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西,与公子卬对阵的是河西郡的新任郡守吴青。

    二人皆是猛将,但吴青远非对手,因为公子卬自幼熟读兵法,酷爱军事,更在血与火的教训中积累了惨痛的经验。这且不说,与近年一帆风顺、养尊处优的吴郡守不同,公子卬在庞涓、苏秦的轮番熏陶下,心智渐趋成熟,这又存下死国之志,看淡了死生,在气势上更胜一筹。

    为打好此仗,公子卬苦心研究数月。庞涓给他的命令是佯攻并扰乱河西,吸引秦军主力,公子卬却不这么想。他要把河西变为猎杀秦人的主战场。

    出兵前夜,公子卬召集部将,指着河水声情并茂道:“诸位将士,你们这都看到了,对面就是河西,是我们魏人的河西!十年前,河西失陷于秦,八万将士喋血,皆是在下之过,今朝,在下只存一念,收复河西,誓雪吾耻!诸位看好了,”说着,抽剑斩断河边一树,“此功不成,在下犹如此树!”

    “收复河西,誓雪吾耻!”众将军血脉偾张,纷纷拔剑削树。

    约定时辰到后,公子卬远远望到封陵方向烟雾腾起,晓得张猛偷渡成功,遂率大军在汾阴附近宽约数里的河面上展开渡河攻势。

    这里河谷开阔,河水流缓,浅滩区尽皆冻实,水深流湍处宽仅十数丈,魏人早就备好无数浮船,横木为桥,泼水成冰,用绳索统一串联,由此岸顺流推向彼岸。

    过去河水即是河西郡府少梁,吴青不敢怠慢,早就沿河设防,严阵以待。

    就在双方在河滩上演激烈攻防战时,秦人背后突然杀出大队魏兵。原来,公子卬早于几日前就已派出奇兵,皆披白布,远望去与雪地一色,经皮邑渡河,沿龙门山西侧绕过籍姑、繁庞郊野,如鬼魅般由北而南,直插少梁。

    秦军腹背受敌,仓促应战,伤亡惨重,吴青引溃众缩入少梁城中,坚守不出。

    与此同时,公子卬派出的另外一支奇兵,也于普阪西北侧一段看似不可涉渡、秦人因而未曾设防的湍流处渡河成功,马不停蹄地直取临晋关。

    魏兵赶到临晋关时,天色尚未大亮,关上秦兵皆在晨睡。魏人叩关,守卫还以为是送牛奶的来早了,骂骂咧咧地开门。数千魏人蜂拥而入,几乎未经血战即夺回关门,控制了河渡要塞。

    紧接着,公子卬抛开少梁,将五万大军分作八路,按照预先部署,各如饿虎扑食,分别奔袭河西关口要塞,攻城略地,自取补给。公子卬统兵一万坐镇临晋关,一边在河渡处搭建浮桥,接通河东,一边居中协调,策应各路人马。

    进攻河西的几万人马虽说不是武卒精锐,却个个憋足了气,铆足了劲,无不一以当十,勇猛倍增。一时间,河西旷野里,到处是魏人在横冲直撞。一些对严苛秦律心存抵触的老魏人,见家乡人打过来了,纷纷反水,二十多个城防不坚、兵力薄弱的城邑,在三日之内先后插上魏旗。长城多处告破,狼烟四起,一支魏军越过长城,杀奔洛水,直入大荔关。由于河西尽归秦人所有,失去军事意义的大荔关几近废弃,只有不足百名秦卒看守。魏人几乎没费多少周折,就已夺关在手。夺关之后,魏人一边沿洛水一线扫荡秦人,一边筑垒设防,阻隔秦人关中援兵。

    河西守军被公子卬的分兵游击战术打蒙了,一时间闹不清究竟有多少纵亲军攻入。尚未失守的城邑无暇他顾,纷纷关门避战。

    吴青连使斥候,频频向秦公告急。

    魏军出其不意,闪电渡河,且在渡河之后长途奔袭临晋关,分兵攻略河西,整局棋一气呵成,滴水不漏,环环相扣,即使是惠文公也看傻了。

    然而,此时惠文公仍在全力剿灭卡在谷中的张猛残部,无暇西顾。

    得知秦人烧断浮桥,将张猛部困在函谷道了,正在指挥魏兵肆意横扫河西的公子卬大吃一惊,传令各路放弃所占城池,合兵一处,奔袭宁秦,控制潼关,从西侧打通函谷通道,接应张猛。

    宁秦就是魏国的阴晋,北临河水,南望华山,紧扼函谷通道,堪为函谷关西侧的战略门户。打蛇打七寸,公子卬此举,刚好就敲打在关道的七寸上。

    由于内地秦军多被调往函谷道围歼张猛,宁秦仅余七千守军,且多是因身体素质不适宜野战的。真正能战的是惠文公的三千卫队,但卫队的首要职责是保护秦公,不是上阵御敌。数万魏军掉转矛头,突破洛水袭来,使情势陡然严峻起来。惠文公旨令紧闭城门,全力防守,自己也甲衣裹身,手执长戟,与公子疾同登城楼,亲自指挥守御。

    远远望到秦公,魏卒无不振奋,公子卬更是两眼血红,拿过鼓槌,擂鼓攻城。众魏卒在主帅亲自擂响的阵阵鼓声中,纷纷抬起攻城器械,逼向城门和城墙。

    惠文公与公子疾并肩站在城门楼上,凝视如蚁般越逼越近的魏兵。

    大敌来势汹汹,惠文公却似没有看在眼里,只将两只眼睛兴致勃勃地盯在起劲擂鼓的公子卬身上。

    “君兄,”公子疾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过去,眉头拧起,“臣想不透的是,天底下真有怪事,这个草包居然发起威来了。”

    “呵呵呵,”惠文公目光没动,乐得合不拢口,“你呀,真就是隔着门缝看人,总是将人看扁。寡人告诉你,此人不是草包,是一员天生的战将!”

    “什么战将?”公子疾脸上现出不屑,“商君在时,最瞧不上的就是此人。”

    “商君瞧不上的还有一个,陈轸。几年下来,你总不会觉得陈轸也只是个草包吧?”

    “也是。”公子疾略怔一下,憨憨地笑了,“陈轸一到君上手里,真就是脱胎换骨了呢。”又指着公子卬,“君上不会是也要收下此人吧?”

    “让你讲对喽。”惠文公收回目光,敛起笑,对公子疾一字一顿,“传旨,生擒公子卬,违令者斩!”

    “臣领旨!”公子疾显然是一下子明白了君上的意图,冲守值军尉朗声宣旨,“向所有守城将士传君上旨意:生擒公子卬,违令者斩!”

    “生擒公子卬”的传旨声此起彼伏,口口相传,不消一刻,守城秦人个个领旨,人人振作,一场交战双方生死相搏的攻防大戏由此拉开序幕,直到第三日,函谷道中腾出手来的秦军陆续回援,栎阳、武阳等远近守军也纷纷闻讯救驾,四面合围,大戏才算落幕。

    公子卬似是成精了,幕开得好,谢得也漂亮。从俘获的秦兵口中得知张猛殉国后,他见秦兵陆续驰援,宁秦于急切间也不可下,便传令鸣锣收兵,朝临晋关撤退。

    秦人却不让撤。

    惠文公的旨令已经传至各个兵士,秦人为得头功,无不奋勇,一路上围追堵截。经过连日奔波,这又攻城数日,魏卒战力大减,疲于应对,死伤无数,撤至洛水,再被秦人死死咬上。公子卬一面组织抵抗,一面要将士们将随身所带的辎重等物,包括战车,尽数抛进河道。冬日河水本就不多,加之天寒地冻,水浅部分完全冻实,只有深水处尚在流淌,瞬间即被填塞,魏人踩踏过河,抢占河对面阵地。

    眼见魏兵要逃,秦人急红眼了,追杀更紧。

    公子卬脱下头盔,交给身边参将穆庄道:“穆将军,你将这个带回,交给主帅,快走!”

    穆庄知他欲就死地,哪里肯走,跪地泣求:“将军先撤,末将断后!”

    “你敢违抗军令吗?”公子卬厉声呵斥,“快撤!记住,传我军令,战至最后一人,也要守住临晋关,为我大魏保守一块立足之地。”

    穆庄与众将士无不泣别。

    二十名贴身卫士却是死活不肯走,均将头盔交给穆庄带走,誓与主将同在。

    秦兵冲过来。

    公子卬松开长发,威风凛凛地站在桥头正中。二十死士左右横成一排,牢牢地锁死桥头。

    为首秦将摆手,秦兵在二十步外停下。

    公子卬长发披肩,当风而立。二十死士无不披发跣足,手中枪戟皆有破损,满是血污,甲衣没有完整的。

    所有秦兵俱被震撼,皆将目光转向秦将。

    秦将扬手,数十名弓弩手上前几步,搭矢引弓。

    二十死士面无惧色,巍然伫立。

    秦将扬起的手猛力砸下,众矢齐发,二十名死士尽皆倒下,唯公子卬手握银枪,依旧英姿飒爽。

    双方继续僵持。

    秦将摆手,弓弩手引弓退去。步卒围拢上来。

    见撤退的魏兵烟尘远去,公子卬方才将枪头一摆,大吼一声“杀”字,冲向秦阵,直取敌方秦将。

    秦将退开。

    公子卬左冲右突,秦卒左避右让,既不逃开,也不应战,只是将他团团困在中央。

    公子卬如入无人之境,兀自冲杀一阵,长啸一声,将长枪掷地,拔出宝剑,横剑于颈,正要抹去,一个声音远远传来:“上将军—”

    公子卬循声望去,见一辆战车飞驰过来,车上站的是公子疾,冷冷一笑:“上大夫,你是来为本公子饯行的吗?拿酒来!”

    “在下见过上将军。”公子疾跳下战车,走前几步,拱手揖道,“在下倒是想为上将军饯行,可惜还轮不上呢!”

    “此话怎讲?”

    “因为??”公子疾略顿一下,眼角斜睨站在公子卬侧后的一名军尉,见他会意,接道,“要为上将军饯行的早已有人了。”

    “可是嬴驷?”公子卬嘴角撇出冷笑。

    “不是!”

    “哦?”公子卬似吃一怔,“不是嬴驷,还有何人?”

    “紫云公主!”

    公子疾于情急之下抬出紫云公主,公子卬不免心头一震。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公子卬的注意力稍稍分散的瞬间,侧边军尉一枪刺出,枪头不偏不倚地钻入他的肘弯子,顺势一挑,砰然剑落。

    与此同时,众秦兵一拥而上,将公子卬按倒绑起,押往宁秦。

    公子卬喧宾夺主,在河西发挥出色,不仅杀伤逾两万秦人,将河西搅个底朝天,这又夺占并守住临晋关,意外地为庞涓发动的这场六国伐秦大战添加了一抹亮色。

    收到公子卬和二十死士的头盔并河西战报,庞涓跪地长哭,令三军皆衣缟素,披麻戴孝,以上将之礼将二十一只头盔合葬于临晋关,任穆庄为临晋关守丞,使青牛引军一万屯于河水对岸接应,见秦人大军退去,再无异动,这才班师回大梁。

    战报传来,魏惠王是站着阅读的。读到张猛身死,韩、赵撤军,秦人夺占崤塞,魏惠王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呆怔片刻,方才两眼一黑,摇晃几下身躯,一头栽倒。

    魏惠王病了。

    自此日始,魏惠王再没上朝,一天到晚将自己锁在御书房里,只留毗人服侍。

    这日午后,毗人小声禀道:“王上,武安君班师了。”

    魏惠王眼睛微微睁开:“哦,是庞爱卿?回来就好。”

    “王上,武安君觐见,就在门外。”

    “是吗?”魏惠王从榻上慢慢坐起,“请他进来。”

    庞涓全身缟素,两手反绑,膝行至惠王跟前,放声长号:“王上—”

    “爱卿,”惠王盯他一会儿,“你这为的是哪般呀?”

    “伐秦失利,三军出征无功,六万将士喋血,粮草被焚,痛失陕地??如此种种,皆因臣无能,恳请王上赐臣死罪,以谢国人!”庞涓匍匐于地,现出裸背,背上插的不是荆条,而是三根布满钩刺的铁条。

    “唉,”惠王长叹一声,“伐秦未能成功,非战之过,爱卿此言从何说起呢?”

    庞涓啼泣:“王上??”

    “爱卿啊,那些战报,寡人也都看过了。爱卿不为无能,将士不为无功。至于失利一说,并不切实。我未成功,秦人也未取利。秦剿我数万将士,爱卿亦剿秦人数万;我将士虽说捐躯六万,可斩敌总量亦不下此数;我虽失粮草,可河西一片狼烟,秦人亦损失不少;我失陕地,却得临晋关??两相比较,爱卿与秦人当是战成平手,虽说未建大功,却也是无过呀!”惠王转向毗人,“给庞爱卿松绑,看席!”

    毗人拿去铁条,为庞涓松绑。

    “父王,”庞涓再拜谢过,擦把泪水,改过称呼,起身到旁边席位上坐下,握紧拳头,咬牙恨道,“此战未能取功,儿臣憋屈啊!儿臣不服啊!”

    “涓儿,都是哪些憋屈,你讲给为父。”

    庞涓从袖中摸出一道奏呈,双手捧上:“父王请看。”

    惠王接过,瞄过几眼,随手放下,长叹一声:“涓儿呀,不瞒你讲,不仅是你憋屈,为父这也憋屈啊。什么纵亲?什么盟约?寡人总算看明白了,熊商、田因齐两条老狗让寡人执牛耳是没安好心,一开始就是在设套害我!”

    “父王,”庞涓恨道,“这两条老狗倒在其次,真正害我的是那赵贼!”

    “哦?”惠王倒吸一口气,“赵语?”

    “正是。”庞涓看向那道奏呈,“具体细节,涓已写在上面,请父王御览。”

    惠王复又拿起奏呈,凝眉看完,“咚”一声擂拳于案:“赵语欺我太甚!”

    “确是如此,”庞涓恨道,“纵观此战,赵人发兵最迟,主将肥义不来,派个副将李义夫搪塞。攻函谷时,李义夫畏敌不前,远不如公仲拼命。得知秦人断我崤塞,儿臣下令撤退,李义夫主动请命,臣初时以为他是将功补过呢,不料赵军过关,并无搏杀,三军毫发无损不说,且写来急报,说崤塞没有秦人。儿臣听信此人所言,放松戒备,引军班师,岂料秦人伏兵齐出,损失惨重。儿臣痛定思痛,亦出奇兵包抄秦军,原想活擒司马错解恨,不想被他走脱了!父王,赵人这般落井下石,是可忍,孰不可忍?”

    许是过于震怒,惠王呼吸急喘几下,气道噎住,憋得脸色紫涨。毗人过来,在他背上接连捶拍几下。惠王缓过气,深呼吸两口,稳住心神。

    毗人朝庞涓使个眼色,生怕他再讲下去。

    庞涓起身,叩道:“父王,儿臣??”

    显然明白庞涓还有大事,惠王直看过来:“涓儿,讲下去。”

    “我??父王??就这些了,儿臣??”庞涓深叩于地,一脸哀伤。

    “涓儿,讲吧,还有何报?”

    “父王,”庞涓号啕大哭,“安国君他??”

    “卬儿?卬儿怎么了?”惠王急问。

    “安国君他??为国捐??捐躯了??”庞涓以头抢地,砸得咚咚直响。

    除去庞涓的额头砸地声和悲泣声之外,殿内再无其他声音。

    不知过有多久,庞涓止住哭泣,哽咽:“父王,败军之将庞涓斗胆为安国君??请功。”

    “准奏。”一阵沉默过后,惠王声音沙哑,“此番伐秦,虽败犹荣,为何人请何功,爱卿拟个奏表。”又转对毗人,“传旨太庙令,为我卬儿在正殿立个牌位。”

    为燕王讨回燕地十城后,苏秦未及去田忌府上看望孙膑,即刻起程前往函谷,以便近距离观察战况,协助庞涓,同时吩咐公子哙赶回蓟城,向易王复命。

    苏秦星夜兼程,刚至卫境就听到庞涓战败、纵军溃退的消息。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苏秦心底仍旧免不了“咯噔”一震,飞刀邹、袁豹诸人则是目瞪口呆。在他们看来,合六国之力,伐一国之军,竟然战败溃退,真正是匪夷所思。

    沉定片刻,苏秦吩咐斥候加鞭,赶往大梁。

    一路上,魏国境内哀鸿遍野,魏都大梁更是笼罩在极度的悲伤之中,大街上不见笑脸相迎,不见红绿蓝紫,人人皆衣缟素,连太庙顶上的报时铜钟敲的也是大丧节奏。

    苏秦未入驿馆,直驰宫门,却见宫门紧闭,不见一人。

    苏秦使人禀报惠王,良久,毗人使守值内臣传话,说大王龙体欠安,要他暂回驿馆安歇,候旨觐见。苏秦这也觉出是自己操之过急了,拱手别过,改投馆驿。

    魏国朝臣,没有一个来接待他们。驿馆吏员、侍从也不待见,虽没赶客,却是一脸冷冰冰的,大冷的天,莫说是炭火,连碗开水也没人给烧。

    堂堂六国共相、纵约长却在魏国都城、接待列国官员的驿馆里遭遇这般非礼待遇,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飞刀邹大为光火,欲找人讲理,被苏秦止住。

    袁豹上街,苍黑时分,载回一车吃用、日用之物,外加几篓子炭火和两坛老酒。众人动手,折腾小半个时辰,才算安顿下来。

    纵亲大幕刚一拉开就被撕裂,裂口还不止一处。

    是夜,苏秦思前想后,决定去见庞涓。六国合纵,轴心国是魏。此番伐秦,魏受齐、楚蛊惑,冲锋在前,损失自也最巨。在觐见惠王之前,苏秦首要摸清楚这场大战的详细战况,搞明白纵亲军是如何战败又败在何处,否则,下面的棋路就不好走,纵亲国的裂隙也无从弥补。而作为伐秦主帅,没有人比庞涓更知内情。

    苏秦想定如何应对庞涓,于次晨信心十足地赶往武安君府,不料却被拒之门外。家宰庞葱一身缟素,出门拱手说,武安君得到边关急报,连夜赶往西河去了。

    从庞葱游移不定的目光里,苏秦看出他在说谎,庞涓非但没去边关,而且就在府中。然而,庞涓既不肯见,再点破也是不妥。

    苏秦长叹一声,拱手别过,吩咐驱车相国府。

    惠施正在埋头阅览奏报。大战善后,万般事宜急需处理。惠王不朝,各地大小奏报,全都搁在惠施案上。惠施侧重的是学理上的名实之辩,喜欢谈天说地,论大不论小,最不擅长的是处理案头琐事。平日这些案宗都是交给朱威、白虎处理的,但这几日,二人皆在前线善后,朱威在渑池,白虎在临晋关,惠施也就责无旁贷了。

    惠施正看得头皮发麻,听闻苏秦到访,精神大振,将一堆奏报推至一侧,大步走出,将苏秦迎入正堂。

    二人没有客套,直入主题。苏秦一连问出好几个他急于知晓的问题,惠施概未作答。

    待苏秦问完,惠施从案上拿过一摞子庞涓发来的战报,推到苏秦案上:“苏大人,你想知道的也许是这些。”

    “谢惠兄了。”苏秦拱手谢过,接过来匆匆览毕,眉头紧拧,半是自语,半是说给惠施,“怪道魏王不肯见我,馆驿不肯生火,原来如此。”

    “是的。”惠施点头,“庞主帅将所有怨气都撒到纵亲国头上,尤其是赵国,认定赵国与秦国暗中勾结,出卖魏国。”

    “这不可能!”苏秦急道,“卖魏国的不是赵国,也不是韩国,是??”

    “是楚国和齐国,对不?”见他打住话头,惠施接下了。

    苏秦咂吧几下嘴皮,苦笑一声算是作答。

    “唉,”惠施轻叹一声,“在下实在搞不明白,同是鬼谷高才,庞主帅竟然连这个也看不明白,被人拐卖,竟然还??”连连摇头,也把话头止住。

    “惠相国,”苏秦沉思良久,拱手,“在下必须面陈魏王,望大人成全!”

    “唉,”惠施又叹一声,“不瞒苏子,这一战,把魏王的所有希望、所有梦想,全都打没了,眼下是既不上朝,也不见人。听宫中人说,王上一天到晚只在书房里发呆,莫说是寻常臣下,即使王后嫔妃,他也不见。前几日公子嗣生病,发高烧,说胡话,宫中闹翻天,王后三日不语不食,王上却连一个问候也没有。就我所知,诸公子中,除太子之外,王上最宠公子嗣呢。”

    “这??”苏秦长吸一口气,闭上眼去。

    惠施也把眼睛眯起,似入冥思。

    良久,苏秦睁眼:“相国大人,六国会盟,墨迹未干,誓犹在耳,纵亲大业刚刚开启,就这么毁于一旦,在下实在不忍心哪。魏居三晋之中,为天下枢纽,魏国若是退纵,纵亲危矣,请相国大人明鉴!”

    “苏大人,”惠施长吸一口气,脸上现出苦笑,“在下不才,这个道理却也明白。只是,列国攻秦,除去燕、齐纠纷不提,魏、韩、楚三军皆有折损,唯赵军毫发无伤,庞涓是以认定赵国卖魏,三军将士也都看在眼里,叫王上如何去想?”

    “这是秦人使的离间计!”

    “是啊。秦人这么做,必为离间。然而,事实胜于雄辩,赵国百口莫辩。在下以为,苏子眼前急务不是觐见王上,而是尽快赶往赵国,查明真相,再回头向王上解释,还赵国以清白。只有消除误解,三晋才可复合。只有三晋复合,纵亲方可不散。”

    “谢大人指点。”

    苏秦起身别过,回到驿馆,盘算多时,觉得惠施所言不仅切实可行,且也是唯一的解决方案了,于是吩咐众人即刻起程,直驱邯郸。

    由大梁到邯郸,必经宿胥口,由那里渡河,前往漳水。

    一到宿胥口,苏秦就“噌”地从车上跳下,大步行走在那条他再熟悉不过的街道上,还时不时地拐进一些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的小店面。许多店员他仍旧认识,但他们显然没有一人认出他来。的确,今非昔比,他们万万不会想到,眼前这个气宇轩昂的大官人竟然就是当年那个每隔几个月就来逛一次的年轻书生。

    苏秦在店铺里挑置几匹绸缎和杂布、针头线脑、几床锦被、几袋米面、盐油酱醋及一些山中缺乏的必需品,将之分别装入几只大竹篓里,又买几根扁担和绳索,全都搁到车上。

    此地河水甚宽,全部封冻,冰层极厚,上面又覆盖一层厚厚的白雪,足以承受车马。苏秦等毫不费力地驱车过河,在岔道处拐往云梦山方向。

    车到山前,苏秦吩咐袁豹等拐回宿胥口,寻个客栈安歇,自己与飞刀邹挑选几个壮士,挑起竹篓,往投鬼谷。

    鬼谷五年,这段山路苏秦走过不知多少趟了,闭眼也不会摸错。然而,此时正值隆冬,山地高寒,前面几场大雪下来,均没融化,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全然寻不到路径。即使山里人,在这季节里也很少外出。苏秦一行一边寻路,一边轮流挑担,走走停停,说说道道,赶到谷中时,太阳已经落山。

    谷中白茫茫一片,静得窒息,静得可怕。远处草堂也被厚厚的白雪覆盖,不到近前根本看不出来。谷中没有人迹,甚至连那些年司空见惯的兽迹也看不到一个。放眼望去,熟悉的草堂方向不见炊烟,照理说,当是晚炊辰光。

    难道??苏秦打了一个寒战,脚底不由加快。不,先生不会另选仙境,先生一定在!先生一定知道他遇到了天大的难题,一定算准了他将于此时此刻回山求解,也一定守在草堂里候他!

    草堂到了。

    苏秦摆手,众人在离草堂一百多步处停下,放下担子。

    苏秦一步一步地移向草堂,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嚓嚓”声是这条谷中唯一的音响。

    堂门前没有足迹。

    堂门是掩着的,堂中不见光亮透出,也似没有人气。

    苏秦的心降到冰点。

    苏秦在堂门口停下,闭上眼睛,长吸一口气,轻轻敲门。

    门应声而开。

    站在门内的是一身素衣的玉蝉儿。

    “师??师姐??”苏秦猝不及防,倒退一步,嗫嚅。

    玉蝉儿没有应答,只是一动不动,如玉树临风,两只大眼一眨不眨地紧盯住他,好像面对她的是一个怪物。

    苏秦回过神来,打揖:“师姐,别来无恙?”

    玉蝉儿仍无回应,依旧睁大眼睛,紧盯住他。

    玉蝉儿异样的眼神让苏秦不安。冷静下来,苏秦也意识到方才所问有点可笑,人家好好地站在此地,自己却来一句“别来无恙”这般不疼不痒的问候,实在无趣,遂脸上一红,深深一揖:“师姐,浪子苏秦??回家了。”

    “回家了。”玉蝉儿喃声重复一句,又怔一阵,方才回过神来,脸上浮出浅笑,拱手还礼,“玉蝉儿见过苏兄。”说毕闪到一侧,伸手礼让,“苏兄,请!”

    苏秦走进来,目光扫过草堂,见先生、童子皆不在,又转对玉蝉儿:“先生可好?”

    “还好。”玉蝉儿轻轻点头。

    “师兄可好?”

    “也还好。”玉蝉儿再次点头,目光仍在他脸上,声调关切,“苏兄,你??瘦了。”

    “是啊。”苏秦故作轻松地笑笑,活动几下胳膊,“瘦点好,走路精神。”

    玉蝉儿的声音越发关切:“印堂青赤,看来苏兄事有不顺;须发皆张,看来苏兄神弦紧绷;额纹横切,看来苏兄思虑过甚;鬓现白发,看来苏兄操劳过度。山下几年,看来苏兄过得并不容易呢!”

    玉蝉儿观察如此细微,体贴这般入心,苏秦心里一阵发酸,使出强力把住泪关,声音却是发颤,再次深揖:“苏秦不才,让师姐费心了!”

    玉蝉儿没有应腔。

    场面正自尴尬,远处传来搓手声和哈气声。原来,飞刀邹等一路行走,倒也不觉得冷,这辰光停下了,被汗水浸透的内衣就如冰刀一样贴在身上,实在禁受不住。

    苏秦向玉蝉儿笑笑,开门出去,朝飞刀邹招手。众人挑起担子走过来,放在门口。

    “邹兄,”苏秦指着不远处依然存在的四子草舍,“你和兄弟们到那几间草舍里安歇,生火取暖,将就过上一宵。”

    飞刀邹点点头,领人直奔草舍而去。

    苏秦将所有竹篓搬进草堂,将东西一一拿出,在玉蝉儿的帮忙下,分门别类地放好,笑道:“这些东西全是今朝路过宿胥口时置办的,想必用得上。”

    “及时雨呢,”玉蝉儿微微一笑,“这道谷里已有半月没起炊烟了。”

    “啊?”苏秦惊愕,“你??你们??”

    “不打紧的,”玉蝉儿又是一笑,“蝉儿习惯了,眼下在辟谷,莫说是半月不食五谷,即使一个月不食,也不在话下。”

    “师姐??”苏秦泪水流出,“辟谷是一事,断粮却是另一事,你们??”哽咽起来。

    “是啊,有点大意了。我和师兄原说下山置办的,不想连下两场雪,把山路封了。师兄硬要下山,被我劝阻,说是索性与他比试一番,看看我们的功力究竟可以多久不食,这不,刚刚辟谷半月,你就送粮来了。你呀,莫要七想八想。”话音落下,玉蝉儿“咯咯”笑起来,显得轻松自然。

    苏秦细审她的面孔,见她确实显不出任何不适。在这大冷天里,草堂里既没烧炭火,她穿得也不多,然而,非但没有觉出寒冷,反倒是肤色红润,眼睛水灵,动作灵活,甚至比几年前还要年轻、漂亮、利索,只是在苗条的曲线里隐隐透出几分此前他未曾见到过的女性成熟之美。

    “真没想到,分别只几年,师姐、师兄的功力已经精进如斯,若非亲眼所见,在下真还不相信呢。”苏秦大是叹服,由衷赞道。

    “苏兄夸早了。”玉蝉儿笑应道,“先生能做到半年不食,半月不饮,我和师兄顶多不过辟谷六十日,水是三日也断不得的,火候尚差甚远。”

    “师姐、师兄这以先生作比,就足以让苏秦敬服了!”苏秦真诚地褒扬一句,转入正题,“师姐,师弟这想拜望先生,烦请禀报。”

    玉蝉儿面现难色:“实在不巧,先生早在雪前出游去了。”

    “这??”苏秦惊呆了。

    “苏兄,”玉蝉儿指向旁边的席位,“这样站着不妥,还是坐下说话吧。先生不在,冬夜漫长,蝉儿这也正想和你说说话呢。”

    “我??”苏秦回过神来,嗫嚅一句,见玉蝉儿已在席位上坐下,只得走过来,站在席边问道,“大师兄在何处?我去寻他来,我们三人聊个通宵。”

    “坐下吧,”玉蝉儿朝席位上一指,“他不会来的。”

    “为什么?他??”苏秦怔了。

    “因为他三日之前就已入定了。”

    “这??”苏秦再无借口,只好缓缓坐下,表情惶惑。

    “一别数年,蝉儿孤陋寡闻,山下热闹,苏兄可否略讲一些听听?”玉蝉儿两眼紧盯住他。

    “师姐想听,苏秦不敢有瞒。只是,天色黑了,与我同来的还有几个弟兄,苏秦这要安顿一下,去去就来!”

    “蝉儿恭候。”玉蝉儿朝他笑一下,轻轻点头。

    苏秦起身,走到刚刚摆放的米粮面前,舀出一些,寻到煮饭的铜釜,径走出去。待他回来,草堂中已经燃起两根松枝,炭火也生起来,比方才不知暖和多少。席前几案上,摆着几盘干果,一壶热茶也已沏好,两只斟满茶的杯子并排放在炭盆一侧保暖。

    “谢谢师姐,让师姐久等了!”苏秦席上坐定,拱手道。

    “不必客气。若要谢,蝉儿还要谢你呢。”玉蝉儿指着摆在身边的几匹布和一些针头线脑,“这些东西蝉儿喜欢,自宫中出来,好久没有做过女红了。”

    “师姐喜欢就好。”苏秦憨憨地笑了,“苏秦原想为先生和师姐、师兄各买两套衣装的,又怕大小款式不合身,这才出此笨策,劳动师姐了。”

    “有苏兄来,蝉儿这就开吃了。”玉蝉儿嫣然一笑,拿过几个干果,剥开一颗,动作优雅地放进口中,轻啜一口香茶,“苏兄,请!”

    苏秦也剥一颗,品口香茶。

    “讲吧,苏兄,蝉儿洗耳恭听。”

    “山下诸事,林林总总,犹如一团乱麻,不知师姐想听哪一缕?”

    “就讲你这一缕吧。事无巨细,蝉儿全都想听,苏兄尽可慢慢道来。”玉蝉儿讲此话时目光炽热,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苏秦心底微颤,稍稍别过头,避过她的目光,以一声轻咳开场,将自己与张仪如何出山,如何分手,张仪如何前往楚国,如何说服越王,如何至楚,如何灭越,如何受陷害,如何逃离楚地,如何至秦,如何想出金牛计,等等,栩栩如生地讲述一遍,只瞒去他与香女结亲及自己用计迫他入秦等事。

    玉蝉儿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地闭眼倾听。

    苏秦讲得口干舌燥,也大略讲完了,在低首品茶的当口儿,玉蝉儿微微睁眼:“张师弟这一缕该是理完了吧?”

    “完??完了。”苏秦怔了下,尴尬应道。

    “张师弟这人,倒也有趣。”玉蝉儿对他一笑,“还有什么有趣的,蝉儿还想听呢。”

    苏秦接口讲起孙膑和庞涓,讲庞涓如何妒忌孙膑,如何陷害孙膑,孙膑如何装疯避祸,等等,听得玉蝉儿唏嘘再三,扼腕嗟叹。当听到淳于髡施救,孙膑与梅公主逃至齐地后,玉蝉儿方才长舒一口气,轻声道:“这个结局,先生早就料到了。”

    “是啊。”苏秦点头,“孙师弟下山时,先生为他易名膑字,我和张师弟皆是不解,不想后来之事,全都应上了。”

    “苏兄,”玉蝉儿目光直逼过来,“难道你不想讲讲自己吗?是蝉儿??不配听吗?”

    “师??师姐??”苏秦心神慌乱,结巴的老毛病就又犯了,“师??师弟??这??正要讲呢!”

    “讲呀!”玉蝉儿扑哧一笑,“就这般讲,好久没有听到你的结巴声了。”

    “我??我??”苏秦满面羞赧,“我这就讲了。”

    苏秦将一杯茶喝完,又倒一杯,为火盆加几个炭块,使自己渐渐平息下来,也从出山讲起,讲他如何周游列国,如何回家,父亲如何分家析产,他如何卖掉祖地,如何衣着锦绣前往周室,周王如何接待他,如何思念玉婵儿,如何急切地听他讲述她在山中的故事,如何怀念王后,如何听老琴师每天在宫门外为王后弹琴??

    玉蝉儿纵使再有定力,也是泪水满盈,几次掏绢揉眼,两道目光透过泪水温和地射向面前这张虽然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成熟脸庞上,听他兀自讲述。

    苏秦就如一个背书的孩子,两眼微闭,不紧不慢,不动声色,一句接一句地叙述过去几年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讲自己如何驷马高车入秦,如何不知深浅、踌躇满志地在咸阳的论政坛上论政,如何感受秦法,如何在秦受辱,如何逃离秦地,如何差点客死途中,如何狼狈返家,如何在自家的破草棚里回味先生教诲、苦悟治世之策而不得,如何夜半听琴,豁然心动,如何在葬埋老琴师的过程中悟出合纵方略,如何离家至赵以策动天下纵亲,如何由赵至燕,见到燕国夫人,燕国夫人如何问及玉蝉儿,如何思念玉蝉儿,自己如何得到燕公重用,燕公又是如何帮助他完成纵亲大业,等等。

    苏秦的讲述是有取舍的,没说自己如何舌战六国,促成纵亲大业,如何使六国会于孟津,如何被封为纵约长、身挂六国金印等丰功伟绩,只述自己的种种荒唐、深深忏悔和反省,以及对姬雪及老燕公的不尽感恩。他甚至几番冲动,欲和盘托出他与姬雪之间的浓浓情意,好让玉蝉儿不再对自己用情,然而,话到口边,又都强自咽下。

    不是不想讲、不敢讲,是他不能讲,也讲不出口。姬雪毕竟是老燕公夫人,他们的爱恋本身就是践踏周礼,若再讲出来,更是向玉蝉儿的心里捅刀子。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亮,草堂外面已有勤快的小鸟在叽叽喳喳。

    许是讲累了,许是再没什么可讲,苏秦彻底闭眼,久久不再说话。

    “听苏兄讲故事,真是享受。”玉蝉儿拱手谢过,缓缓说道,“山中一日,山外数年。蝉儿在这山中,日复一日,平淡如水,世间万物渐渐模糊,连思念也成一缕飘飘荡荡、时断时续的弦音,即使偶尔响出一声,也迅即消失于谷中了。同样是这几年,苏兄却有这多奇遇、这多奇趣、这多感悟,真正是羡杀蝉儿呢。”

    “师姐此言,羞煞苏秦矣。”苏秦拱手。

    “敢问苏兄,”玉蝉儿把目光转向苏秦昨晚搬进来的一长排物品,“苏兄此来,就为看看先生,送来这堆物件吗?”

    “不瞒师姐,”苏秦沉思良久,轻叹一声,“苏秦合纵遇阻、进退维谷了,此来想向先生求个解招,不想先生却??云游去了。”

    “哦?”玉蝉儿微微一笑,“这个倒也有趣。你就讲讲,遇到什么阻,维到什么谷,蝉儿不才,出不了解招,听听却是无妨。”

    见她这般问话,苏秦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把眼前困局略略述过,长叹道:“唉,秦与仪弟下山之时,先生为我们摆出一局,以棋道喻治世,叮嘱说,天下太平之道,唯经两途,一是天下一统,二是诸侯相安。仪弟求问二途孰胜一筹,先生应道,人心不古,诸侯各怀私心,让其彼此相安,实为与虎谋皮。天下已如罹患囊肿之人,唯有快刀利刃,行非常手段,方可成功。是以一统之途,方为上策。秦舍一统上策,选定下策苦心经营。今日看来,一切果如先生所言,秦费尽心机撮合纵亲,六国却是各生其心,各谋其利,难以撮合。”

    “敢问一句,苏兄因何舍去一统上策?”

    “秦与仪弟判断略同,六国能一统天下者,或秦或楚或齐。仪弟与秦有仇,选定楚国,秦所能选的只有齐、秦。与仪弟分手之后,秦决定入齐,在稷下游历数月,与天下学者有所交流,其间熟读师姐抄写的《商君书》,认定一事,如果秦国依据商君之书治秦,则天下无人可敌,包括齐、楚。秦决定西下入秦,助秦公成一统大业。然而,在秦逗留数月、切身感受过秦法之后,秦改变了初衷,觉得秦法灭人欲,绝人伦,既违天道,亦悖人道。秦人唯法是从,唯命是听,秦法必将秦人驯服为征战的野兽。如果任此野兽肆虐,天下即使一统,也不会太平。秦存留此念,寝食不安,在离开秦国后苦悟应对,最终决定走先生所言之第二途,致力于列国纵亲,制衡抗秦。纵亲本为休战,不料纵亲初成,函谷关前却因此而生灵涂炭,血流漂杵,实违在下初衷。六国伐秦,纵亲失利,纵亲国之间互生猜疑,秦是以进退维谷,处境狼狈。”

    听苏秦一口气讲出这般用心,玉蝉儿大受触动,缓缓起身,朝苏秦深深一躬:“蝉儿为天下百姓向苏兄致礼!”

    苏秦也忙站起,与她对鞠一躬:“师姐大礼,羞煞苏秦矣!”

    “先生不在,敢问苏兄作何打算?”

    “纵军战败,魏人疑赵人阴结秦人,暗生嫌隙,在下这要赶往赵国,查出实情。”

    “这??”玉蝉儿略略一怔,沉思有顷,不无关切道,“苏兄一路跋涉,这又一宵未睡,想必累坏了。今朝权且歇息一日,明日起程如何?”

    “谢师姐美意,”苏秦拱手,“天下事急,秦之贱躯不足为惜。”浮出浅笑,补充一句,“再说,与师姐说话,秦并无一丝疲累。有师姐勉励,秦这如生龙活虎呢。”

    玉蝉儿盯牢苏秦,有顷,拱手:“苏兄执意要走,蝉儿就不强留了。路途漫漫,蝉儿这为苏兄做碗热粥去。”说毕扭身提过米粮,到草堂旁侧的灶房里忙活去了。

    太阳出东山一竿子高时,苏秦、飞刀邹几人吃饱热饭,别过玉蝉儿,踏上回程。

    一行人走至谷口,望见道中站立一人。

    是个白衣飘飘、仙风道骨的英俊男子。

    尽管男子手无异物,面相和善,走在最前面的飞刀邹仍旧戛然止步,正要出声盘诘,苏秦摆手止住,几步跨到前面,盯住他看。

    看有一时,苏秦觉得面熟,却又吃不准,拱手:“先生是??”

    那人微微一笑,拱手还礼:“童子见过苏师弟。”

    “大师兄!”苏秦这也认出他来,飞跑过去,握住他的手,泪水流出,“大师兄??”

    四手紧紧相握。

    苏秦抽出手,擦下泪水,将他细细打量一番,感慨道:“大师兄摇身变成个小伙子,若不点破,师弟真还不敢认哪。”

    “是啊,”童子甜甜笑道,“自你们下山之后,童子别无精进,倒是个头增长不少,喝白水也挡不住它。”

    “昨晚听师姐讲,师兄远游仙境,需要几日方回,师弟俗务缠身,候等不及,只好抱憾而去,不想??竟在此地见到师兄。”

    “师弟的气场太大,硬把师兄我扯回来了!”童子又是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囊,双手呈上,“先生推出师弟要来,出游之前,留下锦囊一只,吩咐童子交付师弟。”

    “先生!”苏秦双手接过锦囊,扑通跪地,望空连拜数拜,泣不成声,“弟子不才,这??这又劳烦您了!”

    待苏秦敬师礼毕,童子退后一步,拱手:“道阻且长,请师弟一路保重!”

    苏秦亦退一步,拱手:“师兄亦请保重!”

    玉蝉儿站在草堂门外,望着苏秦一行的背影渐去渐远,隐于一块巨岩后面,方才轻叹一声,回身进舍,反手掩门,靠在门上,放任泪水流淌。

    伤感一时,玉蝉儿拭去泪水,拿冷水洗把脸,缓缓进洞。

    山外严寒,洞中却是温和。行至一挂布帘前面,玉蝉儿顿住脚步,稳会儿心神,方才掀开帘子,趋步而入。

    一块花纹斑驳的豹皮上,鬼谷子赫然端坐。

    玉蝉儿在他斜对面的一块兽皮上坐下,轻声道:“先生,苏秦走了。”

    鬼谷子没有回应。

    洞穴内死一般寂静,连这一老一少的呼吸也似乎凝滞了。

    终于,一声叹息从鬼谷子的喉管发出,尽管声音轻且悠扬,但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山洞里,却如风过幽谷,虎啸远林,清晰贯耳,意味深长。

    “敢问先生,此叹可为苏秦?”玉蝉儿不失时机,再次出声。

    “是。”鬼谷子微微点头。

    “先生,”玉蝉儿声音急切,“蝉儿有一事不解。”

    “说吧。”

    “苏秦踏雪而来,先生为何避而不见?”

    “蝉儿,你见过雄狮吗?”

    玉蝉儿摇头。

    “雄狮幼小时,只在父母膝下转悠,然而,总归有一天,它会离开父母,去征服外面的世界。它离家时,一步三回头。”

    “因为它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了,是吗?”

    “是的。”

    “要是??它遭遇挫折、遍体鳞伤呢?”

    “它会自己寻个处所,慢慢舔伤。”

    “先生,”玉蝉儿咬会儿嘴唇,“您是说,苏秦此来??”她猛地顿住话头。

    “蝉儿,苏秦是头雄狮,此来不为舔伤,是为眼前困局寻求一个破解。”

    “先生,”玉蝉儿眼睛睁大,“您全都晓得了?”

    “非但晓得,且已将破解之法,让童子予他了。”

    玉蝉儿长嘘一口气,挪到他身边,伏下头,孩子似的将脸蛋贴在他的大腿上,良久,侧脸望着他,轻声问道:“先生,蝉儿不懂天下,不懂治世,原也不想去懂,可??不知怎的,自苏秦下山,蝉儿竟是不知不觉地牵挂起来。”

    “蝉儿,”鬼谷子不无慈爱地轻拂她的柔发,“牵挂是情,不懂是懂。你渐与道通,天下万物,可运于掌中矣。”

    “先生过望了,蝉儿是真的不懂呢。譬如说下面几处,蝉儿就没忖透。”

    “你讲。”

    “苏秦以合纵应对方今乱世,是正解吗?”

    “家国治理,没有正解,也没有邪解。天下有病,诸子各把其脉,各施其方,皆有短长。然归根结底,殊途同归于道,百川汇流入海,道乃天地之根,海乃大平之渊。”

    玉蝉儿沉思良久,“嗯”了一声,抬头再问:“听苏秦说,张仪在秦,必出连横之策应对合纵。蝉儿已经明白纵横之理,未能透彻的是,苏秦合纵,旨在列国共和,张仪连横,旨在天下一统。共和与一统,针锋相对,水火不容,而天下大势,却只容一个结局,他们二人各执一端,以先生之见,孰胜一筹呢?”

    “就长远看,苏秦胜出一筹。就眼前看,张仪将占上风。”

    “先生,”玉蝉儿吸口长气,半是汇报,半是为苏秦解释,“听苏秦讲,他先到秦国,欲借秦国一统天下,但看到秦律严苛,秦法独大,秦国正在变作战争野兽。律法为刑,刑为术,术行天下,而无道统御,后果不堪设想。苏秦深感后怕,这才离开秦国,苦读先生所注《阴符》,悟出天下纵亲制衡之策。张仪所行,不过是苏秦的赴秦初衷。”

    “你讲得是,”鬼谷子微微点头,旋即摇头,“也不完全是。”

    “蝉儿稚嫩,请先生譬解。”

    “苏秦放弃助秦一统,是看到秦国法统、专制前景不善,这比张仪看得远。但他尝试的这条列国共治之途,却是逆水行舟,事倍功半。”

    “为什么?”

    “列国要做到真正共治,并非易事。共治的根基是限制私欲,天下为公。方今天下私欲充斥,苏秦以利害制私欲,以恐吓制贪婪,取的是以毒攻毒之法,虽能收到一时奇效,但要保持此效,却如逆水行舟,难矣哉。去六国之私尚且不易,何况让他们尽皆为公呢?”

    “照先生此说,未来成功的必是张仪了?”

    “未来何人成功,自有天意决定。就眼前而论,张仪致力于一统,乃与天下大势同流,顺水泛舟,事半功倍矣。”

    “可??”玉蝉儿并不甘心,“先生,听苏秦所言,将来如果真由秦人一统,必将是强权肆虐,道路以目,官吏专横,民不聊生。这样的天下,不会是先生想要的吧?”

    “是以我说,苏秦看得长远。至于眼下,”鬼谷子从案下拿出棋局,指着棋盘上的纵横棋路,微微一笑,“只有纵,没有横,难以成局哟。”又顺手摸出两盒棋子,“来来来,蝉儿,陪老朽纵横一局,如何?”

    玉蝉儿起身,燃起两支松明,使洞中亮堂,而后,正对鬼谷子坐下,摸过一盒黑子,笑道:“先生,蝉儿执先,走纵局。”

    前往邯郸的驿道上,一辆驷马大车在积雪里艰难滚动,车轮在雪、水、泥凝结而成的冰凌子上发出“咔嚓、咔嚓”的碾轧声。

    车篷子里,苏秦两眼闭合,浓眉锁起。

    有顷,苏秦睁开眼睛,从袖里取出童子交给他的锦囊,抖出一小片羊皮。

    苏秦展开羊皮,现出四行墨字,是一首十六字偈语:

    纵横成局

    允厥执中

    大我天下

    公私私公

    苏秦长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纵横成局,”苏秦自忖,“当是先生对我与仪弟治世要略的认可。允厥执中,本为舜帝诫禹之言,先生引用于此,或是诫我谨守中正和合之道;中正和合即无所偏倚,是纵亲必守准则,当无疑义。大我天下?与大我对应的是小我。小我为私,大我为公,大我天下当是天下大我,天下大我当是天下为公,天下为公当是先生为纵横大局所设想的终极目标。但这公私私公该作何解呢?是先生为天下大我制订的实施良方吗?大我天下,公私私公,从前后释义上可作此解。若作此解,何以是公私私公?万一不作此解呢??”

    苏秦再次睁眼,目光落在偈语的最后一行上。

    “公私私公”四个墨字,赫然醒目。

    苏秦的两弯浓眉越凝越重。

    公子疾轻松一声“紫云公主”,就将公子卬由烈士变成了战俘。

    然而,公子卬早已抱定死国之志,即使秦公亲释其缚,待以上宾之礼,公子卬仍旧不肯降顺。秦公无奈,只得将他“请”回咸阳,寄居于公子疾宅中。

    半月之后,陈轸由楚地凯旋,向秦公奏报使命,将昭阳如何备战,如何建功心切,自己如何说服昭阳,昭阳如何改变心态,楚王如何密旨观望等过往情节一一禀明。秦公听毕,执其手不无感慨道:“此番六国伐我,势如泰山压顶,关键辰光能够奋不顾身,力挽我大秦基业于将倾者,首推爱卿了。”

    “君上??”陈轸感激涕零,跪地泣道,“臣不过是尽点儿小小的职分而已,君上却这般褒扬,臣实??愧不敢当!”

    “呵呵呵,”秦公朗声笑道,“爱卿不必过谦。此番御敌,函谷道之所以未失,河西、商於之所以无虞,皆因楚人未动。而楚人未动,功在爱卿一人!”

    “谢君上知遇!”

    “拟旨,”秦公转对内臣,“陈上卿使楚退纵,功勋卓著,赏黄金一百两,歌伎十名,绫缎十匹,夜明珠一颗,轺车一辆,宝马两匹。”

    内臣一一记下秦公赏赐。

    “君上,”陈轸谢道,“臣略效此劳,君上却如此厚赐,叫臣??”重重叩头。

    “爱卿请起,”秦公朝陈轸微微一笑,轻轻抬手,“与爱卿卓著功绩相比,这点赏赐不足挂齿。再说,寡人这里还有一求呢!”

    陈轸起身复坐,拱手:“臣贱躯皆属君上,君上但有驱策,臣必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不不不,”秦公连连摇头,“爱卿是寡人大宝,死不得哟!”身子趋前,“寡人听说爱卿与魏王膝下的安国君甚有私交,可有此事?”

    “是有私交。敢问君上有何吩咐?”

    “秦不缺兵,缺的是率兵之才。纵观此战,安国君伐我河西,真正了得,堪称不可多得的将才。”秦公拱手,“如此大才,寡人欲得之,特请爱卿成全。”

    “君上,”陈轸略略一忖,似笑非笑道,“安国君是否将才,列国皆知。就轸所见,其将兵之才,智不及公孙衍,勇不及司马错。大秦三军中智如公孙衍、勇如司马错者,不在少数,君上却对此人这般器重,敢问??”顿住话头。

    “唉,”秦公长叹一声,“爱卿既然问起,寡人也就实打实讲。当年先君在时,将阿妹许嫁安国君,虽是情势所迫,但阿妹与安国君毕竟有过夫妻之实。阿妹为秦立下大功,今却苦守宫中,再嫁他人不妥,若不嫁人,寡人总不能眼看阿妹守一生活寡吧?”

    “君上,”见秦公将话说到此处,陈轸由衷信服,拱手,“君上仁心,臣知矣。只是,安国君他??”话头顿住,面现忧色。

    “此人毫发无损,眼下就在咸阳,寄身上大夫府中。昨日听疾弟讲,安国君抱定死国之志,已经绝食三日了。寡人不想让他死,而能使其生者,只有爱卿了!”

    “谢君上器重,”陈轸微微拱手,“臣这就奉旨探望老友去!”

    上大夫府中后院,寂静无人。

    一处偏房的房门虚掩着,公子卬一身戎装,两眼微闭,端坐于席。

    前面案上摆着几盘美味佳肴,全都凉了。地上一坛美酒,坛封开启,案上一盏酒爵也早斟满,酒香菜香四溢扑鼻,但没有动过一口。一双玉筷整齐地码放着。

    房门“吱呀”响过,陈轸走进,在公子卬对面轻轻坐下。

    公子卬显然察觉有人来了,腰杆挺得更直,眼皮闭得更紧。

    “上将军,是下官陈轸,陈轸看你来了。”陈轸的声音极轻。

    公子卬打个惊战,猛然睁眼,两道目光如利剑般射向陈轸。

    “陈轸见过上将军!”陈轸两手拱起。

    “哼,”公子卬不无鄙夷地斜他一眼,“我道是谁,原是你个奸人!”

    “好好好,”陈轸竖起拇指,“上将军骂得好哇!”

    “你??”公子卬气急,“真还没见过你这般无耻之人!”

    “不不不,”陈轸连连摇头,“上将军可以骂轸是奸人,却不可骂轸无耻。”

    “咦?”公子卬倒是愣了,两眼直盯住他,“为何不可?”

    “上将军请看,”陈轸拿过公子卬前面的酒爵,倒出一些,用手蘸几蘸,在案上写出一个“姦”(奸的繁体)字,“三女成奸,女为家室,家室为私,奸即私也。轸是俗人,爱恋美女佳肴、功名富贵,是个道地的奸人。然而,轸虽奸人,却非无耻之辈。轸在魏十数年,上将军可曾见过轸做过半点无耻之事?可曾见过轸盗抢欺蒙?可曾见过轸不忠不孝?可曾见过轸忘恩负义?可曾见过轸言而无信?可曾见过轸强取豪夺?轸敢对天起誓,轸既凭本事吃饭,亦按规矩做人,有奸心,却知耻。”

    “陈轸,”公子卬冷笑一声,“亏你还能说出这些!我这问你,你设下赌局,引诱白家少爷赌光家私,算不算盗抢?你弄出什么凤鸣龙吟,怂恿父王南面称孤,使大魏从此陷入危局,算不算不忠?父王待你不薄,你却背离父王,事魏世仇,算不算忘恩负义?至于此生是否做到言而有信了,你可扪心自问!”

    “唉,”陈轸长叹一声,泪水流出,“别人不知内情,可以这么讲,上将军怎能这么讲呢?我设元亨楼不假,可我为什么设呢?还不是因为上将军您?白少爷入局,是他自愿,我没有使人强迫过他。南面称孤,本为王上心愿,我弄出那个凤鸣龙吟,是对王上尽忠。王上待我不薄是真,可我也把心掏给王上了。至于逃离魏国,上将军你是知情的。轸若不走,上将军还能在此地见到轸吗?至于是否守信,轸无语自辩,唯有公断。他人自不待言,就上将军所知,这些年来,轸可曾有过一诺不守?”

    “这??”公子卬倒是语塞了。

    “上将军哪,”陈轸抹把泪水,“这些年来,轸之衷肠,唯将军知。轸之委屈,也只有诉予将军听啊。轸逃过庞涓剐身之难,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自轸至秦,本以为再无知己,不想天意成全,今朝得见将军,死无憾耳!”说着,从菜篮子里取出一爵,拿起酒坛,斟满酒,将对面斟满酒的酒爵端起,双手捧给公子卬。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陈轸真正是公子卬的克星,只消一番说辞,就将他驳得无言以对。见陈轸这又递上酒爵,公子卬拒绝不得,便半推半就地伸手接过。

    “上将军,”陈轸端起面前酒爵,“啥都甭讲了,为你我多年来相识、相知,痛饮此爵!”说毕一饮而尽,将空爵底朝天亮给公子卬。

    公子卬两眼一闭,一口饮下。

    “来来来,”陈轸摸出一双筷子,在菜碟子上敲敲,“上将军,垫垫肚子好喝酒。此地再无别人,你我喝个尽醉。”

    有了一,接下来只能是二。公子卬长叹一声,拿起筷子,夹菜入口。

    由于绝食三日,体力不支,腹中饥渴,这又突然开戒,把菜当饭,将酒作水,不消半个时辰,原本有些酒量的公子卬竟也支撑不住,再次满饮过后,情绪激昂,先将空爵“啪啪啪啪”连续击砸案面,继而起身狂舞,以头撞柱,再后伏在柱上号啕悲哭。

    陈轸坐在那儿不动声色,直到他的哭声低下去,方才缓缓起身,走过去,两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按:“从今日起,在下不叫你上将军了,也不叫你安国君,仍旧恢复昔日称谓,叫你卬弟!”

    “陈兄,”公子卬紧握其手,“魏卬此生,活得窝囊啊!”

    “卬弟,你且说说,是哪儿窝囊了?”

    “魏卬自幼喜兵,却逢战必败,好不容易打次痛快仗,这又沦为阶下囚??”公子卬说不下去,再次将头撞柱。

    “所以呀,卬弟,听轸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想开一些,未来有的是仗打!”

    “我??”公子卬的指节捏得咯咯直响。

    “卬弟,人生如梦,把酒作歌,来来来,今朝不谈这个,喝酒!”陈轸挽住他的胳膊,再次扯回案前,举爵对饮。

    又灌几爵下去,公子卬烂醉如泥。

    陈轸轻叹一声,命人将他背到车上,载回自己府中,安排婢女侍奉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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