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宫位于临淄之内,宫城西门之外,与宫城仅一墙之隔,有专用的林荫道与宫城相通。齐王只要走出西门,就可直达稷宫。西门亦称稷门,稷宫位于稷门之外,因而亦称稷下。

    稷宫占地数千亩,起自西门,延至南门,绵延数里,被纵横阡陌、花园草坪、荷塘鱼池等切割成许多方块,每个方块构成一个院落,院中亭台楼阁栉比鳞次,果木花卉相映成趣,远远望去,宛若一个巨大的后花园。

    凡是投奔稷下的士子,只要学有所长,皆有所居,亦皆有所养。稷宫以学问为上,若是学问得到众士子的认可,即可由祭酒推荐,通过学宫令转奏齐宫,由齐王诏命为稷下先生。无论何人,只要被聘为稷下先生,就可在稷宫分到一座院落,得到朝中大夫的薪俸,开宗立派,择徒授艺。

    稷宫中心是一处大宅院,坐北面南稍偏,由祭酒居住。院门前面是一个方形广场,铺满砖石,周边大树参天,树下草坪连绵,最多可容数千人。凡大型论坛,即在此场举办。

    申时,待苏秦一行赶到,丧礼已经就绪,行将开始,广场上一片静穆。正对院门处,摆着彭祭酒的楠木棺材,漆得乌黑油亮,棺头上是个巨大的“奠”字,奠字之上是“一代宗师”四字,皆是齐王亲题。棺木前面由木板新搭一个论坛,高约三尺,上面铺一层黑色麻毯。论坛两侧,摆着数十花圈,显然是朝中诸臣及稷宫诸先生送的。

    砖地上铺一层席子,席上站着稷下士子,皆着麻服。众士子分成若干队,每队前面突兀一人,无不气宇轩昂,表情静穆。无须再问,他们皆是稷下先生。身后之人,是其门下弟子。新来士子、未及拜师或不愿拜师者,则分站两侧,自成纵队。广场中央空出约一大步宽的空地,可站两行,显然是留给苏秦他们的。

    果然,苏秦一行一到,就有人导引他们步入这块空场。苏秦打头,后面依序站着公子卬、公子章、公子哙、楼缓,再后面是飞刀邹等随行诸人,在各自席位前面站定。

    看到客人皆到,主持丧礼的田婴在一声锣响之后步入论坛,朝棺材及众士子各鞠一躬,声音略显沙哑:“诸位先生,诸位嘉宾,诸位士子,辛丑日子时三刻,一代宗师、稷下祭酒彭蒙先生乘鹤仙去。今日申时,我们齐集此处,深切哀悼先生,缅怀先生!”顿了一下,咳嗽一声,扫视众人一眼,“诸位朋友,祭礼开始,向彭先生的英灵叩拜!”说毕转过身去,在坛上跪下,朝棺材行祭拜大礼。

    场上千人皆屈膝而跪,行祭拜大礼。与此同时,跪在棺材两侧的乐手奏起哀乐。

    有顷,哀乐停止。

    田婴转过身子,泪水流出,声音哽咽:“诸位朋友,彭先生仙去,王上哀伤,休朝七日,更在宫中布设灵堂,日夜为先生守灵。彭先生一生,治学严谨,为人正直,自入稷下后,即将余生献予稷下,致力于学术,首倡稷下论坛,鼓励百家争鸣,使稷下学风昌盛,领袖天下学问。为缅怀先生伟绩,承继先生遗愿,我王颁布诏书,在先生英灵之前设立论坛,以学术争鸣为先生送行。”说完伸袖抹去泪水,从袖中摸出诏书,站起身子,朗声宣读。

    田婴读毕,在场士子无不以袖拭泪,哽咽四起。

    田婴听凭大家哽咽一阵,朝众人微微抬手,礼让道:“论坛开始,诸位请坐!”

    众人原本跪着,此时也就顺势席地而坐。

    田婴见大家均已坐好,接道:“诸位朋友,但凡稷宫正式论坛,皆由祭酒主持。今日论坛,是为彭祭酒送行,在下学识浅薄,不敢僭越,特奉王上恩旨,请回彭祭酒的生前好友、闻名天下的学界泰斗暂代祭酒之职,主持今日论坛。”说着转过身去,朗声叫道,“有请新祭酒!”

    话音落处,棺材后面转出一个光头。

    见是滑稽游士淳于髡,众人无不惊喜。有人早就猜出是他,此时看到光头,不免得意,朝左右连连点头。

    淳于髡并不着急上坛,而是径直转至棺材前面,既不叩拜,也不揖礼,只伸开两手在写着“奠”字的棺材板上“啪啪啪”连拍三下,大声叫道:“老蒙子,莫要睡了!坐起来,支起耳朵,在下为你主持论坛,你可要听得仔细些!若是有人论得好,你就拍拍巴掌;若是有人论得不好,你就放个响屁;若是有人论得既不好,也不差,你就合上眼皮,让他说去!”

    在如此静穆的场合下,淳于髡陡然间晃着个光头如此说话,众人皆是一惊:欲待发笑,似觉不妥;欲待不笑,实在难忍。

    场上现出难言的尴尬。

    淳于髡又敲又拍,闹腾一阵,这才附耳于棺木上,煞有介事地聆听一时,皱眉摇头:“这个老蒙子,睡得像个死人,看我拿锤子敲他!”说着眼珠子四下一转,瞄见旁边有一盖棺敲钉用的锤子,遂朝手心不无夸张地呸呸连吐几口唾沫,拿过锤子,在棺材板上连敲数下,侧耳又听,有顷,不无惊喜地转过身来,左右晃动光头,乐道,“呵呵呵,你个老东西,这下睡不成了,总算爬起来了!”说着将锤子丢在一边,朝身上拍了几拍,走入论坛。

    这一连串举止简直就像是在表演一场滑稽戏,众人再也忍俊不禁,不知是谁率先笑出声来,继而是哄堂大笑,有人更是涕泪滂沱,拿袖子抹眼。即使田婴,也忍禁不住,破涕为笑。场上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苏秦陡然明白了淳于髡的用意,不无佩服地连连点头。是的,举办如此规模的辩论,场上气氛凝滞如是,沉闷如是,谁能畅言?众人皆不畅言,何来争鸣?齐威王和田婴百密而一疏,而这一疏此时让淳于髡天衣无缝地补上了。久闻淳于髡多智,今日见之,方信传言不虚。

    淳于髡乐呵呵地走到场上,朝众人鞠躬一圈,拱手致礼,指着田婴继续调侃:“老朽正在邯郸逍遥自在,突然接到上大夫急函,说是老蒙子有事,约老朽速来。老朽以为有何好事,乘了驷马之车,紧赶慢赶,原本三个月的途程,二十日就赶到了??”

    从邯郸赶至临淄,驷马之车走二十日如同蜗牛,淳于髡却计划走三个月,且讲得一本正经,众人再笑起来。

    淳于髡被打断,只好停顿一下,见笑声住了,才又接道:“老朽来了,老蒙子却睡去了。你们说说,老朽与他,好歹也有十年未见,老朽好不容易奔他来了,老蒙子倒好,撒手睡去了!老朽难受几日,后来也想明白了。人这一生,早睡晚睡,长睡短睡,好睡赖睡,都是个睡,老蒙子玩得困了,先自睡去,无可厚非。这样一想,心里也就不难受了,只是多少觉得,老蒙子这样做,不够仗义。老友来看他,纵使要睡觉,至少也得打声招呼才是!”

    淳于髡说出这几句,既情真意切,又透彻脱俗,真正显出了他的功力。在场诸人无不敬佩,即使公子卬,也是服了,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不住点头。

    淳于髡看到全场静寂,所有眼睛无不盯视他,光脑袋又是一晃,转过话锋:“齐王舍不得老蒙子,甚想留住他,陡发奇想,举办这个论坛,并要老朽主持。老朽嘴碎,又受不得约束,本欲婉拒,可想起老蒙子,只好应下了。老朽从未主持过论坛,不过,老朽在想,顾名思义,论坛贵在论字,论字贵在争吵。老蒙子不说争吵,说是争鸣。鸣字就是鸟叫,这个字用得妙。一只鸟叫,叫鸣,众鸟凑到一起叫,叫争鸣。就冲这个鸣字,我就服了老蒙子。诸位嘉宾,诸位鸟友,此时此刻,大家齐聚此地,在老蒙子跟前争鸣,老朽别无所请,只请大家抻长脖子,亮开喉咙,直抒胸臆,鸣所欲鸣。鸣得好,鸣得响,鸣得让人服气,就是雄的。反过来,鸣得不够响,不够好,让人不服气,就是雌的??”

    “雌”字刚一落下,全场再笑起来,响起掌声。

    淳于髡打了个手势,众人止住笑,听他继续说道:“在下又想,既是争鸣,就得有个主题,不然东家说驴,西家说马,扯不到一块。这场论辩是送老蒙子的。老蒙子一生,为学为人,皆以天下为己任。老朽既为主持,也就独断一次,为今日之辩确定一个主题:天下治、乱!”

    场上又起一阵掌声。

    “古今天下,不治则乱,因乱而治。不过,”淳于髡再次晃晃光脑袋,转过话锋,“老朽所好,不在天下治乱,只在率性逍遥。今日强论治乱,颇是难为。所幸天无绝人之路,老朽正自发愁,忽然看到一人。此人也以天下为己任,有点像老蒙子。不同的是,此人不仅鼓噪呐喊,更在身体力行,这点胜老蒙子远矣。老朽兴甚至哉,诚意让贤,隆重荐他登坛主论!诸位有何能耐,尽可与他争个雄雌!但待雄雌定下,老朽既是祭酒,就得请酒一场,不过,老朽只请雄的,不请雌的。酒是百年老陈,可飘香十里,是老朽特意从燕国带过来的!”

    淳于髡嬉笑调侃,一波三折,众人一边大笑,一边将眼珠子四下乱转,不知他要荐的是何方高人。

    淳于髡重重咳嗽一声,步下论坛,径直走向人群,在苏秦面前站定,朝他深鞠一躬:“老朽淳于髡见过四国特使苏秦先生!”

    所有人皆吃一惊,所有目光齐向苏秦射来。

    由于这日皆穿麻服,苏秦诸人又面生,众人均未看出来者是谁,只是从最后入场及在场心预留空位等迹象推知其身份显赫,万未料到他们竟是四国合纵特使,且领头之人,更是遐迩闻名的苏秦。

    对于淳于髡的突然发招,苏秦似是早有所料,起身回一大躬:“晚生见过淳于前辈!”

    淳于髡拱手:“老朽唐突,有请苏子登台赐教!”

    苏秦回揖:“前辈抬爱,晚生恭敬不如从命!”

    “呵呵呵呵,”淳于髡伸手携住苏秦,“苏子,坛中请!”

    苏秦也不推辞,跟随淳于髡走至坛上。

    场上再起一阵掌声。

    掌声过后,淳于髡指指台子,笑道:“此台只能站一人,苏子上来,老朽就得下去了。”

    不及苏秦答话,淳于髡已自转身走至台边,挽了田婴的手,走至众士子前面,在预先留好的席位上坐下。

    苏秦恭送他们坐定,方才转身,朝棺材连拜三拜,起身再朝众人深鞠一躬,朗声说道:“洛阳士子苏秦见过诸位先生、诸位学子!”略顿一下,清清嗓子,“在下一直希冀先生教诲。此番赴齐,在下本欲登门讨教,先生却先一步乘鹤而去,实令在下感怀。在下此来,一意只为送行先生,却蒙淳于前辈抬爱,要在下登坛主论。在座诸子皆是大方之家,尤其是淳于子前辈,更是学界泰斗,在下才疏学浅,本不敢卖弄,但在彭先生英灵面前,在下也不敢轻辞。在下进退不得,只好勉为其难,班门弄斧,在此献丑了!”

    开场白还算得体。所有目光尽皆盯在苏秦身上。

    “诸位先生,”苏秦陡然转过话锋,“诚如淳于子前辈所述,一年多来,在下致力于合纵,天下为此沸沸扬扬,多有杂议。今日既议天下治乱,在下就想趁此良机,表白几句。一来明晰心迹,求教于在座方家;二来诉于先生英灵,求先生护佑!”

    场上死一般静寂。

    “诸位先生,”苏秦扫视众人一眼,朗声接道,“天下合纵绝对不是在下一时之心血来潮,而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诸位会问,天下大势所趋何处?在下只有一个答复—天下大同。那么,天下如何方能走向大同呢?在下以为,只有两途:一是天下归一,大道一统;二是列国共治,求同存异,共和共生。若使天下归一,只有强强相并,灭国绝祠,推行帝制。在下前年赴秦,即张此说,想必诸位也都听说了。若使列国共治,天下共和,唯有合纵一途。”

    接下来,苏秦详论合纵,从缘起到理念再到过程,讲他如何说秦遇挫,如何以锥刺股,更是声情并茂地讲述了琴师的故事。稷下士子衣食无忧,坐而论道者居多,何曾有过如此经历,因而人人揪心,个个唏嘘。

    苏秦独论一个时辰,这才收住话头,抱拳说道:“在下胡说这些,贻笑于大方之家了!诸位中无论有谁不耻下问,欲与苏秦就天下纵亲、王霸治乱等切磋学艺,苏秦愿意受教!”说毕微微一笑,目光再次扫向场上诸人。

    在稷下,似此重大的论辩场合往往是各宗各派彰显实力的机会,因而各门无不铆足了劲,欲在论坛一展身手,吸引更多的门徒,不料凭空杀出淳于髡和苏秦,几乎将彩头全都夺去了。

    然而,此时见问,众人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踊跃而出。这是因为,在场士子虽然逾千,却多是各门弟子。先生不言,弟子不敢出头。而排在前面的十几位先生,也不敢轻启战端,因为此番论辩实在重大,万一落败,在稷下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再说,苏秦能言善辩,名扬列国,此时更身兼四国特使,气势如虹。淳于髡走遍天下,智慧过人,此时又是新任祭酒,在这样的前辈大师面前逞舌,言语更得掂量。

    苏秦见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出头,便抱拳笑道:“诸位先生,苏秦恭候了!”

    话音刚落,果有一人忽地站起,前进几步,在台前站定,拱手揖道:“既论天下,在下齐人邹衍,欲就天下求问苏子。”

    苏秦拱手复礼:“邹子请讲。”

    “不知何为天下,何谈天下治乱?在下请问苏子,何为天下?”邹衍问毕,挑战似的望着苏秦。

    邹衍年不足三十,精演易学,近年来致力于四极八荒、阴阳五行研究,颇有心得,论辩中言辞犀利,海阔天空,在稷下被人戏称“谈天衍”。邹衍刚来不久,因学有专攻而得彭蒙赏识,年前被破格聘为稷下先生,只是所论过奇,门下仅有三名弟子。今逢良机,邹衍自是不愿错失,故而先行发难。

    苏秦拱手答道:“天下者,顾名思义,地之上,天之下也。在下以为,凡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六合所包,阴阳所化,雨露所濡,道德所扶,皆可称为天下。”

    “苏子所言虽是,却过于概括。在下想问的是,天地六合,究竟有多大?”

    苏秦拱手道:“在下早就听闻邹子有大九州之说,未得其详,今日正好讨教。”

    “苏子过谦了!”邹衍嘴上这么说,心中不免得意,拱手应道,“在下以为,天如穹盖,地有四极,《禹贡》所载九州并非天下全部,实为天下之一州,可称赤县神州。穹盖之下,四极之内,赤县神州当为九分之一,另有八州,不为《禹贡》所载,因而世人不知。”

    苏秦微微一笑,点头问道:“请问邹子,天下当有地,地上当有天,此理是否?”

    邹衍点头:“当然。”

    “请问邹子,”苏秦抓住一点,进而论道,“天是穹盖,必是圆的,地有四极,必是方的。若依此说,地之四角,势必无天。地上无天,还叫地否?”

    众人皆笑起来。

    “这??”邹子难圆自说,面色大窘,连连抱拳,“苏子高见,在下受教了!”说罢转身大步退下,在自己席位坐下,闭目冥思。

    “谈天衍”一向咄咄逼人,此番仅战一合即败下阵来,实让稷下学子震惊。有顷,人群中站起一个中年人,众人一看,是稷下先生慎到。

    慎到治黄老之学,为人厚实,学风严谨,多有著述,声誉可追彭蒙,从者两百余人,场地上,就数他身后的队伍最长。

    慎到走至台下,躬身揖道:“赵人慎到求教苏子。”

    苏秦还礼:“慎子请讲!”

    “苏子欲在兵不血刃中寻求天下大同之道,在下敬服。不过,在下甚想知道,假定苏子合纵成功,天下如何共治?列国如何共生?”

    “慎子所问,正是在下未来所求。共治、共生之道,先王早已有之。三皇五帝时代,大道贯通,德化天下,无为而治,天下诸侯数以万计,同生共存,并无争执。自夏入商,自商入周,道德式微,天子以礼乐治世,诸侯皆能循规蹈矩,和睦共处。自春秋以降,礼坏乐崩,天下始不治矣。世风日下,若使天下大同,当从治风伊始。因而,在下合纵,可分三步走:第一步,山东列国纵亲,化干戈为玉帛,共制暴秦;第二步,与秦和解,使天下纵亲,诸侯共坐一席,求同存异,教化人民,恢复礼乐;第三步,扬善抑恶,化私去欲,复兴道德,使天下归于大同。”

    苏秦讲完合纵的未来远景,众人既惊且疑,无不面面相觑,以为是在听天书。慎到微微抱拳,再揖道:“苏子壮志苦心,无论成与不成,在下皆是敬服!以苏子之论,天下若行大同,可有天子?”

    “有。”

    “天子与民,孰贵?”

    “皆贵,亦皆不贵。天下为天下而立天子,非为天子而立天子。民之所以立天子而贵之,不为利天子一人,而为利天下。”

    “天子何以治诸侯?诸侯何以治民?”

    “以道治之。天道贯通,圣人无事。圣人且无事,天子又有何事?天子无事,诸侯亦无事,民亦无事,故圣道之世,无为而治。”

    “以道治天下,能详述否?”

    “道有诸德,德有诸术。三皇五帝之时,圣君行仁、义、礼、乐、名、法、刑、赏八术。仁以育民,义以导民,礼以化民,乐以和民,名以正民,法以齐民,刑以威民,赏以劝民,天下因此而治,大道因此而通。”

    慎到心悦诚服,拱手道:“苏子所论,言之成理,在下叹服!”说毕转身退下,坐回原处。

    接着上场的是田骈。

    田骈是彭蒙的得意门生,亦是稷下先生,善于雄辩,素有“天口骈”之称,弟子甚众,在稷下直追慎到。

    见慎到退场,田骈趋前,抱拳问道:“苏子既论道、德八术,齐人田骈有问。道、德八术,虽有其所利,亦有其所弊。仁者,可施博爱,亦可生偏私;义者,可慎言行,亦可生虚伪;礼者,可倡恭敬,亦可生惰慢;乐者,可和情志,亦可生淫逸;名者,可正尊卑,亦可生矜篡;法者,可齐众异,亦可生奸诈;刑者,可服不从,亦可生暴戾;赏者,可劝忠能,亦可生阴争。”

    “是的,”苏秦回过礼,侃侃应道,“夏启、商汤用八术而天下治,夏桀、商纣用八术而天下亡,原因何在?在于道统。术为道用,亦为道御。天下有道,术得善用,可治天下;天下失道,术得滥用,可乱天下。”

    田骈点头:“苏子既倡大道,又以天子御民,以法齐民,请问苏子,道与法孰重?”

    “道行于世,则贫贱者不怨,富贵者不骄,愚弱者不惧,智勇者不欺,诸民心悦诚服;法行于世,则贫贱者不敢怨,富贵者不敢骄,愚弱者不敢惧,智勇者不敢欺,诸民因惧而服。在下由此认为,法不及道。”

    田骈再次点头,追问:“春秋之时,仁义并未全废,礼乐并未全乱,孔丘却不可忍,游走列国,倡道德,行仁义,结果处处碰壁,惶惶如丧家之犬。今苏子再倡大道,岂不是步丘后尘吗?”

    苏秦轻叹一声,缓缓应道:“孔丘碰壁,非道德、仁义之过,是用方不当也。道德仁义行于太平之世,不行于乱世。行于乱世者,唯力与势也。在下今日倡导合纵,旨在制衡、导引天下势力,使天下息争归静,而后再以礼、乐、名、法、刑、赏诸术使天下归治,然后再归于仁义、道德,复建太平盛世。工有次第,事有缓急,当下急务,不是倡导道德,而是制衡天下势力,消弭战乱,使天下不敢起争。”

    田骈敬服,抱拳揖过,回身坐下。

    挨他而坐的尹文子起而揖道:“齐人尹文求教苏子!苏子既以道御天下,在下就与苏子论道。依据天道:圆者之转,非能转而转,不得不转也;方者之止,非能止而止,不得不止也;世风日下,非能下而下,不得不下也;人存私欲,非能存而存,不得不存也。自春秋以降,人心不古,私欲横溢,道德式微,皆为天道运动。苏子合纵以求大同,而大同必祛私欲。苏子以强力克制私欲,岂不是逆道而动吗?”

    苏秦回过一揖,微微笑道:“在下久闻尹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在下以为,尹先生所论失之偏颇。以在下所知,天行健,道生万物而不彰功。先师老聃曰:‘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在下是以断之,天道并不存私。存私者,人也。再说,上古之人可守天道,今世之人为何不能?”

    尹文子叹服,揖首而退。

    再后面,接子、季真子、许行等各派稷下先生及一些暂无门派的游士依序上场,就天下合纵及治乱等各有所问,苏秦见招拆招,见式拆式,应对如流,在场先生与学子无不叹服。

    看到再也无人上场,淳于髡晃晃油亮的光头,缓缓走至台前,拱手揖道:“齐人淳于髡向苏子求教。”

    看到淳于髡出场,众人皆笑,场上气氛轻松起来。同时,所有目光也都盯视过来,因为谁都知道,这才是今天要看的压轴戏。

    “前辈请讲!”苏秦回揖。

    “苏子学问高深,善讲大道,老朽说不过你。老朽粗浅,就以俗人俗物出对,苏子须以治世之道应答,可否?”

    听到此话,众人皆是一震,意识到淳于髡要说隐语了。隐语即问此答彼,手法上有点类同于《诗》中的比和兴,要求即问即答。齐相邹忌善玩隐语,当年以琴喻政,博得相位。隐语玩的是急智,甚难应对,何况是当众回答隐语大师淳于髡!

    被逼到此处,苏秦已无退路,只好敛神说道:“晚生愿意受教!”

    淳于髡缓缓说道:“子不离母。”

    众人无不深吸一口气,纷纷将目光盯向苏秦。

    苏秦微微闭目,思忖有顷,沉声应道:“君不离民。”

    “上梁不正下梁歪。”

    “天道不健人道艰。”

    “狐白之裘,不敢补以羊皮。”

    “德和天下,不可杂以淫邪。”

    “万兽逐一鹿,鹿不得生,兽不得食。”

    “百主争一天,天不得宁,主不得安。”

    后面几句,苏秦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对出,且在意境、用词、对仗等方面皆是精妙,众人无不喝彩。

    淳于髡微微一笑,深深一揖:“苏子果然是旷世奇才,老朽佩服!”又转对众士子,“诸位先生,诸位士子,老朽问完了,你们还有何问?”

    众人面面相觑,再也无人起身。

    “呵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几声,“看来,今日之鸣,雄雌已经敲定了!”转对苏秦拱手,“洛阳人苏秦,走,随老朽陪老蒙子喝酒去!”

    场上爆出雷鸣般的掌声。

    翌日辰时,彭蒙出殡,葬于十多里外的稷山。逾千学子及朝中官员,外加看热闹的临淄市民,送葬队伍熙熙攘攘,从稷宫一直绵延到稷山,排场胜过宫室。

    葬过彭蒙,田婴与淳于髡推开杂务,急至宫中,正巧太子也在。

    田婴将论辩及葬彭蒙之事细细奏报,齐威王两眼微闭,聚精会神地听完,思忖有顷,转对淳于髡:“老夫子,依你慧眼观之,苏子之才如何?”

    淳于髡晃几下光脑袋,缓缓说道:“苏子之才,草民不敢妄忖。不过,草民有个比照,王上或感兴趣。”

    “是何比照?”

    “当年邹子以琴喻政,得王上赏识,用其为相。草民素知邹子善琴,对其为政之才放心不下,特别登门,以隐语问政。”

    威王大感兴趣,倾身说道:“此事倒是新鲜,寡人未曾听你说起过呢!”

    淳于髡笑道:“雕虫小技,口舌之逞,不足道矣。”

    “快说,夫子是如何问的?”

    “草民问他:‘子不离母。’”

    “子不离母?”威王轻声重复一声,凝眉苦思,有顷,抬头问道,“邹爱卿对以何语?”

    “民不离君。”

    威王一拍大腿:“对得好!还有何问?”

    “草民又问‘上梁不正下梁歪’,邹子对以‘君上不明天下暗’。草民再问‘狐白之裘,不敢补以羊皮’,邹子对以‘治国之臣,岂可混以不肖’。”

    “好好好!”威王连声夸道,“就这些了?”

    “草民的最后一问是:‘万兽逐一鹿,鹿不得生,兽不得食。’”

    “邹子何对?”威王急问。

    “百官治一隅,民不得安,官不得养。”

    威王在几案上重重擂一拳道:“好邹子,对得好哇!”

    “是的,”淳于髡点头,“邹子之对,草民心悦诚服,知他不仅擅琴,亦擅政治,王上用他是用对人了。”

    “是啊,”威王油然叹道,“没有邹子,就没有齐国今日之治啊!”略顿一下,“咦,方才夫子说是有个比照,比照何在?”

    “昨日论辩时,草民以同样言辞再问苏子,亦想试一试此人才具。”

    “好夫子,绝了!”淳于髡的话音未落,威王就已兴奋地截住话头,“先说‘子不离母’,苏子何对?”

    “君不离民。”

    威王长吸一口气,仰头思忖良久,点头:“嗯,好对!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圣君不可离民!下面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如何应对?”

    “天道不健人道艰。”

    “狐白之裘,不敢补以羊皮呢?”

    “德和天下,不可杂以淫邪。”

    “最后一句呢?万兽逐一鹿,鹿不得生,兽不得食。”

    “百主争一天,天不得宁,主不得安。”

    “百主争一天,天不得宁,主不得安。”威王喃喃重复一声,微微闭眼,陷入深思,有顷,抬头望向淳于髡,“苏子与邹子所对迥然不同,两相比照,夫子以为孰胜一筹?”

    “草民只言比照,不敢妄断。不过,昨日论辩,苏子已中头彩。”

    “嗯,苏子当中头彩。”威王点头,看一眼辟疆,转对田婴,“爱卿可以知会四国特使,就说寡人已得空闲,明日请他入宫,讨教纵亲摒秦之事。”

    田婴拱手:“臣领旨!”

    淳于髡、田婴双双告退。

    望着他们的背影渐去渐远,威王转对辟疆,问道:“疆儿,你也说说,老夫子的隐语,邹子与苏子所对,孰胜一筹?”

    “老夫子、父王方才不是皆有明断了吗?”辟疆应道。

    “寡人是在问你!”

    “儿臣以为,苏子之对更胜一筹。”

    “苏子为何更胜一筹?”

    “邹子只以齐国为念,当是国才,苏子是以天下为念,当是天下之才,儿臣是以认为,苏子之见胜过邹子。”

    “你说得不错,”威王缓缓说道,“二人之中,若是只选一人,何人堪用?”

    “苏子。”辟疆不假思索。

    “不不不,”威王连连摇头,“是邹子!”

    “父王,此为何故?”辟疆大惑,瞪眼问道。

    “若是天下为公,谁为我们田氏?若是天下无争,何能光大祖宗基业?苏子之论,过于高远,可在稷宫议论,不堪实用。”

    “这??”辟疆越发不解,“既然不堪实用,父王为何还要约见苏子,加入纵亲?”

    “因为黄池之耻!”威王几乎是一字一顿,声音从牙缝里迸出。

    辟疆仍是一头雾水,迷茫地望着威王:“父王??”

    “疆儿,”威王换过脸色,微微一笑,“这件事儿,你慢慢悟去吧!”

    三日之后,齐国大朝。齐王当廷宣诏,齐国加入纵亲,依前面四国惯例,拜苏秦为上卿、齐国合纵特使,赐稷宫府宅一座,足金五百两,仆役三十名,使上大夫田婴世子田文为合纵副使,晋爵中大夫。

    事发陡然,众多朝臣为之愕然,尤其是相国邹忌、上将军田忌等反对合纵的,一时回不过弯来,在朝堂上面面相觑。

    在一声“退朝”之后,齐威王在内臣的陪伴下径出偏门而去。苏秦随众臣一道走出殿门,正欲跨下石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苏子!”

    苏秦回身一看,是田婴,揖道:“在下见过上大夫!”

    田婴回过礼,笑道:“苏子大功告成,在下恭贺了!”

    “说起此事,”苏秦亦笑一声,再次抱拳,“还不都是上大夫玉成的?在下方才还在忖思,何时寻个机缘,向上大夫表达谢意才是。”

    “苏子打算如何表达呢?”田婴歪头笑问。

    “世上美物,上大夫一样不缺,在下寻思许久,真还想不出个表达,正自绝望,陡然想起一个人,上大夫或感兴趣。”

    “一个人?”田婴扑哧笑道,“不会是个天下绝色吧?”

    “听闻上大夫府上佳人摩肩,再来美女,岂不是添乱吗?”

    “这么说来,是个男人?”

    苏秦大笑起来:“不是女人,自是男人了。”

    “嗬,能让在下感兴趣的男人??”田婴凝眉思想一阵,望着苏秦乐道,“我说苏子,不要绕弯子了,谁呀?”

    苏秦看了看三三两两正从身边走过去的朝臣,压低声音:“上大夫若有雅兴,可与在下前往一处。”

    出宫门之后,田婴挥退自己轺车,跳上苏秦的,驭手扬鞭,径往稷下驰去。

    二人来到稷宫,在祭酒淳于髡的门前停下。

    田婴大怔,不解地望着苏秦:“苏子,你说的男人,不会是这个老光头吧?”

    “呵呵呵,”苏秦笑道,“是与不是,上大夫且请进去!”

    稷宫不比别处,为方便士子出入,交流学艺,所有庭院不设门房。

    田婴一头雾水地跟从苏秦直走进去。

    淳于髡听到声音,迎出:“呵呵呵,苏子今日大功告成,看来是请老朽喝谢酒哩!”

    苏秦长揖:“正是!”

    “酒呢?”淳于髡打量一下苏子,问道。

    “哪儿的酒,都不及先生的酒好喝,是以晚生不敢带酒。”

    “哟嘿,”淳于髡连摇几下光头,“你拿老朽的酒答谢老朽,还要请个陪喝的,这是明摆着打劫!”

    众人皆笑起来。

    三人进厅,分宾主坐下。

    田婴眼珠子四下转了一圈,看到并无他人,便急不可待地望向苏秦:“人呢?”

    苏秦笑道:“不在此地。”

    “人在何处?”

    “大梁。”

    “谁?”

    “孙膑。”

    田婴呆若木鸡,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倒吸一口凉气,小声问道:“那人不是疯了吗?”

    苏秦淡淡一笑:“有时不疯。”

    田婴豁然明白过来,忽地站起,在厅中来回踱步,有顷,顿步说道:“苏子,说吧,如何能够让他来齐?”

    “偷。”

    “偷?”田婴又是一怔,“何人去偷?”

    苏秦将头缓缓扭过去,一点一点地转向淳于髡。

    田婴的目光也跟着转过去,盯在淳于髡的光头上。

    淳于髡初时不明所以,此时倒是听出味了,又惊又诧:“什么?要老朽去做小偷?偷人?”遂将油光油光的脑袋摇得如同货郎鼓似的,“不干!不干!老朽死也不干!”

    苏秦长叹一声:“唉!”

    淳于髡将头转过来:“咦,你叹什么气?”

    苏秦又叹一声:“晚生是在为前辈惋惜!”

    “老朽不做小偷,你惋何惜?”

    苏秦缓缓说道:“人生在世,无非活个潇洒,活个刺激,活个惊世骇俗!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森严壁垒的大梁城中,在魏王的眼皮底下,巧设机谋,偷出一个两腿皆不能动的疯子,且这疯子是春秋兵圣孙武子的嫡传后人,是当今列国无人企及的一代兵家,请问前辈,方今世上,还有什么能比此偷更富刺激呢?还有,”微微一笑,“这段佳话,史家会怎么写?”

    “这??”淳于髡凝紧眉头。

    “前辈若是不乐意,晚生只好另求他人了。”苏秦作势欲走。

    “哎哎哎,”淳于髡急急拦住,晃晃光脑袋,“不瞒二位,老朽也曾偷人,是夜里偷,偷女人,不过,老朽不说偷人,只说偷香。苏子提议在光天化日偷男人,于老朽倒是新鲜,想必刺激,容老朽再想想不迟。”便抓耳挠腮,装模作样地陷入苦想。

    看着他的滑稽样子,苏秦、田婴皆笑起来。

    半月之后,齐威王诏命淳于髡载食盐五十车使魏,向魏示好,齐、魏纵亲。飞刀邹夹在使团中,随侍淳于髡。苏秦亦在稷宫住下,或从雍门周习《韶》,或与稷下诸先生、学子及齐国朝臣商讨在天下纵亲的框架内,如何实现联邦共治、天道贯通之道。

    光阴如箭,又是一年,黑雕台迎来一年一度的晋升考核。

    所有雏按雄雌、入台批次等被分为若干小组。雄雏的主考是车卫国,雌雏的主考是天香。除主考之外,各有五名鹫级别的资深黑雕为副考官,采用分别打分制,最高打五分,最低零分。

    考核项目分为五项,分别是飞檐走壁、短兵器、飞镖、易容术、列国习俗。这五个项目为基本科,雄雌不分。之后雄雌分别再考两项,一项为必考,一项为自选。雄雏的必考项是骑射,雌雏的必考项是柔术。无论是基本项还是自选项,都由五个副主考担任评审,给每位雏雕的每一个单项打分,五分为满分,三分以下为不合格。无论是基础项还是自选项,凡一项不合格者,可留台复练一年,来年复考。任两项不及格,就会被立刻除名,发送三军服役,自己及全家的黑雕待遇也相应被取缔或更换,这是每一个雏都不想面对的极丢颜面的结局,正因为此,雏没通过考核而自杀的事时有发生。

    如果各科全部合格,雏就可进入最后两个也是最惊心动魄的科目,由主考人考评。这两关若过,被考核者就由雏正式升为第二级—枭。一旦成为枭,他/她就可以被单独指派任务,为国家也为自家建功立业。

    秋果与同期到来的十个女孩被分在雌雏第七组。每一组的考核时间为一天,由凌晨到中午为基础科,午后是自选科与最后两关。

    由于训练刻苦,秋果所在组的十个雏雕基础科目与自选项目全获通过。

    在自选项目,秋果所选的是厨艺,且是由主考天香特别指定的。早在几个月前,秋果“荣幸地”被选中服侍“猎鹰”天香,二人同居一室,她的任何训练就都听由“猎鹰”的吩咐。

    就这两个科目来说,秋果也最喜欢厨艺。秋果自幼爱做饭,五岁时就跟她娘学习种菜、收菜、采菇、采薇等,八岁能掌勺,十岁就能独立做出一桌下酒菜肴。但在这儿,她要考的却不是她擅长的秦国菜,而是周菜。天香为她专门配了一个从洛阳来的厨师,花了一个月,教会她几十道地道的洛阳菜肴。自到黑雕台之后,过去的一切于秋果来说很是遥远了,甚至连她爷爷与阿大的面孔也渐渐模糊。然而,只要站在灶台前,只要炒起周菜,她就能想到苏秦,那个差点儿冻死在她家门口、她差点儿跟着走的周人。

    将近申时,于秋果等十个姑娘来说,真正考验她们的那个时辰终于到了。

    姑娘们齐刷刷地站在考场上。

    所谓考场,不过是一块空地,且空地就在她们所住的草庐旁边。

    头上插着四根雕翎的主考天香款款走来,站在队前。

    姑娘们屏息凝神,十双眼睛不无紧张地迎向天香如猎鹰一般的目光,因为她们中谁也不晓得这一次要考什么。

    “姑娘们,”天香逐一扫视她们,脸上浮出笑,“在考核之前,我命令你们各回各舍,将你们最最喜欢的东西拿出来!听清楚,是最最喜欢的东西!”

    十个姑娘各回各舍,不一会儿,陆续抱着她们最喜欢的东西回到场地。

    天香打眼望去,果然都是姑娘们的平日所爱,有香囊,有猫,有狗,有锦绣肚兜,有玳瑁发瓒,有剑,还有一个姑娘提着一只小箱子,上着锁。

    天香逐一检查,询问这些爱物的来历,姑娘们一一作答。

    天香看向拥有小箱子的姑娘:“开锁!”

    姑娘迟疑一下,打开铜锁,掀开箱盖,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十几片竹简,每片竹简上画着不同的图案。

    “是谁送你的?”天香问道。

    “邻??邻村的阿强哥??”姑娘脸色红涨。

    “他为什么写给你这些?”

    “他??他说他??喜欢我??”姑娘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了。

    天香给她个笑,点头,走向排头,也是最后一人—秋果。

    秋果面前没有一物。

    “你最喜欢的东西呢?”天香盯住她。

    “我没有最喜欢的东西。”秋果应道。

    “再想想,有什么是你舍不得的?”天香启发她。

    “我舍不得我大、我娘、我爷爷、我弟妹,可他们都不在这儿。”秋果应道。

    “你不是有只獾子吗?”

    “可??它是一只野獾,它??”

    “去吧,带它过来!”天香给她个笑。

    秋果跑到一片林子里,冲山岭打声尖哨。一只野獾跑出来,蹭在她身上。秋果抱着野獾,走到场地上。

    “寻根绳子,把它拴住。”天香命令。

    秋果寻根绳子,拴在獾子的脖子上。

    “你们都去,抱干柴。”天香命令。

    众女各抱一捆干柴,堆作一个大堆。

    “秋果,燃起来。”天香命令。

    秋果点燃柴堆,火焰熊熊。

    天香看向带玳瑁瓒、香囊、肚兜等物品的姑娘:“把你们的宝贝扔进去。”

    几个姑娘互看一眼,将手中宝物扔进火中。

    天香看向带箱子的:“扔进去吧,从今天起,你不能拥有它们了!”

    姑娘将箱子扔进去。

    天香看向带剑的姑娘,朝一块石头努嘴。

    姑娘走到石头边,将剑高高举起,以剑身砸向石头。

    剑被震断,一分为三。

    “该你仨了!”天香看向秋果及两个抱猫狗的。

    三个姑娘面面相觑。

    “把它们的腿绑起来。”

    两位姑娘含泪用绳子拴上她们各自的猫狗。

    唯秋果不动。

    “秋果?”天香叫道。

    “它不是我最喜欢的!”秋果应道。

    “绑起来。”天香声音加重。

    秋果轻抚獾子,用绳子绑起它的四条腿。

    “扔进火里!”天香命令。

    两位姑娘抱起各自的猫狗,扔进火里。

    猫、狗惨叫,挣扎。

    秋果的獾子吓坏了,发出绝望的叫,挣扎欲逃。

    “扔进去吧,秋果。”天香看向秋果。

    “鹰姐,”秋果跪下,泪水流出,“它真的不是我最喜欢的,也不是我最舍不得的,求求你放过它吧。”

    “不是你最喜欢的,你为什么为它下跪呢?为什么为它流泪呢?”

    “我??我??它冤呢!”

    “扔进去吧,它不冤!”天香淡淡说道,“我晓得你一直在乎它,它一天不来你就着急。在乎就是喜欢,一天不见就为之忧心,就是最最喜欢!”

    “我??”秋果说不出来,哭起来。

    “扔进去吧,秋果,它值了。几个月前它掉进猎人的陷阱里,是你救了它的命,是你为它养的伤。它欠你一条命,今天不过是还给你而已!”

    “秋果,扔进去吧。”所有姑娘齐声劝道。

    秋果的手在抖,秋果的心在泣。

    “秋果?”天香的声音又响起来,语气稍稍严厉。

    “秋果!”众姑娘齐声叫道。

    秋果抱起獾子。

    獾子拼命挣脱。

    “扔进去!”天香命令,语气威严。

    秋果颤了一下身子,闭起眼睛,将獾子扔进火中。

    獾子尖叫一声,在火中拼命扑腾。

    绳子烧断了,浑身是火的獾子嗵地跳出火堆,向外飞逃。

    天香扬手,一道白光闪过,獾子惨叫一声,倒地。

    一枚飞镖牢牢地插进它的脖子里。

    “秋果,它不疼了。捡它过来,扔进火里吧。”天香淡淡说道。

    秋果走过去,抱起獾子,不顾污血与焦热,轻轻拍打着它,扔进火堆。

    天香鼓掌。

    众姑娘鼓掌。

    秋果悲哭。

    “姑娘们,请随我来,你们还有最后一关,祝成功!”天香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不远处的训练大厅。

    秋果与姑娘们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除了秋果,所有姑娘无不一身轻松,因为,在刚刚过去的小半个时辰里,她们已经放弃了她们最最喜欢的东西。从今以后,没有什么是她们舍不得的了。

    走进厅中,众姑娘在厅中站下。

    一个黑雕走过来,抱着十支圆滑的木棒。

    “姑娘们,每人一根!”天香命令。

    众姑娘每人拿起一根。

    “撩起裙裾,将它插进你们的宝器!”天香命令。

    众姑娘惊骇,面面相觑。

    “还记得你们的誓言吗?”天香面孔冷凝,缓缓说道,“你们既已许给国家,你们的身与心就不再是你们的了。你们的宝器,不再属于任何男人,只属于天。上天将其赋予你们,你们的第一次就交给上天吧!”

    姑娘们晓得这一关不得不过,纷纷蹲下,撩起裙裾。

    秋果也蹲下去。

    “秋果站起!”

    秋果打个惊怔,站起来。

    “出列。”

    秋果出列。

    天香看向其他姑娘:“插吧。”

    众姑娘闭起眼睛,咬牙插进木棒。

    天香吩咐执法雌雕逐个查验完,指向一道黑门:“你们九人跟着她,进入那道门,与雄雕合体,完成最后的成雕仪式!”

    九个姑娘站作一队,络绎走进那道黑门。

    秋果打个寒噤。她听明白了天香的话音,晓得等在门后的是什么了。

    “谢谢您,鹰姐!”待她们全部进门,秋果向天香深鞠一躬。

    “要谢你就谢苏秦吧!”天香淡淡一笑,“金雕有令,你的第一次是属于他的!”

    翌日晨起,天香将一只雏雕交给秋果:“秋果,昨日的考核你顺利通过,你正式成为黑雕台的在册黑雕了。这是一只雏雕,八个月大,正是认人的年龄,从今日起,它归你饲养、训练。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我想叫它欢欢!”

    “好吧。”天香苦笑一下,给她个鬼脸,“看来你实在是舍不下那只獾了!”

    秋果回她个笑,刚要回话,身边的雏雕受惊尖叫,四处躲藏。

    天香看向天空。

    一只大鸟正在头顶盘旋,发出叫声。

    大鸟徐徐落在迎雕台上。

    是公子华的金雕。

    不一会儿,司雕带着金雕来到天香住处。

    天香安抚金雕,赏它一只鸡,从它腿根取下一只绑缚牢固的软囊,拆开,现出一块丝帛。

    是公子华要她即刻赶赴大梁的密令。

    时下春节早过,天气回温,春暖花开,大梁人开始他们最重要的户外活动—放风筝。魏惠王童心大起,使毗人做出一个巨大的鹰状风筝,在御花园里亲手放飞。望着风筝渐起渐高,惠王的心境亦如这风筝一般,随暖风飘升。

    “王上,”毗人将手掌搭在眼上,遥望高高在上的风筝,“都成小黑点了。即使真的苍鹰,怕也飞不了这么高。”

    “呵呵呵,”魏惠王松了两圈手中的丝线,“看这劲头,它还要升呢!”

    “王上,”毗人笑道,“几年大治,大魏的国势就如这鹰,直上九霄了!”

    “说得好!”惠王眉开眼笑,“它飞得越高,向下俯冲的力量就越大。听说嬴驷养了几只黑雕,寡人倒想看看,是他的黑雕厉害,还是寡人的苍鹰厉害。”

    “王上又要伐秦了?”毗人轻声问道。

    “这还用说,”惠王朗声说道,“河西在寡人手里失去,自也要在寡人手里夺回来。若是不然,百年之后,叫寡人何以面见列祖列宗?”

    “王上的这个愿很快就可实现了,”毗人兴奋道,“齐国已入纵亲,若是楚国亦入,山东列国真就被苏子合成一体,秦国纵有铜墙铁壁,怕也顶不住半年哩。”

    “是呀,不过,”惠王紧了几下风筝线,“纵使列国没有纵亲,寡人也要伐秦。寡人励精图治数年,今已库粮充栋,武卒复兴,贤臣盈朝,更有庞将军威服列国,虎贲之师无人可敌,寡人怕谁来着?”略略一顿,“不过,话说回来,苏子合纵,六国纵亲,是好上加好,可谓是天助我也!”

    二人正在闲话,值事内臣引朱威疾步走来。

    “启奏我王,”朱威拱手,“燕使来朝,送我王千里马一匹、良驹五十匹;赵使来朝,送我王讴伎一人、舞伎十人、乐伎十人;齐使来朝,赠精盐五十车,以贺纵亲!”

    “呵呵呵,”惠王喜不自禁,“列国纵亲,好事连连哪!”略略一顿,“田因齐使何人来了?”

    “淳于髡。”

    “呵呵呵,是老夫子呀,”惠王笑起来,“他不是在邯郸吗,何时去临淄了?”

    “稷宫祭酒彭蒙谢世,淳于髡赶去追悼,齐王就差他来了。”

    “好好好,”惠王又笑两下,转对毗人,“得道多助啊!列国使臣纷纷来朝,寡人不能慢待,你排个日程,寡人分别召见。”

    “臣领旨。”

    惠王会客多安排在下午,客少时会一个,客多时会见两个。纵亲国使臣毕至,惠王皆要接见,毗人依例安排每日二人。

    众使臣中,淳于髡滑稽多智,惠王最是喜爱,特别叮嘱毗人把他排在后场,以便留足辰光畅聊。

    翌日后晌,毗人先安排燕使觐见,然后是淳于髡。燕使好马,自比伯乐。惠王闻言大喜,顺口向他讨教识马之道,相谈甚笃,竟然忘了时间。

    毗人急了,禀报齐使淳于髡已至,在殿外候见。

    燕使告退,毗人引淳于髡觐见。

    淳于髡叩见已毕,惠王请他坐下,心中却在回想方才的识马之道,表情恍惚。

    淳于髡凝视惠王,有顷,起身叩道:“王上,草民告退。”

    “哦,”惠王怔了下,点头,“好好好,那就明日后晌吧。”

    第二日后晌,淳于髡依约再至,叩见之时,见惠王仍在恍惚,迅即叩道:“王上,草民告退。”不及惠王说话,再次起身退去。

    惠王打个惊愣,不无尴尬地扫一眼毗人。

    毗人追上,不无抱歉地对淳于髡道:“先生,明日后晌复来如何?”

    第三日后晌,淳于髡如约叩见。

    惠王起身,亲手扶他坐下。

    淳于髡落席,再次凝视惠王,见其精神气色已与前两日判若两人,便拱手揖道:“王上,草民又来打扰了!”

    “呵呵呵,”惠王摆摆手,“淳于先生,不说这个了,寡人存有一事,甚想问你。”

    “王上请讲。”

    “先生两番觐见寡人,皆是未发一言,起身即走,是寡人不足与语呢,还是另有缘故?”

    “非王上不足与语,实乃王上心猿意马,无意会见草民。”

    “哦?”惠王大奇,“你且说说,寡人怎么心猿意马了?”

    “回禀王上,”淳于髡拱手说道,“髡前日求见,王上意在驰骋;髡昨日求见,王上意在音声,草民是以告退。”

    “啧啧啧,”惠王震骇,油然赞道,“先生神了!不瞒先生,前日先生来,碰巧燕使献千里马,寡人好马,虽见先生,心实系之;昨日先生来,碰巧赵使献讴伎,寡人闻其声美,未及试听,虽见先生,心实系之。”又转对毗人呵呵笑出几声,“看见没,淳于子就像钻进寡人心里的虫子一样,连寡人想啥,他都知道!”

    毗人亦笑起来,转对淳于髡,随口问道:“先生既是王上心里的虫子,可否说出,王上这辰光在想什么?”

    “呵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几声,“待草民试试!”

    淳于髡面对惠王,二目紧闭,煞有介事地提精运气,似乎真要将他的元神钻进惠王心里。

    惠王陡然一震,如临大敌,全神贯注地紧紧盯住淳于髡。

    约过三息(一呼一吸为一息),淳于髡长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惠王既紧张,又好奇,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淳于髡:“先生,寡人在想什么?”

    淳于髡晃几晃光光的大脑壳子:“王上在想,这个老秃头,难道他还真能变成一条虫子,钻进寡人的心窝子里不成?”

    “神了!神了!”惠王不可置信,连声惊呼,“寡人方才真就是这么想的!”

    “哈哈哈哈??”淳于髡大笑起来。

    毗人已经看出淳于髡是在故弄玄虚,佯作叹服,称赞几句。

    惠王兴致大起,与淳于髡海阔天空,从天下大事到养生之道,从治民方略到御女之术,畅谈两个时辰。

    见天已昏黑,淳于髡起身叩道:“王上,辰光不早了,草民告退。”

    魏惠王似也累了,拱手:“与先生说话,真是快意。近些年来,田因齐处处事事与寡人作对,顺寡人心思的,推来算去,唯此一事,就是选派先生来使。”

    淳于髡叩道:“谢王上抬爱。”

    “来而不往,非礼也!”惠王转对毗人,“田因齐赠送寡人盐巴五十车,寡人回赠他干菇四十车、春茶十车,免得他空车回去,取笑寡人。至于先生,赏安车一辆、宝珠十枚。金子就免了,反正先生也不稀奇。”

    “王上说笑了。”淳于髡拱手,“莫说是金子,王上即使赏赐一根青草,草民亦会视为珍宝!”

    “呵呵呵,”惠王乐了,眼珠子一转,“先生既有此说,就加赐青草一根。”

    在魏国方言里,青草的“青”字与“金”字发音接近,魏惠王本是戏言,岂料话音刚落,淳于髡即叩首于地,咬字清楚:“草民谢王上金草!”

    青草于眨眼间变成金草,惠王眼睛眨巴几下,大笑:“哈哈哈哈,先生真是急智呀。”遂吩咐毗人,“传旨金匠,化五十两足金,铸金草一株,赏赐先生。”

    “臣领旨!”

    秦氏皮货行里,瑞莲陪着瑞梅在选皮货,庞葱坐在那儿品茶,公子华陪着。

    瑞梅选中两件,皮褂子与皮袍,拿出一把软尺子在袖口、肩、臂、腰身等处比量尺寸。比量一阵,瑞梅显然比较满意,将之叠好,放到一边,又从货架上拿下一双皮靴。

    “梅姐,”瑞莲迟疑一下,小声,“这都春天了,马上就得热起来。”

    “我得买!”瑞梅固执应道,“前天见他,脚跟上都有裂口了!”

    “可这皮袍??”瑞莲拿过皮袍,压低声,“是其他人穿的,孙将军他??他一直是坐在地上??”

    “嗯,是哩。”瑞梅打个灵醒,眼珠子转几下,向庞葱招手。

    庞葱赶过来。

    “麻烦家宰对店家讲讲,能否把这皮袍改改。”

    “咋改哩?”

    “改成裹在身上与腿上,就跟这褂子差不多。”

    公子华已经听明白了,走过来,从货架高处取下一套紧身皮具:“二位夫人,看看这个,成不?”

    听到也称她“夫人”,瑞梅红了脸,转过头。

    “呵呵呵,”庞葱审看一遍,笑得合不拢口,“成成成!”在身上比试一下,转对瑞梅,“公??”后面的“主”字没叫出来,急急改口,“梅姐,我觉得这套好。这是北方胡人穿的,骑马方便,还耐磨哩,正适合他!”

    瑞梅笑了,将这一套装进一个袋里,转对瑞莲:“莲妹,走,我们这就到南街,给孙将军穿上,起北风了,老天不定又要冷哩,去年三月份还下了一场大雪!”

    庞葱付钱,公子华收个整数,将零钱送了人情,送他们出去。

    送客人出门时,又有两个公子哥儿冲店里走来。

    二人佩着剑,英姿潇洒。

    公子华觉得面熟,却又想不起是谁,正自猜测,为首一人走过来,在他肩上轻拍一下:“秦大哥,认不出你的田老弟喽!”

    “天哪,是你!”公子华这才认出天香,一把抓住她的手,扯她进店,直入后院厅中,掩上房门,转望另一公子,“你是??”

    “秋果拜见金雕!”秋果叩首。

    “哟嘿,”公子华大是惊讶,“长结实了哟!”

    “秋果刚刚晋级,我带她来是见见世面!”天香夸道。

    “祝贺你!”公子华竖起拇指夸赞一句,指向旁边一个偏房,“秋果,你到那儿暂先歇息一时,我们议个事儿!”

    秋果应声诺,快步走出。

    天香掩上房门,回身,紧紧搂住公子华,媚眼流动,声如莺语:“想死你了!”

    公子华与她温存了一会儿,松开手:“瞧你急的,现在不是缠绵的时候!”

    “啥人与你缠绵了?”天香白他一眼,走到陪位坐下,“不过是轻轻勾你一下,试试功力!”

    “好好好,”公子华笑了,“功力入夜再试!”

    天香抛他个媚眼,盯住他:“金雕急召,是有大事喽!”

    “刚才门口的那几个人你看到没?”

    “买货的?”

    “是的,其中有两个女人,皆为魏室公主,其中一人,叫莲公主,是武安君夫人,另一人叫梅公主,是孙膑的人。”

    “晓得她俩,她们怎么了?”

    “梅公主几乎每天都要去看孙膑,为他吹箫,这对我们非常不利!”

    “哦?”天香怔了。

    “是这样,齐使来了,如果不出所料,齐人此来当是渡走孙膑的。我们必须赶在齐人动手之前,将孙膑劫走!”

    “孙膑若不同意,怎么劫?”

    “办法我想到一个,只是那个痴心公主几乎是天天都来望他,是个大麻烦哩。”

    “说吧,要我做什么?”

    “能够阻止梅公主的只有一个人,太子申!”

    “明白了。”天香笑道,“以什么身份为好?”

    “依旧是虞国公主。约他出来,圆个谎解释一下眠香楼的事,再以宫女身份进东宫府,窝在太子身边。待我搞定孙膑,魏国的事就交给你了!据君上所断,只要庞涓活着,魏国就将是重中之重,尤其是未来几年。”

    “得令!”

    翌日后晌,一身小厮打扮的秋果来到东宫府门,将一封私函并一个小金块递给门尉。门尉袖起金子,审视一眼秋果,持函进去。

    太子申拆看,见上面是一行娟秀的文字,写着一行字:“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落款是虞公子。

    这是《诗》中邶风的一首,也是他第一次逛眠香楼时吟给天香的,函中的虞公子该当就是天香了。

    太子申心里一紧,抬头:“何人送来的?”

    “是个小厮,这辰光在偏厅候回函呢。”

    “叫他进来!”

    门尉出去,带秋果进来。

    因为进过秦宫,见过大场面,更在黑雕台历练过,秋果没有惧怕,表情泰然。

    “这封信函是哪儿来的?”太子申急问。

    “我家主人让小人送来的。”

    “你家主人现在何处?”

    “在客栈里。”

    “哪家客栈?”

    “离此处不远。”

    太子申略略一想,换过一身衣服,与秋果直奔客栈。

    秋果将他引入一套雅院,斟上茶水,退出,顺手关上房门,到院中闩上院门,守在偏厅里。

    客厅暗下来。

    起身相迎的是个风流公子,一身紫衣。

    “你是??”太子申盯住他,既激动,又错愕,“虞公子?”

    天香没有应声,回视,目光如火。

    二人相互凝视,良久,谁也没有说话。

    天香轻吟:“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太子申跟吟:“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天香慢慢脱下紫色的公子外套,摘下冠及饰,现出女儿装。

    “果然是你,天香!”太子申激动了。

    “申哥??”天香扑过来,扑进太子申怀里。

    二人相拥。

    良久,太子申松开天香,小声:“天香,你??快说,这几年哪儿去了,想得我好苦!”

    “申哥,”天香泪出,“那天晚上,我正在熟睡,突然闯进几个人来,拿着刀剑,我吓傻了,更不敢叫。为首的见我貌美,把我绑起来,怕我叫喊,嘴里塞了丝绢,装进一只麻袋里,扛到一辆车上,不知运到哪儿去了。”“后来呢?”太子申急道。“他们走了一整天,不知来到什么地方,很荒凉,有不少房子,他们就住下来,开始吃饭、喝酒,有人把我放出来,松开我的手,给我饭吃。”

    “后来呢?”太子申目光焦急。

    “吃过饭,我见那伙人喝多了,便悄悄溜到马棚里,缩在马槽下面。那些人发现我不见了,便四处寻找,马棚里也找了,可就是没朝马槽下面看。后来,天快亮时,他们不找了,也都累了,全都睡了。我溜出马槽,朝荒野里狂跑,一直跑到天大亮,看到远处有个小村子,就进村去,来到一户人家,见一个大娘在烧早饭,就跪在她面前,说是有人抢我,大娘见我可怜,就把我藏起来了。我不敢出门,在她家住有十几天,觉得没有动静,才穿上大娘送我的衣服,扮作村姑,走了。”

    “你没问问是哪儿?”

    “问了,大娘说,她们是韩国上党。”

    “上党?”太子申怔了,沉思良久,“既然逃掉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不敢哪!”

    “哦?”

    “一路上,我听他们在说话,提到好多人,也提到申哥,我??”

    “啊?”太子申惊道,“他们提到什么人?”

    “有陈上卿,有安国君,有秦使,还有一个什么公孙衍??”

    “公孙衍?说他什么了?”

    “说陈上卿早该当相国了,可公孙衍不识相,敢来争,还说申哥帮他,这次算是给他点颜色看看。为首的那个还说申哥喜欢我,说是等到地方了,要点亮灯,扒光我衣服,好好看看申哥是为啥喜欢我哩??”天香悲泣起来,搂紧太子申,“我??我吓坏了,我??申哥??”

    “畜生!”太子申一拳震在几案上,面孔狰狞。

    “申哥呀,我??差一点儿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天香嘤嘤咛咛,哭得伤心。

    “这些年,你躲哪儿去了?”太子申关切道。

    “我流落到宜阳,住在一个堂哥家,他在宜阳一个大户人家做账房,听他说,魏国把都城搬大梁了,说是公孙衍因为眠香楼的事跑到秦国了,陈轸也没如愿当上相国,当相国的是惠施,还说陈轸也跑到秦国了,真不晓得,他把公孙衍害那么惨,他俩在秦国咋办哩?眠香楼的事虽说不好,可对我反而是个好事,至少我成自由人了。我堂哥要给我寻户人家嫁人,我死活不肯,堂哥问我为啥,我说我只爱一个人,就是申哥,堂哥说这怎么能成哩,身份不配呀,因为虞国已经不在了,我们都是落难人,我哭了。堂哥见我执意不肯,也就没再勉强我。去年,堂哥攒了一些钱,盘下一个乌金炉子,赚了不少钱,就资助我来寻申哥了。”

    “天香,让你受苦了。”太子申心疼起来,“走吧,这就跟我回府!”

    “申哥呀,你不能再叫我天香了!还有,我怎么才能走进你家的府门哪?我??”

    “嗯,是哩。”太子申点头,沉思有顷,“这样如何,你不是自称虞公子吗,就做一个虞公子,我给你钱,你在这附近寻个僻静房子住下。”

    “这个不成呀,我若寻个房子,申哥若是总来,别人就会起疑。申哥是太子,怎么能轻易常来私家走动呢?”

    “这??”

    “这样如何,”天香出主意道,“你领我进府,叫我芷儿,就说我是新进的宫人,把我留在你身边,为你斟茶、磨墨、捶背、洗脚??”

    “这这这??”太子申连连摆手,“这太委屈你了!”

    “申哥,”天香在他怀里动了一下,贴个踏实,“只要能在申哥身边,早晚能够看到申哥,芷儿什么都愿做,什么苦都愿吃!”

    太子申大为感动,紧紧搂住她:“终有一天,魏申会报答你的!”

    二人拥抱一时,天香拉他走进寝处,动作轻柔地解开他的衣服,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柔声:“叫我芷儿!”

    “芷儿??”太子申将她一把揽起,放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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