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仪分手之后,苏秦迈开大步走向洛阳。走有数里,苏秦渐渐放慢脚步。出山之后的第一步尚未迈出,就被张仪全盘忖出,倒是让他颇费思量。

    欲谋天下,须知天下。此前,自己的眼界只在洛阳,进鬼谷之后,眼界虽开,也多是间接性的,列国情势或存于想象中,或存于书本中,或来自道听途说,究竟如何,他真还是一头雾水。孙、庞事魏,张仪赴楚,有他们几个在,楚、魏他可基本知情。秦国是他的目标,燕国有姬雪在,也可暂时忽略。余下大国中,唯有齐、赵、韩三国,他何不趁此机会实地勘察?

    主意打定,苏秦踅身向东。经过旬日跋涉,苏秦来到临淄,在稷下安顿下来。天下显学皆集稷下,人才济济,门派如林,众多稷下先生各执一说,互相攻讦,着实让苏秦大开眼界。苏秦在此既不愁吃喝,又有好房子可住,过得倒也逍遥,日日钻研学问,开阔眼界,将各家学说皆习一遍,不知不觉中竟住数月,其间并无一丝儿张扬,莫说是鬼谷先生,即使庞涓、孙膑之事,他也绝口不提,只是冷眼旁观列国情势。先是楚国伐宋,后是魏伐项城,大败楚人,迫使昭阳撤兵,再后是越人南下谋楚,楚、魏议和,昭阳南下御越。

    列国的一连串热闹,看得稷下学者瞠目结舌,唯有苏秦明白其中曲折。这年夏季,在二十余万越人完全钻入楚人布下的巨型口袋之际,苏秦会意一笑,背起行囊前往赵国,在邯郸又住了两个月,于秋叶再落时经胥宿口直奔韩国,在新郑小住旬日,过榮阳重返故里洛阳。

    渡过洛水时,树叶多已黄落,时令已入初冬。与六年前离家时的狼狈完全不同,此时的苏秦一身士子服,满腹经纶与筹策,神清气爽,坐船渡过洛水,提袍涉过伊水,踌躇满志地踏上了轩里村北头那个他自幼攀上攀下不知多少次的土坡。

    苏秦背负包裹,伫立坡顶,俯视眼前这个曾经生他养他的村落。在这里,他可清楚地看到苏家院中那棵已经落光树叶的椿树。坡下是村里的打谷场,场中央是几堆垛起的秸秆。几只狗正在打谷场上追逐,许是过于沉迷于嬉戏,它们竟然忘却职守,对眼皮子之下的不速之客视而不见。一群母鸡正在秸秆垛下奋爪刨食,一只羽毛闪亮的公鸡昂首挺立,不无自豪地审视他的这群妻妾,时不时地“咯咯”叫出几声。

    轩里村依然是六年前的样子,也与他在夜静更深时无数次的想象毫无二致。苏秦轻叹一声,缓步走下土坡。

    土坡西侧,离土坡约两箭地开外是苏家的桑林,三个女人在修剪桑枝。中间年岁略大的是苏厉妻,左侧是六年前曾与苏秦拜过堂的朱小喜儿,右边一个女子是苏代家的,腹部略突,显然有了身孕。

    苏厉妻偶然抬头,看到已经走至坡底的苏秦,揉揉眼睛,确认是他,不无兴奋地冲小喜儿叫道:“二妹子,快,你家夫君回来了!”

    小喜儿心头一颤,红了脸道:“大嫂,你??又来打趣!”

    “是真的!”苏厉妻手指渐去渐远的苏秦背影,“你看,就是那个人,正朝家里走呢!”

    朱小喜儿顺着她的手势望去,果见一人挎着包裹,正在一晃一晃地走过麦场,看样子是朝村子里走。虽说结婚六年,也拜过大堂,可朱小喜儿心中慌乱,又被红巾蒙头,根本未能看到苏秦,此时见到背影,自不肯信,但心思却被搅动,怔怔地僵在那儿,咬着嘴唇。

    听闻这位名声很大的二哥终于回来,苏代妻也替小喜儿高兴,小声催道:“二嫂,快呀,二哥总算回来了,你得快点回去才是!”

    小喜儿仍旧僵在那里,呆望苏秦的背影。在苏秦的背影完全没入村子之后,她终于回过神来,怯生生地转向苏厉妻:“嫂子,那??是他吗?”

    “哎呀,”苏厉妻急道,“好妹子呀,都啥辰光了,你还在问这个?我跟他在一个屋檐下住有一年多,还能认不出来?你得赶紧回去,不然的话,你家那口子说不定又要走了。如果再走几年,看不急死你。”

    小喜儿手中的剪刀掉在地上,两行泪水顺面颊淌下,滑落在秋风催落的一地桑叶上。

    苏家院落里,一个五岁多的男孩正在柴扉前与两个更小的孩子玩耍。苏秦绕过他们,正欲进门,男孩子拦住他道:“喂,你要做啥?这是我家!”

    苏秦蹲下来,微微笑道:“你是谁?”

    男孩子看他一眼:“我叫天顺儿!”又指着身边一个约三岁大的男孩子和另外一个小女孩,“这是我弟,地顺儿,这是季叔家的妞妞!”

    苏秦又是一笑:“你的阿大可是苏厉?”

    男孩子将两只大眼忽闪几下,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咦,你怎么知道?”

    “呵呵呵,”苏秦笑道,“我还知道你爷爷、你奶奶、你娘和你季叔呢!”

    男孩子歪头望着他:“你是谁?”

    苏秦正欲答话,正在灶房里忙活的苏姚氏听到声音,疾步走出,看到苏秦,揉揉眼睛:“秦儿?”

    “娘!”苏秦起身,急迎上去。

    苏姚氏惊喜交集,热泪流出,忙不迭地拿袖子抹泪:“秦儿,你??想死娘了!”

    苏秦鼻子一酸,在苏姚氏跟前跪下:“娘,秦儿不孝,惹娘操心了!”

    苏姚氏陡然一怔,顾不上两手面粉,蹲下来,拉起苏秦,惊奇地望着他:“秦儿,你??你好像不结巴了!”

    苏秦激动地说道:“嗯,秦儿不结巴了!”

    苏姚氏的泪水再度流出,跪在地上,冲天三拜,泣道:“苍天在上,老妞谢您了!我的秦儿不结巴了,呜——”

    天顺儿急扑上来,扯住苏姚氏:“奶奶,你咋哭哩?”又捏起小拳头,“你敢欺负我奶奶?”作势厮打。

    苏姚氏一把扯住他:“天顺儿,不得撒野,他就是你仲父!”

    天顺儿止住步,上下打量苏秦:“奶奶,是不是跛子仲婶家的那个仲父?”

    苏姚氏责道:“仲婶就是仲婶,不许你再叫跛子仲婶!要是再叫,看奶奶掌嘴!”

    “嘻嘻,”天顺儿嬉皮笑了,“奶奶,天顺儿知错了。”

    “知错就好!”苏姚氏指着村外,“天顺儿,快到田里喊你爷爷,就说你仲父回来了!”

    天顺儿“嗯”出一声,撒腿跑向村外大田,老远就冲正在田里忙活的苏虎叫道:“爷爷??爷爷??”

    苏虎与苏厉、苏代正在吆牛耕地,听到喊声,喝住牛,慈爱地看过来:“天顺儿,跑慢点儿,甭磕着!”

    天顺儿跑到跟前,上气不接下气:“爷爷,家里来人了,奶奶说是我仲父,叫你回去哩!”

    苏代兴奋道:“阿大,我二哥回来了!”

    苏虎眼中一亮,又迅即暗淡下去,沉思一会儿,问天顺儿:“天顺儿,给爷爷说说,只你仲父一个人吗?”

    天顺儿点头:“嗯!”

    “他??没有高车大马?”

    天顺儿摇头。

    “没带什么物事?”

    “带了。”天顺儿应道,“背个大包囊,有点儿泛黄,是个旧的。”

    苏虎嘘出一口气,微微点头,对苏厉、苏代叹道:“唉,这小子在外野这几年,总算是收心了,苍天有眼哪!苏代,你到集市上割块肥肉儿,买个猪头,叫你娘她们弄几个好菜,家中有坛酒还没开封,咱爷儿几个好好喝几盅!”

    “好咧!”苏代应过,将天顺儿一把抱起,放到脖颈上,“走,季叔带你逛集市去,让你小子过回肉瘾!”

    天顺儿开心地连连拍手:“有肉吃喽,噢,有肉吃喽——”

    望着这对叔侄远去的身影,苏虎乐得合不拢嘴,转对苏厉:“二小子回来了,你也回去吧,看看他瘦了没,听听他说些啥话。告诉二小子,就说我把剩下的地犁完就回!”

    苏厉点头,弯腰收拾工具。

    这日晚间,苏家正堂灯火辉煌。

    正堂中央悬着那块写有“天道酬勤”的大匾,匾下摆着一张长条几案,上供神农氏、苏家列祖列宗的多个牌位。牌位前面放着一只煮熟的猪头、一只肥鸭和一只烧鸡。堂正中摆着两只并在一起的几案,四周皆是席位。苏虎偕苏厉、苏秦、苏代、天顺儿、地顺儿鱼贯而入。

    苏家的所有男人,苏虎打头,身后是苏厉兄弟三人,再后是天顺儿兄弟二人,错落有致地跪在几案前面。

    苏虎行过三拜九叩大礼,致辞道:“神农先祖、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后人苏虎偕苏门子孙叩拜先人,恳求先人聆听苏虎祈祷。虎有不肖子苏秦,不思农事,于六年前弃家出走,背井离乡,浪迹天涯,尝尽离乡之苦。承蒙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的感化大功,不肖子苏秦迷途知返,于今日晡时浪子回头,返归家园。苏虎心底宽慰,特备牺牲,敬献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祷毕,苏虎将一碗米酒洒于几案前面的地上,又是数拜。

    苏虎拜完,苏厉、苏秦、苏代三人接着叩拜,然后是天顺儿和地顺儿。

    尽皆拜毕,苏虎起身,在厅中主席坐下。苏厉三人及天顺儿两个也按长幼之序,分别坐定。

    苏秦起身,朝苏虎跪下,叩首:“不孝子苏秦叩拜阿大大人!”

    苏虎声音慈爱:“起来吧!”

    苏秦起身。

    苏虎转对天顺儿:“天顺儿,这还没有开席,你先领地顺儿到外面玩一小会儿,待会儿一开席,爷就喊你!”

    天顺儿、地顺儿望着几案上的美味菜肴,咽下口水,手牵手走出。

    苏虎轻轻咳嗽一声,扫视三子一眼:“苏厉、苏秦、苏代,你们听好!”

    三子凝视苏虎。

    苏虎的目光再扫三人一眼,落在苏秦身上:“厉儿、秦儿、代儿,这些年来,阿大挖空心思,一心要你们好好种田,你们可知为什么吗?”

    兄弟三人无不摇头。

    苏虎抬头望向那块大匾,指着它说道:“就为这块匾额!”

    苏秦望向匾额,见上面盖着大周天子的印玺,知是天子御赐。其实,他自幼就熟悉这块匾额,只是从未过问它的出处,就好像他从未过问阿大的内心一样。

    苏虎凝视匾额,情深意切:“苏门世居轩里,祖系隶农,世代为天子耕种。至曾祖苏文之时,勤于耕作,不误农时,接连八年五谷丰登,于安王二十二年被里正举为幸民,奉诏入宫,与王畿八十八邑所选出的八十八位幸民一起,荣获天子嘉勉。入宫那日,天子龙颜大喜,赦曾祖隶农身份,赐曾祖为平民,赐田一井。曾祖感念天子隆恩,立下祖训,嘱后人立本务农,世代做天子忠臣,为天子耕种。”略顿一顿,咳嗽数声,“阿大自撑家门之后,无时无刻不以此训自勉。阿大今已五十有三,腰酸背疼,身体大不如前,此生算是不说了。就木之前,阿大唯有一愿,就是看到你们三人能够种出一手好庄稼,能如曾祖一般觐见天子,再得天子嘉勉,为苏门列祖列宗争光!”

    言及周天子,苏虎心向神往,二目放光。二十多年来,苏秦这是第一次听到苏虎的心底之言,为之震撼,久久凝视阿大。阿大的额头刻满皱纹,刚过五十,看起来竟比七旬老人还要苍老。

    是的,阿大不曾理解过他,他也从未真正地理解阿大。此时此刻,苏秦由衷感到,他开始走近阿大,开始了解阿大,也第一次注意到阿大正在变老。

    苏秦再次跪下,哽咽道:“苏秦不孝,今日方知父亲之心!”

    “秦儿,”苏虎也动情了,“你能知阿大之心,阿大纵使现在闭眼,也死而无憾了!”转视苏厉、苏代,“苏厉、苏秦、苏代三子听好,阿大想有多日了,男子二十弱冠,三十而立。厉儿年逾三十,早该立世,秦儿、代儿也过冠年,各有家室,阿大不该再去约束你们。今日秦儿浪子回头,阿大决定趁此机缘,析家分产,望你们各立门户,各争荣誉,各奔前程!”

    苏代急道:“阿大,家里还是由您掌管为好。有您撑着,我们兄弟心里踏实!”

    “不必说了!”苏虎望他一眼,轻叹道,“家中别无财物,仅有祖传田产一井,打总儿是一百亩,阿大仿照周室古制析分。你们兄弟三人,一人二十亩,另外四十亩算作公田,由我们老两口儿暂时掌管。你们三人,依周时农制,先公后私,也就是说,农忙时节,先种公田,后种私田。为节俭起见,各家吃住仍在一起。家务诸事,由你们娘亲掌管,一日三餐,则由三个妯娌轮值,长嫂掌勺。待过两年,各有产业时,再行分灶。”

    兄弟三人面面相觑。

    苏厉想了下,点头道:“阿大定要如此处置,厉儿身为长子,唯有遵从。”

    苏代急了,拿眼睛直盯苏秦,要苏秦反对,不料苏秦非但不反对,反而点头道:“秦儿遵从阿大处置。”

    苏代无奈,只好点头。

    “好,”苏虎嘘出一口气,“既然你们兄弟三人均不反对,这事儿就算定下,阿大明日即去里正处,让他更换田契。眼下入冬,正是休耕时节,分家析产,并不耽搁农时。”

    三人皆道:“听从阿大处置。”

    “呵呵呵,”苏虎笑道,“这事儿既已定下,就可开席了!”便朝外叫道,“天顺儿,地顺儿,开席喽!”

    早就候在门外的两个顺儿不及应声,人已蹿进厅中,急不可待地将手伸向几案。

    按照周室礼节,男丁在正堂吃饭,苏姚氏则领几个媳妇及孙女在偏房吃。酒过数巡,苏代见苏秦起身出去,忙也跟到外面,望见苏秦径往茅房走去。

    苏代站在椿树下面候有一时,见苏秦走出茅房,叫住他道:“二哥,爹知你不想种地,此番分家,分明是要拴住你,你咋能点头呢?”

    “唉,”苏秦轻叹一声,“都是二哥不好,害爹、娘,还有哥和小弟你,为我操心!此番回来,二哥啥都不为,只想看看你们。二哥不孝,无法照料双亲,家中诸事,还望小弟费心了!”说完朝苏代深鞠一躬。

    “二哥,”苏代心头一怔,“听话音,你还要出去?”

    苏秦点头。

    “几时走?”

    “既然回来了,就多住几日。”

    “敢情好!”苏代笑道,“二哥一走几年,别的不说,想煞小弟了!不瞒二哥,你走的这些日子,小弟也是不想种地,满脑子尽是达官贵人,早晚听到车马响,就有点儿魂不守舍,那心思,就跟几年前你在家时一样!”

    苏秦笑笑,拍拍苏代的肩膀:“是一样,也不一样!”

    “嗯,”苏代点头,“听二哥说话,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二哥,你且说说,这些年都到哪儿去了?还有,你的结巴是怎么治好的?”

    苏秦不想多说,指指屋子:“还是屋里去吧,爹等着喝酒呢!”

    苏代笑笑,跟苏秦回到厅中。

    是夜,苏虎高兴,不停喝酒,苏厉兄弟三人陪着他喝。一直喝到人定时分,苏虎、苏厉支撑不住,各回房中睡了。

    夜色渐深,苏代仍在陪苏秦喝酒。苏代妻在门外大声咳嗽,苏代听得明白,知道妻的意思,笑对苏秦道:“二哥,夜深了,你刚回来,想必累了,这先回房歇着。我们兄弟有酒明日喝,有话明日说。”

    苏秦干笑一下,对苏代道:“你先睡吧,我还要想些事儿。”

    苏代知道苏秦不愿回房,随口笑道:“二哥,你一走几年,可把二嫂想坏了。有啥事儿以后再想,二嫂这会儿在房中候你呢!”

    苏秦没有睬他,端起酒碗,扬脖喝下。

    苏代以为二哥是磨不开面子,起身抱拳,笑道:“二哥,那口子在催我呢,小弟这先回房去了。”

    苏秦点头,拱手别过。

    苏代走出大堂,与妻回到他们两口子的独门小院。

    苏秦走这几年,苏家大院添丁加口,苏虎绕主房增设两进小院,一进是苏秦家的,另一进让苏代家住了。苏厉家住在主房后面,早在苏秦走前已设小院。苏虎、苏姚氏则与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住在主房。

    苏秦隐隐听到关房门声,再后是门闩的“哗啦”声,再后就悄无声息了。

    夜越来越深。

    苏秦又喝一时,周身燥热,起身走到院中,在大椿树下闭目而坐。

    初冬之夜,天清月冷,寒气袭人。苏秦一来腹中有酒,二来在谷中练就功夫,竟也不觉得寒。

    整个院落里,唯有苏秦小院的灯光依然闪亮。苏秦知道有人在等他,仍旧一动不动。

    不知过有多久,一扇门“吱呀”开启,一个人缓缓走出,在他身边坐下。

    苏秦不用睁眼就已知道,是娘来了。

    苏姚氏陪他坐了一会儿,伸手抚摸他的头发,轻声说道:“秦儿,外头冷,你坐这里会受寒的,榻上歇去。”

    苏秦睁开眼睛,望娘一眼,没有说话。

    “唉,”苏姚氏轻叹一声,“秦儿,娘知你心里苦,可你那媳妇,她也苦啊!”

    苏秦再也承受不住,一头扎进苏姚氏怀中,哽咽道:“娘——”

    苏姚氏在他背上轻轻拍打,就像他小时候一样。

    小院子里,朱小喜儿呆呆地站在阴影里,望着相拥而泣的娘儿俩,泪水夺眶而出。有顷,她反身走进屋中,两只泪眼久久凝视她早已铺好的双人被褥。榻上是三床崭新的缎面被子,上面有她做姑娘时亲手绣下的鸳鸯图。自成亲那夜苏秦出走,她再未用过,保存至今。

    站有一会儿,小喜儿牙关一咬,拿袖子抹去泪水,从角落里取出自己平日所睡的两床旧被子,又从榻下拉出一床硬席,靠墙角摊好,在上面铺上一床被子,爬上去躺下,再用另一床将自己蒙了个严实。

    油灯的余辉斜照在她盖了六年的旧被子上,被子随着她的不断抽泣而阵阵抖动。

    苏秦回到房中时,小喜儿已睡熟了。苏秦望她一会儿,轻叹一声,从榻上取过一床新被子,盖在小喜儿身上,反身于榻上和衣躺下,拉被子蒙上。

    翌日晨起,苏虎早早起床,拿上地契,赶往里正家里。苏秦喝过苏姚氏煮的两碗稀粥,回房打开包裹,挑出一件像样的衣服穿上,朝院门走去。

    刚到门口,苏厉打外面回来,见他这副样子,憨厚一笑:“二弟,你要出去?”

    苏秦点头。

    “是去王城?”

    “嗯。”

    苏厉将手伸进袖中,摸有一时,拿出一袋布币,塞给苏秦。苏秦怔了下,正欲推还给他,见他又是憨厚一笑,转身进院去了。

    苏秦细看这袋布币,见它们铮铮闪亮,知其在大哥的袖囊里不知存放多少时日了。苏秦心里一酸,朝苏厉的背影轻叹一声,将钱袋纳入袖中,大步走向村外。

    天气晴好,无风。洛阳天高云淡,阳光和暖,路人无不脱下刚刚穿上的棉衣,各自忙活营生。

    苏秦像六年前一样走在大街上,一边游荡,一边张望。一如没有任何改变的轩里村,洛阳王城里一切依旧,只是较六年前更冷清些。苏秦走过那些他曾为之做简、抄书的店铺,见铺面、主人全都换过了。

    苏秦信步来到贵人居,走到张仪曾经租住的那个院子,见门口长满齐膝深的蒿草,在这初冬的风里多已枯黄。门上落着铜锁,细看那锁,竟是锈迹斑斑,想是自他走后,再也没有开过。苏秦寻至房东家拜望,也是无人。打探邻居,方知房东已于三年前得病谢世了。

    想到时过境迁,世事无常,苏秦长叹一声,离开贵人居,走向辟雍,想去看看琴师。守门的老人已经不在,院门无人打理。苏秦不晓得琴师是否还在这儿,如果在,又住何处,遂在门口逡巡一时,又到琴师上过课的琴室转了一圈,连个鬼影子也没看到,只得长叹一声,离开太学。

    此番回洛,他要做的大事之一就是觐见天子。在山中时,苏秦一度想过振兴周室,借周天子旗号一统乱势,使天下复归周初礼制。游过齐、赵之后,这一想法不翼而飞,此番拜见,也就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替师姐姬雨,更替姬雪,探望一下这个饱受打击的阿大。

    周宫正门飘满落叶,两扇深红色的大门洞开,大门两侧各站两名甲士。远远望去,四名甲士全身披挂,持戟挺立,颇有威仪。走到近旁,苏秦方才看到真相。四甲士站姿各异,有两个干脆是拄戟而立,眼皮耷拉,似在打瞌睡。另外两个虽未拄戟,却也是一身懒散,百无聊赖。苏秦注意到,他们个个年过四旬,毫无疑问,都是老兵油子了。

    苏秦一直走到门口,四甲士仍旧未动,似是没有注意到他。苏秦不敢硬闯进去,只好顿住步子,咳嗽一声,揖道:“周人苏秦求见天子,烦请军士通报!”

    四人打个愣怔,醒过神来,抖起精神,将戟横起,各拿眼睛上下打量苏秦。苏秦再揖一礼,递上拜帖,朗声重复:“周人苏秦求见天子,烦请军士通报。”

    一名甲士接过拜帖,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虽然一身布衣,既无车乘,也无仆从,立时眼睛横起,大声问道:“既是周人,家住哪儿?”

    苏秦再揖:“伊洛之东,轩里。”

    “是轩里呀,”另一甲士接道,“在下去过,都是隶农,一窝子打牛屁股的!”

    众甲士哈哈大笑起来。

    苏秦正自愠怒,头前说话的甲士走过来,用鼻子嗅嗅苏秦的衣冠,点头道:“嗯,你说得是,这人身上真就有股牛屎味儿!”

    几个甲士笑得越发开心。

    苏秦万未料到会在此地遭人抢白,顿时怔了。

    一个甲士见他不走,眼睛一瞪,喝道:“你还不走,想吃肉栗子吗?”

    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苏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是傻在那儿。那甲士猛一跺脚,又将戟头连连捣在地上:“你个臭牛屁股,快滚!”

    苏秦这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仓皇逃去,身后传来几个甲士更加开心的哄笑声,再后是一句奚落:“哼,一个抠牛屁眼的也想朝见天子,大周天子虽说落势,也是这么好见的吗?”

    苏秦又羞又气,一路走过两条街道,方才放缓步子。与此同时,隐藏于内心深处的自卑感被这番羞辱再次释放出来。苏秦摘下头冠,拿在手中看有一时,又将身上衣着打量一番,长叹一声:“唉,这世道,狗眼看人低,似我这般出身,若无衣冠,连门也进不去。”

    正自忖思,苏秦瞥到远处有家门面考究的裁缝店,心头一动,径直走过去。

    此店装修考究,门面奢华,店中挂满各式精工制作的冠带、鞋袜、服饰等,另有许多面料、皮毛等,色彩艳丽,质量上乘,门额上更写着“王城第一剪”五个金字。看得出来,门面生意并不好。洛阳王气已失,百业凋落,富贵人家越来越少,此店自也门可罗雀了。

    听到脚步声,店中伙计迎出来,但在瞥见苏秦的衣着后,旋即扭身进屋。见苏秦也跟进来,伙计吃一惊,倚在柜边,不冷不热道:“客官有何贵干?”

    苏秦逐一审视挂在店中的各式华服,见到一套士子服甚是中眼,指着它问道:“这套服饰全做下来,要多少钱?”

    伙计再次将他打量一番,扑哧笑道:“不瞒客官,这套服饰不适合你!”

    苏秦冷笑一声,板起面孔:“我在问你多少钱?”

    见苏秦虎脸,伙计这也意识到自己违了生意上的规矩,忙打一揖,赔笑道:“客官,这是名士服,一身三套,有春秋装、夏装和冬装,不单卖。春秋、夏装面料是从楚国郢都来的,冬装面料是燕、赵来的正宗裘皮,三套去年要足金十两,今年生意不好,主人削价,只要足金八两!”

    苏秦将手伸入袖中,摸出钱袋:“这是订金!”

    伙计扫一下钱袋,晓得是寻常农家所用,晓得里面不会是金子,便翻个白眼,轻轻摇头:“本店是‘王城第一剪’,在洛阳没有第二家,是以不收订金。客官若要实做,就得付清足金八两,十日后取——”

    不及伙计说完,苏秦一个转身,大步离去。

    背后传来伙计不屑的自语声:“哼,这人真是,我说不适合你,偏是不信!”

    中午时分,各家都在吃饭,大街上甚是冷清。苏秦漫无目标地沿街溜达,手中下意识地揉搓苏厉早上塞给他的那袋钱币,眼前反复闪出甲士的嘲弄、伙计的不屑。

    苏秦拐进一条胡同,抄近路回家。走没多远,身后传来一阵骚动。苏秦回头一看,是一条黑狗夹着尾巴“汪汪”叫着狂奔过来,两个壮汉各执棍棒追后。苏秦闪到一边,黑狗从旁边直蹿过去,没跑几步,却见前面现出另一汉子,手拿棍棒堵在胡同的另一端。

    眼见无处可逃,黑狗回头奔至苏秦脚下,伏在苏秦面前,全身哆嗦,两眼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呜呜哀鸣。三个持棍大汉前后围拢过来。黑狗越发战栗,呜呜叫着,钻进苏秦的两腿中间。

    一个壮汉叫道:“这位兄弟,让开!”

    苏秦扫他们一眼,非但不让,反而蹲下身子,伸手抚摸黑狗。

    黑狗颤抖着伸出舌头,一下接一下地舔他手指,口中呜呜叫着,两眼盯住他,尾巴不停晃动,百般讨好,乞求他的解救。

    苏秦拍拍它的脑袋,抬头看向一个壮汉:“你们为何追它?”

    那壮汉道:“我们是肉铺里的伙计,方才买回几只狗,一不小心,让这只溜了!”

    苏秦继续安抚黑狗:“花多少钱买的?”

    “十枚布币!”

    苏秦随手将那袋布币抛在他们脚下:“这只袋子,数一数!”

    三个壮汉面面相觑,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一个壮汉捡起钱袋,连数几遍,对另外二人道:“嗨,有二十三枚!”

    苏秦盯住他们:“够不?”

    那壮汉应道:“够够够!”

    “既然够了,还不快走!”

    三个壮汉捡到便宜,生怕苏秦反悔,撒腿跑去。

    见三人走远,黑狗从苏秦的两腿间钻出来,朝苏秦又是摇尾巴,又是舔脚面,在他的腿上蹭来蹭去,表达不尽它的感激之情。

    真是一只聪明的畜生!

    苏秦轻叹一声,拍拍黑狗的脑袋:“回你的家吧!”

    黑狗一动不动,蹲在地上,歪着脑袋,两只大眼巴望着他。

    苏秦轻叹一声,抚摸它:“看样子,你是无处可去了。那就走吧,记住,以后你叫阿黑。”

    阿黑听懂他了,在他脚上又是舔了几舔。苏秦起身,阿黑头前走去,走几步就停下来看看他,冲他晃动尾巴。

    苏秦带着黑狗来到轩辕庙,在鬼谷子坐过的地方冥思一个时辰,才起身回到轩里。

    天已傍黑。

    见院中人多,黑狗胆怯地蹲在门外。苏秦拍拍它的脑袋,叫道:“来吧,阿黑,这儿就是你的家。”

    苏秦引阿黑走进院子,见苏代招手,就让阿黑守在椿树下,大步入堂。苏虎端坐于席,苏厉、苏代侍坐于侧,都在堂中候他。苏秦坐下。

    场面严肃。墙上依旧悬着那块匾额,匾额下面的祖宗牌位也未拆除,猪头和鸡鸭依旧供在那儿。

    大堂正中,苏虎面前的几案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三张田契,上面盖着大周司农府的官印。

    苏虎咳嗽一声,扫一眼兄弟三人:“厉儿、秦儿、代儿,阿大依昨晚所说,今儿托里正将田产析了。这是三张田契,每一张二十亩,各有十亩旱田,五亩水田,五亩桑园。这些都是上好肥地,瘦的阿大留下,算作公田。你们兄弟三人还有啥说?”

    兄弟三人各自垂头。

    苏虎又扫他们一眼:“要是都没话说,各拿各的吧。”

    兄弟三人谁也没有动手,依旧垂着头,似是没有听见。

    苏虎点头:“嗯,既然你们爱面子,阿大只好发话了。苏厉,你是长子,先拿!”

    苏厉起身,朝列祖列宗跪下,行过拜礼,又拜过苏虎,选了一张下水头的取走。苏虎点点头,转向苏秦,目光充满慈爱。苏秦不敢看他,垂头拜过祖先,再拜过苏虎,随手取过一张。余下一张自是苏代的。

    苏虎见三人各自田契在手,流泪道:“厉儿、秦儿、代儿,阿大老了,以后只能巴望你们了。”略顿一下,提高声音,“咱是庄稼人,田是咱庄稼人的命。有田在手,走路腰杆就直。手中无田,日子就没盼头。你们打小就看到了,在咱轩里,除去里正家,有田的只有咱苏家。余下的都是隶农,十有九家都在为里正家种田。隶农们过的是啥日子?从年头到年尾,都是在为人家忙活。这点田产虽说微薄,却是先祖留下的基业,阿大力微,未能增加一亩,为祖上争光。好在阿大养大你们兄弟三人,也算是份苦劳,不至于在祖宗面前没有话说。阿大别的不说了,今儿每人分配二十亩,阿大希望几年之后,你们都能广置田产,使二十亩成为三十亩,四十亩,五十亩。若是你们谁能置田一井,就到阿大坟头,告诉阿大一声。阿大为你们祈福!”

    苏厉眼圈发红,跪下叩道:“阿大,儿子一定尽力!”

    苏虎却不睬他,目光转向苏秦:“秦儿,知子莫如父。你虽浪荡,却天性聪明,若是能将心思用在田里,纵使先祖,也未必赶得过你!”又扫视苏厉、苏代一眼,“不瞒你俩,阿大有个预感,你们三人中,真能将田产置到一井的,只怕还是秦儿。真能觐见周天子,真能与里正家比个高下的,只怕也是秦儿。唉,秦儿,你走这几年,阿大??阿大心里疼啊!你回来了,阿大高兴,阿大高兴啊!”

    许是兴奋过度,苏虎竟是双手捂脸,呜呜哭泣起来。

    苏秦心中一阵绞痛。莫说是与里正攀比,即使是周天子、周王后,他也早就见过了,还有周天子的两个公主??然而,这些事情他不能讲。再说,即使讲出来,在这轩里,哪一个人肯信?

    苏秦所能做的只是缓缓跪下,朝苏虎拜上三拜:“是儿子不孝,对不起阿大了!”

    看到苏秦与几年前判若两人,苏虎更是高兴。父子几人又叙一时,苏姚氏端来饭菜,苏虎起身祷告几句,撤去堂中牌位,将所供的鸡、鸭取下,撕去一半,交给苏姚氏,要她拿去偏房,由女眷们吃去。

    翌日晨起,苏秦早早走出院门。阿黑摇着尾巴跑过来,舔他脚面。

    苏秦拍拍阿黑:“阿黑,随我走趟伊里!”

    黑狗摇着尾巴头前走去。

    洛阳周室仍旧采用西周时的乡里制,乡下设里,里设里正。

    轩里村与伊水东岸几个自然村落组成一里,名唤伊里,里正姓刘名权,先祖是威烈王时大夫,置田百井,为方圆十里的大户之一。后世数代不务正业,刘家衰弱,田产减至八十井。至刘权时,精于农务,善于结交,被司农大人举为里正,家业再振,田产跃升至一百二十余井。轩里二十余户,除去苏家,清一色是他家佃农。苏家田产因是周天子亲赐,他虽垂涎,却也不敢造次。

    伊里在春秋时是个古邑,有城有壕,只是年久失修,无人守备,变成一个土寨子了。邑中居民原有数百户,都跟苏家一样是周室隶农。百年来世事变迁,周室衰落,隶农大多逃往他处,余下百来户,转成刘家佃农。里正刘权一家,就住在城邑中间,庭院苑林占地数十亩,在这伊水岸边,算是豪门了。

    苏秦刚走进来,里正家的几只大狗见到阿黑狂吠,吓得阿黑夹紧尾巴贴住苏秦。里正迎出,见是苏秦,喝住狗,朝苏秦揖道:“我道是谁,原是稀客来了。”

    苏秦还揖道:“苏秦见过里正。”

    里正惊愕:“咦,苏秦,你不口吃了?”

    苏秦笑笑,算是回答。

    里正将他让至客堂,早有婢女沏好茶水,放于几上。

    里正让过茶水,笑道:“昨儿你阿大来,将你的事细细说了。常言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能回头,莫说你的阿大欢喜,就是我这个当里正的,也是打心眼里高兴。这不,你阿大要换田契,刘某二话没说,当即备下车马,随他前去司农府,眨眼工夫就办妥了。苏秦哪,你只管好好种地,刘某向你阿大承诺了,只要你的地种得好,刘某定在司农大人面前保荐你,只要司农大人高兴,没准儿你就可以觐见天子了!”

    苏秦微微一笑:“请问里正,像我家这样的田产,一亩可值多少金子?”

    里正大是惊讶:“嗬,刚一分家,就想着置地呢。呵呵呵,有志气!”说着眼珠儿一转,“跟你实说吧,你家的地是上等好地,值钱着呢。你要想购置,真得花些金子!”

    苏秦又是一笑:“得花多少金子?”

    里正垂头思忖一时,抬头道:“这么说吧,置田产的事,没有定准,有旱田,有水田,有桑园,还有林子,地不同,价值也不同。似你家的地,得看地块,具体值多少,刘某真也说不大准。”

    苏秦从袖中摸出自己那份田契,摆在几上:“像这上面的呢?”

    里正细细一看,赞道:“嗯,二少爷,刘某贺你了。不瞒你说,你家这一井地,就数你分的地好,上水头不说,地力也肥,好地呀!”

    苏秦敛住笑,目光直逼里正:“里正大人,我问的是,它值多少金子?”

    里正怔了下,吃不准苏秦用意何在,赔笑道:“是是是,我得细看一下才是,”拿过田契,端详一番,“这么说吧,旱田一亩三两足金,水田一亩四两,这桑田嘛,一亩少说也得二两!”

    苏秦点头道:“里正大人,谢你估值了。在下此来,是有一事烦请大人。”

    里正笑道:“这个好说,刘某既然做了这个里正,理当为大家跑腿!”

    苏秦指着田契:“这是在下昨日分得的二十亩田产,除去五亩桑田之外,另有十亩旱田、五亩水田,照大人所说,值金五十两。在下因是急卖,只求四十两,烦请里正大人为在下寻个买主。”

    “这??”里正震惊,“如何使得?”

    苏秦笑道:“怎么,里正大人为难吗?”

    里正看看苏秦,又看看田契,皱下眉头,长叹一声:“唉,别的倒是没啥,只你阿大那里,我不好交代。”

    苏秦拱手道:“就请里正大人暂时保密,莫要告诉阿大。”

    “好吧,刘某帮你这个忙。何时用钱?”

    “越快越好!”

    里正低头思忖有顷,再次抬头:“这么多钱,你又这么惶急,叫刘某哪里去寻买主?”

    “依里正大人之意,该如何才是?”

    “这样吧,”里正咬下牙根,“你若急于用钱,这点田产暂且寄放刘某这里。无论何时,只要你回心转意,只需将本息还给刘某,十五亩良田仍是你的!”

    “金子呢?”

    里正轻叹一声:“这些年收成不好,刘某家中也不宽余,你若急用,刘某只能临时凑出三十两足金。”

    “三十两就三十两!”

    里正起身走进内室,拿出一个秤,秤盘里是三十块小金饼,当苏秦的面称平,指道:“苏秦,你看清楚,这是三十两的秤星,秤盘不计重。秤是平的,不高不低。”

    苏秦拱手:“谢里正大人。”

    里正将金子装入一只漂亮的钱袋,递给苏秦:“你写个收据。”又从袖中摸出两张田契,“这是两张新的田契,一张十五亩,押在刘某名下,另一张是五亩桑田,你这签好,画押,待会儿刘某到司农大人府上加过印玺,就算成了。五亩桑田的田契,刘某派人给你送去。”

    苏秦写好收据,在两块田契上签字画押,收起金子,揖道:“谢里正大人!五亩桑田的田契加过印玺之后,请大人暂时收存,一个月后,烦请大人直接交付苏厉,向他说明因由。”

    里正还过一礼:“就这么定下。”

    苏秦步出里正家,指使阿黑回家,自己径投洛阳,走进号称“王城第一剪”的那家铺子。

    看到又是苏秦,那伙计连身子也不欠,半是奚落道:“客官大人不会是来订制那套士子服的吧?”

    苏秦斜他一眼,从袋中摸出八小块金饼,“啪”一声掷在地板上:“八两足金,十日之后,我自来取!”说毕转过身子,大踏步走去。

    那伙计两眼大睁,正在那儿发愣,帘子掀动,店家疾步蹿出,朝伙计骂道:“你个瞎眼狼,差点误我买卖!快请先生回来,不量尺寸,如何做衣?”

    伙计猛醒过来,拿上皮尺,一溜烟儿地追出店铺,见苏秦走远,急追一阵,叫道:“先生留步!”

    苏秦站住,冷冷问道:“分量不够吗?”

    伙计“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够够够,小人是来为先生量尺寸的!”说完起身,两手如飞地上下度量。

    正在此时,远处飘来一阵优美、凄婉的琴声,如同仙乐。

    苏秦怦然心动,侧耳聆听,两腿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那伙计不敢阻拦,站直身子,小跑步跟在身后,边走边在他的肩胛、腰、胸等处量尺寸。又走十多步,伙计测量完毕,嘘出一口气,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交给苏秦:“先生,先生可于十日之后凭此取货!”

    苏秦接过,纳入袖中。

    伙计躬身打揖:“先生慢走!”

    苏秦听若未闻,顾自循声寻去。寻有一里来地,苏秦来到宫城,沿着一段朱红色的城墙走有百来步,赫然看到一个抚琴的老人。

    是琴师。

    琴师倚坐于一棵梧桐树下,二目微闭,正自忘情弹奏。琴师前面摆着一只残破的饭碗,碗里整齐地摆放着三枚铜币。

    阵阵朔风吹过,卷起地上枯叶,发出沙沙声响。琴师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状如乞丐。此处位置偏僻,几乎没有行人,那几块铜币,必也是闻声而来的人施舍给他的。

    苏秦屏住呼吸,在距琴师几步远处站下。琴师似无察觉,十根几近干裂的手指不无灵巧地拨动琴弦。琴声时而高亢,时而凄楚,如泣如诉,如悼如惋。

    苏秦静静地站在那儿,微闭双眼,用心聆听。

    听着听着,泪花从苏秦的眼角流出,滚落在地。

    苏秦走前几步,在老人面前缓缓跪下,叩拜。

    两行老泪从琴师的眼里流出,琴声戛然而止。

    苏秦三拜毕,泣道:“晚生苏秦叩见先生!”

    琴师睁开眼睛:“苏公子免礼!”

    苏秦再拜道:“先生之琴出神入化,晚生今日听到了真正的音乐!”

    琴师目视苏秦,缓缓点头:“老朽乱弹,能得苏公子赏识,于愿足矣!苏公子可有闲暇,至老朽寒舍一叙?”

    苏秦再拜:“晚生就是求访先生来的!”说完趋前一步,扶起先生,收拾好他的碗、钱和琴具,搀起他的胳膊,沿宫墙外面的碎石路缓缓走去。

    二人一路走来,不一时来到辟雍。

    苏秦走进无人守值的大门,目力所及处,较六年前更加荒凉,枯黄的野蒿在这初冬的风里瑟瑟抖索。

    琴师引苏秦一步一步地走进一个破败的院落,在一块破席上坐下。苏秦环视四周,但见家徒四壁,值钱之物,只有刚刚拿回来的这架老琴。

    苏秦凝视老琴,有顷,转望琴师:“先生方才所奏,晚生如闻仙乐,潸然泪下。”

    琴师并不说话,只在琴前坐下,缓缓说道:“苏公子愿听,老朽为你再弹一曲。”说毕双手抚琴,铮然出声,又弹一曲,琴声更见悲切,似在讲述一个老人的苍凉晚年,又似在吟唱一个王室的悲壮结局,听得苏秦再度泪出。

    琴师弹毕,抚琴问道:“请问士子,此曲何如?”

    “比树下之曲,又多一丝悲切。”

    “敢问士子悲在何处?”

    “树下所弹,先生只在悼思一人,方才所奏,先生却在悼思一国,更见悲壮,晚生是以觉得更为悲切一些。”

    琴师喟然叹道:“区区数年,苏公子竟是判若两人,真是造化弄人也!”

    苏秦揖道:“先生雅奏,晚生妄议,不是之处,还请先生宽谅!”

    琴师还揖一礼,两手抚在琴上,缓缓说道:“不瞒士子,老朽树下所奏,是诉予王后听的。越过那道红墙,不远处就是王后寝宫。王后生前爱听老朽乱弹,六年多来,老朽只在那堵墙外,日日为王后弹奏数曲,先弹《高山》,再弹《流水》。公子所听,是两曲之后老朽自己的倾诉。此处所奏,叹的既是老朽自己,也是大周今日。苏公子闻曲即知老朽心声,堪为知音,实令老朽敬服!”

    “先生所奏,堪称天下第一,纵使伯牙再世,也不过如此。”

    听到“天下第一”四字,琴师长叹一声:“唉,老朽命运不济,混至此境,已是不堪,恳求公子不要羞杀老朽了!”言讫,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苏秦大怔,改坐为跪,叩道:“晚生断无羞辱先生之意,求先生见谅!”

    琴师拿袖子擦一把泪水,惨然一笑:“公子请起,是老朽伤感,与公子无干。”

    苏秦起身,怔怔地望着这个被命运遗弃的琴师,不知说什么才好。

    琴师又是一笑:“公子此去,可曾见到鬼谷先生?”

    苏秦点头。

    琴师目露羡慕之光:“公子可曾拜到先生为师?”

    “晚生跟随先生修习五年。”

    琴师垂下头去,许久,长叹一声:“唉,公子是大造化之人,老朽祝福你了。”沉默有顷,又叹一声,“唉,你我同为学子,机缘大不相同。莫说五年了,老朽若能得蒙鬼谷先生指点一日,此生足矣!”

    苏秦猛然想起张仪曾经言及琴师欲求鬼谷先生为师,却未如愿,不免好奇,探身问道:“若是得拜鬼谷先生为师,先生欲习何术?”

    “欲习何术?”琴师倒是惊讶了,“老朽此生只与这些琴弦有缘,除去习琴,还能修习何术?”

    “这??”苏秦怔了,“先生求拜鬼谷先生,难道只为习琴?”

    琴师不无肯定地点头。

    “敢问先生,为何一定求拜鬼谷先生习琴?”

    “唉,”琴师叹道,“公子有所不知,此生老朽别无他求,只爱奏琴。少年之时,老朽踏破铁鞋,遍访天下名师。而立之年,老朽自以为学有所成,遂至周室,当街操琴摆擂,欲比天下之琴??”

    说至此处,琴师一脸惭愧,打住不说了。

    “后来呢?”

    “唉,”琴师又叹一声,“此事荒唐至极,每每思之,羞杀老朽矣!”

    “是先生被打下擂台了?”

    “非也!”琴师摇头,缓缓说道,“老朽在天子脚下设擂三年,列国琴师闻讯,接踵而至者数十人,无一不败在老朽弦下。天子闻名,邀老朽入宫演奏。王后听毕,甚是赞赏,特聘老朽为宫廷琴师,后又授命老朽教授两位公主琴艺。老朽如登云端,飘飘然不知地厚天高,遂在这个门楣之上写下‘天下第一琴’五个大字。”

    苏秦大睁两眼,静静地望着琴师,无法相信这位如此谦卑的老人竟有如此不可一世的过往。

    琴师沉默许久,再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唉,老朽目中无人,自以为天下第一,直到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老朽对着明月,抚琴咏志。老朽奏完一曲,正自陶醉,隐约听到远处有琴声飘来??”

    又是一阵更长的沉默,琴师似在回味那阵飘然而至的琴音。

    许久,琴师似从遥远中回来,接着讲述:“那琴音如同天籁,老朽从未听到过如此美妙的乐音,一下子呆在那里,以为非人间所有。怔有一时,那乐音忽远忽近,断非幻觉。老朽震惊,循音寻去,走啊,走啊,不知走有多远,那琴音仍在前面,忽高忽低,忽隐忽现。老朽寻至洛水岸边,终于看到一棵垂柳下端坐一位白眉老人。见到我来,老人的琴声戛然而止。我二话未说,跪拜于地,恳求老人收我为徒。老人一句话不说,只在那里端坐。我跪呀,跪呀,足足跪有两个时辰,老人只是端坐于地,既不说话,也不抚琴,更不答应我的苦苦恳求。月至中天,老人忽然伸出两手,在琴弦上猛然一划。只听一声脆响,琴声如天崩地裂,震耳欲聋。我惊倒于地,待回过神,老人已飘然远去。我急起直追,却是不及,便大声叫道:‘请问先生,您究竟是人是神?’远远飘来一个回复,‘老朽非神,云梦山鬼谷野民是也。’”

    苏秦听得傻了,目不转睛地望着琴师。

    琴师咳嗽一声,长叹一声:“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过来的,待天明时,老朽回到此院,摘下门楣上的匾额,踩个稀烂。自此之后,老朽三赴云梦山,鬼谷先生终不肯见,后来留给老朽四个大字,‘心动琴动’。此后的日日夜夜,老朽心无旁骛,只在觉悟鬼谷先生的四个字——‘心动琴动’!”

    苏秦由衷赞道:“听今日之琴,先生已经悟出了!”

    “是的,”琴师的目光扫向破败的院落,扫向满地落叶,回头落在摆在身边的破碗和三枚铜币上,惨然笑道,“老朽悟出了!”闭上眼睛,好半天,泪水流出,喃喃重复一句,“老朽悟出了。”

    苏秦心中一阵颤动,甚想为他做点什么。想到袖中金子,又见院中角落处有一辆破旧轺车,心中一动,指着那辆车子道:“那辆轺车是先生的吗?”

    “是的,”琴师望着它,“是天子恩赐老朽的。时过境迁,一切破败,此车也成一堆废铜了。”

    “先生欲卖此车否?”

    琴师苦笑一声:“公子若是喜欢,拿去就是,谈何买卖?”

    苏秦从袖中取出钱袋,摸出十二金,摆在桌面上:“先生,此车作价五金,晚生买了。另外五金,烦请先生帮我选购良马一匹。还有二金,烦劳先生托人修饰此车。旬日之后,晚生自来取车!”

    “公子,”琴师望着一堆金子,“这??如何使得?”

    “就此定了!先生保重,晚生告辞!”苏秦起身,朝琴师深揖一礼,转身离去。

    琴师亦不起身,只在那儿痴痴地望着苏秦的背影,听着他渐去渐远。

    第十日晨起,天还没亮,苏秦就已起床,久久地在院中徘徊。阿黑似也预知什么,紧紧跟在身后,寸步不离。

    院中的大椿树上,树叶早已光秃,顶上悬着一个黑乎乎的鸟窝,苏秦知是喜鹊的家。不知何故,自他回家以来,窝中并无一只喜鹊。

    天色放亮,苏厉起床,打开房门,见苏秦站在院中望那喜鹊窝,心头一怔,急走过来:“二弟,今日怎么了,起这么早?”

    “想与大哥出去走走。”

    苏厉跟苏秦走向村外,来到打谷场上。阿黑紧紧跟着,一直在苏秦的腿上蹭来磨去,发出呜呜的声音。

    苏秦迟疑有顷,对苏厉道:“大哥,我要走了!”

    苏厉沉默好久,抬头问道:“去哪儿?”

    “秦国!”

    苏厉点点头,不再说话。

    苏秦指着阿黑,缓缓说道:“大哥,你的那袋子钱,我??买了阿黑。”

    苏厉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许久,转过头去,望阿黑一眼,点头。

    “我走之后,阿黑??就托给大哥了。”

    苏厉再次点头。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块金饼,递给苏厉:“这块金子,算是归还大哥的。”

    苏厉怔了下,一把推开:“二弟,这是干啥?”

    苏秦硬塞过去:“大哥,你还是拿上吧。它在我身上,跟在大哥身上,不一样。”

    苏厉似是意识到什么,颤手接过金子,双手捧着它,泪水缓缓流出:“二弟,你??把那田??卖了?”

    苏秦哽咽道:“卖了。”

    苏厉不无痛楚地捂住两眼,蹲在地上,沉默许久,终于冒出一句:“你??可是卖给里正家了?”

    苏秦再次点头:“是的,卖给里正家了。”

    苏厉再次埋下头去,好久,咬着牙关,再也没说一句话。

    “大哥,”苏秦缓缓说道,“我留下五亩桑田,算是??算是她的。过几日,你到里正家取回田契,跟她说明。”

    苏厉点头。

    “还有,”苏秦迟疑一下,“阿大那儿,指靠大哥了。”

    “嗯。”

    “对娘说,秦儿不会走歪路。”

    “嗯。”

    苏秦缓缓跪下,冲苏厉叩拜:“大哥,受二弟一拜!”

    苏厉与他对拜几拜,四只大手紧紧相握。

    苏秦松开手,起身走去。

    苏厉怔一下,紧追几步:“二弟——”

    苏秦止住步子,扭过头来:“大哥——”

    苏厉哽咽道:“早晚走不通了,就??回来。”

    苏秦凝视苏厉,许久,点下头,一个转身,快步离去。

    阿黑似是一切都听明白了,只是不忍诀别,一声不响地伏在苏厉脚下,望着渐去渐远的苏秦,发出“呜呜”的低鸣。

    灰云密布,北风朔朔。

    偌大而冷清的宫城里,遍地落叶卷成一堆堆,一团团,在朔风中盘旋着,沙沙作响。没有谁去清扫它们,也没有谁在意它们。

    御书房里没有生火,端坐于几前的周显王显然冷了,睁开眼睛,看看窗外,将身上的裘衣稍稍裹裹,再次合上双目。

    门外传来脚步声。

    内宰推开大门,掀开布帘,走进房中,小声禀道:“启禀陛下,御史大人求见!”

    周显王眼睛未睁,淡淡说道:“宣他进来!”

    御史大夫趋前叩道:“臣叩见陛下!”

    “有何大事,说吧!”

    御史大夫缓缓说道:“启奏陛下,颜太师??走了!”

    “老太师?”周显王打个惊愣,眼睛陡然睁开,直直盯住御史,许久,方才问道,“何时去的?”

    “昨夜子时。”

    周显王重又闭上眼去,而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空气正自凝滞,周显王陡然出声,喃喃说道:“走了好。”略顿一顿,声音猛然提高,几乎是歇斯底里,“走了好哇,走了好!”

    御史大夫哽咽道:“太师临走前,用尽最后力气,草拟一道奏章,托臣转呈陛下。”说罢从袖中摸出一道奏折,双手捧在头顶。

    内宰走过去,接过奏章,呈予显王。

    周显王看也不看,淡淡说道:“念吧!”

    内宰拿回奏章,朗声读道:“陛下,老臣行将去矣。大周历阅七百载风雨,每况愈下,终至眼前这般境遇,皆因老臣辅佐不力。老臣无能,无颜叩见先王,今以黑漆涂面,聊以遮羞。临行之际,老臣泣血以告,还望陛下垂听。天不可一日无月,国不可一日无后。王后驾崩六载有余,陛下日日伤悲,誓不纳后,实令老臣忧虑。老臣屡谏,陛下不听。大周虽衰,仍是大周。陛下龙体,更须保重。老臣将行,此奏算是死谏??”

    内宰读完,将奏章折起,放回显王几上。

    周显王沉思有顷,抬头对御史道:“老太师尽力了,也尽忠了。传旨,洗去老太师面上黑漆,以公礼葬于先王墓侧,举国哀悼一日。”

    御史叩道:“臣代老太师谢陛下隆恩!”

    “还有,”周显王缓缓说道,“使大巫祝转告老太师,寡人口谕,月既陨落,何可复明?天之将倾,龙体何用?他的死谏不可行!”

    御史泣道:“臣遵旨!陛下万安,臣告退!”

    御史再拜后退出,周显王再次闭目,御书房中重又恢复死一样的沉寂,唯有外面的瑟瑟风声、沙沙落叶声和设在一侧的滴漏声此起彼隐。

    又过一时,周显王陡然睁开眼睛,望向门口那只滴漏,朝门外叫道:“来人!”

    内宰急进。

    “看看滴漏,几时了?”

    内宰走过去查看一下,禀道:“回禀陛下,辰时已到了!”

    周显王急急起身:“快,靖安宫!”

    内宰趋前一步,扶住周显王,二人疾步走向靖安宫。

    宫正早已候在那儿,见过显王,引他趋至凤榻前面。

    显王并膝坐下,闭目息神。

    坐有一时,显王睁开眼睛,征询的目光望向宫正:“咦,辰时早到了,怎么不见琴声?”

    宫正亦是惊奇:“别是先生睡过头了?”

    内宰摇头:“除去雨雪天,先生一向准时,辰时起奏,已时收琴,六年来从无间断,亦从未误过时辰。”

    显王怔了下:“先生不会是病了吧?”

    内宰再次摇头:“昨日听他琴声,不似生病之人。”

    显王脸上现出惶惑,有顷,转对宫正:“每日的那几枚铜币,你们可曾忘了?”

    宫正急道:“回禀陛下,一日也未曾忘下,即使阴雨日,也自有人送去!”

    显王又怔一时:“别是让他瞧出了吧?”

    宫正摇头道:“不会的,先生弹琴,从不睁眼。再说,奴才使人送钱,也都是扮过装的,时辰也不一样,就好似路人的赠予。有时三块,有时五块,有时一块,奴才都算计过了,若无疾病,先生衣食,定然无虞。”

    “这就好,”显王松了一口气,“先生是要强之人,不愿受人施舍。再候一时,想必他有什么事,误了!”

    众人又候一时,仍然不见琴声,无不着急起来。

    显王思忖一时,对宫正道:“你使人出宫看看,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儿?”

    宫正叫上几个宫人,匆匆出去。

    约有小半个时辰,宫正回来,禀道:“启禀陛下,先生不在宫外!”

    显王急问:“他在哪儿?”

    “臣不知。不过,臣在街上打探,倒是探到先生音讯。”

    “是何音讯?”

    宫正迟疑一下,沉声说道:“听人说,先生不知因何发了大财,这几日午后,一直在街上转悠,前日将他的轺车修好,昨日又买一匹好马。臣估摸,先生是要出远门了。”

    显王神色立变,愣怔有顷,颓然长叹一声,潸然泪下,喃喃说道:“老太师走了,先生他??他远走高飞,弃下寡人了!先生??先生他??弃下寡人了!先生说走就走了!王后、雪儿、雨儿、老太师,还有先生,一个一个都走了,全都弃下寡人了,走了,走了,全都走了!呜??”

    显王越说越慢,越说越伤心,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竟像孩子似的两手捂脸,呜呜号哭起来。内宰、宫正及在场的所有宫人,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疼在心里,无不长跪于地,泣不成声,各将额头重重叩在地板上,发出杂乱的“咚咚咚咚”的响声。

    大家正在热闹,在前面大殿里守值的宫人急走过来,进门就要禀报,见此情景,紧忙打住。内宰听到脚步声,扭头见他满身是汗,便起身将他拉到一边:“何事这么急切?”

    那宫人道:“宫门尉禀报,有士子求见陛下!”

    “哦?”内宰一怔,“是何士子?从何处来?”

    “名叫苏秦,说是从云梦山来!”

    “云梦山?”内宰思忖有顷,猛然想起什么,急道,“快,请他进来!”

    宫人急急出去。

    内宰一个转身,趋到显王身边,小声禀道:“启禀陛下,有士子从云梦山来,说要求见陛下!”

    正在伤悲的显王抬起一双泪眼望向内宰,怔道:“云梦??”

    “山”字未及出口,显王精神陡来,起身急道:“快,高士何在?”

    “老奴已使人传请他了。”

    显王兴奋异常,在宫中走来走去,连踱几个来回,对内宰道:“此处不是聆听高士之地,请他御书房觐见!”

    内宰急对宫正道:“陛下有旨,传云梦山高士御书房觐见!”说毕搀显王疾步走向御书房。

    苏秦裘衣锦裳,一身名士派头,与此前判若两人。

    在两名宫人的引领下,苏秦快步走进大周宫门。

    这是苏秦第二次入宫。第一次是六年前,苏秦是个揭王榜的苍头,又被几名甲士押进,心中惊若逃兔,自无闲心看景。此番却是不同,时过境迁,自己在鬼谷修炼五年,这又游过稷下,虽无所成,内中却是小视天下,更有华服在身,也算是名士风流了,因而自入宫门,苏秦竟无一丝儿胆怯,而是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反观两个宫人,倒是显得卑琐,一溜儿小碎步,在苏秦身前身后奔跑。

    天色灰蒙,朔风阵阵,草木枯黄,万树光秃,遍地落叶无人打扫,整个宫城一片肃杀,破败不堪。想到前几日琴师的弹奏,苏秦不由得长叹一声,脚步慢下来。

    走不多时,就已赶到正殿。看那建筑,甚是雄伟。殿前广场上,一排儿立着九只大鼎,个个齐眉高下,下面更有底盘铺垫,即使身长八尺的苏秦,若是站在鼎边,不踮脚尖,断也看不到鼎内。

    若是不去看这满宫的肃杀,单观九鼎,任他何人也会俯首。

    苏秦从九鼎前面走过,正自嗟叹,有宫人在前面宣道:“陛下有旨,传云梦山高士御书房觐见!”

    两名宫人踅转身子,引领苏秦绕过正殿,走向御书房。

    拐过几个小弯,一宫人道:“御书房到了,苏子稍候!”

    内宰闻声迎出,引苏秦趋入房中。

    周显王正襟危坐。

    苏秦趋前,跪地叩道:“草民苏秦叩见陛下!”

    周显王顾不上回话,张口就问:“苏子可是从云梦山来的?”

    “回禀陛下,”苏秦再拜,“草民苏秦正是从云梦山而来!”

    周显王目光中不无期盼:“苏子既从云梦山来,可知鬼谷先生?”

    “鬼谷先生是草民恩师。”

    “哦?”显王震惊了,起席走至苏秦跟前,亲手将他拉起,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连声点头,“苏子果是高士!”又指着前面的客席,“苏子请坐!”

    苏秦揖道:“草民谢陛下隆恩!”

    周显王回至席前,苏秦也于客席坐下。内宰使宫女端上香茶,摆于几前。苏秦端过茶碗,略品一口,将碗放下。

    周显王强自压住内心激动,身体前倾,轻声问道:“请问苏子,鬼谷先生跟前,可曾有位女子?”

    苏秦拱手应道:“回禀陛下,先生跟前有一女子,是草民师姐。”

    “师姐?”周显王猛吃一惊,大失所望,但仍不死心,探身再问,“先生跟前再无别的女子了?”

    “先生跟前,只师姐一个女子。”

    “那??”周显王略顿一下,探身再问,“你那师姐可有名字?”

    “玉蝉儿。”

    “玉蝉儿?”周显王眼中一亮,“她的胸前是否戴着一块乳色玉蝉?”

    “回陛下的话,那只玉蝉儿须臾不离师姐之身。”

    “是雨儿!”周显王又惊又喜,泪水流出,拿衣袖连连擦过,不无激动地转对内宰,“你听到了吗?是雨儿,是寡人的雨儿!”

    内宰喜极而泣,转过脸去。

    此情此景,苏秦看在眼里,心中一阵酸楚,眼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忙拿衣袖拭过。

    显王再次抹过泪水,转向苏秦,哽咽道:“请问苏子,雨??雨儿她??可好?”

    苏秦哽咽道:“回陛下的话,师姐一切均好。”

    “她在山中都做何事?”

    “随先生修道。”

    “苏子能说一说她吗?”

    苏秦点头,将玉蝉儿在山中如何学医、修道及山中诸事细细讲述一遍,听得周显王心驰神往,恨不得抛开眼前烦恼,前往鬼谷,与他的雨儿一起修道。

    叙有一时,周显王问道:“你们都已出山,雨儿她??为何不出来呢?”

    “回禀陛下,”苏秦揖道,“尘世龃龉,师姐心境高洁,不愿出山。”

    周显王低下头去,沉思有顷,缓缓抬头:“雨儿她不出山??不出山??”长出一口气,声音提高,“不出山好哇,雨儿她不出山,好哇,真是好哇!有她这个音讯,寡人一桩心事,算是了却了。”略顿一顿,似又想起什么,“请问苏子,你何时归山?”

    苏秦摇头:“草民出山,就不回去了。”

    “哦?”周显王急问,“苏子可有打算?”

    苏秦想了一下,抬头问道:“草民有一言,敢问陛下愿意听否?”

    “苏子请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极目望去,天下本是陛下之天下,万民本是陛下之子民。眼下礼坏乐崩,纲常紊乱,诸侯大争,民不聊生,草民甚想知道,陛下可有愿心拨乱反正,中兴周室?”苏秦凝视着周显王,目光里充满期望。

    周显王垂下头去,陷入长思。

    许久,周显王抬起头来,苦笑一声,轻轻摇头:“苏子所言,曾为寡人二十五年前宏愿,因为那时的寡人血气方刚,总认为自己什么都能干。眼下不了。寡人看透了,天下就是天下,万民就是万民,寡人就是寡人??”顿住话头,双目半闭,仿佛眼前这一切已与他无关,许久方才吐出最后一句,“他们要争,就让他们争去吧!”

    言及此处,周显王的眼睛彻底闭上。

    苏秦长叹一声,起身叩道:“陛下能够看开这些,草民也就心安了。陛下珍重,草民告退!”

    听到“告退”二字,周显王重又睁开眼睛,审视一下苏秦,轻叹一声:“苏子要走,寡人也就不强留了。寡人本欲赏赐苏子点儿什么,但观苏子衣冠,寡人这儿,倒是显得寒碜。说起来不怕苏子笑话,周室拮据,寡人已有五年未置新衣了!”

    闻听此言,苏秦脸上一阵火辣,犹如被人猛抽一记耳光似的,深悔不该穿戴这身裘衣进宫,在天子跟前显阔。再想到堂堂周室,天子竟然五年未置新衣,苏秦心中更是刺疼。

    沉吟有顷,苏秦再拜三拜:“草民谢陛下厚爱!陛下保重,草民告退!”再拜起身,缓缓退出。

    周显王闭上眼睛,对内宰道:“代寡人恭送苏子!”

    苏秦走出王城,径直来到“王城第一剪”,早有店家迎出,亲手将苏秦余下的两套士子服打上包裹,送至门外。

    苏秦快步走进太学,来到琴师院前,门却关着。

    苏秦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应声。苏秦再敲,听到仍无应答,便用力推门。门虚掩着,“吱呀”一声洞开。

    “先生!”苏秦大叫。

    院中竟无一人,唯有一马拴在树上,旁边堆着一捆干草,靠墙处停着那辆轺车。苏秦心中一惊,冲进屋中,莫说是人,连先生的琴、碗,也全然不见。

    苏秦陡然意识到什么,疾步走到车前,见轺车已被整修一新,装饰得甚是华丽。苏秦将头伸进车中,里面摆着一个布包,包中是四小块金饼,旁边有一竹简,写道:“购马六金,修饰轺车二金。余金在此,请公子验收。恭祝公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老朽去也。”

    苏秦手捧四块金子怔在那儿,半晌,疾步赶至门口,望着门前的道路,跪在地上,喃喃泣道:“先生,是??是苏秦赶了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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