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回到馆驿,意外看到馆门外面候立一人,一身士子装饰。

    苏秦细看,是秦使公孙衍。

    苏秦跳下车,长揖:“在下见过大良造!”

    “呵呵呵,”公孙衍回揖,“不速之客公孙衍见过苏子。”

    “不速之客也是客哟!”苏秦回他个笑,指向馆门,“此处非待客之地,大良造,请!”

    二人携手入厅,分宾主坐定。

    “哎,苏子呀,”公孙衍凝视苏秦,不无感慨,“咸阳一别,竟就是一年多了!”

    “是啊,”苏秦亦出一声叹喟,“在咸阳之时,承蒙大良造错爱,在下每每思之,不胜感激哪!”

    “惭愧,惭愧!”公孙衍连连摇头,“是在下无能,屈待苏子了!”

    “呵呵呵,”苏秦轻笑几声,“说起这个,在下谢犹不及呢。”

    “哦?”公孙衍略略一惊,“苏子赴秦历尽委屈,还谢什么?”

    “谢的正是这个。”苏秦淡淡一笑,“不瞒公孙兄,若是在秦得志,在下就不会反思,也就悟不出合纵之道。”

    “说起合纵,在下倒有一虑,不知苏子想听否?”

    “公孙兄请讲。”

    “苏子倡导合纵,用心良苦,在下叹服。苏子从高处着眼,低处入手,处处可见过人魄力,亦令在下叹服。只是,苏子忽略一事,就是人心不一。在下反复琢磨过苏子的合纵方略,苏子所持无非是势力制衡。苏子反对秦人,是因其以法治众,以力服人。但苏子所为,不也是以势压人吗?”

    “呵呵呵,”苏秦笑了,“公孙兄误解了。制衡不是压迫。合纵不是以力服人,更不是以势压人,而是以理服人,以力制衡。是以在下所持,只是势力制衡,不是势力压倒。别不是公孙兄在秦待得久了,连词义也辨不明了吧!”

    “非在下辨不明白,是苏子词不达意呀!”公孙衍回以苦笑。

    “哦?”苏秦倾身,“在下何处词不达意,敬请公孙兄指点!”

    “苏子若是只倡导三晋合一,可称制衡大国。听闻苏子近日扩展纵论,致力于六国纵亲,只以一秦为敌,怕就不是制衡了,怎么看都像是以众欺寡、以势凌人啊!”

    “唉!”苏秦长叹一声,“如果此话由商君之口说出,在下尚可理解。今听公孙兄说出,在下实难??”再出一叹,盯住公孙衍,夸张地摇头。

    “敢问苏子,区别何在?”公孙衍面子上过不去了。

    “商君一心在法,一力变法,唯知‘力’字,不知‘理’字与‘制’字,是以由他说出,在下可以理解。公孙兄却不同呀。公孙兄志不在法,更不在恃力凌人。”

    “在下与苏子不过一面之交,苏子何以得知在下志不在法,更不在恃力凌人呢?”

    “不久之前,魏王请在下共饮,酒酣之时,论及天下英才,魏王第一个夸的就是公孙兄!听魏王说,公孙兄著有一书,叫‘兴魏十策’,他早晚读之,夜不成寐!只可惜他那儿只有前四策,总是读到兴头戛然而止。在下求问公孙兄大作的要义,魏王一一道来,如数家珍。在下听有半个时辰,未曾听出半句‘力’字,只听出处处均含一个‘理’字。今公孙兄论起合纵,不讲理字,只认力字,在下是以不解!”

    许是第一次从一个外来者口中听到魏惠王如此器重自己的理念,公孙衍既震惊,又感慨,埋首良久,抬头,给苏秦一个苦笑,拱手:“在下无知,请苏子讲一讲这个‘理’字!”

    “这个‘理’字只有一解,就是利害。公孙兄昨日在魏,为魏谋,是以有《兴魏十策》。今日事秦,为秦谋,是以受命使魏,败在下合纵。公孙兄与秦公皆要败纵,是不知纵亲与秦人之间的利害。”

    “请言利害!”

    “六国纵亲有百利于秦,而无一害!”苏秦一字一顿。

    “是吗?”公孙衍给出一个苦笑,“苏子合天下以制孤秦,竟能说是对秦有百利而无一害,这可真叫奇谈!”

    “呵呵呵,”苏秦笑应道,“公孙兄是假作糊涂了。六国纵亲,是六条心,秦国上下同欲,是一条心。六条心对阵一条心,若是开战,请问公孙兄,哪一方更胜一筹?”

    “如果六心合一,当然更胜一筹。”

    “两军阵前,能讲如果吗?”苏秦反问一句,接上方才话头,“六国虽合,却如一盘散沙;秦虽一国,却如一只秤砣。一盘散沙对一只秤砣,孰优孰劣,不消在下去说。再说,秦为四塞之国,山河之固,胜过百万雄兵。莫说六国六心,即使六国协力攻秦,胜负也在伯仲之间,此其一也;秦有六敌,必上下同欲,厉兵秣马,励精图治,除弊兴利,以保持活力,对抗大敌,此其二也。合纵于秦有大利如此,却无一害,难道不是好事吗?”

    “这??”公孙衍张口结舌。

    “还有,”苏秦余兴未尽,“合纵旨在制秦,而不是灭秦。在下此前诉求帝策,图谋以秦国之力兼并天下,所幸未付实施,否则,天下或将血流成河,有悖在下初衷。在下今求合纵,旨在建立一个诸侯相安、列国和解、天下共治的全新格局,非以兵刃加天下。六国合纵只是在下谋求的第一步棋,下一步就是与秦对话,寻求天下和解之道。不过,此为远谋,眼下第一步尚未走定,第二步自也无从说起。在下诉诸公孙兄,还望公孙兄体谅。”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抱拳,“苏子远图大义,在下看低了。在下不才,不知能为苏子做点什么?”

    “辅助秦公,使秦国强大起来。”

    “哈哈哈哈,”公孙衍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手指苏秦,长笑数声,“好一个苏子,真有你的!”又笑一阵,起身告辞。

    苏秦送至门外,拱手笑问:“在下想起一事,甚想请教公孙兄。”

    公孙衍顿住步子:“苏子请讲。”

    “是件私事。”苏秦凑前一步,故作神秘,“敢问公孙兄,那日你去武安君府,都对庞涓说了什么,他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公孙衍也凑前一步,贴近苏秦耳边,语气同样神秘:“在下没说别的,只不过讲了苏兄在列国的威名、合纵的招摇和排场,稍稍有些夸张。”

    “哈哈哈哈??”二人手指对方,皆笑起来。

    秦国使馆位于苏秦的馆驿旁侧,相隔不过百步。

    公孙衍回馆坐下,闭目冥思。

    公孙衍还没完全想明白,一阵脚步声入内,公子华进来。

    公子华瞄他一眼,在他对面站定。

    “华公子请坐!”公孙衍知道是他,眼睛也没睁,淡淡说道。

    “谢大良造!”公子华在侍位坐下,“这去见到苏特使否?”

    公孙衍心头一凛。方才去见苏秦,他对谁都没讲,且是换了便装,趁夜色潜行过去的,公子华竟然一语道破,看来自己的一切行动,他都了如指掌。

    “见到了。”公孙衍心里虽惊,面上却是从容,“公子都想知道什么?”

    “太好了!”许是觉出公孙衍的不悦,公子华小声解释,“方才在下回来,有急事禀报大良造,遍寻不见,后来听说大良造是到苏子的馆驿去了。”

    “公子有何急事?”

    “在下得报,庞涓于今日退朝之后到南街访过孙子。”

    “庞涓?”公孙衍震惊,“他去干什么了?”

    “详情不知。是白天,为防意外,我们的人不敢过于靠近。不过,”公子华略略一顿,“将晚范厨送餐时,看到孙子的两只眼角皆有泪痕!”

    “泪痕?”公孙衍喃声重复。

    “是的。”公子华道,“孙子很少洗脸,尘垢甚厚,若是有泪,很明显的。想是庞涓对他说了什么,伤到他的心了。”

    “若是此说,”公孙衍缓缓睁眼,盯住公子华,“你要盯紧孙子了。既要小心庞涓加害,又不能让苏秦得手。”

    “你是说,苏秦要带走孙子?”公子华大吃一惊。

    “在下去见苏秦,是想劝他放弃纵亲,不想他非但不放弃,反倒要纵亲六国。如果不出所料,苏秦将于近日赴齐结纵。一旦六国纵成,秦国危矣!险关要隘可解一时之急,却非长策,刀兵难免。”

    公子华长吸一口气。

    “就在下所判,鬼谷诸子中,苏秦与庞涓秉性不合,不会走到一块儿。能够与苏秦走到一块的定是孙膑。苏秦既已见过孙膑,就一定晓得他没有疯,也必会设法营救。”

    “是哩。孙膑不应我们,候的就是苏秦!”公子华应道。

    “兵不在多,在将。六国有庞涓,已成大害,若是再得孙子,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是哩!”公子华面色凝重。

    “在下这就赶回咸阳复命。公子留下,无论如何,不能让苏秦得手!”

    “诺!”公子华应过,起身离去。

    从赵都邯郸入秦可有三条道,一是入滏口径西行,越过太行山,由韩地北拐入晋阳,由汾水河谷南下,过河水入河西,一是越过太行山后南下,经由韩国上党高地,由魏安邑入河西,还有一个是沿太行山东侧南行,出朝歌、宿胥口,借道魏、韩,沿河水至洛阳,再入崤道、函谷道入秦。山道虽近,却是崎岖,舍人与张仪经过谋议,决定走较为平稳的南线。

    贾舍人到市场上选购了四匹壮马,换了一辆更为舒适宜人的新车,采购一批赵、燕名贵药材,如麝香、参茸等物,装满两箱压在车底,载起张仪、香女,不急不缓地驶离邯郸。

    就在贾舍人动身后的次日,公子疾的使赵人马也班师回朝,选的正好也是南线,没走几日就已赶上他们。贾舍人假作不识,将车马让于道旁。自此之后,双方或错前或错后,一路无话,却是同行,有时甚至宿于同一客栈。

    经过三十余日的长途颠簸,两班人马一前一后,于同一日抵达咸阳。

    公子疾直入秦宫,觐见惠文公,将苏秦如何设套羞辱张仪,又如何在张仪走后痛不欲生等情形详细讲了。

    “唉,”惠文公听毕,大是感慨,长叹一声,“寡人一念之差,痛失苏秦。虽得张仪,不足喜也!”

    “君兄,”公子疾急道,“据苏子所荐,张仪之才断不在苏子之下。”

    惠文公给他一个苦笑:“连苏子自谦之辞,你也信了?”

    “君兄,”公子疾辩道,“臣弟以为,张仪之才确如苏子所言。别的不说,单是助楚灭越之事,足见一斑。越国百年不振,只在无疆治下崛起,能臣云集,士民乐死,锋芒直逼中原。张仪入楚不足两年,却助楚王一举灭之,此等功业,亘古未有啊!”

    “疾弟不必多说了!”惠文公武断地摆手打断他,“此人若是大才,就不会在楚受陷,在赵受辱。由此可见:在楚,他不如陈轸;在赵,他不如苏秦。”

    “这??”公子疾被惠文公搞蒙了,张口结舌,愣怔有顷,跪地叩道,“君兄,往事不可追。苏子已不可得,我不可再失张子啊!”

    “好了好了,寡人晓得了。”惠文公摆下手,现出不耐烦的语气,“你也起来吧,此番使赵数月,鞍马劳顿,疾弟必也辛苦了,回去将养几日,再来上朝。”

    公子疾起身告退。

    见他退出,惠文公轻咳一声,内臣闪出。

    惠文公头也不抬,低声吩咐:“贾先生若是到了,请他速来!”

    内臣疾步出去。

    贾舍人将张仪夫妇载至东来街上,在苏秦曾经住过的客栈前停下。

    自苏秦走后,公子疾奉旨整顿东来街,将所有私营客栈全部收归官营,运来客栈的老板更是被罚没所有财产,发配商洛山区受苦。竹远亦回终南山,英雄居里的论政坛再也没有举办,东来街生意一落千丈。

    改作官营后,运来客栈几易店主,新主人是个离役军士,在河西战中左手被断,因军功晋爵,被官府任命为店主,靠佣金谋生。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张仪一眼就相中了苏秦曾经住过的精致院子。

    贾舍人暗生感叹,也自选了一套房舍,一并付过押金。

    张仪吩咐小二烧好热水,关牢院门,留香女在浴室洗澡,自与舍人赶至前厅,叫小二安排好酒菜,正欲畅饮,有轺车在门外停下,寻问舍人。

    舍人出去,不一会儿急急返回,对张仪苦笑一下,拱手道:“唉,生意上的事,真也烦人。在下??这得出去一下,实在对不住了!”

    张仪笑笑,回他一礼:“贾兄尽可去忙,这些酒菜先放这儿,待贾兄回来,你我再畅饮不迟。”

    贾舍人别过,搭乘来人的轺车辚辚而去。

    张仪呆坐一阵,吩咐小二收去酒菜,回到小院。

    香女已经出浴,正在对镜梳头,见他回来,笑问:“贾先生呢?”

    “出去了。”张仪应一句,坐下,微微闭目。

    香女小声道:“贾先生该不会又把我们扔下不管了吧?”

    张仪没有睬她。

    香女斜他一眼,还要问话,后院响起贾舍人的马嘶声,扑哧笑道:“看我想哪儿去了?先生的车马还在后院里呢。”

    贾舍人一夜未归,翌日晨起,才从外面回来,身上酒气尚存,一见面就抱拳一叹:“唉,张子,实在对不住了,昨晚出去原是为了生意,不想遇到关中巨贾,强拉在下饮酒,在下贪吃几盏,竟就回不来了。”

    张仪抱拳还礼:“贾兄尽兴就好,在下道贺了。”

    “呵呵呵,”贾舍人笑出几声,“不瞒张子,这场酒不是白喝的。那巨贾甚是熟悉终南山,在下欲置奇货,没有他不成!真也凑巧,他今日就要进山,在下这得跟他走一遭去。”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只袋子,转对香女,“此番进山,不知多久才能回来,这是三十两足金,夫人暂先拿上。出门在外,不可无钱哪!”

    香女迟疑一下,扫张仪一眼,拱手谢道:“此番来秦,一路上吃用净是先生的,这么多钱,我们如何能拿?”

    贾舍人硬将钱袋塞到香女手中,笑道:“夫人不拿这钱,难道还想卖剑不成?”

    香女红了脸,收下钱袋,躬身谢过。

    贾舍人指指后院的车马对张仪道:“朋友来车接我,这车就留给张子了。无论何时烦闷,张子就带嫂夫人城外转转。”

    张仪谢过,送舍人出门。果有一辆大车候在门外。舍人上车,挥手作别。

    此后数日,张仪一直坐在厅里,怔怔地望着院中的那棵老槐树。当然,张仪并不知道这棵老树上曾经吊死过吴秦,更不知道苏秦当年曾经住在这个院里,也曾像他这样直面这棵老槐树发呆。

    香女有些着急。此前,无论是在越国,还是在楚国,张仪往往是人尚未到,全盘计划已盘算好了,脚一踏地,就付诸实施,不是找这个,就是寻那个,忙得不亦乐乎。此番入秦,香女觉得张仪似是变成了另一个人,无精打采,心情压抑,即使笑,也是强挤出来的,并非出自内在的喜悦。

    香女知他不愿入秦,但不清楚因由。此时,见他这般难受,香女想劝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劝起,灵机一动,扑哧笑道:“夫君,昨晚香女做了个梦,梦到会有一场奇遇。香女想,如果我们一直守在这个院里,奇遇何来?”

    张仪抬起头来,看她一眼,起身走出院子,寻到小二,要他备车,又让店家清算店钱,吩咐香女付钱。

    香女怔道:“夫君,晚上不回来吗?”

    张仪应道:“你不是梦到奇遇了吗?在下这就带你寻去。”

    香女晓得,一旦张仪做出决定,就是想明白了,遂付过店钱,跳上车子。

    张仪扬鞭催马,驰向东门。

    车辆出城,径投洛水方向。

    公子疾听闻张仪夫妇出城,原以为是去城外散闷,并未放在心上。当得知二人已经结清店钱,公子疾急了,一面派人尾随,通知边关拦人,一面进宫面奏秦公。

    听完公子疾的陈奏,惠文公淡淡一笑,转对内臣:“传旨边关,不必拦他。此人想去哪儿,就让他去哪儿好了!”

    内臣应过,转身走出。

    “君兄?”公子疾目瞪口呆。

    “瞧你急的。”惠文公瞄他一眼,扑哧笑道,“疾弟放心,你的这个宝贝疙瘩不会离开秦国半步。”

    见秦公如此笃定,公子疾越发不解:“为什么?”

    “因为他已无处可去了。”惠文公从几案上拿出棋局,缓缓摆开,“来来来,我们兄弟许久没有对弈了。”

    公子疾无心对弈,却也不敢抗旨,便硬着头皮随手应战,结果在一个时辰内连输两局。惠文公似是棋兴甚浓,不肯罢休,公子疾只好重开棋局。

    弈至中局,内臣禀道:“探马回来,果然不出君上所料,张仪夫妇并未前往函谷关,而是拐向洛水方向,应该是奔少梁去了。”

    听到“少梁”二字,公子疾恍然大悟,失声叫道:“他是去张邑??祭祖?”

    “呵呵呵,身子虽来,心却不服哟!”惠文公笑出几声,“不让他回去看看,如何能行?好了,疾弟,这下该上心了。若是再输,看寡人如何罚你!”

    公子疾呵呵笑了,不无叹服,两眼盯向棋局,有顷,胸有成竹:“君兄,这一局臣赢定了!”说着摸出一子,“啪”的一声落于枰上。

    “是寡人赢定了!”惠文公也摸出一子,捏在手中,冲公子疾诡秘一笑,“不过,寡人要想完胜,尚需疾弟帮忙,演出一场小戏。”

    “小戏?”公子疾急问,“什么小戏?”

    “呵呵呵,”惠文公“啪”地落下手中棋子,“戏份一到,你就晓得了。”

    张仪夫妇晓行夜宿,不急不慌,于第三日赶至少梁地界。

    一路上,张仪几乎无话。

    越接近张邑,张仪的心情越是沉闷,车速也越来越放缓。香女默默地坐在车中,看着沉重的夫君,心里如压一块石头。

    张邑到了。

    想到邑中早已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张仪长叹一声,驱车拐向野外,驰向祖坟。

    在祖坟的高坡下面,张仪停车,凝望香女,语气郑重:“夫人,我们到了。”

    结婚以来,这是张仪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尊称她夫人。

    香女先是一怔,继而泪出,看向他面对的方向,颤声:“夫君??”

    张仪指着前面的高坡:“夫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嗯。”香女似也明白过来,点头,“是我们的家。”

    “夫人说得是,”张仪流出泪来,哽咽,“这儿是我们的家。”伸手扶她下车,轻轻携住,“走吧,夫人,我们回家!”

    二人手挽手,一步一步地登上高坡。

    坡上郁郁葱葱。

    蓦然,张仪一把甩开香女,四顾墓园,目瞪口呆。

    整个墓区被人整修一新,周围砌起一圈矮墙,新种许多松柏,更有数百盆菊花,全是盆栽的野菊,摆放得整整齐齐,在这深秋的风里盛开,乍看起来,像是一个野菊园。

    更令张仪吃惊的是,每个坟头均立一块比人还高的墓碑,碑前各设一座用整块石头雕刻出来的祭坛,坛上摆着各色祭品和鲜花。

    天哪,连祖坟也让秦人占去了!

    张仪心里“轰”地一响,不顾一切地扑向父母合葬的坟头。

    张仪细审石碑,见碑文上刻的仍旧是他父母的名号。张仪急看其他碑文,每个碑上均是明白无误,即使是张伯坟头,也无一丝错漏。

    张仪蒙了,傻傻地站在那儿,忘记了祭拜,也忘记了香女。

    倒是香女明白过来,缓缓走到张仪身边,在他父母的坟前屈膝跪下,行叩拜大礼。

    张仪这也醒过神来,在香女身边跪下,共同拜过。

    “爹,娘,”礼毕,张仪喃声诉道,“仪儿不肖,浪荡多年,一无所成地返回家门,未能为先祖增光,为二老争气。仪儿唯一的成就,就是为张门带回一个媳妇。仪儿不肖,媳妇却是贤淑,今日上门拜望双亲,望父母大人在天之灵,佑她幸福!”

    香女这才明白,眼前这个坟头下面就是自己的公婆,泣道:“不肖媳妇公孙燕拜见公公、婆婆!”说毕连拜数拜,埋头于地,泣不成声。

    张仪陪香女悲泣一阵,带她逐个坟头祭拜,每拜一个,就向她讲述坟中人的故事。最后一个是张伯,张仪讲他如何为他们家效力,如何将他带大,又如何在他家横遭不幸时不离不弃,陪母亲而去。香女听得泪水涟涟,在他坟头又拜数拜,喃喃说道:“夫君,张伯一生,简直就跟荆叔一模一样。”

    “是的,”张仪点头说道,“张伯也好,荆兄也好,他们都是好人。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坏人,可好人更多??”

    张仪正自感慨,坡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有几人直奔上来。

    张仪扭头一看,惊得呆了,因为赶到眼前的不是别个,是小顺儿和小翠!

    他们身后跟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大的五六岁,小的两三岁。

    双方各怔一时,小顺儿、小翠儿总算醒过神来,跌跌撞撞地扑到跟前,跪地叩首,喜极而泣:“少主人!”两个孩子也跟上来,大的跪下,小的不知发生何事,许是吓傻了,“扑通”一声就地趴下,哇哇哭叫。

    张仪这也缓过神来,伸手拉起小顺儿和小翠儿:“真没想到会是你俩,快快快,快起来,本主子有话要问。”

    二人起来,小翠儿抱起正在哭的小孩子,一边唬他莫哭,一边拿眼打量香女。

    张仪急问小顺儿:“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何时回来的?”

    “回禀主人,”小顺儿细细禀道,“那日??那日离开前,张伯认下翠儿做女儿,成全了小人与翠儿的婚事。小人与翠儿无处可去,就到河东,寄住在张伯家里。不久前,吴少爷访到我们,接我们回来了。”

    “吴少爷?”张仪怔道,“哪个吴少爷?”

    “就是??就是那年来咱家跟主子比武的那个少梁阔少。主子,吴少爷眼下可真了不得,是少梁令呢!”

    张仪指着坟地:“这些都是吴少爷立的?”

    “是的。”小顺儿点头应道,“吴少爷不但整修了咱家祖坟,还将咱家的房产、地产悉数归还。那个霸占咱家财产的家伙,也让吴少爷治罪了。小人一家这阵儿就住在咱家原来的大院子里,为主人守着家业呢。方才小人听闻一辆车马直驰这儿,并说有二人下车,奔坟地来了。小人问过相貌,觉得像是主人,便急带翠儿与两个崽子赶来探看。”

    “呵呵呵,”张仪明白过来,长出一口气,“小顺儿、小翠儿,还有两个崽子,来来来,拜见你们的主母!”

    小顺儿、小翠儿忙拉两个孩子跪在地上,叩见香女。香女脸色绯红,急拉他们起来。一家人有说有笑地走下土坡,回到家中。

    小顺儿吩咐仆从杀猪宰羊,全家犹如过年一般。及至天黑,小翠儿早将他们的寝处准备妥当,张仪就如新婚一般,携香女之手步入新房。

    流浪多年,张仪第一次睡在自己家里,睡在自己从小睡大的榻上。这一夜,张仪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放松,睡得特别踏实,一波接一波的鼾声就如远处传来的滚雷一般,震得香女辗转反侧,无可奈何地坐在榻沿,望着张仪四肢展开,将偌大一张床榻几乎全部占去。

    是的,这是他的家,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在旁边守护的,是与他一起玩大、对他忠贞不贰、百依百顺的小顺儿。

    翌日晨起,张仪用过早膳,吩咐小顺儿:“备车,随少爷去一趟少梁!”

    小顺儿手指院门:“小人早备好了,主人请!”

    张仪走至院门,果见驷马之车已经备好。更称他心意的是,小顺儿竟又寻出当年他与吴少爷比试的那个石磙,将其显眼地竖在院中。

    张仪看到石磙,呵呵直乐,跨前一步,挽起袖子,两手扣牢磙子两端,大喝一声“起”,石磙已被他两手托起。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张仪托住石磙围车子转悠一圈,将之轻轻放在车上,拍拍手,对小顺儿笑道:“好小子,还是你想得周全!”

    小顺儿嘿嘿几声:“主子的心思,小人早就琢磨透了。”

    “好好好!去寻几个人来!”

    “好咧!”小顺儿应过,朝院中轻轻击掌,十几个彪形壮汉从旁边的厢房里鱼贯而出,齐齐站在张仪前面,哈腰候命。

    张仪扫他们一眼,满意地点点头,朗声喝道:“走,找那小子比试去!”

    张仪与小顺儿在这里惊惊乍乍,看得香女云里雾里,拉住翠儿问道:“翠儿,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翠儿扫他们一眼:“主母放心,他们是在玩儿戏哩。”

    “儿戏?”香女越发不解,大睁两眼望着翠儿。

    “都是些陈年往事,”翠儿笑笑,转对香女,“主母若是想听,奴婢这就说来。”

    香女自然想听张仪的旧事,急不可待:“快说。”

    翠儿拉上香女,赶往后花园,在那里细述张仪的旧事。

    院门外面,小顺儿早已放好乘石(垫脚石),张仪跳上去,小顺儿扬鞭催马,十几个壮汉小跑步跟在车后,一溜人众,不无招摇地直奔少梁。

    早有人报知少梁府,吴青亲率府中人众迎出城门数里,一见张仪这副架势,又看到车尾上摆着那只石磙,放声长笑:“哈哈哈哈,好你个张公子,都啥年月了,还记着那档子事儿!”

    张仪长揖:“当年之事,是在下失约!今日在下登门,一为失约向吴大人道歉,恳请吴大人责罚;二为履约,恳请吴大人赐教!”

    “呵呵呵,”吴青回揖一礼,笑道,“张子上门挑战,在下一定应战!只是??”边装模作样地环顾四周,边压低声音,“此处不是用武之地,且请张子随在下到府中小酌一爵,待酒足饭饱,在下寻出一处风水宝地,与张子一决胜负,如何?”

    张仪亦笑一声,抱拳道:“客随主便,在下谨听吴公子吩咐!”

    二人携手同车,来到少梁府中,摆上酒肴,畅叙别后遭遇。

    吴青将河西之战如何惨烈,河西魏民如何遭遇,自己如何揭竿而起,秦公如何明断是非、治理河西等事细述一遍,末了叹道:“唉,在下走到那一步,本是自绝活路,只图死个痛快,不料君上特赦在下,既往不咎不说,还将在下田产财物悉数归还,封在下做了少梁军尉,后又屡屡升迁,数千从属尽皆赦免,待以秦民。”稍顿,再次长叹,“唉,说实在的,在下初时死要面子,不肯做官,觉得有愧于魏室,后来想明白了,咱是臣民,无论谁做主子,臣民永远是臣民。谁让咱活命,咱就应该为谁卖命。至于天下是谁的,跟咱无关。再说,连公孙将军这样的大才,也都投秦了,咱还有何理由死撑面子?”

    “吴兄所言极是!”张仪点头应道,“在下一直认为秦人残暴,视其为仇,此番入秦,耳闻目睹,方得实情。在下此来,另有一事求问吴兄。”

    “张兄请讲。”

    “在下家财,是何时归还的?”

    吴青略一思忖,脱口说道:“张兄既问,在下也就如实说了。那年秦公特别颁诏大赦魏民,归还魏民一半财产。强占张兄家财的那个官大夫,却以张兄家中无人为由,拒不归还。两个月前,秦公不知何故,快马急诏在下,要在下迅速归还张兄的另一半家财,修缮祖坟、家庙。在下查问,方才得知崔姓官大夫抗法强霸之事,将之表奏君上,君上震怒,诏令削其职爵,依秦法腰斩于市,其族人尽数为奴。不瞒张兄,在下所做这些,不过是奉诏而已。”

    张仪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何事如此?”吴青不解地问。

    “不瞒吴兄,”张仪微微一笑,拱手说道,“在下此番回来,一是回家看看,二是觐见秦公。只是??在下与秦宫向无瓜葛,没个引荐,不知吴兄肯帮此忙否?”

    “当然可以。”吴青拍拍胸脯,慨然应下,略顿,压低声音,“看这情势,君上对张兄颇为器重。以张兄之才,若见秦公,必得大用。”

    张仪再次拱手:“在下谢了!”

    张仪在张邑逗留三日,与吴青一道前往咸阳,进宫谒见。

    惠文公闻张仪来,宣其书房觐见。听到脚步声,惠文公步出院门,降阶迎接。

    张仪、吴青就地叩见,惠文公也不说话,一手扶起一个,呵呵笑着挽起二人之手,走上台阶,步入客厅。

    惠文公在主位坐了,回头见张仪、吴青作势欲拜,忙摆手止住,指向两侧陪位:“坐坐坐,门外不是见过礼了吗?”

    张仪、吴青互望一眼,见惠文公如此随和,亦笑起来,各自坐下。

    惠文公见二人坐定,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有顷,呵呵笑道:“寡人听过你二人比试的事,怎么样,分出胜负了吗?”

    二人皆笑起来。

    吴青拱手道:“回禀君上,那是八年前的事,胜负早判了。”

    “哦?”惠文公大感兴趣,“你们谁胜谁负?”

    吴青嘿嘿一笑:“本是张子胜,臣耍滑,勉强扳成平手,实则负了。”

    “可寡人听说,”惠文公扫了二人一眼,“第一场平手,第二场张子赢,第三场是爱卿胜出,你二人理应战平才是,爱卿为何在此认输呢?”

    “君上有所不知,”吴青哂然又笑,“三场比试,两场是臣出题,占去先机自不去论,第三场比试是举石磙,那是臣练过八年的,胜之不武,是以认输。”

    “哦?”惠文公穷追究竟,“既有此说,爱卿当场为何不认输?”

    “这个,”吴青尴尬一笑,“当年臣少不更事,死撑面子,是以不肯认输。”

    惠文公哈哈大笑,看向张仪:“张子输得不冤,人家练过八年呀!”

    “呵呵呵,”张仪回个笑,“若是论冤,倒是吴兄冤了!”

    “哦?”惠文公来劲了,倾身过来,“张子说说看,吴青是怎么蒙冤的?”

    “第一场比试,吴青用的是箭,真功夫,仪用的是弹弓,小儿之戏,兵器上已逊一着。至于第二场,仪摆的是花架子,所斩的那只苍蝇屁股,是仆从事先备下的!”

    张仪道出这个底细,莫说是吴青,即使惠文公也是震骇,良久,爆出长笑:“哈哈哈哈??”手指张仪,“好你个张仪呀!”又冲张仪、吴青皆竖拇指,“嗯,二位爱卿都没做错,赛场上的事,不能认输!至于偷奸耍滑,有时也是必要的。当年寡人斗蛐蛐儿,每战必胜,除去实力,寡人也斗过曲曲肠子呢!”

    话至此处,惠文公似是忆起当年旧事,忍不住一番大笑,笑毕,信口谈起自己在宫中比赛时如何偷奸耍滑,击败诸公子的事。讲者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听者两眼发直,不敢相信那些事情竟然会是一国之君所为。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惠文公仍旧沉浸在当年的儿戏里,似乎忘记是在召见张仪,甚至完全忽视了张仪的存在,因为好一阵儿,他一眼也未看他,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吴青身上。

    张仪蒙了。

    此番觐见,他早已备好数套应对方案,包括如何解析天下大势,如何应对苏秦合纵,如何强大秦国国力,等等。然而,惠文公却在这个当儿兴致勃勃地大谈儿戏,倒是他始料未及的。好在他在鬼谷已经练就强大定力,心里纵使打鼓,面上却无丝毫表露,自始至终两眼微闭,似笑非笑地端坐于席,倾听二人笑谈儿戏之事。

    惠文公聊得正起劲,内臣禀报上大夫公子疾求见。

    惠文公喜道:“哦,是上大夫呀,宣他觐见!”

    公子疾叩见,行过三拜大礼,在吴青下首的陪席坐下。

    “上大夫来得正好,寡人正要为你引见一位贤才呢!”惠文公指向张仪,“这位就是河西士子张仪,吴青的旧时相识。寡人正与他们畅谈儿时之戏,真叫快意呀!”

    公子疾假作不识,上下打量张仪几眼,思忖有顷,挠挠头皮:“敢问张子,可是从赵国邯郸来?”

    张仪拱手揖道:“正是。”

    公子疾将他又是一番打量,再次问道:“再问张子,可曾去过相国府上?”

    张仪知他重提那日尴尬,脸色微红,点头道:“去过。”

    公子疾不再迟疑,接着问道:“在下回邯郸时,一路上前后相随的可是张子?”

    张仪再次点头:“正是。”

    “哎哟哟!”公子疾又惊又喜,连连拱手,“我们真是有缘人哪!”

    “哦?”惠文公假作不解,看看张仪,又看看公子疾,“你们两个??认识?”

    “回禀君上,”公子疾禀道,“臣此番使赵,在赵国苏相国的府上见过张子,返回时又与张子一路同行,只是??”略顿一下,“同行之际,张子换了衣饰,与在苏相国府上所见判若两人,臣虽觉得似曾相识,却是心里无底,未敢冒昧相认。”

    惠文公假作惊奇,盯住张仪:“如此说来,张子认识苏子了?”

    惠文公与公子疾演的这出戏显然是专门让张仪看的。惠文公这般刻意问及苏秦,是有意去揭张仪的伤疤。

    张仪闷头正想词儿搪塞,公子疾解围,接过话头:“回禀君上,张子与苏相国非但相识,还是同门师兄弟呢!”

    “哦?”惠文公显得越发惊诧,“张子竟与苏子是同门?”两眼紧盯张仪,似是不敢相信。

    张仪无法回避,硬着头皮点点头,嗯出一声。

    “呵呵呵呵,”惠文公连笑几声,“说来有趣,寡人与苏子也算相识一场了。前年他来咸阳,当街宣扬帝策,要寡人一统天下,寡人见他狂妄,没有用他。不想此人怀恨于心,前去燕、赵、韩、魏等国,弄出个合纵什么的,专与寡人作对。”说罢长叹一声,半是揶揄地摇头复笑,“唉,鬼谷弟子,得罪不起哟!”

    张仪听出弦外之音,心中咯噔一沉,正自寻思,公子疾拱手接道:“君上,据臣所知,张子与苏子大不一样!”

    “哦?”惠文公饶有兴趣地看向公子疾,“爱卿说说,怎么个不一样?”

    公子疾侃侃言道:“此番在赵,臣多次听闻苏子论辩,感觉他虽然健谈,却不免言过其实,文过饰非,空谈居多。张子虽然不善言辞,却能一语中的,求真务实。臣听闻楚国灭越,多半是张子之谋。”

    尽管此话不合实情,因为那日在相府里,张仪并没多说什么,但张仪听出公子疾是在想方设法为他解脱,面上虽无表现,心中却是感激。

    “嗯,爱卿所言,寡人也有耳闻。”惠文公点头,转向张仪,拱手,“张子光临偏僻,寡人未能郊迎,失礼之处,望张子宽谅。”

    张仪回揖:“仪落难而来,君上不弃,于仪已是大恩。仪家庙祖业,君上不废不说,且又特旨维护,更是隆恩浩荡,仪万死不足以报!”

    “呵呵呵,张子言重了!”惠文公笑道,“此事不屑提的。张子家住河西,当是寡人子民,张子祖业家庙,寡人自当维持。说到这里,张子此番回来,也算是回家了。张子是大才,寡人幸遇,这就起了贪心,有意请张子随侍左右,早晚指点寡人,还请张子不辞!”

    张仪拱手:“仪既为秦民,就是君上子民,君上但有驱使,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惠文公转对内臣,“拟旨,封河西郡少梁士子张仪为右庶长,随侍寡人。另赐咸阳城府宅一座,仆役三十人,金三百两,锦缎五十匹。”

    “臣领旨!”

    张仪显然没料到惠文公会当场封官,愣怔有顷,方才起身叩道:“臣谢君上隆恩!”

    “爱卿平身。”惠文公摆手让他起来,“张爱卿初来乍到,一路劳顿,可先将息数日,寡人另行讨教!”又转对公子疾,“这道旨就发给你了,张爱卿若是休息不好,寡人唯你是问!”

    公子疾拱手:“臣领旨!”

    张仪依旧寄宿于运来客栈苏秦住过的小院,贾舍人的房子吴青暂住了。

    翌日晨起,公子疾早早赶来,引张仪、香女和吴青前往验看惠文公赏赐的宅院。

    几辆车马左转右拐,停在一处高门大院前面。众人下车,一个负责交割房产的内吏早已候在府外,揖礼迎接。

    几人在内吏的导引下走入府门,但见深宅重舍,庭园山石,奇葩异草,无所不有。其中奢华,比楚国昭阳君的府宅有过之而无不及,看得吴青两眼发直,纵使香女,也大为震撼,樱口大张,倒吸一口冷气。

    张仪扭头望向公子疾:“上大夫,别不是弄错了吧?”

    “呵呵呵,”公子疾笑道,“是君上亲选的,错不了!”

    “君上亲选?”张仪越发惊讶,“君上赏赐,难道连房舍也要钦定?”

    “是啊是啊,”公子疾又是一笑,“君上就像一个大管家,凡有关切,事无巨细,必要亲自过问。顺便问一句,张子猜猜看,这处宅院是何来历?”

    “这要请教上大夫了。”

    “此宅就是咸阳城里赫赫有名的杜府。杜门累官七世,百年经营,多有积储,从栎阳迁来后,购下这块地皮,大兴土木,花下巨资将杜府建成咸阳城里为数不多的豪门大宅,其奢华远超太傅大人、大良造的府院。后来,杜挚及一批旧党受商君一案牵连,此宅被收归宫室。近几年来,不少人垂涎此宅,其中不乏国戚、公子,君上皆未准允。张子是后来居上了!”公子疾不无感慨道。

    “这般说来,在下受宠若惊呀。”张仪亦笑起来。

    几人在府中巡查一圈,公子疾吩咐宫吏将房契交给香女,又将君上所赐之物逐一交付,这才与吴青起身告辞。

    宫吏召集众仆役见过张仪、香女,吩咐他们各执差使去了。

    午后申时,宫中使人送来一个御制匾额,上写“右庶长府”。

    香女看一会儿匾额,小声念道:“右庶长府?”眉头微皱,看向张仪,“这名字怪怪的,是个什么官儿?”

    张仪笑道:“这是秦国官名。秦国变法之后,官爵分为二十级,从第十级左庶长开始,到第十八级大庶长,相当于卿。中间几级分别是,第十一级右庶长,第十二级左更,第十三级中更,第十四级右更,第十五级少良造,第十六级大良造,第十七级驷车庶长,都是卿位。卿下为士、大夫,共有十级,卿上为君为侯,共是两级,侯上才是公。”

    香女有些纳闷道:“照此说来,夫君的官阶并不大,何能住上这么好的府宅?”

    “夫人有所不知,”张仪又笑一声,“按照秦法,在下的官阶已不小了!秦国官爵合一,秦法规定只以军功晋阶,未建军功,除非君上特赐,不能晋阶,因而,迄今为止,卿以上的许多官爵皆是空的。公孙鞅初行变法时仅是左庶长,位居右庶长之下。后因变法有功,君上据功升他为大良造,位列第十六级。若不是河西和商於两战之功,公孙鞅是不能被封为商君的。在下初来乍到,尺寸之功未建,秦公即封右庶长,已是大用。至于这所房子,抑或另有蹊跷??”

    香女正要问他是何蹊跷,门人禀报有客求见。张仪初来乍到,并无熟人,不免纳闷,迎出一看,是贾舍人。

    张仪迎上前去,拱手揖道:“贾兄??”

    贾舍人拱手贺道:“嗬,几日不见,张子竟就发达了!”

    “什么发达?”张仪笑道,“易得之物,去得也快。”上前携住贾舍人,“贾兄,请!”

    二人走进府门,赏会儿院景,贾舍人拱手再贺:“张子有此晋升,可以一展拳脚了。”

    望着鳞次栉比的房舍和错落有致的景致,张仪油然叹道:“唉,若说起来,此番得意,皆是贾兄所赐啊!”

    “呵呵呵,”贾舍人笑道,“张子说笑了。这些全是秦公所赐,在下何敢居功?”

    “在下是真心的,贾兄不必过谦。”张仪真诚谢道,“若是没有贾兄,在下就不会前往邯郸,就不会横遭羞辱,就不会西进入秦,当然也就不会有此际遇。”提到邯郸,他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苏秦竖子,在下将他视作故知,可他??小人得志,竟然现出那般嘴脸,实让在下??”闷住话头,有顷,一拳擂在柳树上,“贾兄,你瞧好了!此人不是梦想合纵吗?在下定要让他看看,什么叫作梦想!”

    贾舍人慢慢敛起笑,望着张仪,发出一声长叹:“唉!”

    张仪盯住贾舍人:“贾兄为何兴叹?”

    “为苏子。”

    “为他?”张仪大怔,“此话从何说起?”

    “张子能有今日,若要感谢一人,就该是苏子。”

    “是该谢他!”张仪冷笑一声,不无怨毒道,“不过,在下不会一下子谢完,在下会慢慢去谢,一点点地去谢,先破去他的合纵,再逼他走投无路,生不如死,再后寻个机缘,当面致谢!”

    听到如此狠毒之语,贾舍人再出重重一叹,摇头。

    张仪怔了:“贾兄不会是说,在下不该如此待他吧?”

    “张子如何对待苏子,是张子之事。不过,张子若是愿意倾听,在下可以讲述一段旧事。”

    “贾兄请讲。”

    贾舍人在草地上坐下,将前尘往事,尤其是苏秦如何煞费苦心地逼他入秦等,从头至尾细述一遍,听得张仪呆若木鸡,愣怔半晌,方才如梦初醒,长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原来如此!”

    “唉,”贾舍人轻叹一声,“苏子哪里是想羞你啊?苏子忖知你在楚国或有尴尬,急使在下邀你至赵。苏子又忖知你此生矢志于一统之路,定然不会从他合纵,践行列国共治,而方今天下,能行一统的唯有秦国,张子却与秦国有隙,定然不肯入秦。苏子苦思无计,这才想到当众辱你,逼你入秦。羞辱张子那日,在下就在苏子府中。张子走后,苏子心疼如割,涕泗滂沱,那种悲伤,实让在下心酸。那夜,苏子一宵未睡,就在那听雨阁里,与在下从头忆起你们的旧事,点点滴滴,皆在他的心里。在下可以看出,在这世上,苏子若是只有一个知己,就一定是你张子。”

    张仪改坐为跪,埋头于地,泪水如雨水般流下,颤声悲泣:“苏兄??”

    贾舍人斜他一眼,接道:“临行之际,苏子再三叮嘱在下不可告诉张子。今见张子如此记恨苏子,在下心实不忍,这才托出实情。如今张子已经得意,在下俗务完结,也要归山了,此来就是向张子辞别的。”

    “归山?”张仪起初未听明白,继而一怔,再是一惊,忽地坐起,大睁两眼盯住贾舍人,“贾兄欲归何山?”

    “终南山。”

    “你不是刚从终南山里回来吗?”

    “那是骗你的。”贾舍人拱手,不无抱歉道,“对不住张子了。”

    一阵惊骇过后,张仪闭目思索,有顷,睁开眼睛,慨然叹道:“唉,想我张仪,自打娘胎里出来,从来都是下套子套人,套过苏秦,套过孙膑,套过庞涓,套过越王,套过楚王??在下自诩聪明,却不承想,一年之内,竟是连连中套啊!”

    “谁套谁并不重要,”贾舍人淡淡一笑,“张子是从鬼谷里出来的,该当明白这个。”

    听闻此话,猛又想到方才的“俗务完结”一语,张仪心头一震,紧盯舍人:“敢问贾兄,究竟何许人也?”

    贾舍人缓缓说道:“张子既问,在下不敢有瞒。在下是终南山寒泉子弟子,数年前奉家师之命,出山为秦公物色治国大才。今得张子,在下俗务已结,该当归山复命了。”

    “终南山寒泉子?”张仪喃喃重复一句,似在竭力回想这个名字。

    “是的。”贾舍人郑重说道,“家师与鬼谷先生为同门师兄弟,同师于师祖关尹子,张子尊师是在下师伯,我们师出同门!”

    与舍人相识数月,张仪始知是同门,免不得又是一番惊愕,慨叹良久,拱手:“云梦山鬼谷先生弟子张仪见过贾师兄。”

    贾舍人亦还一揖:“终南山寒泉先生弟子贾舍人见过张师弟。”

    所有烟云于片刻间消散。

    二人相视,拊掌大笑。

    贾舍人前脚刚走,少梁令吴青也来辞行。张仪托他捎信给小顺儿,要他安置好张邑事务,速来咸阳。

    数日之后,秦国大良造公孙衍使魏归来,未及回府,直接进宫向惠文公禀报苏秦成功合纵三晋之事。

    惠文公似已料到这一结局,淡淡问道:“苏子下一步是何打算?”

    “去齐国。”

    “齐国?”惠文公眉头紧皱,盯住公孙衍,“他该去楚国才是。”

    “待齐人入纵之后,他再去楚国。”

    惠文公倒吸一口气:“你是说,苏秦他要合纵六国,只与寡人为敌?”

    公孙衍点头。

    “他不是宣扬合纵三晋吗,何时改为合纵六国了?”

    “是赴魏之后才改的。这是合纵的软肋,臣正是由此击他,使魏国君臣皆不入纵。想是苏子意识到了,临时更改主张,提出六国纵亲,共制强秦。”

    “什么共制?他这是灭秦,灭寡人!”惠文公怒不可遏,震几喝道。

    “君上,”公孙衍小声禀道,“就臣所知,苏子似无此意。”

    “不是此意,”惠文公余怒未消,手按几案,“他是何意?”

    “临行之时,臣拜访苏子,与他恳谈。苏子坦言,合纵旨在建立一个诸侯相安、列国共生、天下共治的太平盛世。按照苏子设想:六国有秦可合纵,六国合纵可无争;六国无争,中原可安;中原安定,秦亦不敢动,天下可无争矣。天下皆无争执,诸侯就可平心静气地坐下来,求同存异,寻求共和、共治之道,复归周初周、召二公时的共和盛世。”

    惠文公连说数声“迂腐”,从席上跳起,在厅中急踱几个来回,陡然住脚,大声叫道:“来人!”

    内臣急进:“臣在!”

    “速召公子疾、司马错、甘茂入宫议事!”

    内臣应过一声,正欲退出,惠文公又补一句:“嗯,还有,叫公叔和右庶长也来!”

    内臣退出。

    公孙衍略略一怔,小声问道:“请问君上,谁是右庶长?”

    “张仪,爱卿知道他的。”

    “张仪?”公孙衍震惊,“他不是在楚国吗?”

    “这辰光在咸阳。”惠文公应过一句,在主席坐下,两眼微闭,开始冥思。

    公孙衍不好再问,也不敢说走,遂正正衣襟,缓缓闭目。

    不消半个时辰,公子疾、司马错、甘茂、张仪诸人紧急赶至,唯有前太傅嬴虔腿脚不便,尚在途中。

    内臣吩咐诸人在偏殿暂候,亲至宫门迎到嬴虔,方才入殿禀道:“君上,老太傅及诸位大人已至,在门外候见。”

    惠文公的怒气已经缓和,脸色复归平静,淡淡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老太傅打头,诸人鱼贯而入,分别见礼。

    惠文公微笑起身,搀起嬴虔,扶至自己身边坐下,又指着其他席位对诸人道:“坐坐坐!”转对内臣,“上茶!”

    内臣击掌,旁边转出宫女,分别斟过茶水,躬身退去。

    “公叔,诸位爱卿,”惠文公端过茶水,轻啜一口,缓缓说道,“方才,公孙爱卿使魏归来,禀说魏国已入纵亲,苏秦已将三晋和燕国合为一体。公孙爱卿还说,苏秦仍不罢休,打算前去齐、楚,欲使山东六国纵亲,共制秦国。”顿住话头,再啜一口。

    显然,这是一个超大变故,除公孙衍之外,诸臣皆是一震,面面相觑。

    惠文公扫视众臣一眼,神色渐渐严峻:“三晋合纵,已无秦矣,何况是六国?诸位爱卿,眼下大秦已到生死存亡之秋,寡人急召诸位来,是想请大家议个对策。”

    许久,谁也没有开口,场面死一般静寂。

    “公叔,”惠文公转向嬴虔,“您老见多识广,可有妙策?”

    自下野之后,秦公很少向他咨询朝政,嬴虔也很少关注朝事。此时见召,且又第一个被问,嬴虔显得颇为局促,两手互搓一阵,口中方才挤出一字:“打!”

    众人皆笑起来。

    惠文公却没有笑,一本正经地望着他:“请问公叔,打谁?打哪儿?”

    “打赵人!打晋阳!”

    惠文公垂头,陷入沉思,有顷,抬头望着众臣:“数月前寡人传檄伐赵,算是虚晃一枪。公叔之意是来实的,诸位意下如何?”

    “臣赞同!”司马错接道,“赵人首倡合纵,就该付出代价!臣愿领军令状,不得晋阳,誓不回师!”

    惠文公瞥向张仪,见他闭目端坐,嘴角似笑非笑,如泥塑一般,心里已知端底,却不问他,目光扫向公孙衍、公子疾和甘茂:“公叔、司马爱卿皆欲伐赵,你们可有异议?”

    甘茂迟疑一下,缓缓说道:“臣以为,若是伐赵晋阳,莫如伐韩宜阳。”

    惠文公心里一动,倾身问道:“哦,你说说清楚!”

    “赵之晋阳四周无山可倚,无险可守,赵人是以高墙深沟,储粮殖民,防备甚严,我无机可乘,屡攻不下。反观宜阳,周围尽是高山险川,韩人自然防备松懈,我有机可乘,若是突袭,或有胜算。再说??”甘茂故意顿住,目视惠文公。

    “说下去!”惠文公盯住他。

    “晋阳地方贫瘠,占之无益。近年来,铜不如铁,宜阳素有铁都之称,我若得之,不知可省多少费用!”

    “臣赞同左更所言。”公孙衍接道,“从大梁回来,臣一路上都在思索此事。合纵虽从赵始,赵却是块硬骨头,啃之不易。魏有庞涓、惠施、朱威等人,眼下亦不宜图。三晋之中,唯有韩国有机可乘。申不害早死,韩侯年事渐高,力不从心。韩室几个公子,皆是平庸,苏秦合纵,韩侯积极响应,盖因于此。魏、韩素来不和,我若伐宜阳,魏或不动。赵人远离宜阳,爱莫能助。我若得宜阳,即可以此要挟韩侯,逼韩侯退纵。只要韩人退纵,苏秦合纵之谋不攻自破。”

    “嗯,爱卿看得又远一步。”惠文公点头赞许,“得点碎铁是顾眼前,破除合纵才是长远!不过,正如甘爱卿所言,宜阳虽说可伐,但其周围尽是高山险川,更有魏人占据陕、焦、曲沃等邑,我无路可借,如何伐之?”

    “君上放心,”公孙衍似已胸有成竹,“臣早已琢磨此事。在魏之时,臣访过函崤谷地,从当地猎户口中得知,函谷关东十数里,溯潐水而上,越马首山,可入洛水谷地。此番回来,臣亲去察过,的确可行。另从华山东侧南下,越夸父山、阳华山等,亦可经由洛水谷地,进攻宜阳。”

    “大良造所言不错,”司马错接道,“夸父山虽然路远,却可走马。不过,这是险路,韩人早有觉察,设有关卡。若是由此进军,只要韩人稍有防备,就会陷入绝地。”

    惠文公心头一震,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可曾考虑过这个?”

    “考虑过。”公孙衍点头,“用兵在奇,在诡,在突然。韩人若有防备,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我们准备不周,用兵不奇。”

    惠文公闭目思忖,有顷,再次抬头,目光扫向张仪,见他依旧闭目端坐,唯一的不同是,嘴角已不再是似笑非笑,而是带有明显的哂笑。

    惠文公微微抱拳,倾身问道:“右庶长意下如何?”

    众臣皆将目光投向张仪。

    这几日里,张仪赴秦并官拜右庶长的事已如风儿般传遍咸阳,但因张仪从未上朝,即使司马错、公孙衍、嬴虔三人,也是第一次见他,目光里充满好奇。

    张仪睁开眼睛,朝惠文公拱手:“君上是问征伐,还是应对合纵?”

    惠文公惊道:“两者可有差别?”

    “当然。”张仪应道,“若问征伐,臣初来乍到,不明情势,不敢妄言。”

    “如此说来,爱卿已有妙策应对合纵了?”惠文公面现喜色,倾身急问。

    张仪摇头:“妙策没有。”

    “那??爱卿可有对策?”

    “臣正在考虑。”

    张仪绕来绕去,等于说了一堆废话。众臣大失所望,可也觉得好玩,皆笑起来。

    此时显然不宜说笑,惠文公咳嗽一声,坐直身子,扫视众臣一眼:“诸位爱卿,今日暂先议至此处,至于是伐赵还是伐韩,待寡人斟酌之后,再与诸位详议。”

    众臣尽皆告退。

    张仪本以善言闻名,今日却在如此高规格的会议上三缄其口,实出众人意料。出宫门之后,几乎没有人搭理张仪,张仪也未理睬他们,各自乘车回府。

    是夜黄昏时分,张仪府前驰来一队宫卫。

    张仪闻报,未及出迎,秦公已经健步走进,众卫士亦如竖枪一般站满庭院。

    张仪叩见。

    惠文公扶起他,分君臣坐了,笑道:“爱卿乔迁,寡人早该上门燎灶,可总有杂务缠身。这辰光稍稍得闲,寡人想起此事,问过内宰,说是燎灶吉日,这就赶来了。”

    燎灶也叫祭灶神,是秦地风俗。凡是乔迁新居,总有亲朋好友上门贺喜,各带胙肉、咸鱼等食品,涮锅试灶,大摆宴席。河西本是秦地,张仪又在河西长大,自知这个习俗,遂拱手谢道:“能有君上为臣燎灶,灶神也当知足了。”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灶神可是得罪不起哟!”又转对内臣,“献胙肉。”

    内臣摆手,几人抬过几个食箩,里面盛满胙肉、美酒等各色食物。

    内臣让张仪验过,吩咐仆从抬下,然后与香女、宫中御厨来到厨房,祭祀灶神,准备酒肴。不消一刻,御厨将早已备好的菜肴重新热过,温好酒,内臣吩咐端上,摆满厅堂。

    惠文公指着肚子:“寡人既来燎灶,自是腾出空了的。听闻爱卿海量,我们君臣不醉不休。”

    内臣挥退仆从,亲自斟酒。

    酒过数巡,惠文公似是上了兴致,吩咐将爵换成大碗,连饮数碗,推碗说道:“爱卿果有雅量,连喝这么多,竟如没事人一般。倒是寡人,有点晕了。”

    张仪放碗应道:“君上晕亦不晕,臣不晕亦晕。”

    惠文公脱口赞道:“好言辞!”思忖有顷,越加赞赏,连连点头,“听人说,美酒能醒神,喝到佳处,心里就如明镜一般。爱卿说出此话,看来是喝到佳处了。”

    张仪顺口接道:“君上圣断,臣的确是喝到佳处了。”

    “呵呵呵,”惠文公笑出几声,“爱卿既然喝到佳处,白日所虑之事,当也虑好了。”

    “回禀君上,臣已虑好。”

    “好!寡人这也刚好喝到佳处,正可一听。”

    “臣想到一个口诀,或可应对合纵。”

    “是何口诀?”

    张仪微闭双眼,似在背书:“连横强秦,正名拓土,声东击西,远交近攻。”

    惠文公沉思有顷,抬头问道:“这口诀有些艰涩,寡人愚痴,望爱卿详解。”

    张仪睁眼:“敢问君上何处不明?”

    “爱卿这第一句是纲,后三句是目。苏秦合纵,爱卿应以连横,当是妙对。强秦既是根本,也是寡人意志所在。后面三句,从理上来讲,寡人也还明白,只是具体实施,寡人尚未想通,请爱卿教寡人。”

    “君上过谦了。”张仪拱手应道,“臣以为,所谓正名,就是南面称孤。自孟津之会后,局势大变,天下进入并王时代。眼下山东列国,宋、中山凑趣不提,单说六个大国,魏、楚、齐三国皆已是王,苏秦合纵若成,必将是六国相王。山东六国相王,秦仍为公国,在名分上会逊人一头,虽得道义,却失气势。”

    “拓土呢?六国若是纷争,寡人或可乱中取利,有所蚕食。六国若是纵成,牵一发而动全身,叫寡人如何拓土?”

    “蚕食不成,可以鲸吞。”

    “鲸吞?”惠文公大睁两眼,紧盯张仪,身子微微前倾,“鲸吞何处?”

    “巴、蜀。”

    惠文公长吸一口气,再次闭目。

    “君上,”张仪缓缓说道,“方今天下,堪与君上争锋的,不是三晋,不是燕国,而是齐、楚。齐远隔三晋,鞭长莫及,不为眼下急务。楚却不同。楚已得吴、越,下一步必图巴、蜀。巴、蜀方圆不下两千里,物产丰饶,民众数十万,风俗纯朴,毫不逊色于吴、越。巴、蜀为楚上水,得巴、蜀则得楚,得楚则得天下。再说,这块肥肉,君上若不图之,亦必为楚所得。楚国原本广大,已得吴越,若是再得巴、蜀,君上莫说是出关争雄,即使想偏安关中,恐怕亦不可得。”

    “嗯,”惠文公点头,“这当是爱卿口诀中的击西了。声东呢?”

    “攻韩。”

    “攻韩?”惠文公先是一怔,继而连连点头,“嗯,爱卿妙计!还有最后一句,远交近攻,爱卿可有解释?”

    “远交燕国以制齐,近攻三晋得实利。不过,臣以为,此是后话。当务之急是声东击西,抢占巴、蜀。”

    惠文公凝视张仪,赞道:“张子给出的四句口诀,高屋建瓴,切实可行,甚合寡人心意。正名一事,苏子也曾提过,让寡人否决了。张子今日复提,可见英雄所见略同。不过,此事甚大,尚容寡人斟酌。远交燕国,寡人原曾有过考虑。寡人长女行将成人,寡人有意在其及笄礼后,嫁给燕国太子,缔结姻亲。近闻燕国太子心术不正,寡人有些犹疑,经张子这么一说,此事可以定下。至于西图巴、蜀,寡人存心久矣。眼下机缘已至,可以考虑。巴、蜀内情,司马错清楚,我们大可听听他是如何说的。”转对内臣,“召司马错,让他速来右庶长府,有酒吃。”

    内臣应过,匆匆去了。

    惠文公当场拍板,又如此明断,显然早有所谋,且其谋与自己所想完全吻合。张仪甚为叹服,起身叩道:“君上真乃贤君矣,张仪赴秦迟了!”

    “呵呵呵,”惠文公连笑数声,起身扶起他,“能得贤臣,方是贤君。诗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张子之才,寡人心仪已久,今日天遂我愿,快矣哉!来来来,趁司马爱卿未至,我们再喝几碗!”

    二人又饮一时,司马错赶至。

    听说征蜀,司马错眉开眼笑,搓手呵呵傻笑几声:“臣早就候着这一日哩。君上,得蜀则得楚,得楚则得天下!”

    “司马爱卿,”惠文公笑道,“你这两句,前面一句等于没说,后面一句,张爱卿方才已经说过了,你是温剩饭。”

    “哦?”司马错吃一大惊,转望张仪,“这么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这一句话,方才君上也说过了。”张仪接道。

    “好好好,”司马错又是一怔,“在下什么也不说了!”顺手端过一碗酒,咕噜咕噜一气饮下,逗得在场诸人皆笑起来。

    司马错喝完,拿过酒坛又要倒酒,惠文公笑道:“司马爱卿,你要闭口不说,我们可就听不成故事了。”

    “什么故事?”

    “巴、蜀呀!听说那儿风光无限,别有洞天,我们都想听听呢!”

    司马错嘿嘿笑起来:“说起巴、蜀,臣就不温剩饭了!”

    大家皆笑起来,一边喝酒,一边细听司马错讲述巴、蜀情势,尤其讲了近年在巴、蜀、苴、楚之间的利害、矛盾和冲突。

    三人聊到天色大亮,雄鸡啼晓,秦公显然累了,打个哈欠,缓缓说道:“两位爱卿,眼下巴、蜀内争,均向寡人求助,倒是天赐良机。征伐巴、蜀一事,就这么定下。至于如何征伐,就由两位爱卿谋议,拟出一个万全之策,奏报寡人。此事务要绝密,万不可走漏风声。待会儿上朝,我们只议征伐宜阳。”

    二人齐叩:“臣领旨!”

    当日上朝,惠文公果然与众臣廷议伐韩,当廷决断,封公孙衍为主将,甘茂为副将,兴兵十万征伐宜阳。由于宜阳是山地,惠文公同时诏令三军演习山地战,同时要公孙衍再拟一篇伐韩檄文,传檄列国。

    惠文公的决断让公孙衍大惑不解。伐韩宜阳,重在奇兵天降,一定要不宣而战。惠文公要求传檄列国,就等于是公开宣布不伐。再说,用甘茂做副将也让他不解。虽说甘茂因生铁贸易而熟知宜阳,但这绝不能构成他做副将的理由。甘茂一直掌管府库,不熟悉三军,如何能做副将?征伐宜阳绝不能离开司马错!

    然而,君上诏命,又不敢不从。公孙衍闷闷回至府中,闭门苦思一日,仍旧吃不透秦公真意。

    翌日晨起,甘茂求见。

    甘茂与库房、辎重连打数年交道,正自憋屈时得任副将,可谓是志得意满,心花怒放,受命后一宵未睡,彻夜赶出一个伐韩方略,早晨起来,即向主将公孙衍禀报。

    公孙衍心中狐疑,却也不敢轻言,尤其是不能对甘茂轻言。甘茂倘若得知君上并不伐韩,必心灰意冷,从而动摇军心,有拂上意。思忖有顷,公孙衍打定主意,不露声色地将他的方案仔细审过,提出几处修改建议,连同自己昨夜拟好的檄文一道,报奏惠文公。

    惠文公果是草草阅过,未加详审,当即旨令传檄列国,准备辎重,加紧练兵。

    公孙衍心如明镜,回府后不及多想,顺手交由甘茂执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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