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之间,苏家由大喜入大悲。接踵而至的苏代、苏厉妻、苏代妻及一群娃子这也明白过来,跪在当堂号啕大哭。尤其是苏厉妻,夸张的声音吓得阿黑夹起尾巴,悄悄溜到院子里。前来闹喜的人,包括陪同苏秦的周室大夫、纵亲司属众,皆被这场变故弄得不知所措。

    院里院外,黑压压的净是人,但全都傻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公子卬,面上现悲,心里却喜,朗声吩咐众随从:“快,传乐手,奏哀乐!”

    省亲乐团紧赶过来,乐音由喜转悲,呜呜咽咽的哀乐响彻轩里,顷刻间将苏家老小的哭声淹没。

    哀乐声中,公子卬有板有眼地安排起治丧来。由于苏虎已经晋爵稻人,爵级虽然不高,却也是个大夫。公子卬眼珠子一转,吩咐以大夫规格为苏虎操办丧服礼器。

    接下来数日,公子卬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亢奋,吆五喝六,为苏家老爷子的后事奔忙。

    周室没落多年,莫说是寻常百姓,即使士大夫之家遇到大丧,也远不及过去的礼数周全,因而,掌管士大夫丧葬事务的职丧所剩无几,多已赋闲。公子卬打听到西周国河南邑有个资深职丧,遂召请他来,吩咐他严格按照大周规制治丧。

    大周规制着重繁文缛节,灵堂设置、丧服冥器、墓室方位、主客礼仪等皆有讲究,甚至何时哭、如何哭、哭声大小也有循依。公子卬一改平日不爱看书的旧习,使人寻来鲁人孔丘整编过的《仪礼》仔细研究,生怕职丧等人不尽职守。

    在公子卬的督促下,整个伊里人声鼎沸,轩里村内外无处不晃动身着孝服的身影,哀乐阵阵,悲哭声声,吊唁车马更是不绝于途,苏家兄弟如几尊木偶般接受职丧等礼官的摆布。

    一夜富且贵,苏氏一门显然难以适应,尤其是苏厉妻和苏代妻妯娌二人。

    丧事进入第七日,过后晌时,在灵堂前跪了大半天的苏厉妻有点内急,拿肘子轻轻碰触苏代妻,嘴角朝外面的茅房努了下。

    苏代妻跟她一道出去。

    妯娌俩上完茅房,苏厉妻却不急着返回,东瞅瞅,西看看,最后朝小喜儿的小院子一努嘴。几日来,所有的贵重礼品都在那儿。

    小喜儿的院子不大,里外好几间,院门外侧各站一名执戈兵士,见二人来,横戈拦住。妯娌俩正欲走开,正在清点、登记礼品的军尉刚巧走出,认出是女主人,躬身揖道:“卑职见过二位夫人!”

    苏厉妻哑起嗓子,小声问道:“能进去看看吗?”

    军尉伸手礼让:“二位夫人,请!”

    妯娌俩随军尉走进院中,刚刚踏入屋门,人就整个儿傻了。丝绸、器皿等各色礼品琳琅满目,稀奇古怪,堆满好几个房间。靠墙处放着三只大红箱子,没盖,里面摆着金银珠宝,箱前蹲着三人,两人仍在清点,一人登记。

    妯娌俩在梦中也未见过如此之多的宝贝,呆怔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苏代妻不敢再看下去,轻轻扯下苏厉妻的衣袖。

    妯娌俩走出小院,站在大椿树下。

    “嫂子,恁多财宝,不会都是咱家的吧?”苏代妻小声问道。

    苏厉妻没应声,顾自喘会儿粗气,猛地意识到什么,惊道:“妹子,咋不见相爷呢?”

    “相爷?”苏代妻怔了,“哪个相爷?”

    苏厉妻白她一眼:“瞧你笨的!就是二弟呀,咱家的大贵人!”

    “你是说二哥呀,”苏代妻笑了,“方才好像是魏公子邀他去帐子里,说是议事呢。”

    “议啥事?”

    “我咋知道哩?”

    “妹子,走,跟嫂子下灶去!”

    “这辰光才半晌,下灶干啥?”苏代妻不解道。

    “叫你去你就去,管恁些干啥?”苏厉妻不由分说,扯起她的胳膊拐进灶房,烧出一锅热腾腾的酒酿杂烩汤。

    苏厉妻盛出一碗,放在家中最好的一只黑色托盘上。

    “妹子,你端上,陪嫂子走一趟。”

    “去哪儿?”

    “相爷大帐,敬相爷喝!”

    “大嫂,二哥他不欠这个,听说好多人都在忙着为他烧饭哩!”

    “那是他们烧的。一桩归一桩。那年冬天,相爷饿肚子回来,本想喝口热汤,我这瞎眼的却没给他烧,失礼了。这辰光得补上,不然,嫂子往后咋见他哩?”

    “妹子不敢,你和二嫂去吧。”

    “不妥。”苏厉妻摇头,“那两口子就像是锅里的油和水,一烧火就炸锅。再说,那桩事是嫂子做下的,跟二妹子无关。走吧,嫂子求你了!”

    “我不敢去!”苏代妻退后几步。

    “唉,”苏厉妻落下泪来,“妹子不去也罢。谁欠的账,该谁还,谁让嫂子有眼无珠哩!”

    苏厉妻端过托盘,径直走到村北麦场上。

    去秋一场大雨将苏秦那年刺股悟道的草屋淋塌了。苏秦怀念那处地方,在原址扎下大帐,除去为父守灵,吃住都在帐里。

    苏秦正与公子卬议论杂事,听闻嫂子求见,急叫飞刀邹传见。

    苏厉妻端着托盘,走进帐门,双膝弯下,一直跪到苏秦跟前,举案齐眉。

    苏秦震惊:“嫂子,你这??这是咋哩?”

    苏厉妻声音柔和,拿腔作调:“北风起,天气渐凉,奴婢为相爷炖碗热汤,暖暖身子。”

    公子卬诧异,目光一会儿落在苏厉妻身上,一会儿转向苏秦。

    “奴婢恳求相爷,请用热汤!”苏厉妻再次出声。

    苏秦苦笑一声,叹道:“嫂子大礼,秦实不敢当。”

    “求相爷了!”苏厉妻声音哽咽,“求相爷用汤!”

    苏秦只好站起,双手接过托盘,放在面前几案上。

    苏厉妻腾出两手,俯首于地,叩道:“奴婢谢相爷不罪之恩!这汤是奴婢亲手烧的,请相爷享用!”

    苏秦扫一眼案上的热汤:“嫂子可为当年不炊之事?”

    苏厉妻再叩:“是奴婢有眼无珠,不识相爷。相爷若是不饮此汤,叫??叫奴婢??”再次啜泣。

    “秦早忘记此事,也从未为此责怪嫂子,嫂子恭敬至此,却又为何?”

    “相爷金多权重,奴婢不敢不敬。奴婢恭请相爷喝汤!”苏厉妻再叩。

    公子卬不知前因后果,急了:“苏子,快点儿喝吧,总不能让大嫂一直磕头吧!”

    苏秦端起汤碗,轻啜一口,见已不太热了,便咕咕一气饮完,抹抹嘴道:“谢大嫂热汤!”

    苏厉妻将空碗放在托盘上,叩头谢恩,兴高采烈地出帐去了。

    望着她的背影,苏秦眉头皱起,长长叹出一声。

    “苏子,你叔嫂俩摆的这是哪门子迷阵,在下越看越糊涂哩。”公子卬急不可待道。

    苏秦遂将当年说秦失败、落魄归家的旧事略述一遍,末了叹道:“唉,世态有炎凉,人情逐势利;贫贱亲情远,富贵鬼魅依!”

    公子卬唏嘘一阵,叹喟道:“苏子今得富贵,亲人亦当受益。我观近日有些礼金,苏子可否拿出些许赈济乡邻呢?”

    “谨听公子!”苏秦拱手应过,转对飞刀邹,“众乡邻世代饱受无田之苦,你可筹备财物,连同列国诸君赏赐,一并用于购置田产。轩里村人,凡无地者,每户半井。附近伊里三村,凡无地者,每户十亩。剩余财物,留少许备用,余皆用以赈济,使大周贫民老有所养,幼有所抚,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失所者得居。”

    “敬受命!”

    “痛快!”公子卬朗声接道,“在下捐金三十两,聊表心意。”

    “谢公子慷慨!”苏秦抱拳。

    “还有,”公子卬回礼,“在下临行时,纵约者赐金一百两,特旨在下为苏子起祠立府,在下这也正想与苏子商议此事。”

    尽管早有预知,苏秦仍觉一股寒意直透背脊,不由得打个寒战。显然,魏惠王此举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公子卬把他牢牢拴在故里,撇开他伐秦。

    “除此之外,苏子还有何求?”公子卬倾身问道。

    “谢纵约者大恩!”苏秦微微抱拳,苦笑道,“若是公子不介意,在下倒是有一求。”

    “苏子请讲!”

    “劳烦公子一并为琴师修座小庙。”

    “琴师?可是苏子在稷下提及的那个天下第一琴?”

    “正是。”

    “老先生葬于何处?”公子卬的兴致上来了。

    “待葬过先父,在下即引你去。”

    就在苏秦衣锦还乡之际,纵亲各国的伐秦大戏也在紧锣密鼓地张罗。

    大戏的主角是庞涓。

    经过缜密考虑,庞涓将伐秦大本营,也即中军大帐设在渑池。渑池位于崤塞,是伐秦的前沿阵地。

    陉山战后,魏国再无大规模战事,得到数年休养生息,庞涓也得到充裕时间筹备伐秦。然而,诚如苏秦所言,秦有四塞之固,又在惠文公治下如日中天,庞涓熟知敌情,并无完胜把握。就在此时,苏秦合纵成功,给了庞涓一个意外惊喜,使他一无后顾之忧,二得六国之力,认定自己稳操胜券了。

    即便如此,庞涓仍旧不是一个鲁莽的人。直觉告诉他,战场上没有百胜将军,任何一点儿疏忽,都足以致命。他不惧死,他惧的是后人在青史上如何记载他的败仗。自出鬼谷以来,他与周边大国齐、赵、楚皆有交手,战必胜,攻必克,但对韩国和秦国,依旧陌生。

    韩与赵、魏同为三晋,但力不如赵,势不如齐、楚,因而庞涓并没放在心上。

    秦人却是不同。

    庞涓闭门谢客,将近年来收集到的所有秦人卷册尽数取出,摆满中军大帐。庞涓一册接一册地翻阅,时不时地陷入苦思,反复摆弄他设计了不止千百遍的这局伐秦大棋,细到推敲每一步的起子与落子。

    一连折腾三日,庞涓终于合上卷册,开胃饱餐一顿,实实地睡了一个大觉,美美地洗了一个冷水澡,升帐落下他的第一枚棋子:连发五道请柬,召请昭阳、田婴、肥义、公仲、子之五国纵亲军的主将,外加自己助手、大魏三军副将张猛,到他的中军大帐共品佳酿。

    五员主将中,唯独赵军主将肥义没来。

    代替肥义的是副将李义夫。

    李义夫膀大腰圆,浓眉环眼,一脸络腮胡子,外看是个莽夫,内中却细,能谋善战,历任上党郡的郡守,与韩三战,与魏两战,三胜一平一负,算是赵国的一员悍将了。说实在话,比起肥义,庞涓对他更有好感。

    然而,该来的没来,再联想到赵肃侯的不辞而别,庞涓心里仍是一沉。

    见过礼,庞涓双目利剑般直逼李义夫,半笑不笑道:“敢问李将军,肥义将军别是生病了吧?”

    李义夫吃惊地盯住他:“咦,末将尚未禀报,将军怎么就知道了呢?”

    “呵呵呵呵,”看到李义夫的惊讶表情,庞涓心里稍稍释然,目光也柔和一些,“如果不出在下所料,肥将军所患一定不是寻常疾病。”

    “神了!”李义夫越发惊愕。

    “哈哈哈哈,”齐国主将田婴大笑几声,“李将军,实话对你说吧,庞将军是鬼谷神人,能前算八百,后算八百呢!”

    众人皆笑起来。

    “嘿嘿嘿,”昭阳从鼻孔里哂笑数声,半是揭谜,半是逞能,“是呀是呀,肥将军这铁打的身子,寻常疾病何能伤害到他呢?李将军,说出谜底吧,肥将军究竟患了什么病?”

    “旬日之前,肥将军从马背上摔下,伤到骨头了。”

    “哦?”众人无不惊异,“养蜂的让蜂蜇了!李将军快说,肥将军是如何摔伤的?”

    “北地胡人献来一匹宝马,颜色血红,说是可以日行千里。肥将军不信,那胡人当场骑上,绕场疾驰,果是奔走如飞。肥将军喜甚,牵过马,学那胡人翻身骑上,不想那马既欺生,性子又烈,嗵地将肥将军掼倒在地,狠踩一脚。肥将军防不胜防,只听咔嚓一声,小腿骨断了,这辰光正在帐里打着绑腿将养呢。”

    众将无不爱马,纷纷询问,李义夫只得由头至尾细述一遍,将那千里宝马讲得神气活现,听得众将如临其境,唏嘘不已,纷纷议论起胡马来。

    见话题越扯越远,庞涓重重咳嗽一声,指着一边的酒席笑道:“诸位将军再不入座,美味佳肴可就凉了。”

    座次早已排好,诸将依序入席。

    庞涓自不客套,在主位坐定,举爵道:“诸位将军远道而来,光临魏营,在下不胜感激,聊备薄酒陋席,敬请诸位将军品尝。诸位慢饮,在下先干为敬!”

    庞涓一口气饮完,众将也都饮下。

    酒过数巡,庞涓切入正题:“诸位将军,秦人肆虐,为祸列国多年。今列国纵亲,诸位君王共聚孟津,一笑泯灭过去恩怨,盟誓伐秦。如何伐之,诸位君王旨令我等筹谋。蒙列位君王抬爱,在下暂尸主将之位,无奈孤陋寡闻,见少识浅,特邀诸位将军共议,求请诸位不吝赐教,各献妙策,共成此功。”

    众将面面相觑。

    “庞将军,”与庞涓打过几次交道的田婴率先笑道,“您是主将,想必早有伐秦妙策,我等谨听吩咐!”

    众将附和。

    “涓谢诸位将军抬爱!”庞涓拱手一圈,“既然诸位金口难开,在下就先说几句,算是抛砖引玉了。”说着缓缓起身,“诸位将军,请随我来。”

    众将起身,随庞涓走至大帐左侧,环列于一块数丈见方的大木架边,架上罩一块巨大的草绿色绸缎幕布。

    众将正自猜测,庞涓示意,早就候在一边的参军按动机关。

    一阵响动过后,草绿色幕布徐徐拉开,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形象逼真、做工精细、比例适度的军用沙盘,东至洛阳,西至关中,北至少梁,南至商於谷地,包括河东河西,山川地势、城邑村落、关防壁垒尽在盘中,河水呈“l”字状割开群山,形成天堑,河水南侧的函谷古道更如一条蚯蚓,在高山深谷间蜿蜒迂折。

    看到如此巧夺天工的精细之作,列国诸将无不震骇。他们使用的形势图多是手工绘制,比例失调不说,标示也欠精准。此盘所示,却是清清楚楚,一览无余。仅此一点,他们就输庞涓一筹。

    看到众人惊诧,庞涓暗自得意。这是他动用军中逾千斥候四处侦探,指点逾百能工巧匠耗时经年、精工制出的杰作,原计划用以教练三军诸将,不想这竟派上威服列国的用场。

    “诸位将军,秦为四塞之国,都有何塞呢?诸位请看。”庞涓拿起参军递过来的黑漆木杆,指着沙盘,“一塞,河水。此为河水,自北而南,由壶口山南至少梁,再南至临晋关,再南至阴晋,由此东拐,滔滔七百里。河水以西尽为秦人所有,山河相连,北为义渠,是秦人友邻,我等势力鞭长莫及,堪为一塞;自阴晋以东至函谷关,有函谷道约二百里,两侧山势峻险,旁无他途,更有函谷雄关为秦人所据,堪为二塞;自华山以南,高山连绵,直至六百里商於谷地可通秦塞,今为秦人所有,堪称三塞;自商於谷地以南,有褒汉谷地数百里,可经终南山入秦,而褒汉诸邑半为秦人夺占,更有终南山奇险,堪称四塞。秦据四塞,可抵百万雄兵!”

    这些是常识,作为南征北战的将军,大家都是晓得的。然而,秦之四塞,多是作为辞令和地图标注,或仅存留在想象中,如今被庞涓如此这般做成沙盘,栩栩如生地再现在众人眼前,所有人都感到了震撼。远在山东、与秦人少有接触的田婴,手心捏出一把虚汗。

    “上述仅为地利。”庞涓话锋一转,“自商鞅变法之后,秦人国势日强,关中人口兴旺,户籍大幅增加。据在下所知,秦人总数已不低于四百五十万众,可征之丁不下百万。此为人和。”

    众将面面相觑。

    六国合力伐秦,力量对比一面倒,庞涓却在此地处心积虑地夸大秦人之利,谁也忖不出他想表达什么。

    “诸位将军,”庞涓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字字铿锵,“秦人占据地利与人和,所缺的只有一项,就是天时。是天要亡秦!天要亡秦,秦不得不亡!今六国纵亲,六军云集,群雄蚁至,更有诸位将军身历百战,秦人即使占据天堑,拥有四塞,我等铁蹄照旧将其踏成肉饼,碾作肉末。”

    “庞主将,”昭阳嘴角撇出一丝冷笑,“还是痛快点,说说你要如何把秦人踏成肉饼吧!”

    “昭将军莫急,”庞涓根本没有把这个手下败将看在眼里,瞄他一眼,淡淡一笑,“制敌首要知敌,是不?”略略一顿,扫视众将,“秦虽有地利,兼具人和,却也有其软肋,在下归总为五不利。”见诸将目光皆射过来,稍稍提高声音,“一不利,秦先有河西之战,后有商於之战,虽皆取胜,国力却伤,致使其之后伐赵晋阳失利,伐韩宜阳未果,不敢再动刀兵;二不利,秦室易主,宫廷内争,商鞅遭诛,新法受挫,尤其在河西、商於等地未服民心,百姓抗争不断,流民纷纷回返河东;三不利,关中连旱三年,五谷减半,个别城邑出现饥荒,迫使秦宫开仓赈灾;四不利,西戎诸部不稳,义渠时有骚扰,秦宫虽有安抚,但难以服心;五不利,秦失商鞅,国无大才,虽得公孙衍,却也不足为惧。至于司马错,不过是一介匹夫,有勇无谋之徒。”

    “庞将军所言甚是。”田婴拱手附和。

    “再看秦国战力,”庞涓再次指向沙盘,“秦虽有数十万可征之夫,却多为苍头,不堪一击,具战力的不过三十万众。除去各邑守卒和镇守西戎、义渠边关诸部,秦可用于抗我铁蹄的不足十二万众。我有纵军逾四十万,战车数千乘,无不是铁甲之士,身历百战,在下是以认为,此番伐秦,只要谋略得当,部署出奇,我当稳操胜券。”

    “庞主将,不要绕了,亮出你的宏图大略吧!”昭阳急了。

    “在下以为,”庞涓淡淡一笑,“纵亲军可兵分三路,左路为楚,出襄、宛,直取商於,破武关入秦;右路为赵、燕,过汾水谷地,由义渠辖地西渡河水,自北向南攻伐河西,在下已说服义渠,约好借道;中路为韩、齐、魏三国联军,兵分两路,一路直取函谷关,一路直取蒲阪关。三路大军同时攻击,秦必左支右绌,首尾失顾。”

    平心而论,庞涓分头进击之谋既合理,又能部分避开六国军队兵种不一、战力不齐、将帅难以协调等诸多弱项,不失为上上之策。

    众将正自思忖,昭阳冷笑一声:“此谋虽好,制秦却是不济。”

    “哦?”庞涓缓缓转向昭阳,“昭将军可有良谋?”

    “请问主将,如果击敌,是掌有力,还是拳有力?”昭阳以问作答,同时伸出两手,一手作掌,一手作拳。

    “请将军直言。”

    “我六国纵亲,为的是形成合力,以势压敌。势宜合不宜分。正如将军方才所言,秦有四塞之固,我若兵力分散,一塞亦不可破。我若兵合一处,任它铜墙铁壁,也可碾为粉末。”

    昭阳说出此话,多是出于私心。若按庞涓谋划,由楚单取商於谷地,就与屈匄所谋异曲同工。更要紧的是,对商於谷地,昭阳所知甚少。如果由楚单取商於,就等于他须将伐秦的主导权拱手让给屈氏,从而错失灭秦独功。陈轸讲的是,只要合纵军攻克函谷,夺占咸阳,商於自也不攻自破,唾手可得。那时,功劳簿上,根本就不会有他屈氏。

    庞涓眉头紧皱,目光扫向田婴和公仲。

    “嗯,”田婴附和昭阳,“昭将军所言成理,在下赞同。”

    公仲曾在申不害麾下与昭阳交过手,对他本无顾忌,这又奉了昭侯旨意,实帮庞涓,更不把昭阳看在眼里,瞥他一眼,朝庞涓拱手,朗声叫道:“在下赞成庞将军分兵合击方略。”

    庞涓冲他点点头,转望子之与李义夫:“昭将军主张合兵一处,主攻函谷,两位将军意下如何?”

    二人一齐拱手:“谨听主将之命。”

    庞涓还过礼,转对昭阳微微拱手,语气缓和:“昭将军,在下以为,函谷路险道狭,秦人更在关前夹道筑垒,易守难攻,既不利我军兵力展开,又难以用势。恕在下直言,敬请昭将军三思。”

    昭阳亦拱下手,回他一个微笑:“将军善于野战,未必善于攻坚。不瞒将军,在下帐前有巧匠一人,可制云车。此车高约数丈,四周装甲,下安数轮,可自由推移。每车能容十人,上有箭孔,一旦升起,凭它什么壁垒,一如平地。只要突破此关,虽有关后两百里峡谷,却是敌我共之,我兵强粮足,遇关攻关,遇垒破垒,有何惧哉?”

    见他执意如此,庞涓双眉渐渐拧起,思忖多时,点头应道:“也好。昭将军既有攻坚利器,在下同意兵合一处,在函谷关前与秦决战。”又转问众将,“诸位可有异议?”

    公仲的嘴巴动了动,见其他人皆没作声,也合上了。

    “既无异意,众将听令!”庞涓敛神凝气,朗声行使主将职权。

    “谨听大将军吩咐!”众将异口同声。

    “一个月后,各将本部兵马开赴崤塞,会师伐秦!”

    众将得令散去。

    庞涓留下昭阳、田婴,就陉山、黄池旧事分别道歉,当场承诺,说魏王有旨,只要伐秦功成,对楚,魏归还陉山,对齐,魏绝不插手宋事。

    宋国是齐国之痒,陉山是楚国之痛。听到庞涓这般承诺,二人无不欢喜。尤其是昭阳,原本对庞涓有些成见,这辰光前怨尽释,相拥言欢。临别时,庞涓再三叮嘱他赶制云车,昭阳满口应承,兴冲冲地乘车归去。

    送完客,张猛转对庞涓,急道:“庞将军,昭阳此谋当为下下之策,将军不驳反纳,实令末将不解。”

    “呵呵呵,”庞涓盯住他笑道,“你真这么想?”

    “这么想的不止末将一人。”

    “还有何人?”

    “公仲将军。公仲将军临别时,再三要末将代为转达。公仲将军说,列国之兵宜分不宜合。我若四下出击,一可发挥人多势众的优势,二可分散秦人防御。如此之多的兵力合在一处,六军等于一军,合纵不如不合!”

    “唉,”庞涓长叹一声,“与我一心者,唯有公仲将军啊!”

    “可将军却??”

    “张将军,此谋既不可,也未必不可。”

    “这??”

    庞涓将张猛引到沙盘前面,指沙盘道:“将军请看,从渑池到陕,再到曲沃,长百余里,除去数十里崤塞,余皆坡缓谷阔,利于列国军队屯扎。反观秦人,从函谷关至阴晋,道狭谷窄,不利大军运动,后援不足。我六军齐集于此,更有楚国云车攻坚,秦必震惊,也必死守函谷。谷狭人多,后备必不足。此时,将军可引奇兵,从此处,”指向阴晋之北的河水,“就是封陵,秘密渡河,袭占阴晋。”

    张猛沉思有顷,竖拇指赞道:“将军奇谋!若我渡河成功,莫说是袭占阴晋,即使斩断此处,两侧筑垒,亦可断其函谷道的往来交通,使函谷守军陷入前有大军、后无退路之绝境。”

    “不不不,”庞涓果决应道,“一定要袭占阴晋!只有袭占阴晋,才算完全拿下函谷道。只要拿下函谷道,千里秦川就将无险可守。依秦人之力,如何拒我六国联军?”

    “将军所言甚是。不过,末将仍有一个担心。”

    “请讲。”

    “公孙衍足智多谋,尤其熟悉河西。末将当年与他有过交道,深知此人。将军所谋,公孙衍必会防范。再说,河水难渡,此计的紧要处在奇,在密,只要秦人稍有防范,我渡河之人就会陷入绝地。”

    “公孙衍的确有些能耐。”庞涓看会儿沙盘,淡淡一笑,“然而,他虽有能耐,却也是老套了。在下多次琢磨那场大战,公孙衍所为,不过是些取胜的俗套而已。那时,魏强秦弱,即使这些俗套,也足可保住河西不失。可惜我王晕头了,连这些俗套也听不进,致使白白丢了河西。”

    “将军说得是,”张猛叹服,“想起那场大战,我就憋气。”

    “不过,此人也不可不防。为保险起见,我可于此处,就是汾阴一线,设疑兵一处,沿河水扎营结筏,大张旗鼓,或可迷惑秦人。”

    “如此甚好。”

    “公孙衍虽不足虑,另有一人,却让在下忧心。”

    “何人?”

    “孙膑!”

    “他??不是疯了吗?听说是投河死了。”

    “那厮没有投河,是让秦人劫走了。”

    “将军是说,他在秦国?”张猛吃一大惊。

    “是的。”庞涓郑重点头,“公子华乔装戎狄商人,隐居大梁多时,趁我不备,将他窃走。在下闻讯后追至边关,不意公子华偷梁换柱,图谋得逞。”

    “末将在秦多少有些耳目,未曾听闻孙膑至秦之事。”

    “是的。在下也曾使人探访,迄今没有查出。鬼谷数年,在下深知此人,诡计多端,表里不一,如果真到秦国,不到关键辰光他是不会显山露水的。”

    “将军可有对策?”

    “哼!”庞涓耸耸肩,冷笑一声,“想他一个疯子,能奈我何?再说,即使那厮不疯,我俩单兵独斗,在下也未必怕他,何况眼下是六伐一,任他再有能耐,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将军说得是。”张猛嘿嘿笑了。

    一如鬼谷子三年前所断,几十年如一日竭力劳心,随巢子那曾经壮实的躯体终于支撑不住。从鬼谷返回尧山之后不久,随巢子正行路间,头顶一阵晕眩,摔倒在地。

    一如鬼谷子所言,将随巢子撂倒的正是他体内的一颗囊肿。

    随巢子摔倒时,宋趼不在,身边也无一个墨者。所幸随巢子有大修为,醒过来后,迅即爬到一棵树下,靠树坐起,闭目养神。

    随巢子的耳边响起鬼谷子的声音:“??唉,你呀,左也虑,右也虑,近也虑,远也虑,虑来虑去,大不利于养生啊!观你印堂发暗,囊肿或已入身矣!”

    在鬼谷子提醒之前,甚至在与宋趼从河西赴鬼谷求问之前,随巢子已经知道了这个囊肿。它就长在他的腹部,时不时地引发酸胀与疼痛。他可以感受到它,他可以触摸到它,他可以觉出它每天都在成长,但他无能为力。

    随巢子知道,他需要的是休息,是放下,可??天下这团乱麻,他放不下。对于这个囊肿,他只能选择无视。

    他要将之藏起来。

    他必须将之藏起来。

    “唉??”随巢子长叹一声,进入冥思。

    只有冥思才能让他忘掉囊肿。

    随巢子在大树下面坐了整整两天两夜,于第三日凌晨才站起来,捡根树枝做杖,一步一步地挪回大营。

    自此之后,随巢子不再外出了,也外出不了了。那个囊肿每天都要发作,每时每刻都在疯长,随巢子每走一步都很困难。

    随巢子开出药方,吩咐宋趼采药熬制,膏敷于外,汤服于内。

    然而,一切都已太迟。

    及至苏秦合纵成功的这个秋天,生命于他就如一盏枯灯在谷风里摇曳,随时都可能熄灭。

    随巢子却不说,也不让宋趼对任何人说。

    随巢子默默地承受着囊肿的折磨。

    众墨者也都不说,但谁都有眼睛,谁都看得出来。

    从四面八方赶回墨家大营禀报事务的人越来越多。随巢子可以觉出,他们不是来禀报事务,只是想见他一面。

    随巢子落泪了。

    这日迎黑,众墨者知道,诀别的时刻正在临近。所有墨者无不静静地守在他身边,更多的墨者昼夜兼程,正从四面八方向这儿赶来。

    灯光亮起来。

    草厅里气氛庄严,随巢子斜倚在木榻上,面色蜡黄。榻前放着药碗,碗中是黑乎乎的半碗药汁,早已凉了。

    在他前面,胡非子、告子坐在一块稍稍破旧的草席上,面色静穆。二人之后,是宋趼、屈将子等一百多人,多是第二代、第三代,甚至第四代、第五代的墨者,各按辈级席坐。

    草厅门口,不断有墨者趋进。

    同先来者一样,他们一入草厅,就不声不响地席坐在所属辈级应该席坐的位置,秩序井然。

    弥留中的随巢子强撑着坐起。

    望着纷至沓来的新老墨者,随巢子脸上浮出笑意,两道目光不无慈爱地扫视大厅,在每一个墨者身上均作停留,似是要把他们刻在心底。

    “诸位不辞劳苦,从四面八方赶来看望随巢,”随巢子略显吃力地拱起两手,“随巢??”轻咳两声,“致谢了!”

    听到随巢子说话,所有墨者改坐为跪,叩首,齐道:“墨家子弟参见巨子,祝愿巨子贵体早日康复!”

    随巢子摆手,苦笑:“行将就木之躯,还说什么贵不贵呀!诸位尊者,诸位墨者,坐起来吧,甭讲这些虚礼了!”

    “敬从命!”众墨者改跪为坐,拱手。

    “随巢要走了,”随巢子再次看一圈众墨者,“随巢别无牵挂,只想唠叨三桩事情:一是随巢私事,二是墨道家事,三是天下公事!”

    众墨者晓得巨子开始托付大事,无不敛神正襟,凝视随巢子。

    草厅一片沉寂。

    “这第一桩,”随巢子淡淡一笑,“随巢思念诸位,临行前贪心再见诸位一面,再看诸位一眼。诸位既来,老朽这个愿,也就了了。下面是第二桩。”

    众墨者一齐拱手,泪水盈眶。

    随巢子接道:“自先师始创墨道,墨派已经立世百年。行墨道者由初起之寥寥数人,到眼前数以千计,遍满列国,可谓是前赴后继,代出楷模。时至今日,墨道行于天下,妇孺皆知,可与杨子之学分庭,黄老之学并举,孔孟之学犹不及也,事业方兴未艾。随巢不才,承蒙先巨子孟胜抬爱,承蒙诸位墨者拥戴,尸巨子之位近三十年,其间虽无建树,却也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日懈怠。近年老朽智竭力枯,不堪奔波,不宜再尸此位。本欲早选贤良,承擎墨道旌旗,无奈天不遂愿,拖延至今。今日风和日丽,气氛祥和,各路墨者云集,老朽不敢再误天机,就此举荐新巨子,由新巨子引领诸贤,继续墨道大业。经与诸老商议,老朽举荐的新巨子是??”目光剑一般射向告子,“告不害!”

    没有墨者惊讶。

    告子名不害,齐国即墨人,三岁那年父母双亡,被墨子收留,照理说当与随巢子、胡非子等墨家诸老是一辈,但因他年少许多,自虚一辈,执弟子礼事随巢子、胡非子等尊者。墨家第一代大弟子多已过世,仍然健在的诸老中,相里子、相夫子、邓陵子均与随巢子一样步入耄耋,因道远路遥未能赶来。胡非子虽然在座,却也年老体弱,病魔缠身,不堪重任。唯有告子身健资深,更得墨道根本。由他来做新一代巨子,既是意料中事,亦为众望所归。

    告子诚惶诚恐,跪地泣道:“巨子,弟子??”

    随巢子抬手指向自己木榻前面的主席位:“不害,来,请坐此处。”

    告子跪前几步,坐在榻前的主席位上。

    众人见他坐定,包括胡非子在内,尽皆改坐为跪,齐叩:“参见巨子!”

    墨门不似儒门,没有更多的繁文缛节,一齐跪拜,就算是承认新巨子了。

    告子还过礼,起身走到胡非子跟前,将他拉起,拱手:“胡师叔,弟子??弟子岂敢受师叔大礼?”

    胡非子一脸严肃,拱手:“墨者胡非参见巨子,谨听巨子差遣!”

    告子饱含热泪,将胡非子扶坐,朝他又作一揖,回至随巢子榻前的主席位上,面向随巢子跪下。

    随巢子伸手握住他,老手略略颤动:“不害,从今日始,老朽将天下这个烂摊子卸给你了。”

    “巨子,”告子紧握随巢子,声音哽咽,泪水盈眶,“弟子德浅力薄,深恐有负巨子重托!”

    随巢子吃力地摆手:“甭说这个了。”扬手向众人,“诸位墨者,随巢再说第三桩,天下公事。”咳嗽两声,转望告子,“你是新巨子了,这一桩,由你主持。”

    “敬受命!”告子不再推辞,抹去泪水,退后两步,朝随巢子连拜三拜,改跪为坐,细细禀道,“禀报巨子,就眼前来说,天下大事当在函谷。六国纵军近四十万云集关外,势在伐秦。秦不甘示弱,以倾国之力应战。这场大战一触即发,在所难免了!”

    山外局势就如山雨欲来,这是谁都清楚的。虽然如此,在告子缓缓道出时,厅中气氛仍显压抑,就似有块千钧之石压在众墨者心头。

    告子仍嫌不够,略顿一下,不无忧心地追加一句:“纵军如果开战,七国总兵力或逾七十万,天下或将生灵涂炭,血流漂杵。”说着仰头望向随巢子,“我们该当如何应对,弟子祈请巨子点拨。”

    随巢子吃力地给他个笑,缓缓闭目,喃声叫道:“宋趼,来??”

    宋趼趋过来,轻叫:“巨子!”

    “扶??扶我??躺下。”

    宋趼扶随巢子躺下,在他头下垫块木枕,在榻边跪伏。

    看到随巢子的双眼完全闭合,告子明白,整副担子已经责无旁贷地落在自己肩上,不由得心中一颤,转头望向胡非子。

    胡非子凝眉如钩,一动未动,犹如一尊雕塑。

    告子闭目稳会儿心神,再度睁开,转对众墨者,深深一揖,誓道:“诸位墨者,承蒙巨子错爱,承蒙诸位抬爱,不害暂尸巨子之位。从即时起,不害誓与诸位贤达一道,竭诚尽力,为墨道大行、天下大同、百姓安居而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众墨者尽皆起立盟誓:“我等誓愿追随巨子,为墨道大行、天下大同、百姓安居而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告子再打一揖:“诸位贤达,天下烽烟再起,大战一触即发,不害才疏,望诸位教我应对妙方。”

    众墨者七嘴八舌,畅所欲言。讨论约有一炷香时间,告子见众人并未议出切实可用的方略,又恐妨碍随巢子休息,便提请明日再议。

    众墨者纷纷散去,厅中只剩下胡非子、屈将子、宋趼和告子。屈将子是胡非子的首徒,宋趼多年来一直跟从随巢子,二人皆是众墨者中次一辈的核心人物。

    经过前番折腾,随巢子似是耗尽精力,面色蜡黄,额上现出豆大的汗珠,一手按在肝部,一手握住宋趼,显然是在忍受什么。

    胡非子趋前,伸手搭在随巢子脉上,叫道:“随巢兄!”

    随巢子微微睁眼,握住胡非子的老手,苦笑:“胡非兄??”

    告子、屈将子和宋趼三人尽皆跪下,泣道:“巨子??”

    随巢子微微一叹,不再言语。

    静坐有顷,待神色有所恢复,随巢子看向满脸络腮胡子的屈将子:“屈将,邹生可有音讯?”

    屈将子拱手:“禀报巨子,邹生一直跟随苏子,不曾有过片刻远离。”

    “他的功夫可有长进?”

    “大有长进,尤其是一手飞刀,已经出神入化了!”

    “好呀。”随巢子脸上浮出一笑,“此人忠勇,心实无杂,是块好料。他的武功在墨者中也为上乘,这又精进许多,实是可喜。你转告他,苏子安危,老朽交付他了!”又转问告子,“孙膑可有音讯?”

    “回禀巨子,”告子应道,“孙子已经获救。苏子安排淳于子将他营救至齐,隐身于上将军田忌府中。”

    随巢子嘘出一口气:“在齐国就好。他一日不离开大梁,随巢一日放心不下呀。”

    宋趼插言道:“弟子有惑。”

    “说吧。”随巢子闭目应道。

    “鬼谷先生既然有心拯救天下,收下苏秦、孙膑也就够了,缘何又去容留庞涓和张仪?有此二人在,尤其是那庞涓,天下不乱才怪!”

    “鬼谷先生之棋下得深远,岂是尔等目力所能看见?”

    “弟子敢问远在何处?”宋趼不依不饶。

    想到鬼谷子昔年在鬼谷言及快刀剔毒之语,随巢子长叹一声:“唉,远得为师也看不真切啊!”转对告子,“老朽碌碌忙忙一生,天下战乱非但未得丝毫消歇,反倒是愈演愈烈。近年来,老朽体衰,在此幽谷苟延残喘,得以反思。墨道未能大行于天下,非墨道之过。道家老子曾云:‘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天下已经失道,愈演愈乱,愈乱亦愈需我墨道。至于我等苦求未果,非墨道不通,乃方不对症。鬼谷一行,老朽略有所悟。鬼谷先生不辞劳苦,仅用区区数年即育出苏秦、孙膑等天下大才,威服列国,实令老朽汗颜。对于方今乱象,苏秦应之以列国合纵,堪称妙方!”说到这儿,逐一扫瞄四人,“尔等务必全力以赴,协助苏秦,促使天下纵亲。”

    “我等记下了!”四人齐道。

    “眼前战事,非苏子不可化解。我观列国,虽然合纵,却各怀异志,与苏子并不同道。合纵旨在摒秦、制秦,秦人也必不甘,或会加害于苏子。苏子任重道远,不能没个防备。”随巢子看向屈将子,“屈将,诸墨者中,论侠义武功,无人及你。你可全力以赴,保护苏子,辅佐苏子,助他成就天下大功!”

    屈将子拱手:“弟子遵命!”

    “诸位贤达,”随巢子环视几人,目光落在告子身上,“无论苏子成功与否,墨道都要光大,墨道也必须光大。而要光大墨道,必须经由天下达才。齐国稷下会聚天下饱学之士,这样的达才或可觅得。告子,你可使人前往稷下,挑选达才,扬我墨道。”

    “弟子遵命!”

    在墨家掌门人新老交接后,随巢子又撑三日,于第四日正午在逾百墨者的静静守护下溘然长辞。

    在先巨子辞世的次日,位于洛阳轩里伊水东岸的琴庙也告落成。

    与公子卬大兴土木营建的苏家府院、墓园、家庙相比,琴庙土墙草顶,没有围墙,远看像是山间隐庐,低矮、孤独而简陋。不是公子卬舍不得花钱,是苏秦坚持这样,说琴师并不需要高屋广厦,能有个遮风挡雨的草舍也就够了。

    落成仪式上,周显王躬身祭奠,在正堂亲手挂起王后遗像,让她正对琴师的泥塑。

    挂好遗像,显王看向宫正。

    宫正令两个宫人抬进一只琴台并一只琴盒,将琴台摆在泥塑前,将琴盒放到显王跟前。显王亲手从盒中取出一把金丝闪亮的七弦琴,摆在琴台上。

    琴台与琴皆由金丝楠木精雕而成,工艺精湛。琴头刻着“知音汕汕”八字,取意自《诗》中“南有嘉鱼,烝然汕汕”之句,琴台上刻着俞伯牙、钟子期的知音浮雕。琴师两手抚琴,似弹非弹,全身心地沉浸在音乐中,王后双目迷离,如痴如醉,二人构成一幅知音和合的场景。

    宫正摆好,叩首,泣诉道:“淇子,这只琴台,还有这把楠琴,是老奴奉陛下旨令,取娘娘棺椁上的金丝楠木余料,请宫中乐师特别为您定制的,‘知音汕汕’是陛下亲手用御剑一剑一剑刻上去的,您老好好弹吧,娘娘在用心倾听呢!只要听到您的琴声,娘娘就不伤心了,娘娘就把一切不快忘光了。”

    听着宫正的诉说,周显王孩子似的哭了。

    苏秦跟着哭了。

    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哭了。

    然而,哭得最投入、声音最响亮的却不是苏秦,而是公子卬。许是感动于琴师的凄惨人生,许是联想到苏秦、庞涓诸人年纪轻轻就已建下盖世奇功,而自己行将不惑依旧碌碌无成,许是忆起因自己的无能而白白丢失的河西和因此而丧生的八万将士,公子卬越哭越伤感,到后来竟是涕泪滂沱。

    这浩大的哭声于显王却是刺耳。

    俟其哭声略降低些,显王缓缓起身,凝神聚意,在一块羊皮上挥毫写出“天下第一琴”五字,然后起驾回宫。

    公子卬吩咐工匠,照此制作一块金丝楠木匾额,金底黑字,悬于琴庙门楣。

    门框两侧是苏秦贡献的一副楹联,上联是“天地五音共奏明月清风”,下联是“文武二弦协唱高山流水”,与显王的横批“天下第一琴”珠联一体。

    待工匠把刻写楹联的木板全部钉好,公子卬退后几步,眯起眼看一会儿,赞道:“文武二弦,乃周初文、武二王所加,契合人间文治武功。天地五音,乃宫、商、角、徵、羽,为古琴初始五弦,契合天地金、木、水、火、土五行。高山流水为尘世雅曲,明月清风为高天清韵。此七弦合鸣,天上人间无所不包,共成‘天下第一琴’,真是绝联呢!”

    苏秦凝视楹联,嘴角现出一丝苦笑:“真没想到,论起音律,公子倒是雅致呢。”

    “苏子高抬了。”公子卬知是揶揄,仍旧呵呵笑出几声,顾自接道,“传说上古伏羲氏制琴,以摹天地之音。在下以为,天地之音过于缥缈,过于旷远,没有人间之律实在、柔温。呵呵呵,《诗》曰:‘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斜看苏秦一眼,“咦,说到这里,在下倒是想起一事,正要求问苏子呢。”

    “公子请讲。”

    “《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苏子离家多年,好不容易归门,当与嫂夫人琴瑟相和才是,在下却观苏子日日守在帐中,让嫂夫人独守空房。”

    苏秦低头不语。

    “呵呵呵,”公子卬恍然大悟道,“在下明白了。嗯,嫂夫人的确太土,配不上苏子!”又笑数声,“不过,话说回来,女人还是始配的好。就说在下吧,此生也算风流,阅历女人无数,可真正知疼知爱知冷暖的,仍旧是始配夫人。嫂夫人虽说土气,但依在下观之,贤淑恭柔皆具。苏子这般冷落她,也是不该呀!”

    苏秦不好再说什么,轻叹一声,走进庙中,在琴师泥塑前面跪下,缓缓闭目。

    黄昏,轩里村依旧喧嚣。数不清的匠人与兵士仍在顶着夜色赶活儿,为新贵苏府起房造屋。新府选在村北,占地半井,东至苏家桑林,西至伊水岸边,前后一共六进院落,余为园林。这在周室,除去王宫和东西二位周公的宫室,规模当是最大的了。

    小喜儿显然不适应不期而至的巨大富贵,依旧围着围裙在厨房忙活。

    从早上忙到天黑,小喜儿实在累了,喂好阿黑,关好院门,正要进房睡觉,却听到叩门声。

    见是苏厉妻,小喜儿勉强挤出一笑:“大嫂!”

    “妹子呀,”苏厉妻反手掩上门,将她扯进屋里,急切说道,“你咋能不听劝呢?嫂子主意出了一箩筐,你只是按兵不动,真是急死人!”

    小喜儿咬紧嘴唇,低下头去。

    “好妹子呀,”苏厉妻压低声音,“刚才听娃子他大说,二弟,哦,不,是相爷,相爷他依旧单身,身边并无女人,连仆女也没一个,全是男爷们儿。一个大男人家,身边没女人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他没有花花肠子。相爷这人是怪,可不拘他咋怪,身边没个女人不成。这个坑本来就是妹子的,妹子不去填,早晚得让别人占去!”

    小喜儿的嘴唇咬得更紧了。

    “妹子呀,不拘咋说,你得再试一次。要是相爷执意不肯,咱就认了。可依嫂子推算,相爷这次回来,跟以往不一样。”

    小喜儿微微抬头,盯住她。

    “以往他回来,因为不得志,没脸见人,心里窝火,对妹子自是不待见。此番不一样,他是六国相爷,光宗耀祖,威风八面,可谓是春风得意,脊梁骨挺得笔直,在村里见谁都要打招呼。在家里更不一样,莫说是待娘和你哥、苏代他们,即使对待嫂子我,他也是礼数齐全。以前嫂子有眼无珠,那么屈待他,他一点儿也不记仇,何况是对妹子你呢?依嫂子看来,你没有啥对不住他的,是他对不住你。他扎下架子不来寻你,定是大男人家脸皮薄,拉不下面子。妹子,你得听嫂子的话,他死要面子,咱就得主动点,寻个机缘拱他怀里,看他硬着心肠把妹子推开!”

    “这??”小喜儿嘴巴大张,喃声,“能成吗?”

    “成与不成,不试一下咋能知道?再说,相爷官儿做大了,面子看得重。妹子咋说也是他的正宫娘娘,实在不中你就闹腾起来,看他咋个收场?”

    小喜儿的嘴唇再次咬起,有顷,抬头望向苏厉妻:“他身边人多,怕??见不上!”

    “唉,妹子呀,连阿黑也没有你实诚。你要由头,咋也能寻它个一箩筐去。来,妹子,嫂子授你一计!”苏厉妻凑过头,附耳低语。

    小喜儿迟疑许久,喃出一字:“嗯。”

    人定时分,匠人次第安歇,村中渐趋沉静。

    苏秦三步并作两步,沿村中土路朝家中疾走。飞刀邹紧随其后。

    离家门尚有数十步远,阿黑嗅到苏秦的味道,“嗖”一声从院门里面蹿出,嘤嘤咛咛地扑他身上。

    苏秦顾不上睬它,大步冲进院子,直奔中堂,边跑边叫:“娘,娘—”

    中堂亮着灯,堂上摆着苏虎的灵位。

    苏姚氏正襟危坐于草席上,神色沉定。

    苏秦几步跨进堂门,在苏姚氏跟前跪下,伸手摸在她的额头上,见并未发烧,亦不见其他家人守候,略略一怔,轻问:“娘,听说您病了,咋哩?”

    “嗯。心口闷!”苏姚氏指指心窝。

    “啥时候开始闷的?”苏秦急了。

    “有些年头了。”苏姚氏缓缓应道。

    “咋没听你说起过哩?”苏秦嗔怪一句,朝外叫道,“邹兄!”

    飞刀邹快步进来,立在堂门外面:“主公有何吩咐?”

    “速请医师!”

    飞刀邹应一声,转身欲走,苏姚氏拦道:“等等!”

    飞刀邹顿住步子,望向苏秦。

    “娘,心口闷是大病,不看不行啊!”苏秦劝道。

    苏姚氏送给飞刀邹一个笑脸,轻轻摇头:“小伙子,大娘这病不打紧的,不劳烦医生了,大娘这想跟秦儿唠唠嗑儿!”

    观苏姚氏面色淡定,语气沉稳,真还不是有病的样子,飞刀邹有些不解,转看苏秦,见他也是一脸茫然,便识趣地扭身走出,在院门外面守护。

    “秦儿,来,”苏姚氏指着自己身边的席位,“坐娘这儿。”

    苏秦在苏姚氏跟前坐下,凝视她。

    苏姚氏老了,额头的皱纹加深了,加多了。这些年来,尤其是苏秦出走、苏虎病倒之后,苏姚氏心力交瘁,原先只白大半的头发现在全白了。

    苏秦泪水流出,将头伏在苏姚氏膝头:“娘,您这心里??究底是??咋个闷的?”

    “娘这心里闷,不是因为病。”

    “是为啥?”

    “唉,”苏姚氏长叹一声,“秦儿,娘打听过了,你身边并无女人。你已经三十多了,老大不小了,身边没个女人,咋能成哩?再说小喜儿,自嫁进咱这个穷家里,一晃就是十来年,天天守着空房,大半夜里娘睡不着,总是听到她哭。她是蒙着被子哭的,可娘听得见。娘心疼啊。男人家终日在外,事情多,有个忙的。女人家一天到晚闷在家里,要是再没个念想,每寸光阴都是个熬啊。你这番回来,想必也是住不长久。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娘有些急了,娘想问问你,秦儿呀,究竟你是咋个想的?”

    “娘??”苏秦改成跪状,垂下头去。

    “秦儿,”苏姚氏轻轻抚摸苏秦的头,“你说句实话,是小喜儿配不上你呢,还是你的心里另有女人?”

    苏秦垂首不语,泪水模糊。

    “秦儿,你不说,娘心里明白。可你也得反过来想想。小喜儿哪儿都好,是个好媳妇儿,甭说在咱家里,即使在村里,众乡邻没人说她不好。她唯一的缺憾是跛脚,可这不是她的错。不拘咋说,她是咱的人,是咱明媒正娶过门来的。过去你没个进取,咋耍性子,众人不会说啥。今儿你当上大官了,要是再与从前一样,叫别人咋个看待这事儿呢?”

    苏秦将头垂得更低,一个字也不吐口。

    “唉,”苏姚氏复叹一声,“秦儿,你不想说也就算了。你阿大没了,这事儿得听娘的,于情于理,你都要跟喜儿和好。喜儿!”

    东间苏姚氏的房中窸窸窣窣一阵响,接着布帘子掀开,小喜儿两手捂面,半是哽咽地跛出角门,在苏秦身边跪下:“娘—”

    小喜儿陡然露面,着实让苏秦吃一大惊。

    愣有一会儿,苏秦才朝一边挪挪,责怪她道:“你??为啥也在这儿?”

    小喜儿将头埋在臂弯里,泣道:“奴??奴家??”

    堂间死一般地静。

    苏秦渐复常态,坐直身子,对小喜儿正色说道:“朱小喜儿,诚如娘方才所说,你贤惠,勤劳,有孝心,是苏家的好媳妇儿,我认你!”

    “相??相公??”小喜儿喜极而泣,颤声。

    “家中一切,属于我的那一份,归你所有。我常年不在家,娘年岁大了,你须替我尽孝。再就是阿黑,”苏秦伸手拍拍卧在一边舔他脚面的阿黑,“一如既往归你照管。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小喜儿怔在那儿,目光落在阿黑身上,泪水滚出。

    “还有,”苏秦语气冰冷,“你可以做我夫人,但我不会与你圆房,你也休作此想。既然你甘心情愿嫁入苏门,那就做个苏家的好儿媳吧。不是我对不起你,是你自己的选择!”又转对苏姚氏,“娘,入更了,早点歇吧。若是没有别的事儿,秦儿走了!”话音未落,人已起身,大步走到院中。

    听着脚步声一下接一下地响出院门,渐去渐远,四周复归宁静,小喜儿就如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一头扑进苏姚氏的怀中,凄厉长号:“娘—”

    从家里出来后,苏秦脸黑着,大步流星地走向营帐。

    将到帐门时,飞刀邹远远望到两个人影一左一右蹲在帐门外面,喝道:“什么人?”

    二人站起。

    是苏厉与苏代。

    苏秦扫二人一眼,黑着脸进帐。兄弟二人站起,默不作声地跟进去。

    苏秦在几案前坐下,指左右席位,招呼他们入席。苏厉不敢坐席,寻个地儿蹲下。苏代本想入席,见大哥不坐,也自蹲下来。苏秦轻叹一声,刚要说话,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公子卬带着一个军医匆匆走来。

    公子卬让军医候在帐外,边进帐边叫:“苏子,老夫人玉体如何?”

    苏秦看过去,见他面上焦急,二目却在放光,知他唯恐此处不乱,不由得苦笑一声,指对面席位:“是公子呀,请坐!”

    公子卬盯他一会儿,在席上缓缓坐下:“观你面色,令堂她??没事了?”

    “娘??娘咋哩?”苏厉、苏代脸色皆变,急切问道。

    苏秦摆手,苦笑道:“没啥子,不过是想跟我说说话。”

    苏厉、苏代各舒一口长气。

    “哦?”公子卬怔了一下,笑道,“呵呵呵,没事儿就好。在下本已歇息,一听说老夫人有恙,二话没说,叫上疾医就赶过来了!”又朝帐外,“没事了,你回去吧!”

    疾医答应一声,转身离开。

    苏秦冲公子卬抱拳:“家母之事,劳公子费心了!”

    “瞧你说的!”公子卬应过礼,朝苏厉、苏代各拱一拱,“二位兄弟,你们说说,老夫人一生操劳,总算盼来好光景,正要多享几日清福呢,如何再能有个长短?”

    “不说这个了。”苏秦截住话头,“公子来得正好,在下正有大事与你相商!”

    “苏子请讲!”

    “合纵初成,百事待举,在下却因家事缠身,误下大事,心实不安。今家父已葬,此处并无大事了,在下这想??”

    公子卬摆手截住话头:“眼下墓冢未就,新府未立,苏子怎能离开呢?再说,七七是令尊大祭,在下已经晓谕列国,要为老先生大办一场。那时,列国皆来吊唁,唯独苏子不在,如何能成?”

    苏秦长叹一声:“唉??”

    “呵呵呵,”公子卬换作笑脸,“我说苏子呀,你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累也不累?在下这就讲给你一桩喜事,开开心。今儿后晌,西周公差人来,说是献紫檀九根。知他为何献紫檀吗?我们这儿起房盖屋,闹出如许动静,周室上下无不惊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只西周公一毛不拔。在下气不过,探出他的院中藏有九根紫檀,皆合抱粗细,两丈长短,心里乐了,使参将上门,向他索买。老家伙不识相,死活不卖,说那几根紫檀是他特从楚国买来,预备来年翻修宫室呢。在下震怒,捎话给他,说纵亲逾万人马月余来一直驻在东周境内,有失公允,不日将去他的西周略驻一些时日,让他酌情安排。老家伙慌了,使人来报,说是愿意奉送几根木头,一文不收,算作贺礼。呵呵呵,起宫造殿,紫檀是上好木料,每根少说也值十两足金,仅此一项,我们就可省去百金哪。”

    苏秦震惊:“这如何能成?”忙扭身吩咐苏代,“三弟,明日晨起,你去一趟河南邑,到西周宫谒见西周君,就说咱家谢他美意了。咱家起建的是民宅,用不上紫檀,请他不必送来。记住,要好言相谢,不可再生枝节!”

    苏代点头应过,嗫嚅道:“二哥??”

    苏秦这也想起他们这来,想是有事,问道:“啥事儿?”

    “我??我??”苏代吭哧一会儿,低下头去。

    想到公子卬在场,不便谈家事,苏秦扬手道:“三弟,要是没啥要紧事,就明日再说吧。”

    “二??二哥,我??我不想种??种地了!”

    “不种地,你想干啥?”

    “听说二哥是在云梦山中跟着鬼谷子学到这身本事的,我??我也想去,求二哥在鬼谷子跟前讨个人情。”

    苏秦扑哧笑道:“这个不成。先生早就不收徒了。”

    “那??”苏代急了,“我就跟着二哥学!”

    苏秦没接他的腔,目光移向苏厉:“大哥,您也有啥事儿吧?”

    苏厉憨憨一笑:“你嫂子前几日瞒着我在东周地界置田二十井,置完方知不对。”

    “咋不对了?”

    “那些地全是上等水田,沟渠多,适合种稻。稻贵麦贱,你嫂子相中的也是这个。可你嫂子没想到的是,地势西高东低,东周之水大多是从洛水上游截坝引来的。这几年二位周公不和,西周君使人把守水坝,旱天一滴水不放,雨天泄洪,那些好稻田也就搁置了。要不是这层原因,恁好的水田人家凭啥贱卖?你嫂子不懂,一见便宜,二话没说就买下了,置完地才听我说起这个,后悔得直抹眼泪,要我来求求你,说你面子大,能否在西周君跟前讨个人情,让他按时放水,我们情愿多付他水钱。要不然,好好的水田只能改成旱田,太可惜了。”

    苏秦想了一会儿,转对苏代:“三弟,你方才说是有心跟着我学,这辰光就想学吗?”

    苏代急切应道:“想想想,我做梦都想!”

    “我从先生修的是口舌之学,指靠嘴皮子吃饭,你要是想学,只能学这个。”

    “二哥让我学啥,我就学啥。”

    “好吧。不过,你想学,我也得看看你是不是这块料。明儿觐见西周君,你要是能把大哥这桩事儿顺道办了,我就收你。”

    “这??”苏代打个惊怔,“西周君恨不得捏死东周君,咋能肯听我的话?”

    “这要看你是啥说辞。”

    “二哥,”苏代挠会儿头皮,“我该咋说才是?”

    “见面后,你先恭维西周公,说他是德厚之人。”苏秦闭起眼睛,像是在给蒙学童上课,“他必问你此言何来,你就说,听人说东西二周不和,东周君薄情寡义,但君上却以德报怨,屡次施恩于东周,是以德厚。西周君必然纳闷,说他从没想过给东周施恩,你就说,你不给东周下水,就是施恩。西周君必会奇你所言,你就说,不给东周下水,是富东周之民。数百年来东周之民只会种稻,不会种植其他谷物。君上不下水,东周之民无法种稻,只好改种麦粟桑麻,学会多种营生,就无须再求西周了。西周君必会向你问计,说他与东周公势不两立,如何才能不利于东周,你就说,一到种稻时节就给东周下水,东周之民一见有水,必复种稻,君上那时扬言收水,东周之民谁敢不仰仗君上?”

    一通言辞讲完,众皆称妙。大家说笑一阵,苏厉、苏代各怀欢喜而去。公子卬见夜色已深,也起身告辞。

    苏秦送出帐外,正欲回身,遥见数人打灯笼朝这儿走来。

    为首之人竟是楼缓。

    这些日来,公子卬左右不离身,用尽琐事将他死死缠住不说,更把他的下人全部换了,只留飞刀邹随身护佑。苏秦失去耳目,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见楼缓来,苏秦喜不待言,执其手入帐,迫不及待道:“快说,局势如何了?”

    “唉,”楼缓轻叹一声,“纵亲军不日即攻函谷,纵亲列国只有赵军未至。庞涓以纵军主将名义数度催征,君上颇是为难。发兵,有违心愿,不发兵,又恐影响纵亲大局。君上不知如何是好,特使在下求问苏子,何去何从由苏子定夺!”

    苏秦的眉头锁在一起。

    “事急矣。庞涓已经移帐陕城,正在调兵遣将,齐、楚、韩诸军皆已拔营,庞涓令其旬日之内赶赴虎牢,沿河水西进,与先行一步的魏、燕纵军在渑池会师,进击函谷。”

    “合纵司还有何人?”

    “没有人了。”

    “田文、公子章、公子如他们几个呢?”

    “齐军主将是田婴,田文助他父亲去了。公子章被韩侯召回,公子如随楚王回郢,公子哙也于几天前匆匆回燕,像是有啥要紧事儿。唉,前一阵子热热闹闹,您这前脚一走,后脚人就全散了。”

    苏秦啜口茶水,轻叹一声,摇头苦笑。

    “苏子,”楼缓目光犹疑,“在下求问一事,秦人真的不可伐吗?”

    “楼兄之见如何?”

    “在下以为,自秦孝公用鞅以来,秦人图强,三晋皆受其苦,楚人亦受其害。列国无不怨秦,秦已失道于天下。苏子倡导合纵,旨在制秦,故而天下响应。今天下既合,列国诸君皆曰伐秦,纵亲诸军气势也盛,伐秦或为良机。苏子不进却退,不喜反忧,在下也是不解。敢问苏子忧在何处?”

    “伐秦失败。”

    “苏子是说,此番伐秦不能取胜?”

    “战场上变数极多,即使是孙武子也不敢未战而定胜负。”

    “既无定数,苏子当应喜忧参半才是。可观苏子忧容,显然是凶多吉少。”

    “无论是吉是凶,在下皆难高兴,是以忧虑。”

    “在下越发不解了。若是伐秦取胜,苏子忧在何处?”

    “如果取胜,六国或会灭掉秦国。不同于越国的是,秦国物产丰富,地势险要,国民富强,六国必因分秦不公而生争执。那时,非但纵亲瓦解,天下亦必再入混战,从而丧失合纵初衷。如果失败,结局在下就不必说了。你知道,天下初合,纵亲国既胜不起,也败不起呀!”

    楼缓这也觉出事态严重,背上沁出冷汗:“依苏子之计,该当如何是好?”

    “唉,”苏秦长叹一声,“魏王急于复仇,庞涓急于建功,硬把纵亲大业朝火坑里拖。在下力孤,这又让公子卬死活缠住,哪儿也去不得。你来得正好,替我支应一下。”

    “苏子欲去何处?”

    “求见庞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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