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四子草舍前面,张仪闷坐于草地上,苏秦坐在离他不远的石几边看书,远远望见鬼谷子、玉蝉儿并肩走来,紧忙招呼张仪,拱手揖礼。鬼谷子、玉蝉儿走过来,在张仪旁边的草地上坐下。

    苏秦、张仪见了,依序坐下。

    张仪偷眼望向玉蝉儿,恰好撞见她的目光,脸上一红,一颗心噗噗狂跳不止,转过头去。

    鬼谷子望向张仪:“张仪,适才见你心神恍惚,可有所思?”

    张仪脸上燥热,急道:“弟子在回味先生所传的揣、摩之术。”

    鬼谷子笑道:“哦,可有感悟?”

    “揣即审时度势,摩即窥人心事。”

    “呵呵呵,”鬼谷子点头笑道,“这么解释,倒也简明扼要。悟至此处,已属难得。常言说,知己易,知彼难。揣、摩之术,旨在知彼。你二人若能灵活运用,对手的形势、心事就会了然于胸。孙武子曾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苏秦问道:“请问先生,如果知己知彼,就一定百战不殆吗?”

    鬼谷子摇头。

    “既然如此,”张仪问道,“孙武子之言岂不有误?”

    “孙武子此言,旨在强调知情。如果知情,如果做到知己知彼,你就可能取胜。否则,你只能是一败涂地。”

    苏秦又问:“如果知己知彼,捭阖之中可有取胜之术?”

    “有两术或可助你取胜,一是权,一是谋。”

    张仪急问:“何为权、谋?”

    “权即权衡,谋即筹算。权衡是依揣、摩所得,权衡利弊、得失,决出是否出言,是否出手。至于如何出言,如何出手,则需筹算,就是谋。”

    “先生是说,权即何时言,谋即如何言。”

    “正是。”

    张仪心里一动:“请问先生,如果揣摩已成,得失已权,如何出言,可有依循?”

    鬼谷子呵呵一笑:“当然,捭阖道术,皆有循依。如果揣摩已成,利弊已权,则可决定如何出言。一般说来,当因人而言。与智者言,依博;与拙者言,依辨;与辨者言,依要;与贵者言,依势;与富者言,依高;与贫者言,依利;与贱者言,依谦;与勇者言,依敢??”

    张仪恍然大悟道:“先生是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正是。”

    “那??如果不是出言,而是谋事呢?”

    “也有所循依。一般而言,谋阴不谋阳,谋私不谋公,谋奇不谋正。”

    苏秦垂头,喃喃重复:“谋阴不谋阳,谋私不谋公,谋奇不谋正??”

    鬼谷子见他眉头皱起,进一步解释:“换言之,善谋者,在阴,在私,在奇。谋事,必阴;谋君,必奇;谋臣,必私。”

    先生和玉蝉儿走后,张仪反复咬嚼鬼谷子最后一句话,“谋事,必阴;谋君,必奇;谋臣,必私”,越琢磨越有意趣,恍然大悟道:“师姐如君,谋师姐,必奇。师姐心中是否有我,尚属未知,待我想个奇策,得个实证。若是师姐心中有我,再和盘托出心事不迟。”

    张仪闷头苦思一时,一拍大腿:“有了,先生说的是,‘与智者言,依博;与拙者言,依辨;与辨者言,依要;与贵者言,依势??’,师姐面上冷酷,内中却有慈爱,当为慈者,与师姐言,依悲为上。待我作残自己,演出一场苦戏,或能试出她的真心。”

    东山谷里有一棵合抱粗的柿树,眼下正值柿子成熟时节,树上挂满红红的果实。黄昏时分,张仪告诉苏秦,说是东山摘果去了。

    眼见天色昏黑,仍然未见张仪回来,苏秦大急,因为秋天正是山猫、狍子、野猪等大型走兽猖獗之时,谷中诸人往往在天刚落黑就回谷中,轻易不走夜路。

    苏秦寻至草堂,又在谷中喊叫几声,断定张仪出意外了,急急叫上童子、玉蝉儿一路寻去,果见张仪躺在那棵柿子树下,两手紧紧抓着一根断枝,已是“昏厥”。

    苏秦大惊,伸手探过鼻息,见呼吸仍在,略略放下心来,低头轻喊几声,张仪仍无反应。苏秦上前,正欲背起张仪,玉蝉儿急道:“苏公子,慢!”

    玉蝉儿弯下身去,拿起张仪的一只胳膊活动一下,把脉有顷,复将他的肢体逐一查验,看到并无外伤,脉搏也无大碍,这才与童子协力将他搀起,轻轻放到苏秦背上。

    快到谷中时,张仪总算哼哼唧唧,呻吟出声。苏秦加快脚步,回到草舍,将他放到榻上。玉蝉儿再度检查时,张仪大呼小叫,这儿疼,那儿麻,全身上下竟是没有一处舒坦的。玉蝉儿初修医道,自也识不出真假,左按右扭,折腾约有半个时辰,认定张仪摔得不轻。因见并无明显外伤,推断他可能伤及内脏了。

    玉蝉儿自修医以来,虽是读书不少,也治过几桩小病,似此“严重”摔伤还是第一次,因而甚是上心,当日夜间坚持不回洞中,定要陪在张仪身边观察病情。

    翌日晨起,玉蝉儿发现张仪的左脚踝有点儿肿胀,伸手一摸,张仪再次惊乍。玉蝉儿找到病灶,忙活半日,调好草药为他敷上,又配几味草药,亲自煎熬,又亲口尝过,才端给他喝。

    看到玉蝉儿如此上心,张仪哪里把持得住,内中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嗒嗒嗒”地滴进药碗里。玉蝉儿掏出丝绢,为他擦过,小声说道:“张公子,莫要伤悲,蝉儿看过了,只是左脚踝扭伤,并无大碍!这碗药是蝉儿配的,和血顺气,可调内中阴阳,专利跌打损伤,若是喝下,兴许就好了。”

    张仪泣不成声,哽咽点头,端起药碗,咕嘟几声,和泪喝了。

    玉蝉儿见无大碍,别过张仪,回洞休息。张仪躺在榻上,又流一会儿泪,叹道:“唉,这番苦头,看来没有白吃。只是??蝉儿这样子待我,我这里疑神疑鬼不说,这又装腔作势,弄得就跟真的一样,愧对她也。”

    张仪闷头自责一番,心里略略好受一些,七想八想一阵,歪在枕上甜甜睡去。

    在玉蝉儿的精心调养下,张仪的“伤势”痊愈得很快。几日之后,肿胀消除,张仪也能“勉强”下榻,“跛脚”走动几步。玉蝉儿看到,开心得如同孩子,出去寻来一根木棒,定要苏秦削成一根拄杖。张仪看在眼里,多出一份感动,坚定了先前的推断。

    因张仪之伤尚未全好,宿胥口大集之日,苏秦就与童子一道下山,购置日用物事。次日黄昏,二人返回谷中,张仪自是急不可待地打探山下状况。苏秦将听到的各种传闻略述一遍,多与孙膑、庞涓二人有关,说他们在魏如何了得,说孙膑如何被魏王聘为监军,如何促使魏国耕战兼顾,魏人又如何减赋免税,魏国如何因之大治等,听得张仪心猿意马,两眼圆睁,雄心勃起。

    苏秦肩背许多物品,又走了大半日山路,甚是疲累,讲个大略,便拱手告辞。苏秦刚出房门,张仪之心就似被人猛揪一下,陡然一颤。

    张仪从榻上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几日来,他的身心全都系在玉蝉儿身上,竟将此生的宏图大略,对秦人的深仇大恨忘了个干净。苏秦一席话,将他这份心思重又唤回。是啊,如果选择玉蝉儿,此生只能待在山上,跟随先生终老于林,因为玉蝉儿不是那种贪恋尘世的人,断不可能跟他下山,伴他与世俗之人拼杀。这??

    一边是玉蝉儿,一边是壮志宏愿,张仪哪一个也割舍不下,一宿未曾合眼。天将亮时,张仪决定舍弃玉蝉儿,下山搏杀,但在太阳出山、玉蝉儿又来探视他时,这一决心顷刻如烟消散。

    这些天来,鬼谷子一直在闭关深修。

    傍晚时分,鬼谷子出关,玉蝉儿向他讲述了张仪摔伤一事,也约略述及自己的诊治经过。鬼谷子赞她几句,与她前往探视。

    见先生到来,张仪知道隐瞒不住,眼珠儿连转几转,只将扭伤的脚踝示给先生。

    鬼谷子扫他一眼:“走几步看。”

    张仪装模作样地拿过拄杖,一拐一拐地连走几步。

    鬼谷子呵呵笑道:“不是早好了吗?”

    看到仍有点跛,玉蝉儿应道:“先生,张公子的脚伤没有全好呢!”

    鬼谷子微微一笑,对张仪道:“张仪,扔掉拄杖,跳上两跳,再走走看。”

    张仪只好扔掉拄杖,连跳两跳,又走几步,果是不跛了。

    张仪笑道:“先生神了,只这两跳,竟就不跛了。”

    鬼谷子笑道:“脚本未跛,是你的心跛了。”

    张仪知先生窥破自己心事,面色一红,正不知说句什么解脱尴尬,玉蝉儿恍然大悟道:“先生,蝉儿明白了。心为神之主,神为身之主,张公子心先跛,神再跛,然后方是肢体之跛!”

    “呵呵呵,”鬼谷子笑起来,“蝉儿,习医道悟至此处,已是难得了。”

    “对对对,”张仪急道,“师姐所悟极是。弟子这几日来,整个就是魂不守舍。”

    鬼谷子呵呵笑出几声:“张仪,你的心神现在可否回来?”

    张仪摇摇头,忽又灵机一动,拱手道:“弟子正有一惑求教先生。”

    “说吧。”

    “是这样,”张仪的眼睛连眨几眨,“古有一人,志在四方。他日行至一地,见一奇女子,甚爱之,真心与她相守终身。此女却是恋家,虽然爱他,却不愿随他四处奔走。一面是畅游四方,尽其心志,一面是厮守恋人,两情相悦,此人两相权衡,哪一面也难取舍。请问先生,可有妙解?”

    “嗯,”鬼谷子沉思有顷,捋须道,“此人的困惑涉及决断,亦为捭阖之术。”

    听先生再次讲到捭阖之术,张仪两眼大睁:“决断亦是捭阖之术?”

    “是的,”鬼谷子点头,“捭阖诸术中,揣、摩、权、谋仅是手段,决断才是目的。天下最难之事,莫过于决断。换言之,需做决断之事,必是疑难。”

    “唉,”张仪叹道,“确实如此,弟子为之辗转反侧,夜不成寐,深受其苦!”

    鬼谷子笑道:“看来你是遇到难决之事了。不过,再难之事,终需决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张仪急问:“弟子该当如何决断呢?”

    “这就须知何谓决断了。”鬼谷子缓缓说道,“所谓决断,就是选择。天下诸事,皆因选择,亦皆由选择。人生之妙,正在于此。万事万物,涉及决断的只有两种,一是易决之事,一是不易决之事。”

    苏秦问道:“何为易决之事?”

    “易决之事就是当下可断之事,天下诸事,大多属此。”

    “易决之事可有因循?”

    “易决之事可分五种:一是值得做之事;二是崇高、美好之事;三是不费力即可成功之事;四是虽费力却不得不为之事;五是趋吉避凶之事。”

    “不易决之事呢?”张仪关心的是这个,急不可待地问。

    “不易决之事也有因循。俗语曰:‘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孟子有云,‘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说的皆是这个。”

    张仪再问:“先生,若是再三权衡,仍旧无法决断,又该如何?”

    鬼谷子笑道:“古人的做法是,求签问卦,听从天命。”

    “先生之见呢?”

    “天命不可违也。”鬼谷子边说边缓缓起身,“捭阖诸术,术术通道,无道即无术。诸术之间,互相关联,由一而生十,由十而达一,万不可孤立使用,否则,就会墨守成规,丧失变化之本。”

    两人叩拜于地:“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古人的做法是,求签问卦,听从天命??”张仪反复嚼味鬼谷子的话,越嚼味越觉有理。

    “是陪伴师姐,还是山外驱驰,既然难以决断,何不效法古人,听从天命?”张仪想定,随即关上房门,寻到一根竹简,在正面画了一只蝉儿,反面画了一张大口,口中吐出一条长舌。

    张仪画好,跪于地上,朝天地四方各拜三拜,而后起身,将竹签握在手中,默祷一番,闭上眼睛,猛力抛向空中。

    张仪听到嘭地一响,知它撞上房顶了。

    张仪又候一时,却不见竹签落地,抬头一看,见那竹签不偏不倚,刚好插进屋顶的缝隙里。张仪轻叹一声,拿棍子拨弄下来,又是一番跪拜祷告,再次抛向空中。有了上次的教训,张仪的力道小了许多,那竹签在空中翻几个滚,掉落下来。

    张仪不敢看它,闭眼又是一番祷告,方才睁眼。

    竹签赫然落在面前,朝上的是正面,赫然入目的是那只蝉儿。

    张仪长吸一口气,将竹签双手捧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心窝上暖有片刻,再次跪拜天地四方,再次默祷,再次抛向空中。

    竹签再落,朝上的依然是蝉儿。

    “天命不可违也??”想到鬼谷子的话,张仪长叹一声,捡起竹签,默默地又跪一时,眼中泪出。

    张仪跪在房中,越想越笃定,心境也豁然开阔起来。既然上天为他育出一个玉蝉儿,他就不能逆天而行。想到玉蝉儿的种种好处,想到自己何德何能,竟能与这样的奇女子长相厮守,张仪禁不住喟然长叹,跪地誓曰:“苍天在上,张仪誓愿遵从你的意志,在此谷中与师姐玉蝉儿朝朝暮暮,长相厮守,让那山外热闹、国仇家恨均做过眼烟云!”

    誓毕,张仪一身轻松,站起身来,打开房门,径到苏秦房前,敲了敲,不及应声就推门进去。苏秦正躺榻上,见是张仪,起身招呼道:“贤弟,请坐。”

    张仪却不睬他,顾自站有一时,方在地上正襟坐定,郑重说道:“苏兄,仪方才断出一件大事,第一个告诉苏兄。”

    观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苏秦知他不是在开玩笑,遂正襟坐起,敛神问道:“贤弟请讲。”

    张仪遂将自己与玉蝉儿之事,尤其是这些日来所受的熬煎及方才的决断和盘托出,末了说道:“苏兄,非在下不愿出山与兄共谋大业,实乃天命不可违也。是上天为仪育出蝉儿,是上天让仪离开河西,是上天让仪前往周室,是上天让仪遇到公主,是上天安排公主变成蝉儿,是上天让仪来到鬼谷??是的,一切皆是上天安排,天命不可违也。”

    苏秦的表情由惊诧到沉思,而后抱拳贺道:“贤弟既已做出决断,在下别无话语,在此贺喜了!”

    张仪亦抱拳道:“仪谢苏兄美意!”

    苏秦迟疑一下,抬头问道:“贤弟此意,师姐可知?”

    张仪摇头道:“在下也是刚刚断出,尚未告诉师姐。再说,师姐这人,在下的这番心思,真还无法出口。在下此来,一是告知苏兄,二也是请苏兄拿个主意。”

    “贤弟本是风流才子,”苏秦扑哧笑道,“这种事情,却让在下出主意,岂不是有意让在下出丑吗?”

    张仪亦笑一声:“就凭苏兄对雪公主的手段,在下真还佩服得紧呢。苏兄莫要谦逊,这个主意,非苏兄拿出不可!”

    想到姬雪,苏秦黯然神伤,低头思想一阵,缓缓说道:“贤弟真爱师姐,是该表白出来。先生年迈,终将仙去。师姐本是金贵之躯,有贤弟作陪,此生也不至于埋没在这山野之中。再说,依贤弟资质,与师姐本也是相配的,在下??”略顿一顿,抱拳又揖,“在下再次贺喜!”

    张仪急道:“在下谢了!究竟有何主意,还请苏兄快说!”

    苏秦略想一时,在张仪的耳边如此这般。

    张仪频频点头,连道:“妙哉!妙哉!”

    翌日午后,玉蝉儿正在溪边漂洗衣物,张仪走过来,蹲在一边,二目含情,痴痴地凝视她,盯得玉蝉儿极不自在。

    玉蝉儿微微一笑,招呼他道:“张公子,看这样子,伤势全好了!”

    “好了,好了!”张仪回过神来,连连抱拳,“此番亏得师姐。若不是师姐,在下这条小命,真就没了!”

    玉蝉儿笑道:“开始见你摔得挺重,后来发现,其实你哪儿也没伤到,不过是扭了脚脖。”

    “师姐是说,”张仪震惊,“在下是??装出来的?”

    玉蝉儿又笑一声:“装与未装,还不是你自己知道?”

    张仪略略一想,抬头问道:“师姐是何时看出来的?”

    “第二天早上,”玉蝉儿笑道,“就是熬药让你喝的那日。”

    张仪傻在那儿,怔有许久,方才问道:“那??师姐既知在下是装出来的,为何没有说破,反而煞有介事地为在下诊病?”

    玉蝉儿扑哧笑道:“张公子装病,必是想为蝉儿提供机会,好让蝉儿习悟医道,蝉儿谢还谢不过来呢,为何要去说破?”

    见蝉儿想到这层意思,张仪悬着的心略略放下,顺口说道:“不瞒师姐,就凭那棵柿树,在下岂能摔下?在下这么做,一半是寻个乐子,一半也想??试试师姐的医术。不想师姐果是医术高超,连在下是装的,也能看得出来。”说完傻笑一下,依旧痴痴地凝视她。

    见他目光怪异,玉蝉儿又笑一下:“张公子,蝉儿好看吗?”

    “好看,好看,简直就跟仙女似的!”

    “谢张公子夸奖!”玉蝉儿笑一下,赶客道,“张公子,要是没有别的事儿,蝉儿还要洗衣服呢。”

    “师姐,在下??”张仪欲言又止。

    “张公子,”玉蝉儿抬头望向他,“有话直说,莫要烂在肚里。”

    “师姐,”张仪横下心来,“是??是这样,在下方才想起一个故事,觉得好笑,不知师姐愿意听否?”

    “好呀,”玉蝉儿嫣然一笑,“蝉儿许久没有听过故事了。”

    “师姐听说过师旷吗?”

    “略有所闻。”

    “师旷隐居于白云山中,音乐已臻化境。他收弟子四人,三人是师兄,一人是师妹。师妹一点就通,甚是灵透,师旷唤她灵儿,最是宠她。三位师兄无不喜爱灵儿,但真正爱她的却是中间一个,名唤弓长。弓长为人爽直,从心底里挚爱灵儿,曾对天起誓,此生非她不娶。”张仪故意打住,目光望向玉蝉儿。

    玉蝉儿两只大眼眨也不眨地凝视他,从表情上看,听得入心。

    张仪接着讲:“时光如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弓长的爱情有增无减,却始终未敢向灵儿表明心迹。”

    “哦?”玉蝉儿惊讶,“为什么呢?”

    “因为,”张仪缓缓说道,“灵儿之心不在男女之爱,只在音乐和孝道。灵儿多次在几位师兄面前表白,她要献身于音乐,追随师旷终老于野。”瞥一眼玉蝉儿,见她仍用大眼凝视他,咳嗽一声,“一晃又是数年,三位师兄行将辞师。弓长之心极是痛苦,夜夜徘徊于山道上,望着灵儿的窗子发呆。离别一天天临近,弓长的煎熬也一天天加深,他的心几乎崩溃。有一日,他终下决心,向灵儿表白。”

    “哦?”玉蝉儿瞪大眼睛,“弓长是如何表白的?”

    “就像这样,”张仪略顿一下,一口咬破自己手指,望着滴出的血道,“他咬破手指,给灵儿写下一封血书,书曰:‘天苍苍兮,野茫茫兮,若无日月,天地失其光矣!风清清兮,夜冥冥兮,若无灵儿,弓长失其明矣!’”

    玉蝉儿忖思有顷,赞道:“嗯,弓长写得好。可??爱在两情相悦,弓长这么挚爱灵儿,灵儿是否也爱弓长呢?”

    张仪脱口而出:“当然爱呀。”

    “哦?”玉蝉儿颇为诧异,“灵儿之心,张公子如何知道?”

    “在此世上,唯弓长与她息息相通,值得她爱。”

    玉蝉儿微微一笑:“如何相通?”

    “这??”张仪略略一想,“灵儿灵透,弓长也灵透;灵儿有慧心,弓长也有慧心;灵儿将自己献予音乐,弓长也决心将自己献予音乐;灵儿愿随先生终老于林,弓长也愿随先生终老于林??”

    玉蝉儿打断他:“灵儿是如何回答他的?”

    “在下不知。”张仪摇头,充满期待地盯住玉蝉儿,“师姐,假设你是灵儿,如何作答呢?”

    玉蝉儿扑哧一笑:“张公子,我是蝉儿,是玉蝉儿,不是你说的那个灵儿。”

    张仪心里一颤,仍旧坚持:“是这样,咱们??师弟之意是,假设师姐就是那个灵儿。”

    “张公子真逗。”玉蝉儿又是一笑,“好吧,假设蝉儿是灵儿,灵儿就会这样回书弓长:‘天苍苍兮,野茫茫兮,星辰普照,天地和其光矣!风清清兮,夜冥冥兮,慧心大爱,弓长何失明矣!’”

    张仪怔道:“师姐,你??这么说,并不喜欢弓长?”

    “喜欢。”玉蝉儿顺口说道,“可喜欢并不是爱。张公子,你想,莫说灵儿心存音乐,即使不存,如此灵透的她,怎能爱上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呢?”略顿一顿,“还有,弓长爱灵儿,却是不知灵儿。灵儿喜欢什么,灵儿欲求什么,灵儿关注什么,灵儿悲伤什么,弓长一无所知,因为弓长从未读懂灵儿之心。灵儿怎能爱上一个不知其心的人呢?”

    张仪傻了,好半天,目瞪口呆。

    “张公子,”玉蝉儿又道,“换过来说,如果你是弓长,灵儿喜欢你、爱你,可喜欢的只是你的外在,爱的只是你的表象,从不知道你的真心,不知你为何而喜,为何而悲,你会爱上她吗?”

    张仪总算缓过神来,不无尴尬:“师姐,这??”

    “好了,”玉蝉儿嫣然一笑,“张公子,蝉儿的衣服洗好了,这要回去晾晒呢,哪有闲心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古人劳心费神?”说完捞起水中衣物,放进木桶里,提起木桶,朝他又是一笑,款款离去。

    张仪的表白真还触动了玉蝉儿的心事。

    在草坪上晾衣物时,她的动作越来越慢,索性将手搭在绳上,停下来。怔有一时,玉蝉儿才又缓缓动作起来,将衣物搭好,提上空桶,若有所失地回到草堂。

    草堂里只她一人。

    玉蝉儿怔怔地坐着,茫然地望着窗外。已是深秋,落叶较前几日更多了,无论有风无风,长在树上的叶子都在往下落。

    是的,叶子到了该落的时候。

    玉蝉儿望着窗外大大小小、纷纷扬扬、飘飘荡荡的片片叶子,心事更重了。不知过有多久,玉蝉儿轻叹一声,喃喃吟道: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

    ??

    玉蝉儿正自吟咏,觉得身后有动静,扭身一看,见鬼谷子不知何时已从洞中走出,笑吟吟地站在身后,赶忙止住,脸色绯红,不无尴尬地低头说道:“先生!”

    鬼谷子在她面前坐下,慈爱地望着她,接吟:“??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忖知鬼谷子已经看破自己心事,玉蝉儿将头垂得更低。

    “蝉儿,你这心事,可否说予老朽?”

    玉蝉儿将头又埋一时,陡然抬起,面色也恢复正常,轻声应道:“先生,其实也没什么,方才是蝉儿胡思乱想,现在好了。”

    “哦,”鬼谷子依旧笑吟吟的,“能否说说,你都胡思乱想了些什么?”

    “是些世俗妄念,蝉儿把控得住。”

    鬼谷子笑道:“这个世上,只有两种人心无妄念,一是死人,二是神人。你二者都不是,有此妄念,为何要把控它呢?”

    “这??”玉蝉儿嗫嚅,“蝉儿既来谷中随先生修道,就不该??”

    “不该如何?”

    “不该再生情心。”

    鬼谷子笑了:“既然生了,那就说说它吧。”

    “是这样,”玉蝉儿略顿一下,缓缓说道,“蝉儿本已断绝俗念,一心向道。可??这些日来,这颗情心竟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萌动。蝉儿抗拒它,压抑它,平息它,可??它游来移去,总也不走,稍有触及,就又鲜活起来。先生,难道蝉儿??”说到这儿,不无忧心地望向鬼谷子,“真的完了?”

    “哈哈哈哈??”鬼谷子大笑起来。

    玉蝉儿窘道:“先生为何发笑?”

    “在笑我的蝉儿。”

    玉蝉儿急了,嗔怪道:“蝉儿心中苦恼,先生却??”

    “蝉儿,”鬼谷子敛住笑,缓缓说道,“你是误解道了。来,老朽这就说予你听。”

    玉蝉儿挪过几步,偎依过来,仰脸望着鬼谷子:“先生?”

    鬼谷子抚摸她的秀发:“孩子,情心与道心,其实并不冲撞。道既存在于万物之中,自也存在于世俗之情中。”

    玉蝉儿眼睛大睁,灵光闪动。

    鬼谷子知她已有所悟,继续说道:“天地有阴阳,禽兽有雌雄,世人有女男。阳阴相合,雄雌相匹,男女相配,此乃道之常理。情心即道心,道心亦即情心。”

    玉蝉儿恍然大悟:“先生是说,生情与修道,二者并无相碍。”

    “非但无相碍,反倒是相辅相成。追溯上去,阴阳之道,始悟于黄帝。黄帝是见道之人,一日偶遇素女,二人身心合一,不舍不离,终悟阴阳交合之理。”

    听到“交合”二字,玉蝉儿脸色绯红,埋下头去。

    鬼谷子接道:“不悟情心,难通道理。不识男女之事,何知阴阳之化?蝉儿若有情心,只管放任它去。缘到情到,缘止情止;情到心到,情止心止。”

    玉蝉儿疑虑顿消,惊喜交集,倒身叩道:“蝉儿谢先生点化。”

    鬼谷子起身,缓缓走出草堂,自到谷中漫步去了。

    见先生走远,玉蝉儿在堂中又怔一时,取过琴来,面窗摆开,信手弹去。

    琴声轻快流畅,忽如溪中鸳鸯戏水,忽如梁上飞燕呢喃。正在不远处采集蘑菇的苏秦、童子听到,止住脚步。

    苏秦从琴声中听出了爱的乐章,细加揣摩,认定是张仪的好事成了,甚是为他高兴。又听一时,苏秦感到惶惑,因琴中所诉,并不是那种获得爱情后的喜不自禁,而是仍在寻求或探询。然而,她在寻求什么,探询什么,他却听不出来。

    苏秦看向童子,目光征询:“师兄,听出师姐在弹什么吗?”

    童子转过头来,奇怪地盯他一眼:“你这人真是木头,蝉儿姐在对你说话,你却不知?”

    “对我说话?”苏秦大吃一惊,怔有半晌,方才问道,“敢问师兄,蝉儿姐在说什么?”

    童子顺口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

    “师兄你??”苏秦脸上一热,拦住他话头,略顿一顿,“师兄必是听错了。师姐一心向道,如何会生此等俗心。再说,纵使师姐心中有人,也不能是我苏秦。”

    童子白他一眼:“师兄只是听琴,师弟想到哪儿去了?”

    遭童子抢白,苏秦竟是无言以对,半晌,不无尴尬地垂下头去。

    童子缓缓起身,朝苏秦笑笑:“师弟,走吧,不要只想心事,误了前面的菇子。”

    向晚时分,苏秦神情恍惚地回到草舍,不见张仪。苏秦在房中又候一时,见他仍未回来,心里一揪,出门寻去。

    苏秦寻至溪边,远远看到张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纹丝不动,就如一尊塑像。

    苏秦知他为何坐在那儿,也就不再过去,默不作声地候于数十步外。

    冷风嗖嗖吹来,张仪浑然不觉。

    不知过有多久,张仪突然起身,长笑一声,吟道:

    风萧萧兮过矣,

    人悠悠兮逝矣;

    试问情为何物,

    长笑一声去矣。

    苏秦听出张仪已经想通,当无大碍,转身先自走了。

    回到房中,苏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面是张仪,一面是玉蝉儿,二人都是他的至爱,又都因他陷入烦恼,真的是他万未料到之事。

    苏秦翻身坐起,并膝坐于榻上,陷入苦思。

    翌日晨起,苏秦早早起床,径至草堂。

    童子手提水桶,正欲出门,见是他来,迎面而出。

    苏秦揖道:“苏秦见过师兄。”

    童子放下桶,回过一揖,笑道:“师弟是来寻蝉儿姐的吧?”

    苏秦点头:“师兄说对了。师姐在否?”

    童子朝门内叫道:“蝉儿姐,苏师弟寻你!”说完提起水桶,哼着小调下溪去了。

    苏秦走至门口,略顿一顿,举手敲门。

    里面传出玉蝉儿娇颤的声音:“请进。”

    苏秦进门,见玉蝉儿端坐于席,两只凤眼脉脉含情,一脸娇羞地凝视他道:“苏公子,请坐。”

    苏秦依旧站着:“师姐,在下有一事,此来麻烦师姐。”

    玉蝉儿略怔一下,扑哧笑道:“坐下说吧,看把你急的。”

    苏秦只好坐下:“苏秦谢师姐赐坐。”

    玉蝉儿又是一笑:“看这样子,苏公子似有大事,蝉儿洗耳以闻了。”

    “回师姐的话,”苏秦牙关一咬,“庞兄、孙兄下山,威震天下,功名显赫,苏秦早已心动,此番也??也欲下山。倘若上苍垂幸,苏秦或能出人头地,不负谷中数年苦修。”

    玉蝉儿脸色大变,怔有半晌,竟是未能反应过来。

    苏秦顾自说道:“在下此来,是想麻烦师姐转禀先生,不肖弟子苏秦求见!”

    “这??”玉蝉儿终于回过神来,“苏公子是来辞别的?”

    “正是。苏秦欲辞别先生,辞别师姐。”

    玉蝉儿嗫嚅道:“苏??苏公子,你??真的要下山去?”

    苏秦郑重点头。

    玉蝉儿沉思有顷,抬头望着苏秦:“好的,只是先生尚未出定,苏公子还要再候一时。”

    “在下恭候。”

    二人又坐一时,玉蝉儿看他一眼,缓缓说道:“苏公子,你就要下山去了,难道不想对蝉儿说句什么吗?”

    苏秦改坐为跪,朗声说道:“师姐在上,请受苏秦三拜!”说着,连拜三拜。

    玉蝉儿心头一凛:“苏公子行此大礼,叫蝉儿如何敢当?”

    “若无师姐,就无苏秦今日,跪在这儿的只能是洛阳轩里那个结巴的苏秦,亦将是为功名利禄苟活的那个世俗的苏秦。师姐纯净、善良的真心,将如皓月的光华,永远普照苏秦残缺的灵魂。”

    玉蝉儿泪水盈眶:“苏公子溢美之词,蝉儿经受不起。苏公子,今日一别,此生还能相见吗?”

    苏秦埋头叩地:“无论走到天涯海角,苏秦都会惦念师姐,惦念师兄,感念先生的再造之恩!”

    玉蝉儿迟疑有顷,断然取下挂在脖颈上的玉蝉,放在唇边,轻吻一下,颤声说道:“苏公子??”

    “师姐有何吩咐?”

    “自蝉儿来到世间,此物不曾与蝉儿有过一日分离。二十年了,蝉儿已经是它,它也化了蝉儿。苏公子今将远行,蝉儿别无他物,唯以此物相赠,还望苏公子早晚不弃!”

    苏秦全身都在颤动,呆有半晌,方才叩道:“师姐厚意,苏秦心领了。师姐高洁之心,苏秦永远仰慕。师姐心爱之物,苏秦却不敢收。”

    玉蝉儿的泪水夺眶而出,颤声:“苏公子?”

    苏秦亦是哽咽:“师姐,容苏秦解释一言。非苏秦不爱此物,实乃山外颠簸,世俗浑噩,苏秦身入凡尘,便如投身泥污,若将师姐贞洁之物带在身上,岂不污了?师姐之心,苏秦领下;师姐厚情,苏秦铭刻于心。师姐珍爱之物,还请师姐随身携带,待苏秦——”

    “苏公子,不必说了!”玉蝉儿打断他,“蝉儿这就禀报先生!”说着缓缓起身,将玉蝉重新戴上,款款入洞。

    门外,前来向先生辞行的张仪将二人的对话听个清清楚楚,如梦初醒,无力地倚在门框上,泪如泉涌。

    洞中,鬼谷子端坐于席,苏秦、张仪双双叩拜,各自泪出。

    鬼谷子睁开眼睛,扫二人一眼,缓缓说道:“你二人都要出山?”

    苏秦、张仪皆不作声,只是叩首于地,哽咽出声。

    鬼谷子又扫二人一眼:“上才求道,中才求仙,下才求仕。依你二人资质,若是潜心苦修,或可成就仙道,是否下山,可想清楚了?”

    张仪叩首:“弟子愚钝,难成仙道,乞请先生成全!”

    鬼谷子转向苏秦:“苏秦,你呢?”

    苏秦亦叩:“弟子愿与师弟一同下山,同甘共苦!”

    “唉,”鬼谷子轻叹一声,“既然你们已经做出决断,老朽就不强求了。我观庞涓、孙膑,势难相容,诚望你二人能与他们有别,互帮互让,各成功业,勿伤同学之情。”

    苏秦、张仪双双点头:“弟子记下了。”

    “既已记下了,请随我来!”说着,鬼谷子起身,缓缓出洞。

    苏秦、张仪跟着先生走出洞穴,来到草堂。

    草堂正厅,不知何时摆起一物,是一只棋案。苏、张颇觉诧异的是,棋案是金丝楠木做的,在秋日的光线下金光闪闪。棋案呈圆形,三足,像是一只鼎,刀工极其精致,圆形案面上刻着方形棋局,有纵横棋道各十九条。

    棋案左右两侧各摆一个席位,鬼谷子在案前坐下,指着两个席位道:“坐吧。”

    苏秦、张仪左右坐下,盯住棋盘。显然,这只棋盘与他们平日所弈的完全不同。他们平时弈的是方盘,纵横只有十一条。

    盘上空无一子。

    鬼谷子拿出两盒棋子,一盒黑子,一盒白子。

    鬼谷子将黑子推给苏秦,白子推给张仪,正襟,敛神:“执棋。”

    苏秦、张仪相视一眼,各执一枚棋子。

    “苏秦,张仪,”鬼谷子指向面前的棋局,“天下犹如棋局,治天下犹如弈棋。棋局在此,棋子已在你二人手中,可以开局了!”

    苏秦、张仪互望一眼,谁也没有动手。

    “弈吧。你们谁先落子?”鬼谷子盯住二人。

    苏秦、张仪再度相视,谁也不肯先落。

    显而易见,在这样一个时辰,先生摆出这样一个棋案,不会是让他们对弈的。

    苏秦拱手道:“弟子愚昧,此局该如何弈,请先生指点。”

    “棋如天下,治天下亦即弈天下。”鬼谷子看向棋局,“你二人皆是弈中高手,如何落子,如何定势,如何谋篇布局,如何攻防,如何收官,种种方术,为师就不讲了。为师想讲的是,何为棋,何为弈棋之道。”

    果然,先生是有话要说。

    二人四目圆睁。

    “何为棋?棋为易,为时空之变数。相传,伏羲氏观物取象,制八卦,文王演之。卦中生卦,得六十四卦。鉴于卦象繁杂,卦理深奥,文王依据卦义,比照河图、洛书,参阅时空变化,制棋喻之,教人娱棋明易。”鬼谷子指向棋案,“这只棋案是多年前老朽综文王所述,法古人所传,据时空变数,特别设计的。”

    此棋案竟是先生亲手所创,苏秦、张仪俱是惊讶。

    “请看此局,”鬼谷子指向棋局,侃侃言道,“外圆内方,法乾坤也;三足承鼎,法神器也。万物之数,从一而起。棋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一为棋局之主,据天元之位,运动四方。三百六十,象周天之数;分而为四,以法四隅;隅各九十路,象季之日数;外周七十二路,法周天之候。棋子三百六十,黑白相半,法阴阳。局方而静,棋圆而动,动静相适。由是观之,棋之道,法天象地,沟通天地人,堪为三者运数变化之本。”

    日常棋局竟有这般玄妙,倒是苏秦、张仪未曾想过的。分离在即,先生临别赠言,更非寻常教诲可比,二人愈加虔敬,全神贯注听解。

    “弈棋之道,与为师讲予你们的捭阖之道两相契合,你们可比照参悟。棋局纵横有道,喻治世不可逆道而行。棋局变幻莫测,自古迄今未有同局,喻时势瞬息万变,治世唯有随机应变,顺势利导,不可墨守成规。弈棋离不开棋子,你们各人掌握的一百八十枚棋子,置于盒中永远都是死棋,只有置于局中,才会生动,才会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若是一子落错,轻则失地损兵,重则全局皆输,是以任何落子,必谋定而后动。”言及此处,鬼谷子缓缓闭上眼去。

    苏秦、张仪叩拜于地,齐声应道:“先生教诲,弟子记下了!”

    “记下就好!”鬼谷子再次睁眼,长叹一声,“唉,你二人这要走了,为师也就实言以告。五年前老朽收留你们四人为徒,虽为因缘聚合,却也有所期盼。”

    苏秦、张仪异口同声:“弟子谨听先生训示!”

    “你二人听好,”鬼谷子逐个扫视二人,“世道纷乱,七雄并世,群龙舞爪,生灵涂炭,天下苍生渴望太平。太平是天地之道,亦是大势所趋,大道所向,老朽期盼你们四人能以天道为念,协力并肩,推动天下大势走向太平,莫要记挂恩怨得失,名利情仇。”

    苏秦、张仪皆是一震,肩上如压千钧。

    沉默许久,二人再拜,同声应道:“弟子记下了!”

    “记下就好!”鬼谷子微微点头,“你们可有什么要说?”

    苏秦道:“弟子有惑,求请先生指点!”

    “说吧。”

    “如何可使天下走向太平?”

    “使天下相安。”

    “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天下相安之道,可经由二途。一是天下一统,二是诸侯相安。”

    张仪插言道:“依先生之见,天下一统、诸侯相安二途,孰胜一筹?”

    显然,张仪所问极是棘手。

    鬼谷子思忖良久,应道:“天下一统、诸侯相安二途,各有胜处,为师难定优劣。不过,天下早已礼坏乐崩,人心不古,私欲横流,诸侯各怀私利,钩心斗角,让其彼此相安,回归秩序,实乃与虎谋皮,道遥且艰。天下已如垂死之人,唯有快刀利刃,行非常之术,方可走向太平。是以老朽认为,一统之途,或为可行。至于如何走向一统,乃是上苍赋予你二人的使命。”

    苏秦、张仪异口同声,高声誓道:“弟子誓愿鞠躬尽瘁,不负先生所托!”

    “不是老朽所托,是上苍所托,是天下黎民所托。老朽要求你们,无论何时,无论何处,无论遭遇多少坎坷,都要以天下大局为重,不可意气用事!”

    二人拜道:“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鬼谷子从几案下取出两捆竹简,摆在二人面前:“出此鬼谷,老朽就爱莫能助了。这是两册竹简,你们一人一捆,若有困惑,可慢慢感悟。”

    二人接过竹简,展开,竟是他们曾在洞中连读数日的《阴符本经》。不同的是,这两册简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鬼谷子的注解。二人细审这些注解,赫然其中的正是鬼谷子近日所授的捭阖道术。显然,这是鬼谷子近日来特为二人撰写的。一些地方,墨迹尚未干透,墨香隐约。

    苏秦、张仪无不涕泣,伏地叩拜:“弟子叩谢先生厚赠!”

    “局为死,弈为活。书为死,用为活。如何学以致用,就凭你们感悟了。”

    “谢先生指点!”

    鬼谷子闭合双眼,挥手:“去吧,老朽俗事已了,要入定了。”

    苏秦、张仪又拜数拜,退出草堂。

    苏秦、张仪各背包裹,朝他们居住了整整五年的草舍再望一眼,又朝草堂方向拜过三拜,起身沿河谷旁边的小道走向谷口。

    苏秦走几步,回望一眼。

    张仪以为他为玉蝉儿,心中难受,奚落他道:“苏兄,你好像割舍不下呀!”

    “是呀,”苏秦苦笑一声,“这就下山了,还没向师兄道声别呢,方才寻他,哪儿也不曾见。”

    想到玉蝉儿爱上苏秦,童子或会吃醋,张仪话中有话:“别是师兄不想见??”略顿一下,“不想见我们,故意躲出去了。”

    苏秦自是听出话音,知道张仪的“不想见”后想讲的是“你”,此时却也不好再说什么,苦笑一声,摇头叹道:“贤弟既如此说,我们就走吧!”

    二人迈步走去,刚刚转过一个小弯,赫然看到童子站在前面,玉蝉儿端坐于地,面前摆着她的琴。

    见二人走来,玉蝉儿面现微笑,没有起身,声音却是清朗:“二位公子出山,小女子别无所赠,抚曲一首,祝二位公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话音落处,玉蝉儿轻舒长袖,两手抚琴,所弹之曲依然是《高山流水》,但那韵味较五年前进谷之时,已不知高出多少。更何况玉蝉儿心思万缕,又于此时此刻弹奏,更生一种莫名的感动。

    童子听得伤感,转过脸去,以襟拭泪。苏秦、张仪环视群山,缓缓跪下,和着琴音,朝鬼谷四山各拜几拜,又朝童子、玉蝉儿拜叩。

    童子缓缓走来,一手提一捆竹简,交给苏秦与张仪,笑道:“二位师弟下山,本师兄与师姐依先生所嘱,连夜抄出此书,赠你二人,一人一捆,途中无聊时或可添些趣味!”

    听闻先生再度赠书,二人复跪下来,各自接过,朝山中又拜几拜,起身,又朝童子、玉蝉儿各揖一礼,收竹简于囊。

    童子转身又要回到玉蝉儿那儿,张仪叫道:“师兄留步!”

    童子止步。

    张仪深揖一礼。

    童子还礼:“张师弟有何吩咐?”

    “谷中数年,师弟甚是感念师兄。这要走了,师弟别无他物,榻下有件宝贝,就赠师兄了!”

    “童子谢过师弟!”

    张仪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率先走去。苏秦朝玉蝉儿、童子各揖一礼,也扭头跟去。玉蝉儿和泪弹琴,乐音袅袅绕绕,直将他们送出谷外。

    回到谷中,童子想起张仪所嘱,遂到张仪舍中,果从榻下摸到一物,是捆竹简,也没拆看,直接提往草堂,大声叫道:“蝉儿姐,宝贝来了!”

    玉蝉儿问道:“什么宝贝?”

    “张师弟的宝贝,赠给我了,这还没看呢。”童子说着放下竹简,打开一看,却是庞涓所抄的《吴子兵法》。

    “咦!”童子抓耳挠腮,兀自怔道,“此书不是烧掉了吗,为何张师弟这儿还有?”

    玉蝉儿却是明白了,淡淡说道:“既是张师弟送你的,你就藏起来吧。”

    童子踢它一脚:“先生既要烧它,童子藏之何用?”转念一想,复又捆扎起来,提在手中,“这些竹片不错,待雪天来时,可以拿它烤火。”

    苏秦、张仪一路无话,直到走出云梦山,仍旧一前一后地闷头急行。渡河,过宿胥口,二人又走一时,眼前现出两条路,正南一条官道直通大梁,另一条小道偏向西南,沿河水直达洛阳。

    “苏兄,”张仪止步,抱拳道,“我们该在此地分道扬镳了。眼前两条路,你走哪一条?”

    “贤弟,”苏秦怔了,“这??这才刚出宿胥口,你我还可再走一程。”

    “苏兄,”张仪再次抱拳,“天下没有不散的酒宴,你我终有一别,何在一程两程?”

    看出张仪不愿同行,苏秦只得回揖一礼:“贤弟定要作别,在下只能依从。”

    “谢苏兄。”张仪拱手,“在下有一事好奇。”

    “贤弟请讲!”

    “师兄、师姐所抄之书,会是同一册呢,还是各有所赠?”张仪放下包袱,取出一捆竹简。

    苏秦笑笑,亦从囊中取出一捆,展开。

    两卷内容完全一致,连字迹也一般无二,均是童子抄写前半卷,玉蝉儿抄写后半卷。

    赫然于首的皆是“商君书”三字。

    张仪收起竹简,不无叹服道:“先生处事,张仪服了!”

    苏秦复将竹简收囊,笑笑,拱手问道:“顺便问一句,贤弟可是前往楚地?”

    “咦?”张仪大是惊讶,“在下欲往何处,苏兄何以知道?”

    “‘风萧萧兮过矣??’当是楚地民谣,贤弟顺口吟之,可见谋楚甚久,苏秦据此知之。”

    张仪嘿然笑道:“苏兄揣摩之功果是厉害。不瞒苏兄,在下谋楚的确有些日子了。楚国腹地广阔,物产丰饶,人民殷实,进可攻,退可守,当是作为之地。我观列国,能一统天下者,非秦即楚,张仪就赌楚国了。苏兄欲至何地?”

    苏秦指着通向洛阳的小道:“贤弟看得远,在下叹服。在下欲回洛阳,就走这条小路了。”

    张仪笑道:“苏兄不走大道,在下只好走了。”朝小道又望一时,拱手,“苏兄将出山之后的第一块棋子落于天元,真是妙手,在下叹服,就此贺了!”

    “哦!”苏秦一怔,“贤弟何来此说?”

    “苏兄欲行假道灭虢之计,岂不是妙?”

    “此话怎解?”

    张仪侃侃说道:“周室虽衰,名义上仍是正宗王室,堪为天元。苏兄回到洛阳,必去游说周天子,举周室大旗匡正天下。周天子必不用兄,但会对兄褒扬有加。于是,苏兄匡扶周室,力挽狂澜之报国壮举,也将传扬天下。苏兄载誉至秦,身价可就不一样喽!”

    张仪一气揭出苏秦的谋算,着实令他吃一大惊,不由得打个惊战,但旋即浮出一笑:“贤弟筹算,在下叹服。不过,在下此去,真还未曾这般想过。”

    张仪紧追不放:“若是不为这个,苏兄因何还乡,可否讲予在下?”

    “不瞒贤弟,”苏秦侃侃应道,“在下此去,的确要去周室,不过,非为行计,只为朝拜。除此之外,在下也想回家看看。不知不觉之中,在下离家已近六年。当年与老父争执,在下负气出走,终是不孝。今日学业略成,也当回乡探望父母,聊尽孝道。”

    苏秦解释之语,不想再次伤到了张仪。想到自己已是无父无母,无家可归,无国可回,周天子更是玉蝉儿的父王,张仪苦涩一笑:“如此说来,倒是在下想多了。”转头遥望河西方向,喟然长叹,“唉,有个家真好,探望周王更是该的。周王失去爱女,心疼至今,苏兄此去,正好抚慰于他。”

    听到张仪语带讥讽,苏秦深感懊悔。然而,话既出口,说什么也都迟了。苏秦苦笑一声,顺口接道:“贤弟说得是,在下亦有此意。”

    “唉,”张仪又出一声长叹,“苏兄谋事深藏不露,实令在下叹服!在下精心设局五年,自以为万无一失,不想却在瞬息之间为苏兄所破。细细想来,你我之间这第一个回合,苏兄胜得实在精彩!”

    看到张仪仍在为玉蝉儿之事耿耿于怀,苏秦又出一声苦笑,抱拳辞别:“贤弟,鬼谷之事,俱往矣。贤弟既想分道,在下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张仪亦抱拳道:“后会有期!”

    是年腊月,楚威王听信上柱国昭阳之言,以宋公偃不敬天地为由,召集景氏、屈氏、昭氏、斗氏、黄氏、项氏、氏、成氏等王亲大族中诸元老、执珪及柱国大人廷议伐宋。令尹景舍提议反对,威王却一意孤行,当廷颁诏,封昭阳为主将,点南阳郡守景合为副将,将兵十万伐宋。

    景合是景舍长子,自幼喜欢兵事,甚有勇力,多年来一直镇守楚国重地方城,是楚军中为数不多的骁将之一。此番回郢探望父尹,不想却被点为副将,爵晋柱国。景合人生得意,出征之日,满身披挂地前往令尹府拜别景舍。

    景舍脸上却无一丝喜气。景合进来时,景舍坐于几前,面无血色,两只老眼凄然凝视跪在面前的景合,竟如死人一般。

    景合怔道:“父尹,你??这是怎么了?”

    景舍仍旧死盯着他看。

    过有许久,景舍终于活转过来,颤抖两手从几案上端起一只酒爵:“合儿,来,这一爵算是为父与你诀别的!”

    “诀别?”景合似是未听明白,“父尹,你是说??”

    “合儿,”景舍缓缓说道,“为父预感,此番征宋凶多吉少。今日出征,你我父子,怕是??相见无日了!”说毕老泪纵横。

    儿子出征,老父却说出这般不祥之语,景合怔了,惊愣半晌,颤声问道:“父尹何说此话?”

    景舍谆谆叮嘱:“兴不义之师,无端伐宋,未战已自理屈。若是不出为父所料,宋必向魏求援,魏亦必使庞涓救宋。就黄池、朝歌二战观之,庞涓用兵,你与昭阳皆非对手!”

    “这??”景合辩道,“父尹别是高看庞涓了。黄池之战,庞涓胜在侥幸,朝歌之战,庞涓胜在突袭。依孩儿观之,庞涓亦非三头六臂之人,只要小心应对,想他??”

    景舍心里一沉,长叹一声:“唉,合儿,为父只能将话说至此处,信与不信,由你自己决断。”略顿一下,摇头又叹一声,“老了,为父老了!”

    远处响起昭阳点兵的鼓声。

    景合稍作犹豫,叩道:“孩儿谢父尹提醒!父尹在上,请受不孝子一拜!”

    景合连拜三拜,缓缓端起酒爵,一饮而下,起身退出。

    景合走出厅门,正要远去,景舍的声音又传出来:“合儿!”

    景合顿住步子,转身进来,望着景舍。

    “为父再说一句,”景舍缓缓叮咛,“昭氏点你为副将,未必是好意,你须小心为上!”

    “合儿知了!”景合点头,对景舍又拜三拜,大步走出。

    昭阳、景合从郢都点兵五万悄悄北上,沿淮水东下,再经寿春、下蔡北上,与应命而来的寿春、下蔡、项城等地驻军合兵十万,直插睢水。

    景合与长子景翠,正引左军将士穿越边境,逼向宋之符离塞,忽然接到昭阳传令,要部队就地屯扎,景合入中军议事。

    景合赶至中军,见昭阳正在吩咐随军使臣,安排他们将楚王的讨宋檄文分送中原列国。

    景合暗暗佩服昭阳。讨宋檄文拖至此时发出,称得上是记阴招儿。这边列国刚一接到檄文,那边已是兵临城下,说不准已经拿下彭城了。

    待众使臣走后,昭阳望着景合,开门见山道:“景将军,本将召你来,是要将军去做一件大事。”

    景合心头一怔,口中却道:“末将听令!”

    “今夜人定时分,你引军三万,沿城父(地名)西插,秘密屯于陉山要塞。此地离陉山五百余里,昼伏夜行,三日后当至。”

    听到去守陉山,景合心中暗喜。只要不与昭阳在一起,父亲的担忧就可避免。再说,宛城、方城、陉山一带,原本就是他的地盘,他去陉山,就如蛟龙归渊。

    景合声音响亮:“末将得令!”

    昭阳陡然问道:“将军可知此行使命?”

    景合略一沉思,看向昭阳:“防备魏人袭我陉山、方城。”

    昭阳连连摇头,敛神正色:“不是防备,是进击。本将早已盘算好了,此番伐宋,庞涓必将出兵援助。待庞涓兵出大梁,将军可长驱直入,直捣大梁。庞涓闻讯,必紧急回撤。将军一经探实,就撤离大梁,沿睢水东进,在襄陵、承匡一线布阵候他。本将亦从彭城撤回,你我合击庞涓于睢阳、襄陵一线,活擒庞涓!”

    如此部署,的确是合击庞涓的绝妙策划。但对景合来说,无疑是场灭顶之灾,因为他的数万人马几乎全在魏境作战,假定真的能够堵住庞涓,那么,前有庞涓,后有前来救援的大梁魏军,前后夹击,风险几乎在他一人身上。想起景舍临别之言,景合心头一颤,但于此时,他也不好说出什么,只得沉着脸应道:“末将遵命!只是??如此远途奔袭,末将仅有三万部卒??”

    “景将军放心,本将已安排妥当。陉山守军八千全部予你。这且不说,本将已密令城父、苦县、长平、陈、上蔡、方城、叶城等地各调两千精锐前往陉山。待你到时,会有另外三万人马候你调用。”

    听到昭阳交给自己兵马六万,景合心中略有所安,点头应道:“末将谨听将军之命!”

    “记住,”昭阳沉声叮嘱,“庞涓用兵奇诡,将军此行务必小心,切勿暴露行踪。无论何人,泄密者斩!”

    “末将得令!”

    一骑驰入逢泽之畔的魏军辕门。卫士验过令牌,挥手放行。

    骑手在大帐前下马,急急入帐,见庞涓独坐案前,忙趋前几步,跪地叩道:“报大将军,陉山细作密报!”说毕双手呈上密报,转身退出。

    庞涓展开密报,细读有顷,吃一大惊,疾步走到沙盘前,两道目光如炬般分别射向彭城和陉山。庞涓取出两支箭头,将一支写着“昭阳”的插于睢水,箭头指向宋国彭城,将另一支写着“景合”的插于陉山,箭头直指大梁。

    庞涓盯住沙盘又是一番沉思,目光移向海边,聚焦于越国陪都琅琊和齐国南长城一线。上面早有两支箭牌,一支写着“无疆”,插于琅琊,箭头指向齐都临淄,另一支写着“田忌”,插于齐国南长城,箭头指向琅琊。

    庞涓的目光轮换投向上述几处地方,眉头一会儿收紧,一会儿舒展,然后再次收紧,正对沙盘并膝坐下,双目闭合,渐入定境。

    中军参军走入,张口欲报,见庞涓正在凝神苦思,硬将吐到喉咙口的“报”字吞回,悄悄溜出大帐,守在帐门之外。

    约有半个时辰,庞涓睁开眼睛,缓缓起身,再次盯向沙盘,脸上浮出微笑,小心翼翼地将沙盘罩上,踱回几案前面。

    守于帐外的参军看到,不失时机地走进:“报,宫中来人,传大将军觐见!”

    庞涓精神抖擞,略一点头:“备车!”

    魏惠王端坐几前,惠施、太子申、朱威、孙膑、白虎侍坐。

    惠王将楚王的伐宋檄文与宋公偃的求救檄文一并递予太子申,太子申缓缓展开,翻看一下,传给惠施。惠施似已知道,看也没看,转手递给朱威。朱威细细读过,传示孙膑、白虎。见众人均已传看完毕,毗人过来,从白虎手中接过两道檄文,复呈惠王。

    魏惠王将之并排摆在几上,对毗人道:“庞爱卿呢?”

    毗人应道:“回禀王上,臣已使人召请,想必已在路??”听到外面台阶上的脚步声,知是宫人引庞涓来了,改口,“武安君到了!”

    魏惠王急道:“快请!”

    毗人大声唱道:“王上有旨,请武安君觐见!”

    庞涓疾步走入,叩道:“臣来迟,请王上恕罪!”

    “爱卿请起!”魏惠王朝他摆手。

    庞涓谢过,起身坐在自己的席位上。

    魏惠王指着面前的檄书:“庞爱卿,你也看看。”

    毗人走过去,拿过檄文呈给庞涓。庞涓展开,略略一看,随手还给毗人。

    “诸位爱卿,”魏惠王扫视诸臣一眼,“你们也都看过了,楚王以宋偃不敬天地为名,使昭阳为将,兴大兵伐宋。宋公与寡人素来相合,今向寡人求救,寡人若是坐视不管,不合于义。若是出兵救他,就要与楚人开战。战与不战,事关重大,寡人不敢擅断,特请诸位议决。”目光投向庞涓。

    所有目光不约而同地皆射过去。

    “启禀我王,”庞涓轻轻咳嗽一声,语气平淡,“臣刚得密报,昭阳共出大军十万,亲领七万直扑符离塞,欲吞彭城,另使景合引众三万潜至陉山,观我动静。”略略一顿,声音提高,“陉山离大梁不足两百里,急行军一日可到。陉山原有守军八千,景合又纠集宛城、方城、上蔡等城守军,再得兵马约三万众,陉山一线,楚人当有兵马六万,战车逾两百乘。”

    庞涓未言战与不战,只将局势这么平平一说,众人莫不倒吸一口冷气,魏惠王更是目瞪口呆。莫说是救宋,单是景合的六万兵马压过来??

    厅中鸦雀无声,气氛凝滞。

    “这??”沉吟片刻,魏惠王问道,“庞爱卿可有对策?”

    庞涓并不作答,顾自说道:“泗上富庶之田、商贾之利,尽在宋地。楚人此番伐逆是假,取宋是真。景合陈兵陉山,不在伐我,而在掩护昭阳夺占彭城。彭城盛产五谷,富甲天下,为泗上膏腴,素有粮仓之称。这且不说,彭城扼守泗上咽喉,东可威逼齐、鲁,西可控制卫国,进逼三晋,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昭阳如果夺占该城??”说到这儿,目视魏王,打住话头。

    宋国一直是魏惠王心头的宝贝,不久前好不容易才从齐国手中讨回监护权,自是不容他人染指。庞涓话音刚落,惠王的脸色已成铁青,一拳擂于几上,从牙缝中挤道:“楚蛮子休想!”

    众人皆怔。谁都知道,魏惠王一旦震怒,势必做出非理性的决断。

    白虎看向朱威。朱威正欲进言,魏惠王已经缓过神来,脸色恢复正常,目不转睛地盯住庞涓:“庞爱卿,你说的这些,寡人也都看到了。如何应对,寡人甚想听听爱卿之见。”

    “依臣之见,与其将宋地让予楚人,不如我王得之。”

    众人见他竟是这般胃肠,再吃一惊。身为宋人的惠施尽管沉稳如是,仍不免打个惊战,睁开两眼,斜睨庞涓一下,又缓缓合上。

    魏惠王却是听得入心,身子前倾:“楚有大军十万,爱卿可有胜算?”

    “回禀王上,”庞涓侃侃言道,“六年前昭阳起大军五万伐宋睢阳,田忌将兵四万救之,两军会于砀山,昭阳大败,折兵两万,退出宋境。田忌引大军七万伐我,臣却以疲兵三万破之。王上,军不在众,在将。胜不在势,在谋。昭阳有勇无谋,臣一人尚不惧他,何况还有孙监军在此。”

    魏惠王连连点头:“听爱卿此言,寡人甚慰!”

    “王上放心,”庞涓又道,“只要臣与孙监军联手,莫说昭阳有大军十万,纵使他再加十万,也不足惧。”

    听到庞涓言语托大,众人面面相觑。

    朱威看向惠施、太子申,见二人均不出声,便拱手奏道:“王上,臣有奏。”

    “爱卿请讲!”

    “虽说武安君、孙监军善于用兵,我可一战,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据臣所知,自古迄今,国无所储而开战者,鲜矣。王上新近颁诏与民休息,去岁唯有支项,少有进项。三军虽有屯耕,却也只是发端,要见成效,亦在两年之后。就眼下而言,三军日常供养尚有紧缺,何能支付大战之用?”

    朱威所言,亦为实情。

    魏惠王转向太子申:“申儿意下如何?”

    太子申奏道:“儿臣赞同上卿所言,不宜与楚开战。”

    魏惠王缓缓看向惠施:“惠爱卿意下如何?”

    作为宋人,家乡遭难,宋向魏求救,庞涓却想趁火打劫,惠王也想鲸吞这块肥肉,惠施难以表态,只得如往常一样,两眼微闭,正襟危坐,一语不发。

    见惠王执意垂询,惠施不好再撑,微微睁眼,拱手奏道:“王上,军旅之事,当问孙监军。”

    惠施之言使庞涓心里咯噔一沉。显然,在惠施心中,孙膑的地位已经高于他庞涓了。这且不说,若是真的依着孙膑,按照他的秉性,势必反对出兵。

    经惠施提示,魏惠王这才想起孙膑,转头看过来:“孙爱卿,适才你都听到了,庞爱卿言战,朱爱卿言不战,在寡人听来,皆有道理。”拱手,“战与不战,寡人难以决断,就听爱卿你的了。”

    见魏惠王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且又行拱手大礼,庞涓心中又是一沉,盯住孙膑。

    孙膑抱拳还礼,缓缓说道:“臣谢王上抬爱!臣以为,伐国在义。楚军伐宋,名为讨逆,实为取利,是不义之师。王上应天顺势,征伐不义,是伸张正义,此其外也。宋为我东南屏障,楚若取之,必将胁迫我东南边陲,王上助宋,是防患于未然,从长远来说,于国家有利,此其内也。”

    孙膑之言大出众人意料。

    朱威、白虎、太子申面面相觑,庞涓却是惊喜交加,顺口接道:“王上,孙监军所言,正是臣忧心之处。楚地如此广博,楚王仍旧贪心不足,可见其志绝不在宋。楚人若是得宋,再以宋之人力物力谋我,后患无穷!”

    魏惠王再无犹豫,朗声说道:“嗯,两位爱卿所言,正合寡人心意!”略顿一下,扫视众人,“诸位爱卿,寡人意决,举国节衣缩食,兴师伐楚!”

    众臣皆道:“王上圣断!”

    庞涓略略一想,起身径至惠王跟前,跪下叩道:“臣有一请,望王上恩准!”

    “爱卿请讲!”

    庞涓奏道:“此番伐楚,事关重大。为了确保胜算,臣恳请王上拜孙监军为主将,臣愿为副将。”

    “这??”魏惠王看向惠施,似是迟疑。

    “王上不可!”孙膑亦急起身,在庞涓身边跪叩,“临阵换将是用兵大忌。臣恳请王上拜武安君为主将,臣愿为副将!”

    “两位爱卿不必谦让,”魏惠王摆手,“寡人意决,两位爱卿听旨!”

    庞涓、孙膑叩道:“臣接旨!”

    “封庞涓为伐楚主将,孙膑为监军,公子卬为副将,发三军六万,解救宋围!”

    庞涓、孙膑拜道:“臣领旨!”

    退朝之后,众人走出宫门。

    就在迈下台阶时,走在最后的庞涓叫住孙膑:“孙兄!”

    孙膑收住步子,回望庞涓:“贤弟?”

    庞涓略等一时,看到众人走远,方才深揖一礼:“在下谢孙兄了!”

    孙膑惊讶道:“贤弟,谢字从何说起?”

    “方才廷议时,孙兄一言九鼎,助涓成就大事,涓答谢一声,也是该的。”

    孙膑敛神正色:“贤弟说到哪里去了?楚伐宋逐利,是行不义,贤弟出兵救宋,是行天道。膑主张救宋,非助贤弟,是行天道,何敢受谢?”

    “好好好,”庞涓干笑道,“孙兄既是此说,涓就不谢了。顺便问一句,方才涓在王上面前荐兄为主将,兄何故推托?”

    “三军皆服贤弟,唯有贤弟做主将,方可救宋。”

    “唉,”庞涓却出一声长叹,“孙兄有所不知,你这轻轻一推,却将贤弟一番苦心,一并推走了!”

    “哦?”孙膑怔道,“敢问贤弟是何苦心?”

    “涓虽不才,在魏也算打过两场硬仗,立有尺寸之功。孙兄初来乍到,虽说腹藏经纶大略,却无军功。无功而居高位,受重赏,从长远来看,恐于兄不利。此番救宋,正是立功良机,涓荐孙兄,本是此意。以你我之力,此番出战,必擒昭阳。孙兄有此大功,在魏自可立足了。”

    听到庞涓如此为他着想,孙膑心中一热,深深一揖:“贤弟美意,膑心领了。你我既为兄弟,自当患难与共,福祸俱当。贤弟做主将,亦等于膑做主将。贤弟建大功,自就是膑建大功,贤弟何分彼此?”

    庞涓忙还一揖:“孙兄所言,实为涓心底之语。话虽如此,在孙兄面前,涓做主将,终是忐忑。孙兄,你看这样如何?此番出救宋国,对外涓为主将,兄为副将;对内兄为主将,涓为副将。”

    “贤弟此言差矣,”孙膑正色道,“挂帅出征,是国之大事,岂有让来让去,明暗虚实之理?王上既已晋封贤弟为将,贤弟当行主将职分,莫再推辞。”

    庞涓又是一怔,拱手道:“孙兄既是此说,涓就不多说了。不过,这样也好,此番与楚战,敌强我弱,昭阳也是悍将,若是成功,孙兄之功也不为小;万一失利,孙兄不在主将之位,自也有个回旋余地,凡有过错,涓自承当就是!”

    见庞涓说来说去,始终离不开个人利害,此时又将话语说到这个份上,孙膑心里一沉,再不吱声。

    “好了,好了,”庞涓似已觉出孙膑所想,抬头笑道,“孙兄不在乎功过是非,涓说这些,自是小了。此番伐楚,想必孙兄已有良谋。”

    孙膑趁机转过话题:“膑观贤弟,似已成竹在胸了。”

    “不瞒孙兄,”庞涓应道,“楚人不比齐人,昭阳不比田忌,与楚人战,涓虽有把握,却也不敢大意。幸有孙兄在,涓心有所倚,始觉无惧!今出兵在即,涓欲邀兄前往大营,共商出兵方略。”

    孙膑点头笑道:“主将有令,膑安敢不从?”

    庞涓亦笑一下,走下台阶,招来车马,同车驰入大梁城南的中军大帐。

    进帐之后,庞涓径领孙膑至沙盘前面,伸手揭开罩子,手拿竹杖指点形势:“孙兄请看,符离塞上有宋国守军八千,或可阻挡楚人两日进程。符离塞距彭城仅有百里,急行军一日可到。彭城位于泗水、丹水交接处,为宋腑脏所在,楚若占之,既可制宋,又可胁迫齐、鲁。鲁国弱小,不敢妄动。齐国自顾不暇,彭城只能固守待援。宋偃共有兵马五万,战车八百乘,其中都城睢阳有兵马一万五千、彭城一万、符离塞八千、砀山八千、相城五千、定陶八千,其他散布于各地城邑。即使宋偃将周围城邑的兵马悉数调去,彭城兵马也不过两万。以两万对七万,无异于以卵击石!”

    孙膑点头。

    庞涓挥杖再道:“孙兄再看,这是陉山。陉山是要塞,昭阳在此经营多年,城高池深,易守难攻,是我南部肿瘤。景合三万大军昼伏夜行,潜往此处,必有图谋。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人必将趁我援宋之际,袭扰大梁。”略顿一下,眼望孙膑,“情势大体就是这些,孙兄可有退敌妙策?”

    “请问贤弟作何部署?”

    庞涓呵呵笑道:“孙兄不肯先说,愚弟只好露丑了。”将竹杖指向彭城南面的睢水,“涓拟引兵四万,直插睢水,沿睢水南岸突进,奇袭符离塞,截断昭阳归路。宋军见援军到来,必死守彭城。昭阳前不克彭城,后无退路,向东是齐境,齐必防备,向西是睢阳,宋偃必死战。昭阳无路可走,只能回师与我决战。我有睢水,又有符离要塞,可抵数万大军。昭阳欲退不能,欲进不得,粮草接济不上,只能束手就擒!”又将竹杖指向陉山,“兄可引兵二万,屯于安陵。景合闻我大军援宋,必涉洧水袭扰大梁。待景合军出,兄可沿洧水一线断其退路。大梁城高濠深,以景合之力,断然难攻。楚人反观后路被抄,必无战心,兄只需以逸待劳,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击溃景合。至于昭阳,自有涓去收拾!”

    孙膑盯视沙盘,沉思良久,眉头微皱。

    庞涓看在眼里,心中忐忑,小声问道:“孙兄,涓所部署可有不妥之处?”

    孙膑看向庞涓:“如果与楚决战,就敌我情势而言,贤弟如此部署,不失妙局。”

    庞涓听出孙膑话音,急道:“究竟何处不妥,孙兄直说就是!”

    “敢问贤弟,此番出征,贤弟是想解救宋围,还是想与楚人决战?”

    “这??”庞涓略怔一下,“当然是解救宋围!”

    “若是解救宋围,贤弟这么部署,或能取胜,却不为上策。”

    “哦?”庞涓惊道,“请孙兄详解!”

    孙膑指着睢水:“贤弟请看,昭阳用兵谨慎,必于符离塞、睢水一线设防,贤弟长途奔袭,万一泄密,就难控制睢水,此其一也。即使贤弟如愿控制睢水,将昭阳大军困于睢水以北,也难以在短期内将其吞食,此其二也。楚人多死国之士,一旦受困,反会坚其死志,伤亡必大,此其三也。楚军受困,楚王必竭力营救,楚国援军旬日可至,贤弟若是不能速决,必将腹背受敌,此其四也。即使一切均好,贤弟数万大军远离本土作战,若是不能速决,我库无积粟,即使最终战胜,也伤国家根本!”

    孙膑一番分析入情入理,庞涓怔了,半晌,点头道:“孙兄所言甚是。依孙兄之见,何为上策?”

    孙膑眼望沙盘:“请问贤弟,对楚人来说,距我边界三百里之内,何处最是紧要?”

    庞涓略略一想,将竹杖指向项城、宛城:“这两处地方,项城、宛城。项城为楚辎重所在,北方诸郡所产粟米,皆存于此,城中有大仓十二,储库粮三百万石,宛城所冶之铁,也多存于此,为昭阳必守,因而城高池深,更有常备守军一万八千,三倍于其他城邑。至于宛城,是楚国冶铁重地,眼下铁贵于铜,宛城之重,不下于韩国宜阳,楚国因而筑方城护之。”

    孙膑将目光从项城移至宛城,再移回项城,审视有顷,手指项城:“就是此处!”

    庞涓似是不解:“请孙兄详言。”

    孙膑侃侃说道:“贤弟可引大军四万,对外诓称六万,大张旗鼓地引军援宋,兵发睢阳。将近睢阳时,贤弟可偃旗息鼓,急转南下,绕过苦县,直奔项城。昭阳万想不到我会突袭项城,项城精锐或调往宋境,或调往陉山,守备必为老弱,不堪一击。贤弟可四下围攻,大造声势,项城危急,必向昭阳、景合求救。昭阳不舍彭城,必不回援,景合得知项城势危,一定回援,此时??”

    庞涓陡然明白过来,朗声接道:“孙兄可趁机夺占陉山要塞,去除这个肿瘤。景合闻陉山有失,必折兵回救,涓再攻项城,景合见陉山已失,只好回头再奔项城,涓于途中伏兵击之,孙兄再于后面夹攻,景合之众必溃。昭阳闻景合有失,项城垂危,亦必折兵回救,宋围不战自解矣!”

    “贤弟所言甚是。”孙膑点头,“宋军闻我出兵,必会死战。楚军闻我袭其粮草重地,军心必乱。待景合兵败,昭阳仓促回救之时,我或可一举而夺下项城,据城以守,或可回军守住陉山要塞,至少也可退回本土,与楚抗衡。此时攻守易势,楚人疲于奔命,我则以逸待劳,胜负不战可判矣!”

    庞涓击案叫道:“孙兄好计谋,伐楚大谋,定了!”

    经过三日苦战,昭阳终于攻克符离塞,驱兵杀向彭城。彭城守丞是宋公偃的次子公子皮,此前数日,宋公已经诏令周围十数城邑弃守,兵卒调防彭城。这些城邑的富商大家也都纷纷携带细软、家丁入彭城避难,公子皮再得将士一万余人不说,更添苍头数万,声势大振。

    攻克符离塞后,昭阳不费吹灰之力,连得宋城十余座,分兵警戒砀山、睢阳宋军,亲率主力于第二日傍黑兵临彭城。

    昭阳将彭城团团围住,下令楚军四面攻打。昭阳连攻数日,一度打破南门,又被宋人拼死顶上。昭阳正在苦思破城之计,探马报说魏人援宋,庞涓亲率大军六万开赴睢阳。

    昭阳冷冷一笑,一面下令继续攻城,一面分兵一万增援符离塞。

    与此同时,在陉山要塞的将军府中,景合正与景翠及几员骁将商议军务,一名军尉急进:“报,魏将庞涓率军六万,已于昨日辰时开往睢阳!”

    “昨日辰时?”景合急问,“何人为副将?先锋是谁?”

    “回禀将军,副将、先锋俱是公子卬。另有监军一人,名唤孙膑。”

    “孙膑?”景合一怔,抬头望向众位将军,“你们可知此人?”

    众将皆是摇头:“末将不知。”

    景合思忖有顷,转对军尉:“再探!”

    “是!”

    军尉走后,景翠问道:“魏人已经动窝,我们也该出征了吧?”

    景合捋须有顷,正欲说话,外面传来脚步声,参将走进:“报,荆先生求见!”

    景合转对诸将:“荆先生来了,你们各回营帐,待命出征!”

    听到“荆先生”三字,诸将皆是满面喜色,应诺出帐。

    景合转对参将:“有请荆先生!”

    参将领命,不一会儿,领进一人,年约四十,着装儒雅,一进门就跪地叩道:“草民荆生叩见将军!”

    景合欠欠身子:“荆先生免礼!”又手指客位,“先生请坐!”

    荆生谢过,起身坐下。

    景合笑问:“公孙先生可好?”

    荆生拱手揖道:“回将军的话,公孙先生甚好。先生托在下捎来玉璧一双,以谢将军!”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只精美礼盒,呈予景合。

    景合徐徐打开,果是一双玉璧,精美绝伦,微微笑道:“既为公孙先生大礼,在下却之不恭,这就收了。”将礼盒合上,递予景翠,又转对荆生,“不瞒先生,这些日子东奔西走,将士们都馋坏了,方才本将还在念叨你呢!货都带来了?”

    “回将军的话,”荆生点头,“草民接到将军的命令,连夜宰杀,先送三十车来,余下三十车,两日后送到。”

    景合乐得合不拢嘴:“好好好,难为先生了!”又转对参将,“荆先生从叶城一路赶来,想是累坏了,快安排先生安歇!”

    “末将遵命!”

    荆生拱手辞道:“景将军,草民告辞!”

    景合送至帐外,复进帐中,对景翠道:“将三十车鲜肉分发三军,让将士们饱餐两日,待庞涓兵至睢阳,再行出征!”

    “末将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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