

    翌日凌晨,孙宾走后,玉蝉儿、童子陪同鬼谷子走到草堂后院的草坪上,习练鬼谷子自创的吐纳功法。练有一个时辰,三人收势,玉蝉儿道:“先生,蝉儿有一事不明。”

    鬼谷子微微一笑:“不是不明,是不平吧。”

    玉蝉儿笑了:“先生已经知道了。”

    “先说这《吴起兵法》。”鬼谷子解释道,“此书重在技战,庞涓多存机巧之心,正可习之。孙宾为人厚实,习之无益。再说这《阴符本经》。此书重在修心养志,苏秦也好,张仪也罢,自进鬼谷,心神游移未定。心若不定,志必不坚。习口舌之学,心志不稳,当是大忌。此书二人习之,正是修本补缺。孙宾生性谨慎,心定志坚,若是再读《阴符》,非但无助于他,反倒误他大事。”

    玉婵儿完全叹服了:“传闻仲尼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蝉儿今日知之。只是??先生总也不能让孙宾夜夜守鼠吧?”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孙宾自有孙宾的造化,但待机缘而已。”

    如此又值一轮,再次轮到孙宾。这日夜间,孙宾仍然手执木棒,一丝不苟地守候在鬼谷子身边。如此守值一夜,眼见天明,孙宾并无倦色。鬼谷子一如既往,端坐于地,身心完全入定。

    鸡叫头遍时,孙宾听到异响,定睛细看,果见一只硕鼠在石缝里探头探脑。见无动静,老鼠嗖嗖几下爬上鬼谷子几前的一张桌子,钻进一个抽屉。不一会儿,抽屉中传出硕鼠牙齿咬木的咯咯声。孙宾轻手轻脚地移到桌边,猛地拉开抽屉。

    老鼠受惊窜出,孙宾眼疾手快,一棒打去,正中鼠腰。老鼠吱地惨叫一声,扑地死去。

    鬼谷子眼睛睁开,看过来。

    孙宾叩拜于地:“先生,此鼠果来骚扰,被弟子一棒打死了。弟子不意惊扰先生,乞请先生恕罪。”

    鬼谷子扫一眼地上的死鼠,点头应道:“烦扰我者,正是此鼠。你替为师消除此鼠,何罪之有?”

    孙宾叩道:“谢先生不责之恩。”

    “孙宾,庞涓下山,你可有感念?”

    “师弟学有所成,必能有所作为。”

    “听你说来,你是认定庞涓学有所成了?”

    “师弟下山之前,曾与弟子几番论兵,弟子自知不及师弟远矣。”

    鬼谷子笑道:“庞涓品性浮躁,三年所学,只是雕虫小技而已。”

    孙宾惊道:“孙宾迟钝,还望先生教诲。”

    “先圣曰:‘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为人之道不在聪明,用兵之道不在战胜。庞涓自作聪明,争强好胜,看似大才,终是平庸。你不存机巧之念,没有斗狠之心,当可铸成大器。”

    “弟子愧不敢当。”

    “还记得庞涓与你争论谁是天下第一兵家之事吗?”

    “弟子一时好胜心起,与他争执。后来,弟子细想此事,甚觉荒唐。”

    “能知荒唐,可见你有慧心。不过,就老朽所知,你的先祖孙武子可称天下兵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孙宾叩道:“孙宾代先祖谢先生褒奖。”

    “可知老朽为何称孙武子为天下兵圣吗?”

    “先祖善于用兵,常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

    “非也。孙武子可称兵圣,不是因为他善战,而是因为他善于不战。”

    孙宾怔道:“善于不战?”

    “正是。孙武子深谙用兵之道,非一般兵家所能比肩。纵使吴起,也只能等而下之。”鬼谷子从几下取出一卷竹简,“此为孙武子的用兵精要,老朽每每读之,总是唏嘘再三,拍案惊叹哪。”

    “先生,”孙宾圆睁两眼,盯向那捆竹简,“这不会是先祖的《孙武兵法》吧?”

    “正是。你一意守值,心无杂念,诚挚可嘉,当读此书了。”鬼谷子拿起竹简,递给孙宾。

    孙宾双手接过,叩道:“弟子谢先生厚赐。”

    “据老朽所知,”鬼谷子缓缓说道,“此书当为世上独本。孙武子厌倦战事,用毕生心血著成此书,献于吴王后隐退。吴王视此书为宝,深锁于姑苏台中。越王勾践灭吴之时,火焚姑苏台,此书也就失传了。好在孙武子著述时留有副本,此本几经周转,终为老朽所得。老朽一向谨慎,未曾轻授。今见你心底忠厚,又是孙武子后人,便知此书的出头之日到了。”

    孙宾再拜道:“先生恩德,弟子没齿不忘。”

    “记住,”鬼谷子谆谆叮嘱,“得此书者,善用之为天下利,不善用之为天下害,故心术不正者不可习之。你拿回去,细心研读,三日后还我。”

    “弟子谨遵师命。”

    孙宾将《孙武兵法》拿回房中,关门,焚香,摆上先祖灵位,拜过数拜,正襟危坐,展卷阅读。

    孙宾遵守鬼谷子所嘱,于第三日晚间手捧宝书,再进草堂。

    刚进草堂,就见鬼谷子坐在几前,已在候他。

    孙宾叩道:“弟子拜见先生。”

    “起来吧。”

    “谢先生。先生所赐之《孙武兵法》,弟子已读三日,特来奉还。”孙宾将《孙武兵法》双手捧起,呈给鬼谷子。

    鬼谷子扫一眼竹简:“你可记牢?”

    “弟子熟记于心了。”

    鬼谷子翻开竹简,随口读道:“孙子曰:‘凡治众如治寡??’”

    孙宾接后诵道:“孙子曰:‘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兵之所加,如以石投卵者,虚实是也。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更生,四时是也。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哉??’”

    鬼谷子摆手止住,又翻几下:“军争为利,军争为危??”

    孙宾接下诵道:“举军而争利则不及,委军而争利则辎重捐。是故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

    鬼谷子放下竹简,点头赞道:“你用心如此,孙武子在天之灵,可以告慰了。孙宾,把书拿上,跟我来。”说罢起身头前走去。

    孙宾手捧《孙武兵法》,紧跟于后。

    二人来到外面的草地上,鬼谷子指着一个土坑:“将竹简放到这里。”

    孙宾将手中竹简放到土坑里。

    “回去拿个火把。”

    孙宾走进草堂,点上火把,走过来。

    鬼谷子指向竹简:“烧吧。”

    孙宾怔道:“先生?”

    鬼谷子淡淡说道:“《孙武兵法》已印你心,这些竹简留在世上,也是无用,烧吧。”

    孙宾实在不忍烧去,依旧眼巴巴地望着鬼谷子:“先生?”

    鬼谷子再次重复:“烧吧!”

    见鬼谷子如此决绝,孙宾知道求也无用,只好说道:“弟子遵命。”

    孙宾将火把放在一边,跪于地上,将竹简摆正,朝之连叩三个响头,含泪祷曰:“先祖在上,不肖后人孙宾遵先生之命,将圣典归还先祖,请先祖查验。”

    祷毕,孙宾拿过火把,轻轻放到竹简上面。不消一刻,天下宝典《孙武兵法》就在一阵噼噼啪啪的烈焰声中化成一堆灰烬。

    鬼谷子看一眼仍在风中明灭的余烬,抬头看向孙宾:“孙宾,自今而后,天下第一兵典只在你的心中。不过,仅能背诵一无用处,唯有悉心揣摩,悟其理,晓其义,得其道,方为彻悟。”

    孙宾拜道:“弟子谨记于心。”

    从宿胥口渡过河水,庞涓迈开大步,不消几日就已来到魏国的新都大梁。

    大梁本是魏国别都,人口稠密,物产富饶,商贾云集,此时成为都城,热闹自是不必说的。庞涓几经打听,寻到白虎的府宅,上前叩门,开门的是老家宰。

    为防意外,庞涓仍然戴了斗笠。

    老家宰看有一时,竟然认不出来,怔道:“先生是??”

    庞涓取下斗笠,笑道:“家老,你再看看。”

    老家宰又看一时,仍旧摇头。

    庞涓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副络腮胡子戴上。

    看到络腮胡子,老家宰惊喜地叫道:“哎呀呀,看我这双老眼,连恩公也认不出了!恩公,快快快,府里请!”

    老家宰引领庞涓走进府中,边走边叫:“少夫人,快出来,你猜是谁来了?”

    绮漪早已听到声音,迎接出来,见是庞涓,又惊又喜,当院跪下,叩道:“奴家见过恩公。”

    庞涓还过一礼:“弟妹快起。”

    绮漪起身,朝厅中礼让道:“恩公,屋里请!”又转对家宰,“家老,快叫夫君回来。”

    老家宰应一声,走出厅外。

    绮漪泡上茶水:“恩公,请用茶。”

    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从外面冲过来,站在绮漪身边,一双警惕的大眼直盯庞涓。

    绮漪轻抚孩子的头:“来,这是我们家的恩公,给恩公磕个响头。”

    孩子打量庞涓一眼,走过来,在庞涓跟前跪下,叩头。

    绮漪催道:“叫恩公。”

    孩子小声叫道:“恩公。”

    庞涓上前一步,抱起孩子,呵呵笑道:“不用问了,你一定是白小少爷!告诉伯父,叫什么名字?”

    “白起。”

    庞涓重复道:“白起?”

    绮漪接道:“是他爷爷临终前为他起的。”

    庞涓连连点头:“起者,自立自强也,是个好名字。”

    说话间,白虎已如一阵风般旋进院里,冲进客堂,纳头拜道:“白虎叩见恩公!”

    见白虎回来,绮漪遂朝庞涓深鞠一躬,拉上白起走出。

    白虎、庞涓相向而坐,一边品茶,一边畅叙别后情势。正说着话,绮漪端了几个菜肴,家宰抱着一坛老酒,在几案上摆好。

    绮漪笑道:“几个小菜虽说粗陋,却是奴家亲手所烧,这坛酒也是奴家亲手所酿,请恩公品尝。”

    庞涓拱手道:“庞涓一来就劳动弟妹,心实不安。”

    绮漪还过一礼:“恩公大恩,奴家纵使粉骨碎身,也难报答。恩公慢用,奴家告退。”便鞠躬退出。

    白虎倒满一爵,递给庞涓,自己也倒一爵,举起:“恩公,请!”

    二人各饮一爵,白虎接道:“恩公,朝廷情势大体上就是这些。近三年来,王上独断专行,偏信公子卬、陈轸,拒听忠言,逼迫公孙衍奔秦。魏之能臣,莫过于公孙衍。熟悉魏者,也莫过于公孙衍。今日公孙衍谋魏,秦、赵、韩结盟,我危在旦夕矣。”

    庞涓话锋一转:“陈轸那厮好像不在大梁?”

    “是的,”白虎点头,“半个月前使齐去了。王上从相国惠施所谋与齐结盟,陈轸请缨使齐。”

    “惠子所谋,倒是高深。”

    “唉,齐、魏一向不睦,你说,齐公他??能够赞成相王吗?”

    “呵呵,”庞涓笑道,“无把握之事,陈轸那厮能请缨吗?”

    白虎松下一口气:“如此说来,魏国有救了。”

    庞涓微微一笑:“魏国非但有救,还要雄霸天下!”

    “恩公说笑了。”白虎笑不出来,“就现在这个样子,能不亡国,就是魏人大福呢。”

    “呵呵呵,”庞涓搬过酒坛,倒满两爵,“来,白兄弟,为大魏雄霸天下,干!”

    二人干过,白虎放下酒爵,拱手道:“据在下所知,朝中最为紧缺的是用兵大才,今日王上举国招贤,为的也是此事。恩公进山修习兵学,学到一身本领,若去应征,必受重用!”

    庞涓反问他道:“公孙衍不是也有一身本领吗?”

    “恩公说得是。”白虎苦笑一下,“不过,今非昔比,在下可将恩公引荐给朱司徒,再由朱司徒引荐给惠相国。惠相国若肯推荐,王上必委恩公以重任。”

    “若是惠相国不肯推荐呢?”

    “这??”白虎一怔,“惠相国见到恩公,不会不推荐的。”

    “白兄弟,”庞涓摇头道,“你的好意,在下领了。只是在下此来,却不是向王上讨要官位的。”

    白虎颇是诧异:“恩公来大梁,不为应聘,却为何事?”

    “只为看一眼白兄弟。”

    “恩公盛情,白虎领了。敢问恩公欲至何处?”

    “齐国。”

    “齐国?”白虎惊道,“难道恩公不愿为魏效力?”

    “将欲强之,必故弱之。”

    “将欲强之,必故弱之。”白虎重复一遍,茫然不解,“恩公,此言何意?”

    “哈哈哈,”庞涓大笑数声,“这是先生的临别赠言,在下思索一路,越想越妙,妙不可言哪!”

    “恩公?”

    “不提此事了。”庞涓摆手,“白兄弟,在下此来,还有一事相托。”

    “恩公请讲。”

    庞涓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待陈轸回来,替在下盯牢他,莫让那厮逃了。”

    白虎满腹狐疑,但还是点点头:“恩公放心,这个不难。”

    “不难就好。”庞涓再倒两爵,缓缓举起,“魏国大难,不可不救!杀父之仇,不可不报!来,白兄弟,为这两件大事,干!”

    齐国都城临淄的主干道上,一辆轺车正朝相国府疾驰。陈轸坐于车中,微闭双目,表情悠然。戚光坐在他的对面,一脸忧郁。

    “主公,”戚光总归憋不住了,忐忑问道,“邹相国肯见我们吗?”

    “呵呵呵,”陈轸睁开眼睛,不无得意道,“我们送他大礼,他何能不见?”

    “老奴打探过了,邹相国并不爱财。”

    “他不爱财,却另有所爱。放心吧,没有十足把握,这趟差事,本公如何敢来?”

    轺车驰至相府门前,戚光下车,将名帖递给门人,顺手塞给门人一块金饼。门人自不怠慢,一路小跑地进去通报。

    邹忌迎出,与陈轸见过大礼,请入客厅,分别落座。

    邹忌开门见山:“上卿此来,敢问有何见教?”

    “不敢言教。”陈轸回道,“在下是想送给相国大人一份厚礼。”

    邹忌笑道:“在下久未收礼了,敢问上卿是何厚礼?”

    “一份功劳。”

    “功劳?”邹忌皱起眉头,“什么功劳?”

    “就轸所知,齐公梦中也在念叨宋国。宋国地处泗下,沃野千里,人口众多,是盘肥肉哟!”

    “宋国怎么了?”邹忌眉头拧得更紧。

    “在下此来,是将宋国拱手送给齐公,若是相国玉成此事,岂不是一件大功?”

    “嘿嘿,”邹忌挤出一丝冷笑,“上卿此来,就为这个吗?”

    “难道相国不喜肥腻吗?”

    “如果本相没有记错,三年前上卿已在卫地将这功劳送给田忌将军了!”邹忌淡淡一笑。

    “在下是送了,可我家王上没有答应呀。不瞒相国,在下回朝,被我家王上好一顿臭骂,若不是安国君美言,在下这颗脑袋早就不在项上了。”陈轸凑前,压低声,“就在不久前,楚上柱国昭阳约宋公田猎,宋公不敢去,求救于我家王上,我家王上就使在下去了,在下与昭阳会于襄陵城外,畅饮三日,结作挚友了!”

    邹忌吸了一口长气,盯住陈轸:“既然魏侯不肯答应,上卿如何来送这份功劳呢?”

    “我王那时不肯答应,眼下肯了。”

    “哦?”邹忌倾身征询。

    “唉,”陈轸长叹一声,“我王也是迫于无奈呀。秦人与韩、赵结盟,我王三面受敌,压力巨大呀!”

    邹忌微微点头。

    “我王拜惠施为相,惠相国提议与齐、楚睦邻,徙都大梁。如今都已迁徙,该睦邻了,我王就将这份重任交给在下。在下使齐,本想去找田将军,可三年前的事,在下有点儿后怕。思来想去,在下只好来求相国!”

    邹忌显然信了,盯视陈轸:“魏侯弃宋,除睦邻之外,还有何求?”

    陈轸一字一顿:“相王!”

    “相王?”邹忌心里咯噔一声,盯住陈轸,良久,拱手道,“好吧,上卿的大礼,本相暂先收下。上卿还有何事?”

    陈轸亦拱手道:“谢相国成全!在下告退!”

    翌日,陈轸以魏王特使身份上朝,向齐威公递呈国书,禀明魏王有意尊齐公为王,如果齐公愿意,两国可以相约会盟,互尊王位。

    国事礼毕,陈轸告退。

    望着陈轸渐退渐远,消失在殿门之外,齐威公哈哈长笑数声,转对众臣道:“诸位爱卿,魏罃坐王椅,看来是烧疼屁股了,被秦人逼得先失河西,后徙都城。可秦人仍不放他,听说近日又在结盟韩、赵,三面伐魏。魏罃急了,使这陈轸来朝,拉寡人与他一道去蹚浑水。你们议议,这池浑水,寡人是蹚呢,还是不蹚?”

    田忌跨前一步,禀道:“启禀君上,这池浑水蹚不得!”

    “田爱卿,你且说说,为何蹚不得?”

    “魏国强盛时,视我为敌,今日落势了,却来结盟,这是临渴掘井,非其真心。再说,魏侯称王是背道而驰,眼下已落得众叛亲离,遭列国唾弃。如今魏罃已成落水之狗,此番是来拖君上下水,加害君上的!”

    齐威公点头,目光移向邹忌:“田爱卿以为,魏罃是临渴掘井,是来加害寡人的,爱卿意下如何?”

    “回禀君上,”邹忌跨前奏道,“臣以为,君上可准允陈轸所请,与魏相王。”

    “请爱卿详解。”

    邹忌侃侃言道:“我东临大海,西接三晋,北有燕,南为泗上诸国。燕地高寒,土地贫瘠,图之无益。三晋均是大国,且西有强秦,不可急图。唯有泗上诸国,地广土肥,人口众多,且国小兵弱,是可图之地。三晋之地,魏居中。我若联魏,北可制赵,南可牵韩。有三晋在,亦无秦忧。只有西线稳固,我方可全力南图,与楚争夺泗上。”

    说实在的,魏惠王南面称尊,齐威公心中最是不平,早有并王之意,只是碍于天下道义,无法出口。面对魏王搭好的梯子,邹忌的解释正合心意,齐威公连连点头:“嗯,相国所言甚是。只是??寡人若是也如魏王那般南面称尊,岂不是天下并王,寡人也成众矢之的了吗?”

    “君上,”邹忌早有应对,“纲常早乱,天下并王并非今日奇观。早在春秋初年,荆楚就已称王,继而是巴、蜀。时至今日,列国称王已是大势所趋,魏侯不过是先行一步而已。荆楚可以称王,巴、蜀可以称王,魏侯可以称王,君上为何不可称王?”

    齐威公将目光扫向众臣:“诸位爱卿,邹相国奏请寡人南面称尊,你们可有异议?”

    田婴跨前奏道:“臣赞同君上称王。”

    齐威公转向他道:“爱卿说说,你为何赞同?”

    “臣以为,”田婴应道,“韩侯、赵侯本与魏侯平起平坐,现在低人一头,心中不平,这才追随秦公伐魏。魏罃刚愎自用,一旦跨上王座,断不会退缩。因而,臣以为,若是不出意外,赵侯、韩侯为求地位平衡,不久也将称王。未来数年,列国并王将是大势所趋。君上先行一步,一可卖给魏侯一个人情,二可向天下昭示君上能够左右天下局势,三可制约韩、赵。”

    齐威公将目光转向太子:“辟疆,你也说说。”

    “儿臣以为,公父即使决定称王,也不可轻易答应陈轸。”

    “臣赞同殿下所言。”邹忌顺口接道,“眼下是魏侯有求于君上,君上何不向他讨个好处?”

    齐威公道:“讨何好处?”

    “坐实宋国!”

    “坐实宋国?”齐威公眯眼自语,看向邹忌,“怎么坐实?”

    “君上可约魏侯会猎于宋,在徐州相王,当宋公之面,坐实宋国之事,签署齐宋盟约,出兵宋境,助宋共御楚寇!”

    “好!”齐威公猛力击案,转对田婴,“田爱卿,你知会陈轸,如果魏罃答应邹相国所言,寡人就与他会于徐州,相王!”

    田婴应道:“臣遵旨。”

    接后几日,陈轸与田婴几经磋商,议定两国互结睦邻盟约,齐威公南面称尊,明年三月与魏惠王春猎于徐州,互尊王位。

    陈轸使齐不仅使齐威公得到梦寐以求的王位,更让魏惠王实质出让宋国利益,齐威公喜之不尽,特别在后花园设国宴款待陈轸,赠他黄金百两,锦缎三十匹,另送惠王美女十名,齐盐十车,咸鱼十车,以表诚意。

    陈轸不辱使命,在齐地游玩一月,又到海边看过大海,方才心满意足地带着齐女并赐物凯旋,一路上车马滚滚,旌旗招摇。

    车马行至齐国关卡,关吏验过陈轸等人的关文,摆手放行。戚光催动车马,刚过边关,突然间两眼圆睁,表情愕然。

    陈轸笑道:“老戚,你怎么了?”

    戚光手指关卡处,惊道:“主公快看,是他,戴斗笠的!”

    陈轸顺手势望去,果见一人头戴斗笠,肩挎包袱,正在过关,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问道:“什么人?”

    “庞涓!”

    说话间,庞涓已经通过关卡,摘下斗笠,扭过头来,如炬的两眼直射陈轸和戚光,目光阴寒,嘴角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显然在向二人挑衅。

    庞涓一个转身,沿着官道大踏步远去。

    陈轸回过神来,擦把汗水,点头道:“不错,是他。此人扬言三年之后回来寻仇,果然这就来了!不过??”眉头微微皱起,“既来寻仇,当去大梁才是,此人为何反向齐国跑?”

    “主公,”戚光不假思索道,“此人是朝廷钦犯,魏国各地都在缉拿,他不敢去呀!”

    “你呀,”陈轸苦笑一声,“既然是亡命之徒,又有哪儿他不敢去呢?”

    “主公说得是!”戚光应道,“老奴这就加强守护,再向司徒府报案,让官府协助追查。”

    “不要再提司徒府了!”陈轸吩咐道,“找几个亡命徒,寻到那厮,先斩后奏。”

    “遵命!”

    进入齐境,庞涓再无顾忌,扔了斗笠,大踏步径奔齐都临淄。

    不消数日,庞涓来到城中,寻到一家离宫城较近的客栈住下,换过衣冠,直入齐宫,不料刚到门口,就被膀大腰圆的持戟卫士拦住。

    一名军尉走出,庞涓揖过,递上拜帖:“请军尉转呈君上,就说名士庞涓求见。”

    军尉接过拜帖,略扫一眼,递还庞涓,将他上下打量一时,语气不屑道:“庞名士,似你这般,当到稷下学宫去。”

    庞涓急了:“这位军尉,在下有紧急国事,须面君陈奏。”

    “庞名士,”军尉愈加不屑,“君上有旨,凡是来齐士子,须到稷下学宫讨论学问。庞名士若有真才实学,自有祭酒、学宫令荐你进宫面君。”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一阵长笑,“稷下所养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而已,岂能与我庞涓谈论学问?”

    军尉震怒,眉头一横:“你这厮好不识趣,本尉诚心待你,你却目中无人,蔑视我稷下学宫。快滚,滚迟一步,本尉抓你送监!”

    庞涓扫他一眼,在又一声长笑中扬长而去。

    接下来几日,庞涓发现军尉所说一丝儿不差,凡是来齐士子,必过稷下一关,否则,齐公一律不见。庞涓赶赴稷下,一看竟是傻了,学宫里人如潮涌,名士济济,列国学子数以千计。更可恨的是稷下还有一个规矩,但凡士子,若想求见君上,须得学宫令举荐,若想求见学宫令,须得祭酒举荐,若想求见祭酒,须得稷下先生举荐,而若想让稷下先生举荐,就须得过先生这一关,或拜先生为师,或与先生立题论辩。一想到要与那些百无一用的学界名流进行没完没了的争辩,庞涓的头皮就一阵发麻。

    就在庞涓束手无策时,店家透给他一个例外:若得相国邹忌推荐,齐公也会破例召见。

    庞涓赶赴相府,向门人递交拜帖,顺手塞入三枚铲币。门人朝他笑笑,接过拜帖,鞠一躬道:“庞子稍候,小人这就禀报主公。”

    不一会儿,相府家宰随门人走至。

    庞涓跨前一步,揖道:“魏国士子庞涓见过家宰!”

    家宰还礼:“在下见过庞子。听闻庞子欲见主公,敢问何事?”

    “这??”庞涓迟疑一下,“事关齐国安危,在下只能面禀相国。”

    家宰朝庞涓又揖一礼:“庞子稍候,容在下禀报主公。”

    庞涓还礼:“谢家宰成全。”

    邹忌正在批阅各地奏报,见家宰进来,抬头问道:“哦,有事了?”

    “回禀主公,魏国士子庞涓求见。”

    “魏国士子?”邹忌略略一怔,“不是有稷下吗,他来此处做什么?告诉他,那儿才是士子该去之处。”

    “小人说了,他说,他有大事求见相爷。”

    “是何大事?”

    “小人问他了,他说,事关齐国安危,一定要面禀相爷。”

    “事关齐国安危?”邹忌皱皱眉头,略顿一顿,看向家宰,“齐国眼下并无安危之说,寻个理由,打发他去吧。”

    “小人遵命。”

    家宰退出后,邹忌轻叹一声,摇头道:“什么齐国安危?进我邹门,也该寻个好理由。”

    庞涓再吃闭门羹,心中郁闷,在客栈又住数日,眼见相王之期越来越近,而他的第一步尚未迈出,不免着急起来。

    这日后晌,约近申时,庞涓百无聊赖地走在宫前大街上。走不多时,看到前面有家酒肆,庞涓肚中也觉饥饿,遂走进去,叫小二端上几盘小菜,抱出一坛老酒,一边酌饮,一边苦思面君之计。正吃之间,街面大乱。庞涓探头观看,见是一行军卒正在清理行人。

    庞涓惊异,喊道:“小二,过来!”

    小二跑过来:“客官,你召小人?”

    庞涓指向外面:“鸡飞狗跳的,怎么回事?”

    “客官有所不知,君上方才去太庙占卦,这阵儿想必回来了。”

    “去太庙占卦?”庞涓心中咯噔一响,问道,“占什么卦?”

    小二压低声音:“说是君上要南面称尊,这去太庙是要择个好日子!”

    “好小子!”庞涓掏出几枚铲币搁在案上,“结账吧,余下的赏你。”说着放下箸子,目光专注地盯住窗外。

    果然,片刻之后,大队车马护拥齐公车辇沿街驰来。太子辟疆、相国邹忌、上将军田忌、上大夫田婴等齐国重臣各自乘车随驾。

    庞涓看得真切,见齐公车辇渐驰渐近,陡然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客栈,当街跪下。众卫士一阵惊乱,七手八脚地将他拿住。

    擅拦君上车驾即是死罪,这是谁都知道的。

    一场虚惊过后,齐威公探头车外,见太子辟疆过来,问道:“是何人拦驾?”

    田辟疆禀道:“禀公父,是个士子,看样子不像刺客。”

    “带他过来!”

    田辟疆传令,几名甲士扭庞涓过来。

    庞涓跪地,因两手被绑,无法叩首,便象征性地点头三下,朗声:“魏国士子庞涓叩见齐公!”

    “庞涓?”齐威公打量他,“你知道拦阻寡人车驾是死罪吗?”

    “禀君上,庞涓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拦阻?”

    “若是能救齐国于大难,庞涓何惜一躯?”

    “齐国大难,”齐威公怔了,“什么大难,寡人怎么没有听说呢?”又扭头转向邹忌,“邹爱卿,齐有何难?”

    “回禀君上,”邹忌这也想起前几日的事,拱手奏道,“臣想起来了,这个狂徒几日前曾至臣府,也是这般口出狂言,让臣打发了。不想此人胆大包天,竟然冒死拦阻君上大驾!”

    庞涓爆出一声冷笑:“连相国大人也出此话,可见齐国当真是无人了!”

    “大胆狂徒,”邹忌怒喝,“你死到临头,还敢在此饶舌?”

    齐威公却来劲了,盯住庞涓:“寡人问你,天下显学,皆集稷下,著书立说者数以百计,更有士子数千,可谓是人才济济,你为何说我大齐无人呢?”

    随行众臣无不怒目而视庞涓。

    “回禀君上,”庞涓昂然应道,“无视天下形势,与赵、韩、秦三国为敌,是为不明;与将死之魏结盟相王,而弃口边肥肉,是为不智。齐国不明不智,众臣无人劝谏,是以无人。”

    齐威公长吸一口气,转对左右:“为庞子松绑,随驾回宫!”

    此地离宫不远,齐威公不消一时回到宫中,在殿上坐定,吩咐内宰:“有请庞子!”

    宫人带庞涓上殿。

    庞涓伏地叩道:“魏人庞涓叩见君上。”

    “庞子免礼。”齐威公略略摆手,倾身道,“寡人愚钝,适才庞子所言,还请详解。”

    庞涓扫一眼陪侍臣子:“请君上屏退左右!”

    “诸位爱卿,”齐威公转对众卿,“散朝!”又转对田辟疆,“疆儿留步!”

    邹忌等臣领旨退朝,田辟疆走近威公,立他身边,手握剑柄以防不测。

    “庞子,”齐威公转对庞涓,“可以开口了吧?”

    “君上,”庞涓拱手,“方今天下,是战是和皆由实力说话。庞涓斗胆请问君上,魏之实力比赵如何?”

    身为草野士子,庞涓开口即向君上质问,这是犯上。辟疆虎目圆瞪,正要呵斥,威公摆手,平和应道:“河西战前,魏强赵弱,战后相差无几。”

    “再问君上,赵之实力比韩如何?”

    “韩国原不如赵,自申不害为相以来,韩国大治,眼下实力可以等同。”

    “君上所言,是单指战力。”庞涓如霹雳般直指威公软肋,“国之实力,并不全在战力,还应涵盖物力和智力。河西之战,秦非胜在战上,而是胜在物力和智力上。公孙鞅变法十年,秦国库充盈,保障有力,加上公孙鞅等人智谋过人,方有大胜。反观魏国,战前修鸿沟,建王宫,伐弱卫,致使财力枯竭,兵员疲惫。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魏王用人不智,终致大败。”

    庞涓所言,齐威公心中虽已有数,仍想听他后面的话,便点头赞道:“嗯,说下去!”

    庞涓侃侃言道:“秦有公孙鞅,国大治。韩有申不害,国大治。赵虽无治,但赵人强悍,且近年并无大战,实力有增无减。唯有魏国,国无能臣,军无良将,库无储粮,魏王却视而不见,仍然穷兵黩武,就像一个病人,已患绝症却不自知,仍在肆意放纵,近日更是大兴土木,比照周制修建宫城,役民非时不说,更是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君上,今日魏国情势,莫说是秦人谋魏,单是韩、赵结盟,魏人已无还手之力。这些君上难道看不到吗?”

    “庞子所言,寡人略知一二。”

    “君上既知,为何却要冒险与韩、赵翻脸,而与垂死之魏结为盟友呢?”

    齐威公看向辟疆,见他也是两眼大睁,一脸惊愕。

    “依庞子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应对?”

    “弃魏!”

    “弃魏?”齐威公以手托腮,微闭双目,陷入长思,良久,睁眼问道,“适才听闻庞子提到口边肥肉,请问庞子,这块肥肉可是宋国?”

    “以君上之势,宋国不过是一只小鱼小虾而已。”

    将肥腻的宋国视作小鱼小虾,齐国父子皆是呆了,相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庞涓。

    “请问庞子,”威公直入主题,“这块肥肉不在宋国,又在何处?”

    “魏国!”

    “啊?”齐威公失声惊道,“庞子,你??这是妄言吧。瘦死的骆驼当比马大,魏国虽然逊于往常,但武卒仍在,子民仍众,忠勇之士遍布乡野,即使秦人也不敢妄动,也要约盟韩、赵两家,三面图之。”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一声长笑。

    “庞子是笑寡人吗?”

    “正是。”庞涓敛起笑,拱手应道。

    威公挂不住脸面,冷冷问道:“寡人何处好笑?”

    “笑君上言过其实了!”庞涓沉着应对,“常言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时过境迁,今日之魏早非昔日之魏,魏国是否瘦死的骆驼,身为魏人,草民当比君上更有体悟。”

    “庞子请讲。”威公倾身向前。

    “魏国内情,”庞涓再次拱手,“一如庞涓方才所述。涓所未述者,军力也。列国所惧,无非是大魏武卒。大魏武卒装备精良、战力超强的不过八万,河西一战,八折去六,余下两万,尽在函谷、河东屯驻,严防秦人,无暇他顾。其余甲士虽众,多是乌合之众,守城御民尚显不力,更不必说越野征战了。重要的还不是兵卒,而是治兵之人。龙贾之才,若在齐国,无非是员寻常战将,但在魏国,出龙贾之右者,已是无人。即使这位龙贾,魏王竟也弃之不用,以草包公子卬治兵,以佞臣陈轸治政,致使朝中无人,言路不通,仓无积粟,军无战心,贤士他投,众叛亲离。今日之魏已如案上肥肉,盘中珍馐,就看何人下手快了!”

    庞涓一通话说毕,威公、辟疆无不震骇。说实话,他们的目力所及,不过是泗上诸国,即使做梦也未曾打过魏国的主意。然而,在这战国乱世,又有什么不可能呢?秦人一战而得河西七百里,逼魏宫东迁。大魏雄风说没就没了。如果趁此机会分掉魏国,不但宋国尽在囊中,西出之路也是畅通呢。

    想到这些,威公长吸一口气,抱拳道:“庞子之言,果是不同凡响。只是,数十年来,列国虽有争执,但齐、魏一向和睦,寡人与魏罃来往不多,面子却也未失。前番陈轸来使,诚尊寡人为王,寡人已经承诺魏罃,不日即与他相会于徐州。君子一言九鼎,寡人德薄,此生却也未曾食言。庞子之言虽善,寡人却是难以奉承。”

    “只要君上有愿,天下未有不可行之事。”

    “庞子有何两全之策?”

    “未来大势,列国必入并王时代。君上德行远胜魏王,魏王可王,君上理该南面而尊。依草民之见,君上大可遵从承诺,南面称尊,与魏王会徐州相王。魏王争强好胜,会盟之时,必对君上炫耀其宝,君上可当众哂之。”

    “哦?”齐威公大感兴趣,“寡人何以哂之?”

    庞涓沉声应道:“魏王之宝,无非天下奇玩。君上之宝,却是治国贤才。魏雄霸日久,骄气日盛,致使小人塞贤,君耳失聪,先不用公孙鞅,后不听白圭,再不用公孙衍,终有今日之衰。君上却是反之,尊士养士,知人善任,将天下之才尽揽于稷下,更有贤相邹忌、良将田忌、贤大夫田婴等忠臣良将,终有今日之盛。相王之时,君上不妨以人才大宝羞辱魏王。如果魏王肯听君上劝讽,自此重用人才,励精图治,说明魏国尚有振兴之志,君上就可与之结盟。若是魏王恼羞成怒,不听劝讽,魏国亡无日矣。君上非但不可与其结盟,反当先下手为强,莫让大魏被秦、赵、韩三国悉数瓜分。”

    庞涓从大处着眼,细处入手,合情合理,齐威公越想越觉得在理,点头赞道:“庞子之言,鞭辟入里,切中实务,寡人听之,如闻圣贤哪!”

    庞涓叩道:“君上美誉,草民愧不敢当。”

    “只是,寡人有一事不明,求问庞子。”

    “草民知无不言。”

    “庞子身为魏人,何以不去事魏,反来投奔寡人?”

    “公孙衍弃魏投秦之事,君上可曾听说?”

    威公点头。

    “再问君上,稷下才士不下三千,可都是齐人?古往今来,良禽择木而栖。身为魏民,草民事魏之心早已凉透,这才弃魏至齐,投奔君上。”

    “说得好!”齐威公竖拇指赞道,“上天以庞子赐齐,实乃寡人之幸。寡人欲拜庞子为上卿,早晚随侍左右,指点寡人,不知庞子意下如何?”

    庞涓起身拜道:“草民叩请君上收回成命。”

    “哦?”齐威公略吃一惊,“上卿之位,难道还留不住庞子吗?”

    “君上言重了,”庞涓拱手应道,“齐国为大国,君上为贤君,上卿为重爵,庞涓一介草民,仅凭几句话语,便得如此恩宠,纵使九死也不足为报,如何能嫌爵小职微呢?”

    “既然如此,庞子还有何忌?”

    “草民有些私务未了,还请君上宽容。”

    “敢问是何私务?”齐威公探身问道。

    “杀父之仇!”庞涓泣道,“草民世居安邑,先父曾为大周缝人,魏国上大夫陈轸妖言惑乱魏主称王,逼家父缝制王服,家父不从,遭陈轸杀害。三年前草民就立下誓言,必手刃陈轸奸贼,为家父报仇。待草民报过父仇,必来报答君上厚遇!”

    “原来如此,”威公长出一口气,连连点头,“庞子既与陈轸有此芥蒂,寡人就不勉强了。来人!”

    内臣应道:“臣在!”

    “赏庞子黄金一百,轺车一辆。”

    庞涓再拜道:“草民甘冒死罪,再请君上收回成命。”

    “这??”齐威公直盯庞涓,“爵位不受,金子也不受,你叫寡人如何赏你?”

    “草民拦驾死罪,君上不加责罚,就是对草民的最大赏赐。”

    “呵呵呵,”齐威公笑赞道,“庞子是雅士,寡人倒是俗气了!今宵风清月明,寡人预备薄酒一席,邀庞子共赏明月,可否?”

    庞涓连拜三拜:“能与天下贤君共赏明月,诚为草民此生之愿也。”

    齐威公起身,亲执庞涓之手:“庞子,请!”

    之后两日,齐威公与庞涓拉东扯西,从庞涓口中得知与陈轸的恩怨及如何进云梦山从鬼谷子修习三年兵学的事。齐威公在儿时就听过鬼谷子的事,只将之视作传奇,从庞涓口中得知真有其人,大是感慨。

    齐威公安置好庞涓,召邹忌、田忌、田婴等重臣谋议魏国现状与列国情势,认定庞涓的提议不是不可行。尤其是田忌,前番赴卫数月竟是未打一阵,更是憋了一身的劲,急不可待地要与大魏武卒一决高下。田婴也将自己探到的有关庞涓的细情禀报齐公,证实庞涓之父庞衡确实被陈轸所害,庞涓为报父仇,几入陈轸府闹腾,后被举国通缉,等等。得到各路细报,齐威公对庞涓之恨才再不起疑,遂依庞涓之策,悉心筹划相王诸事。

    时年二月底,春意盎然,万象更新,齐威公在卜定吉日诏告天下,于临淄齐宫南面称尊,又三日,如约前往徐州,与魏惠王会猎、相王。

    徐州位于宋国地界,宋国更是这次魏、齐两国的礼让之物。

    两个大国君主在自己境内会猎,宋公偃受宠若惊,密令宋国三军严阵以待,同时派人秘密使楚,将齐、魏会徐州相王之事悉数透给昭阳,既堵楚人口实,又防齐、魏不测之变。

    做完这一切,宋公偃亲赴徐州,动员国力,悉心做好相王诸事。当然,宋公偃也不是无端来劲,一则他确实不知自己是被作为礼品相赠的,二则他也有意借齐、魏相王之际,揩油称尊。在他看来,既然是相王,只要在场,就都是王了。因而,他也悄悄置备了王服王冠,只待相王时穿戴。

    齐威王提前三日赶到,住进泗水旁宋公偃为他搭起的行辕里。第三日中午,魏人亦至,议定当晚由齐王做东设宴,为魏王洗尘,宋公偃作陪。

    傍黑时分,魏惠王与上卿陈轸、安国君公子卬一道缓步走近齐国行辕,六十四名齐国乐手坐于辕门之外,阵容庞大,齐奏迎天子之乐。齐威王头戴王冠,与先一步赶到作陪的宋公偃、齐国上大夫田婴、上将军田忌等大步迎出辕门,与惠王见过礼,手牵手入帐。宋公偃没敢穿王服,计划在二王酒酣饭饱、志得意满时乘兴提说此事,为相王大礼做个铺垫。

    宴会开始。齐威王、魏惠王并坐主位,宋公作陪,齐、魏随行大臣各按爵级分坐两侧。各人面前皆置一几案,案上摆满美酒佳肴。

    齐威王举爵道:“魏王远道而来,因齐特备薄酒一爵,为魏王洗尘。因齐先干为敬!”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宋公与齐国陪臣跟饮。

    侍女斟酒,魏惠王亦举爵道:“齐王顺应天意民心,南面称尊,可喜可贺。魏罃今借齐王甘醇,衷心祝贺齐王,祝贺齐国!”说毕也扬脖一饮而尽。

    宋公偃与魏国陪臣跟饮。

    齐威王击掌,众乐手奏起齐地雅乐。

    一曲毕后,齐威王转对惠王,笑问道:“请问魏王,齐乐如何?”

    魏惠王脱口应道:“传闻孔子闻齐乐,三月不知肉味,今日信之!”

    齐威王微微一笑,再次击掌,音乐再起,六十四名美女出场,随乐起舞。一曲舞毕,众舞女退场。齐威王再次转向魏王:“请问大王,齐女如何?”

    魏惠王赞美有加:“传闻齐地出美女,今日信之!”

    齐威王爆出几声长笑:“哈哈哈哈——”

    魏惠王看向齐威王:“请问齐王何以发笑?”

    “哈哈哈哈,”齐威王又出几声长笑,道,“传闻魏王识美而不知乐,田因齐今日信之!”

    当着宋公及臣属之面让人奚落,惠王面色微红,强压火气,略略拱手道:“请问齐王,此言何解?”

    齐威王应道:“史书确有记载,仲尼至齐闻乐,三月而不知肉味,不过,仲尼闻的是《韶》,非齐乐也。魏王方才所听,才是真正的齐乐,靡靡之音,何能与《韶》比肩?因齐以此揣知魏王知美而不识乐。”

    魏惠王细细一想,确是自己未加细审,随口出错,面色尴尬,一时却也寻不出合适之语回敬,只好干笑数声作陪。

    齐威王再次举爵:“来来来,因齐敬魏王一爵,为齐、魏两家睦邻友善,干!”举爵饮干。

    在场所有人尽皆举爵饮下。

    侍酒再次斟好,魏惠王亦举爵道:“魏罃回敬齐王,为齐、魏并王天下,干!”一饮而下。

    宋公偃与魏国诸臣也都饮了。

    看到他们饮完,齐威王却将酒爵缓缓放下。

    田忌等齐臣也都纷纷放下酒爵。

    魏惠王大是惶惑:“请问齐王,为何不饮此爵?”

    齐威王沉声应道:“因为大王所言不实,田因齐不能畅饮!”

    “敢问齐王,”魏惠王又羞又惊,“魏罃所言,何处不实了?”

    “方今天下,并王称尊的前有周,后有楚,再有巴、蜀、吴、越诸国,最后才是魏、齐,魏王怎么能说是齐、魏并王天下呢?”

    “这??”魏惠王再度语塞,愈加尴尬,面色涨红,只好再倒一爵,高高举起,“好吧,魏罃就为周、楚、魏、齐等国并王天下,干!”再次饮尽。

    齐威王及齐国陪臣这才举爵饮了。

    魏惠王连遭奚落,心中不畅,闷头坐在那儿,既不说话,也不饮酒。魏国群臣也都闷闷不乐,面现愠色。唯有齐威王眉开眼笑,与众卿频频碰酒。

    宋公偃本欲此时提说并王的事,见此情势,只好作罢。

    闷坐有顷,魏惠王决定扳回面子,抬头问道:“听闻齐国富足,多产奇珍异宝,魏罃心甚慕之。今日兴甚,齐王能否出示一二,让魏罃一开眼界呢?”

    齐威王折腾半日,等的就是这个,当下转过头来,抱拳笑道:“齐国珍宝数不胜数,不知魏王欲看何宝?”

    魏惠王脱口问道:“有径寸之珠吗?”

    齐威王摇头。

    “有夜光宝石吗?”

    齐威王摇头。

    “有象牙宝塔吗?”

    齐威王摇头。

    “有天山乳玉吗?”

    齐威王再次摇头。

    魏惠王不再发问,志得意满地举爵自饮。

    齐威王身子前倾,轻声问道:“这些东西,魏宫可有?”

    魏惠王候的就是这个,身子略朝后仰,捋一把修剪得体的胡须,不无得意道:“魏国虽说贫弱,这些却是不缺。宫中有径寸之珠十,魏罃用之戏美;有夜光宝石五,魏罃用之代烛;有象牙宝塔二,魏罃用之镇卷;有天山乳玉一,魏罃枕之入眠。”

    齐威王听了,微微一笑:“这些东西,田因齐真还一件都没有。”

    “哈哈哈哈,”魏惠王长笑数声,半是奚落,“这些均为寻常之物,齐王之宝,想必稀罕多了。”

    齐威王敛住笑容,正襟危坐,缓缓说道:“田室之宝,确实与魏王之宝有所不同。”

    魏惠王大是不屑:“敢问有何不同?”

    “大王请听,”齐威王正襟危坐,细数家珍,“田因齐有贤臣名叫檀子,镇守南疆二十八年,楚人不敢犯土;有贤臣名叫盼子,镇守西疆二十五年,赵人不敢越境半步;有贤臣名叫黔夫,镇守北疆二十二年,燕人望之生畏;有贤臣名叫种首,治民一十九年,齐境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有贤将名叫田忌,驰骋疆场一十六年,历战十二,十一胜一平,无一败绩;有贤相名叫邹忌,治理国事一十三年,齐库盈仓满,积粟可支十年,朝无积案;有贤大夫名叫田婴,治稷宫一十二年,收纳天下士子三千,著书立说者不计其数。”略顿一顿,目视惠王,字字铿锵,“田因齐本为无能之辈,只因视众贤为宝,才得以日日莺歌燕舞,夜夜高枕无忧。”

    齐威王说出的每一个字皆如一把利刃,将魏惠王的面皮一刀刀割去。魏惠王听得面色紫涨,呼吸急喘,全身颤抖。魏臣更是面面相觑。

    全场静寂,空气便如冷凝了一般。

    蓦然,魏惠王忽地站起,将手中之爵掷于地上,看也不看齐威王一眼,拂袖而去。公子卬、陈轸等相视一眼,惶惶然追在后面。

    见魏人悉数退席,宋公偃迟疑片刻,亦拱手道:“齐王陛下,辰光不早了,宋偃告退。”

    齐威王摆手,见宋公及其随行臣子纷纷离席,陡然长笑数声。田婴、田忌等也都跟着爆出长笑,声震夜空。

    笑声止住,齐威王转向田忌:“田将军,仓促之间,能战之卒可征多少?”

    田忌朗声应道:“回禀陛下,不征可点五万精兵。”

    “如果兴伐,多少时日可以出征?”

    “若是伐楚,田忌须备兵三十日;伐赵,备兵二十日;伐韩,备兵十八日;伐燕,备兵十五日。”

    “伐魏呢?”

    “十日足矣!”

    齐威王闭目端坐,陷入冥思。

    魏惠王怒气冲冲地旋入自己行辕,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在帐中来回踱步,耳朵里充塞着齐国君臣的声声狂笑。踱有一阵,魏惠王终于爆发,将身边之物一件接一件抓起,狠狠摔在地上。

    公子卬、陈轸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魏惠王渐渐平静下来,颓然走到几前坐下,目光转向陈轸,声音阴狠:“陈轸,这是怎么回事?”

    陈轸叩头如捣蒜:“王上,臣??臣不知呀!臣使齐时,一切均已讲妥,齐王甚是高兴,赐臣诸多财物,这这这??怎么会是这样呢?”

    “寡人有点儿明白了,”魏惠王捏紧拳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田因齐此来是存心羞辱寡人的。卬儿!”

    公子卬叩道:“儿臣在。”

    “传旨,拔帐回魏!”

    公子卬目视陈轸。

    陈轸大急,叩首:“王上,相王大典尚未举行呢!”

    “相什么王?”魏惠王冷笑一声,将几案震得山响,“难道你嫌寡人所受羞辱还不够多,是吗?”

    陈轸泣道:“王上??”

    魏惠王转向公子卬,喝道:“还不传旨?”

    “儿臣领旨!”

    陈轸回到自己帐篷,闷坐一时,转对戚光道:“齐王态度大变,里面定有蹊跷。你马上赴齐,拜访邹相国,查查此弯绕在何处,我陪王上回魏。”

    戚光点头。

    翌日晨起,天尚未亮,魏惠王及其随行的五千人马没有向任何人辞行,拔帐回国。

    中午时分,齐威王起帐回齐,坐镇临淄,以魏惠王背约、不辞为由,命田忌点兵五万伐魏,同时传檄天下,约盟赵、韩、秦三国,共诛不道之魏。

    以一人之力挑动这起列国大战的庞涓就如来时一般,身背包袱,腰挂宝剑,站在临淄城外西南十里的稷山上,远远望着齐国三军步调齐整地走出齐都临淄,络绎远征魏境,嘴角浮出一丝浅笑。

    至此为止,出山之后,庞涓在鬼谷子的点拨之下弈出的第一枚棋子完美落定。

    然而,庞涓知道,真正艰难的是下一枚棋子。他已知道下往何处,但何时落子,如何落子,落子时的节奏、轻重,哪一步都至关重要,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魏国大梁,刚刚落成的魏国王宫里,空气里弥漫着木香味和油漆味。

    夜已深,魏惠王了无睡意,闷闷地坐在书房里,痴痴地盯住面前的几案。几案上是一只黄玉盘,盘中是颗鸡蛋大小、精美绝伦的夜明珠。这是他时时引以为豪、日日不离身边的宫中大宝之一。

    魏惠王久久地凝视它,似乎要将它看穿。

    不知过了多久,魏惠王慢慢地抬起右手,将夜明珠拿在手中,捧到眼前,轻轻抚摸它。

    魏惠王的耳边渐渐响起齐国君臣的狂笑:“哈哈哈哈??”狂笑一声接一声,似乎没完没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惠王的脸色渐渐涨红,猛然扬手,将夜明珠砸向玉盘。随着“啪”的一声脆响,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与盛放它的玉盘一道,于顷刻间成为块块碎片。

    魏惠王喝道:“来人!”

    被惠王的怪异举动吓得不知所措的毗人跌跌撞撞地走到跟前:“王上,老奴在!”

    魏惠王一字一顿:“召惠施、朱威即刻觐见!”

    “老奴领旨!”

    当惠施、朱威睡眼惺忪、跌跌撞撞地赶到魏宫时,魏惠王的火气已降下去,正在眯眼望着几案上的珠石碎片。

    看到两位重臣叩在面前,魏惠王微微抬头:“两位爱卿,平身。”

    惠施、朱威谢过恩,忐忑不安地分坐两侧。

    魏惠王缓缓问道:“看到这些碎石块了吗?”

    二人点头。

    魏惠王长叹一声:“唉,都是它们害了寡人哪!”

    惠施、朱威互看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魏惠王油然感慨:“寡人自来世间,只会羞辱他人,未曾受到他人羞辱。此番徐州之行,这一课算是补上了!现在想来,田因齐羞辱得好哇,寡人连做二十多年的梦,让他一下子羞醒了!”

    惠施应道:“王上,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这么晚了,寡人却是睡不着,坐在这儿思来想去,总算明白一个理儿:错不可怕,怕的是不肯认错。这些年来,寡人一错再错,却死要面子,不肯认错,终于酿成今日大错。今天晚上,寡人并无他事,只想面对一地碎石,向天下认错。寡人请二位爱卿到场,只是做个见证。”

    惠施、朱威听闻此言,复跪于地,泣道:“王上??”

    “惠爱卿说得好,亡羊补牢,未为晚矣。寡人召二位来,还有一事,就是补这破牢。二位爱卿!”

    惠施、朱威齐道:“臣在。”

    “你们所拟的改制条陈,寡人也都看了,玺印这也加盖了,放手做去。昔日勾践卧薪尝胆,十年而雪奇耻大辱。寡人不如勾践,二十年总也够了吧!”

    惠施道:“王上有志如此,魏国不治,当无天理!”

    话音刚落,毗人急急走进,将一道边关急报呈送魏惠王:“王上,边关火急军情!”

    魏惠王拆函阅之,面色渐变。

    惠施、朱威对视。

    惠王将信函慢慢递给惠施。

    惠施阅过,面色也是变了,顺手递给朱威。

    “田因齐,”魏惠王陡地将拳头砸在案上,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你??欺人太甚!”

    惠施急道:“王上?”

    魏惠王转对毗人,一字一顿:“敌寇袭境,敲响警钟,通告百官,紧急朝会!”

    “老奴遵旨!”

    不一会儿,连续不断的敌寇犯境钟声从魏宫传出,响彻大梁上空。大梁城里一片惊乱,百官各从睡梦中惊醒,穿好冠带,驰向王宫。

    三更时分,百官毕至。

    魏惠王面色冷凝,目光严厉地扫视众臣,连扫几遍,沉沉的声音略显沙哑:“诸位爱卿,听到这钟声了吗?”

    百官异口同声:“听到了!”

    魏惠王说得非常缓慢,却极具感染力:“这是敌寇犯境的钟声!寡人自继承大统以来,立政二十二年,征伐的钟声听过无数,敌寇犯境的钟声却只听过两次。第一次是秦人,从西边来!这一次是齐人,从东边来!”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魏惠王的声音依旧缓缓的:“诸位爱卿,寡人年岁日高,百姓生活日苦,魏国不想打仗了。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田因齐自封为王,盛情相邀寡人。为求睦邻,寡人不计身价,应邀赴徐州为他捧场,不仅未得好遇,反而受他百般羞辱。寡人尚未找他算账,他倒领兵打进寡人的家门口了!”

    众臣面面相觑。

    魏惠王突然抬高声音:“田因齐羞辱寡人,寡人可忍。田因齐兴兵犯境,羞辱我堂堂大魏,你们说,寡人还能忍吗?”

    众臣齐声吼叫:“誓抗齐寇,为王上雪耻!”

    魏惠王声如洪钟:“不是为寡人雪耻,是为你们自己雪耻!是为魏国雪耻!诸位爱卿,任何来犯之寇,无论他是秦人、齐人、赵人还是韩人,都是寡人的敌人,也是魏国的敌人。寡人举倾国之力,宁可粉骨碎身,不做亡国之奴!”

    百官齐道:“誓死追随王上,保家卫国!”

    魏惠王将目光落在朱威身上:“朱司徒,除去各地守备,还能征调多少兵马?”

    朱威跨前一步,朗声禀道:“回禀王上,可征调铁骑一万,武卒四万。另有苍头十万可供征役!”

    “好!”魏惠王一挥拳头,“诸位爱卿,齐将田忌率兵五万来袭,寡人也有精兵五万,哪位爱卿愿意领兵御敌,雪寡人之耻?”

    公子卬用肘顶下陈轸。

    陈轸迟疑有顷,出列奏道:“王上,臣保举一人,可迎战齐寇!”

    魏惠王看他一眼:“爱卿保举何人?”

    “安国君!”

    所有目光落在公子卬身上。

    公子卬精神一抖,出列奏道:“启奏父王,儿臣愿意挂帅出征,代父王教训齐人!”

    魏惠王看也不看他,面向众臣:“还有何人领兵御敌?”

    有安国君出语在前,众臣不好再说什么,面面相觑。

    魏惠王转向公子卬:“安国君听旨!”

    “儿臣在!”

    “封安国君为大将军,张猛为副将,太子监军,点兵五万,迎战齐寇!”

    “儿臣领旨!”

    “王上,”朱威急了,跨前一步,“张猛驻守函谷,秦人不可不防啊!”

    “甚是。”魏惠王思忖有顷,朗声道,“魏赫听旨!”

    公子赫出列,朗声道:“儿臣候旨!”

    魏惠王:“予你两万锐卒,接替张猛,镇守阴晋、函谷关,谨防秦人,不可有失!”

    公子赫道:“儿臣领旨!”

    “这??”朱威急了,正欲再奏,惠施扯下他的衣角。

    “卬儿,”魏惠王看向公子卬,“军情火急,你速去准备,辰时点兵,卯时出征!”

    “儿臣领旨!”

    “还有,”魏惠王盯住公子卬,嘱道,“田忌精通阵法,用兵诡诈,你当小心布阵,不可轻易出击!”

    “儿臣谨记!”

    “陈轸领旨!”魏惠王看向陈轸。

    陈轸跨前,拱手道:“臣在!”

    魏惠王看向他:“你为随军参谋,督促安国君稳扎稳打!”

    “臣领旨!”

    退朝之后,百官纷纷走出宫门。

    朱威紧走几步,赶上惠施:“相国,王上又让安国君挂帅,你??怎就不吱一声呢?”

    惠施反问他道:“不让他挂,你说让谁去挂?”

    “张猛。”

    惠施摇头:“张猛是员骁将,做先锋可以,做副将已是高看他了。”

    朱威细思一阵,竟也无话可说,喃声说道:“可??相国大人,田忌是名将,公子卬不是他的对手。”

    “唉,”惠施长叹一声,“要是有对手,齐王他能这么急就出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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