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一身仙袍、装饰离奇的陈轸在老相傅柏灌、太子修鱼的陪护下步入蜀宫,觐见开明王芦子。

    大巫祝陪坐王侧。

    开明王芦子瞪起两眼,将陈轸上下打量许久,看向大巫祝。

    大巫祝两道犀利的目光死死盯在他的肚腩上。

    陈轸两眼微闭,两道细缝无视大巫祝,只是斜睨芦子。

    “听闻你是女几山仙人崆峒子?”芦子发问。

    “正是。”

    “敢问仙人高龄几何?”

    “高龄不敢。小仙不过虚历三百二十又五度春秋。”

    “啊?”芦子目瞪口呆,“你是说,三百二十又五岁?”

    “正是。”

    芦子吸口长气,转向大巫祝。

    大巫祝的目光从陈轸的肚腩上收回,直射陈轸眼睛,陡然出声,声音犀利:“上仙可是居住女几之山?”

    “正是。”

    “上仙既居女几之山,何又叫作崆峒子?”

    “此事说来话长,”陈轸将郢都所遇之苍梧子旧事稍加夸张,娓娓道来,“小仙本为荆山人氏,出生那年,楚庄王新立,又五年,父母双亡,小仙伤悲欲绝,泣哭十日,声震旷野,惊动一个异人,就是先师,女几山真人。真人携小仙一路西行,至女几山深处,习练仙道,得养生妙术,历两个甲子一百二十春秋,真人乘风远去,小仙功力不逮,飞升不起,遂沿地脉循先师之气至崆峒山,在先师真气销匿处结草而居,又历一百春秋。”

    “真人哪!”芦子嗟叹一声,又吸一口长气,两眼眨也不眨,不无叹服地盯视陈轸。

    “可在本巫眼里,”大巫祝声色不动,不依不饶,“上仙怎么就不像是个仙人呢?”

    “敢问巫祝,何出此言?”

    大巫祝迸出一声冷笑:“修仙之人无不仙风道骨,饥餐宇宙精气,渴啜天地甘露,反观上仙,一身俗气,通体肉膘,根本不是仙人!”声音陡然严厉,一震几案,“大胆刁民,竟敢冒充上仙,蒙骗大王,欺我大蜀无人耶?”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长笑,拍拍隆起的肚腩,转对相傅、太子抖抖肩膀,“看来大蜀果真无人也!”

    “此话怎讲?”大巫祝厉声喝问。

    “天地博大,宇宙万象,皆在一个易字。易者,变也;变者,化也;化者,天地之道也。道本为一,一分阴阳双体,双体化而出四象,四象出而生八卦,八卦生而衍六十四卦,卦卦皆有互因互果,互变互化,方出博大天地,万象宇宙。至于人道修仙,自当与天地契合。天地既有万千之化,人道何无?人道既有万千变化,仙道何无?”

    陈轸于眨眼间辩出这些理来,莫说芦子诸人,即使大巫祝,心头也是一震,愣怔有顷,略略抱拳,语气稍有放缓:“修仙之道,共有多少?”

    “道者,经由之途也。据小仙所知,仙有天仙、地仙、人仙三种,每种又有三万六千六百六十六道入门。”陈轸语气极是肯定,显然毋庸置疑。

    “这??”倒是大巫祝见识不够,傻眼了,咂吧几下嘴皮子,“敢问上仙所修何仙,所由何道?”

    “小仙初修地仙,经由气道入门,后修人仙,经由谷道入门。”

    陈轸胡乱应对,倒也滴水不漏,大巫祝皱会儿眉头,抬头又问:“何为谷道?”

    “就是这个,”陈轸拍拍自己的肚腩子,“食五谷,饮陈酿。”

    食谷饮酿,于仙道为匪夷所思之事,但出自陈轸之口,味道竟就两样了。大巫祝鼻子眼儿全不信,却又辩陈轸不过,气得干瞪眼,却想不到合适的说辞回击。

    “上仙此来敝邦,”开明王显然是完全听信了,真诚地拱手,“实乃敝邦之幸。芦子粗鄙,敢问上仙,可有教芦子之处?”

    “小仙不敢,”陈轸回过一礼,“只是小仙近日出游,远远望见一座山顶祥云笼罩,百鸟盘旋,深以为奇,遂近前探视,果在一山溪中邂逅一名奇异女子??”刻意顿住。

    “哦?”开明王倾身问道,“上仙快讲,那女子在做何事?”

    “那女子正在溪中沐浴。”

    “你看到了?”

    “不仅看到了,还将她的裸身作出一画。”

    开明王吸口长气:“你画她时,她不晓得?”

    “晓得,晓得,是她央求小仙画的。”

    “啊?”开明王愕然,“她不惧羞耻了?”

    “在人界有羞耻,在我们仙界,没有羞耻。”

    “后来呢?”开明王显然对此故事着迷了。

    “待小仙画好,那女子求小仙将此画送往成都,小仙正是为此觐见大王。”

    “那??”开明王的呼吸紧促起来,“此画可在?”

    陈轸看向周围诸人,芦子会意,吩咐相傅、太子及身边宫人尽皆出去,只有大巫祝端坐不动。

    “此地无外人了,请上仙出画。”

    陈轸的目光看向大巫祝。

    开明王略一迟疑,冲大巫祝抱拳:“也请神巫暂避。”

    大巫祝狠盯陈轸一眼,大步跨出。

    看到殿中再无他人,陈轸从袖中摸出画轴,起立,展开,以身做挂架,将画正对开明王悬挂。

    “苍天哪!”开明王看得真切,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扑通”跪地,手抚画面,泪流满面,语不成声,“是??是??我的孔雀爱妃啊,苍天哪!”

    开明王号哭一阵,陡地抢过那画,揉去泪水,细细审去,大惊:“上仙,爱妃她??这是在哭呀!看她的脚??怎会有根锁链呢?”

    “唉,”陈轸吟出一声抑扬顿挫、富有乐感的长叹,捋一把长长的雪白假胡子,语气沉重,“说来话就长了。那女子一见小仙,涕泪涟涟,向小仙哭诉身世,说她本是陇山山神之女,托身孔雀。大王年轻时,有次打陇山经过,她刚巧从大王头顶飞过。想是大王威仪不凡,孔雀在大王头顶盘旋,一路尾随大王,越看越爱慕,真正是一见钟情啊。后来,大王离开陇山,孔雀求告山神父亲成全她的心愿,山神死活不肯。无奈之下,孔雀哭求其母,其母只此一女,只好含泪说出实情,非你父不成全你,是你不能嫁给蜀王呀。她问因由,其母说,你是陇山之精,非陇山水土滋养,不可活也。孔雀闻言伤悲,自此得下相思病,山神用尽办法,其病不轻反重。眼见孔雀奄奄一息,山神只得成全,施法让她变身人间少女,派数灵护送她至成都,要她起誓,她必须在一年之内回归陇山,若是不回,她就会生病,客死他乡,再也回不到陇山了。孔雀一一应允。后来诸事,大王也都晓得了。”

    与大巫祝所言相比,陈轸讲出的孔雀王妃前身故事更是有鼻子有眼,切近情理,开明王越听越信服,悲从爱中来,“孔雀啊,我的爱妃啊”,一声接一声,哭了个稀里哗啦。

    “大王呀,”陈轸任他悲哭一阵子,导入正题,“你可想知晓孔雀王妃现在何处,因何涕泣,脚上因何有链吗?”

    一语惊醒开明王,芦子猛地止住号啕,含泪急问:“上仙快讲!”

    “孔雀王妃仙逝后,一缕精魂离开肉身,袅袅升空,径投陇山。行至白龙水,王妃口渴,欲饮水,不料撞到白龙水怪,那怪贪她貌美,强掳她身,囚于??”陈轸再次顿住,轻轻摇头。

    “囚于何处了?”开明王急不可待。

    “就囚在小仙作画处。附近有处深潭,潭下有个宫城,白龙水怪掳她至此,日日威逼她成亲,可王妃心系大王,宁死不从。白龙水怪急切不得,就将她用铁链锁在潭边,使虾兵蟹将日夜看守,不许她擅走一步。”

    “我的??我的好爱妃呀??”开明王顿足捶胸,号啕又哭。

    “大王呀,”陈轸火上浇油,“孔雀王妃在那潭水里受苦受难,度日如年,无时不在想念大王哪!”

    开明王擦把泪水,一把抓住陈轸胳膊:“请问上仙,可否记得那个处所?”

    “记得,记得,小仙全都印在心里头呢。”

    “这就引本王前去,看本王??捣碎它的宫城,活捉那怪,剥去它的皮,抽掉它的筋!”

    “好倒是好,不过??”

    “不过什么?”

    “欲去此处,须得经由苴地,可那苴侯??”

    开明王两眼一瞪,朝几案上猛震一拳:“什么苴侯?他是本王所封,本王欲去何处,看他敢说半个不字!”

    “唉,大王有所不知,”陈轸摇头叹道,“若在过去,大王借路,苴侯不敢不从,但今日不成了。听老相傅说,苴侯为王位之事对大王早有怨言,前几年大王使人前往陇山担土,苴侯非但不听命,反倒密结巴人,反攻大王。”又压低声音,“这且不说,据小仙探知,那苴侯又与白龙水怪结作同盟了。白龙水怪探知大王与王妃有恋情,恐惧大王前去营救,托梦于苴侯,要他万不可放大王过来,如若不然,就率虾兵蟹将冲毁他的王国,苴侯一则害怕,二则也对大王不满,就与他订下盟约了。”

    “葭萌,”开明王从牙缝里挤道,“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本王看在父王、母后面上,一再让你,你却得寸进尺,吃里爬外,看本王??”朝几案又是一拳,朝外大喝,“来人!”

    殿下修鱼、相傅柏灌应声而入。

    “听诏!”开明王一字一顿,“苴侯葭萌无视王尊,暗结水怪欺我爱妃,本王忍无可忍,自今日起,废去葭萌苴侯封号,起五丁十万,荡平苴地,营救爱妃!”

    修鱼、柏灌长吸一口气,不无叹服地看一眼陈轸,叩首于地:“(儿)臣遵旨!”

    就在开明王颁诏废掉苴侯封号,起举国之兵杀气腾腾地杀向苴地、营救王妃时,秦都咸阳一如既往,看不出一丝异常。

    咸阳人中,最失落的莫过于公子卬。

    自陈轸走后,公子卬听其所言,更名魏章,几番捎信求见紫云公主,均被拒之门外。无奈之下,公子卬只好前往太傅府求见嬴虔。

    自陈轸走后,嬴虔耳聋日甚,人也越发糊涂了。之前陈轸曾经引见他来过太傅府,照理说已是熟人,但此时的老太傅既听不清他说什么,也记不起他是何人。公子卬枉自解释半晌,最终苦笑一声,别过家宰,讪讪而去。

    回到府中,公子卬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失落和悲凉。遍观秦境,没有一个能够交流的人。作为魏国降将,秦国大夫中几乎没人瞧得起他,只有公子疾偶尔过来看望,却也是无话可说。秦王似是把他忘了,迄今仍旧没有给他名分。众人各有忙碌,只有他一天到晚无事可做。虽说有陈轸留下的厚实底子,暂时不愁吃喝,但生性喜欢热闹的他竟然连个朝也不能去上,让他憋闷无比。有时难受至极,公子卬甚至想过挥剑自尽。偏又时过境迁,血气尽失,此时的他,尽管照样能够把剑架到脖颈上,却再也鼓不起闭目一挥的勇气。

    苦闷数日,公子卬在大街上偶遇张仪回府车驾,陡然想到陈轸所言,精神一提,尾随而去。

    “主公,魏章求见。”小顺儿禀道。

    “魏章?”张仪一怔,“魏章是??”

    “就是那个草包将军呀,公子卬,在洛水边被咱的人逮住,没有骨气,降了,住在陈轸府上,嫌丢脸,改换个名字,叫魏章了。”

    张仪的眉头紧皱起来。

    “主公呀,想当年,就是此人失掉河西的。咱家的灾难,他是个根。他这寻上门来,咱不能放过他,得好好羞他一羞。”

    “你想如何羞他?”

    “只要主公点头即可,如何羞他,小顺儿自有主张。”

    “少卖关子,说!”

    “主公,”小顺儿凑近,压低声音,“听说这人当年娶妻紫云公主,河西败后,他不顾公主,自个儿跑了。这辰光他兵败投秦,才又想起公主,几番上门,欲重修旧好,可公主连个门边儿也不让他进。小顺儿想定了,就拿这事儿羞他,看他的臭脸搁哪儿去!”

    听到“紫云公主”四字,张仪心里一喜,狠狠白他一眼,朝他脑壳子上弹一指头,斥道:“臭小子,净打这些歪主意,这颗脑袋不想要了?”

    “主公?”小顺儿急道。

    “主个屁!快去,王亲国戚驾到,上礼侍候。先请至客堂,主公这就更衣待客!”

    见张仪竟要更衣待客,小顺儿再不敢犟嘴,咂吧几下舌头,一溜烟儿小跑着出去了。

    张仪回到后堂,脱下朝服,换作闲装,快步走到客堂。

    公子卬躬身以迎,长揖:“在下魏章,见过相国大人。”

    “张仪见过安国君。”张仪亦回一揖。

    公子卬脸色涨红:“安国君早已阵亡,在下乃落魄之人魏章。”

    “唉,”张仪长叹一声,轻轻点头,指一下客席,“魏章兄,请!”

    “谢大人赐座!”公子卬坐下。

    张仪在主位坐定,小顺儿斟好茶水,看到张仪示意,便悄悄退出。

    “魏兄,请茶!”张仪端过茶水,礼让道。

    公子卬望着茶水,发出一声长叹。

    “观魏兄气色,似有心事。敢问魏兄,可有不才帮忙之处?”

    “谢大人厚爱!”公子卬拱手,“不瞒大人,在下此来,真也是走投无路了。”

    “哦?”张仪倾身,目露关切。

    公子卬也不客套,将近日窘境备细陈述已毕,目光便殷切地盯住张仪。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是魏兄多虑了。就在昨日,上大夫还向在下讲起魏兄呢。”

    “唉,”公子卬叹道,“无用之人,不值挂齿了。”

    “魏兄差矣!”张仪摇头,“听上大夫所述,此番六国伐秦,庞涓几路奇兵均丢盔卸甲,唯独魏兄所部横扫河西,打得吴青连招架之力也没有了。纵观河西之战,无论是战略还是战术,魏兄部署均是无懈可击,若不是庞涓败北,魏兄想必早已收复河西,名垂青史矣!”

    这是近日听到的唯一暖心话,且出自名震天下的鬼谷士子张仪之口,公子卬大是感动,拱手泣道:“败军之将,无复他言,谢相国大人安慰。”

    “非在下安慰,”张仪真诚说道,“魏兄可知,从宁秦到洛水,魏兄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何以毫发无伤?洛水冰桥上,二十壮士无不罹难,何以魏兄一人昂然独立?魏兄以一人之力,挺枪杀入秦阵,左右冲突,秦人挡者死,抵者伤,何以无一人加刃于魏兄?魏兄拔剑殉国,舍身就义,何以又??”

    “是在下听到上大夫所言,一时分神,被秦人—”

    “非也,非也,”张仪又是一番摇头,“据上大夫所言,非魏兄一时分神,所有种种,皆因秦王有旨,伤魏兄者死,挡魏兄者斩!”

    公子卬长吸一口气。

    “魏兄可知秦王何以不欲魏兄殉国?”

    “他想羞辱在下。”

    “非也,非也,”张仪连连摆手,“秦王下达此旨,原因有二:一是相中魏兄将才,这个你可以不信;二是魏兄本为秦室国戚,大王实不忍见他的胞妹年纪轻轻就守寡终身哪!”

    后面一句戳中痛处,公子卬低下头去,久久没有应声。

    “魏兄?”

    “不瞒大人,”公子卬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在下求过公主了,可她??拒不相见。”

    “唉,”张仪故作一叹,“这也不能怪她。当初她是被作为筹码嫁予魏兄的,并非出自本意。再说,魏兄河西战败,公主落于乱军之中,差点死于非命,在最关键辰光,魏兄未能施以援手,她也心存怨气呀。”

    “是的,”公子卬点头,“在下是有愧于她,可眼下??”

    “魏兄勿忧。常言道,嫁乞随乞,嫁叟随叟,公主与魏兄既成夫妻之实,公主不好不认。天下列国皆知公主是魏兄夫人,魏兄又在她身边,她也不得不认。公主眼下这个态度,正说明她心里仍念魏兄,不过是要个面子而已。只要魏兄诚心待她,真心爱她,想必公主??”张仪顿住话头,留给公子卬思考。

    “不瞒张兄,”公子卬沉思有顷,转过话锋,“在下与紫云之事,他人皆是臆测。自她嫁给在下,不曾有过一日笑脸。在下风花雪月惯了,身边也不缺女人,娶她不过是娶个名分。紫云是此态度,在下并不怪她。紫云不爱在下,在下也并不在意。”

    “那??”张仪心中倒是一凛,“魏兄不在意这个,在意什么?”

    “唉,”公子卬长叹一声,“在意的是此生年华虚度,未曾快意过,活得憋屈!”

    “哦?”张仪愕然,“敢问魏兄,何以活得憋屈?”

    “在下幼读兵书,少习武艺,人生快意,只在疆场厮杀。然而,在下出身宫室,父王溺爱,致使在下目中无人,无其能而逞虚名,与秦战,丢失河西,与齐战,三战皆北,将士离心,所幸遇到庞涓将军力挽狂澜,使在下有所顿悟,后从苏秦合纵,又增诸多见识,回首往日,恍如隔世。可惜,天不顾我,好不容易盼个补过机缘,竟又??”公子卬讲至此处,哽咽落泪。

    张仪未曾料到公子卬竟有这般心境,盯住他有顷,拱手:“魏兄此来,想让在下做些什么?”

    “在下志在疆场厮杀,求大人成全!”

    “这??”张仪迟疑一下,“魏兄此求,在下恐怕爱莫能助。”

    “张兄?”公子卬急了。

    “不过,在下倒有一计,或可有助于魏兄。”

    “张兄请讲。”

    “明日在下即带魏兄觐见大王,魏兄可在大王面前阐明思念公主之切切深情,求大王成全。在下视情帮腔,由大王出面,魏兄必可重续好事。只要魏兄得到在朝名分,以秦国之力,魏兄必可一展才学,纵横列国,垂名青史。”

    “谢大人成全!”

    翌日,张仪如约带公子卬入宫觐见。

    闻听公子卬觐见,秦王迎出殿外,凝视良久,微微点头:“近看将军,果是英武。听张爱卿说,将军已经更名魏章,真正好呢。”

    “魏章谢大王定名!”公子卬拱手。

    秦王手指张仪:“他可叫大王,”又指公子卬,“你不能叫。”

    “这??”公子卬略略一怔,“魏章该如何称呼才是?”

    “叫王兄就是。”

    见面即得认可,公子卬激动万分,嗓眼里一阵发痒,咕噜几下,喃声:“王兄??”

    “妹夫。”秦王紧忙上前一步,双手握住公子卬之手,“嬴驷近日冗务缠身,怠慢你了,今日一并赔罪!”携公子卬之手,大步入殿。

    张仪嘘出一口气,紧跟于后。

    君臣三人刚刚坐定,公子华趋入,禀道:“王兄,老太后有旨,传相国张仪后宫觐见!”

    突闻老太后懿旨,张仪、惠王皆吃一惊。

    老太后即老夫人,孝公生母,在惠文公南面之后被拜为老太后。老太后已是年过八旬,莫说是宫外之事,即使宫内之事,她也早就撒手了。此番陡然传出懿旨,且隔过秦王,直接传见相国张仪,真正是匪夷所思。

    “华弟,”惠王愣怔有顷,问公子华道,“相国刚至,老太后何以晓得?”

    “这??”公子华瞄一眼公子卬,支吾道,“臣弟不知。臣弟方才代家父向老太后例行问安,老太后随口传此懿旨,臣弟??”

    “大王?”张仪似是预知什么,看向惠王,目光忧切。

    “既是老太后懿旨,爱卿但去就是。”惠王略一思索,转向内宰,“带张爱卿觐见老太后!”

    内宰领旨,与张仪径去后宫。

    公子卬见公子华有意防他,也起身告辞。

    “老太后召张仪何事?”公子卬一走出去,惠王就急不可待了。

    公子华凑近,在他耳边悄语几句。

    秦惠王目瞪口呆。

    张仪随内宰觐见老太后,出乎他意料的是,老太后并未问他婚姻之事,甚至没有与他多说什么,不过是拉会儿家常,聊几句花呀草呀不着边际的话题,便摆手打发他走了。

    送走张仪,老太后即召秦王,同时叫来太后,也即孝公夫人、嬴驷生母,开门见山:“驷儿,老身相中一人,可配紫云,你办去吧。”

    “祖后相中何人了?”惠王叩伏于地,假作不知。

    “就是你的那个相国,名唤张仪。”老太后一字一顿。

    老太后虽已年过八旬,但耳不聋,眼不花,牙口也好,只缺两颗边牙,一点儿也不影响说话。

    惠王长吸一口气,迟钝有顷,叩道:“祖后,孙儿有奏。”

    “说。”

    “阿妹嫁人之事,列国皆知,阿妹在名义上仍旧是魏国安国君夫人,这且不说,安国君眼下就在??”

    “咸阳”二字尚未出口,只听“噗噗”两声,老太后的拐杖就已落在他的屁股上。老太后手软,打得自是不痛,但这威势足以让惠王不敢再吱声。

    “什么安国君夫人?”老太后照他屁股又打几下,“你给老身听好,紫云让公孙鞅那个逆贼害了!行兵打仗是男人之事,男人不上阵,却让紫云受辱,这叫什么谋略?紫云鲜花一朵,却让那国贼生生插进牛粪里,气杀老身也!老身这对你讲,嬴渠梁犯糊涂,你不得糊涂!秦国对不起紫云,那草包不配你阿妹??”

    老太后顾自发泄一通,将拐杖朝他身上一搡:“去,别的老身不想多说。老身就此一桩心事,早办早安生。再有差池,老身死不瞑目!”

    听到老太后连死也扯上了,惠王只有诺诺连声,出门征询母后,母后竟也认可张仪。显然,紫云早把太后、老太后搞定了。

    回到前殿,又琢磨一阵,惠王扑哧一声笑了,觉得老太后这主意不错,自己竟然就没想到。此事若是玉成,一可遂妹妹愿心,二可遂母后、老太后欢心,三可安张仪臣心,真还是一举多得呢。为了得到张仪,他已放走公孙衍和陈轸两员能臣。但君臣之义,远不如血亲之固。如果张仪能够成为自己妹夫,定不会另生他心,于张仪,可放手一搏,于他,亦可放心使用。

    再说,就此事而言,张仪这里当无障碍,毕竟阿妹才貌双全,名扬列国,算是当世奇女,作为风流才子,他想必不会拒绝。

    眼下只有两个难题,一是如何向天下人解释,二是如何安抚公子卬。

    一连思考三日,于第四日晚间,惠王摆驾陈轸府,也即公子卬住处。

    “臣弟??不知王兄驾到,迎得迟了!”公子卬受宠若惊,当院叩首。

    “魏章将军请起。”惠王伸手扶起他,携手入客堂,分主仆坐了。

    “王兄有事,旨令魏章进宫即可,这竟劳动大驾,让魏章情何以堪?”公子卬再次拱手谢恩。

    “魏章将军,”惠王两眼紧盯住他,“这个王兄你怕是叫不成了!”

    “这??”公子卬怔了。

    “嬴驷此来,就为晓谕将军此事。”惠王缓缓说道,“非嬴驷不肯相认魏兄,实乃??”略略一顿,“实乃阿妹为此事受伤太深。将军当知,秦、魏构怨太久,阿妹自幼所习,皆是报仇雪耻,不料刚刚及笄,就被迫嫁往仇国,内心实难接受。尽管将军各方面都很出色,但因你是魏国公子,阿妹死活不从,只是拗不过先公及公孙鞅,只得为国屈从。此后诸事??将军这也晓得了。河西战后,阿妹侥幸得脱,但一直孤身一人,因她在名义上仍是将军夫人。此番将军归秦,嬴驷喜甚,因为嬴驷实在不想看到阿妹在秦宫守活寡,试图弥合将军与阿妹隔膜,不料事与愿违,阿妹死活不从。这且不说,阿妹又说服母后及老太后,老太后下懿旨结束阿妹与将军婚约,嬴驷??唉,老太后年近九旬,嬴驷不敢不从啊。”

    公子卬这也回过神来,表情黯然,良久,改过称呼,拱手说道:“魏章谢大王厚爱。请大王稍候!”说毕走到一侧,寻到笔墨,在竹简上匆匆书写一阵,双手呈上,“大王,此为公子卬生前休书,公子卬已在洛水岸边战死,紫云公主早已是自由之身,大王可以昭示天下了!”

    惠王接过休书,拱手谢道:“嬴驷代紫云谢将军恩德!将军有何愿望,嬴驷定当竭诚效力!”

    “谢大王厚爱,”公子卬苦笑一声,“魏章已是死过之人,早无他求,只想远离咸阳,甘为马前走卒,战死疆场!”

    “将军才华,嬴驷尽睹。将军欲征何方,可否告知嬴驷。”

    “只要不征魏人,魏章无条件听从君王旨令!”

    “好吧,”惠王郑重点头,“嬴驷答应你。就眼下情势,秦国不久将有一场恶战。将军只在府中守候就是。”说完,朝内宰点头。

    内宰出门,不一时,领进五名年少佳丽,一字儿叩在堂中。

    “魏将军,”惠王指着五名美女,“这五名美姬,颇善歌舞,皆通六艺,是嬴驷亲至乐坊挑选的。为首之女是乐坊花魁,一曲惊倒咸阳城,连嬴驷也为她痴迷呢。嬴驷全部赠给将军,望将军不弃!”

    公子卬满面潮红:“大王,这??”

    “哈哈哈哈,”惠王挥退舞姬,转对公子卬长笑数声,“英雄配美人,古今一也。大丈夫可战死疆场,不可怀无美人,何况将军本也不是吃素的猫呢!”又笑几声,压低声音,指向自己,“不瞒将军,嬴驷在这方面不比将军逊色,三日不见女人,这心里就如让山猫抓过,是辗转反侧,茶饭不香哪!”

    只此一句,君臣间的距离近在咫尺了。

    “魏章,”公子卬声音哽咽,跪地叩首,“谢王恩赐。”

    “还有,”秦惠王余兴未尽,“有美人,就得多开销。寡人另赐爱卿足金一百两,绸五十匹,杂役五人,望将军好生消遣!”

    公子卬再叩:“谢王关爱!”

    拿到公子卬的休书之后,惠王即着手第二步计划,托公子疾为媒,成全妹妹的好事。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公子疾未及开口,巴、蜀境内已狼烟四起,求救使臣经由新开辟的蜀道驰至咸阳,朝堂内外一下子沸腾起来。

    张仪一连三日不在府中。第四日头上,张仪从外“匆匆回府”,见通国与一个皮肤黝黑的矮个子年轻人守坐中堂,已知端底,故意没睬那人,只对通国拱手:“哟嘿,这不是通国殿下吗?殿下光临,在下未能远迎不说,这这这??又让殿下守候,汗颜,汗颜哪!”

    “相国大人,”通国回过一礼,赔笑,“在下与巴子已在府中守候三日了。”

    “巴子?”张仪这才看向那人,目光征询。

    那人拱手:“在下梓犨见过相国大人。”

    “梓犨?”张仪似是想起他是谁了,拱手道,“呵呵呵,是了,是了!久仰,久仰!呵呵呵,在下早听通国殿下讲起过有个叫梓犨的巴子,说是文治武功,在巴地无人可及,堪称巴子中的巴子,今日得见,果然是风流倜傥,幸会,幸会。”

    巴子即巴王之子。巴王娶妻无数,巴子甚多,但与中原列国一样,巴王之妻也分正庶,正室所出,即正宗巴子,在众巴子中享有尊位。方今巴王正室共生三子一女,长子镇守涪陵,次子镇守江州,梓犨是第三子,与胞妹涪鸾守护巴王,坐镇都城阆中。巴人的最大敌人是楚人,涪陵是第一线,江州是第二线,阆中于巴国而言,是大后方了。巴王如此安排,足见对梓犨的溺爱,是以张仪不为瞎夸。

    梓犨腼腆一笑,拱手:“谢大人美言。”

    “二位请!”张仪指下席位,礼让过,率先于主位坐了。

    二人也坐下来。

    “呵呵呵,”张仪笑过几声,指指自己身上的尘垢,“你们虽说久等了,却也等得值呢。不瞒二位,本相这几日,一直在为二位忙活。”

    二人皆是一怔,通国问道:“为我们忙活?”

    “是呀,”张仪摇头,做个苦脸,“那几头神牛出岔子了。说来可笑,其中一头,就是原来讲好的那头公牛,死活不肯支差,几日前离家出走。牧童四处寻找不见,急得直哭,层层上报,最后才报到我这里。我一听,这还了得?没有公牛,母牛就不能便出金了!听说巴子此来,也是为接牛,本相那个急呀,这不,匆匆进山,直忙到方才,累得是筋疲力尽了呢。”

    通国、梓犨俱是惊呆。

    “大人,”通国回过神来,急切问道,“神牛寻到没?”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几声,“寻不到神牛,本相哪敢回府呀!”

    “在哪儿寻到的?”通国好奇了。

    “嘿,这家伙撒起野了,一溜儿跑到大山深处一条不知名的山沟沟里,钻进一个树洞,幸亏树洞不够大,它的屁股钻进去了,小尾巴却露在外面,恰巧让一个兵士看到。如若不然,真还寻它不出呢。”

    “这这这??”梓犨目瞪口呆,“石牛也能自己走路?”

    “咦?”张仪盯他一眼,“不能走路,哪能叫神牛呢?”

    “要是这么说,”通国兴奋了,“我们不用费力拖运了,直接赶回家就成!”

    “成是成,”张仪挤出个笑,“只有一点不妥,这些神牛得终南山日月精气滋养,分别为终南山各路山神看管,让它们在此山闲耍,它们自是高兴。大王却旨令它们前往巴、蜀应差,它们就不乐意了。不乐意又不能抗旨,它们就消极抗拒,是以你们仍需绳捆索绑,用强力拖去,昼夜还得守牢点,不听话就用鞭子抽,否则,它们是一步也不肯走的。”

    “那??”通国问道,“为何母牛不逃,只有公牛逃呢?”

    “唉,”张仪轻叹一声,“说到这个,就有点张不开口了。”又压低声音,“不瞒二位,在我们山里,一头公牛一般是配两头母牛,顶多配三头,你们要的是四头母牛,它有点发怵呢。”

    “咦?”梓犨纳闷了,“照理说,母牛多,它该高兴才是。在我们巴国,随便哪个巴子,女人越多越高兴,最少的也有几十个呢!”

    “殿下厉害。”张仪朝他竖下拇指,“只是,巴子是巴子,神牛是神牛。母牛之精来自上天月华,公牛之精来自上天日华,日月精华相合才能便出金子。月有圆缺,日有阴晴。终南山水汽旺,若是遇上连日阴雨,日华就会赶不上,公牛就会耗用原精。原精损耗过多,公牛就会肾虚,肾是能量之源,肾若过虚,公牛就会吃不消。再说,公牛在我们山里数量少,珍稀,连山神也宠着它们,舍不得责罚,所以这头公牛才敢撒野。母牛数量多,不受人贵重,不听话就遭鞭打,没胆逃呀!”

    张仪生拉胡扯,二位殿下却觉得合情合理,深信不疑。

    “二位殿下,”张仪现出笑脸,表情轻松,拱手,“大王赠送你们的公牛好歹追回来了,本相也已祭过终南山山神,请求神灵严加看管,想必不会再出乱子。只是夜长梦多,本相还是请你们早点运走为妥。”

    梓犨这也回到现实中,皱下眉头,拱手回礼:“大人有所不知,梓犨此来,非为运牛。”

    “哦?”张仪佯作吃惊,“不为运牛,又为何事?”

    梓犨看向通国,通国遂将巴、蜀情势略述一遍,泣泪:“相国大人,开明王起举国五丁,征我苴地,已克我数道关垒,逼近苴都土费了。楚人分兵两路夹攻巴国的江水要冲涪陵,涪陵眼见失守。涪陵若是失守,江州必定不保,江州若是保不住,阆中危矣??大人,眼下军情危急,神牛暂先搁一搁,君父祈请贵国发大兵救援,务求大人帮忙!”

    “哦?”张仪又做惊愕状,沉思良久,略皱眉头,摇头,“不是本相指责,殿下也太过分了。前几年,殿下一见神牛,就张口讨要。大王允准神牛,你们却又搁下来,改要借兵。前不久,六国合兵打到我家门口,我们刚把六国赶走,三军尚未休整过来,殿下这??”说到这儿,又是一番摇头。

    六国合兵攻秦、为秦所退之事,天下广传,苴侯、巴王自也知晓。张仪提及此事,等于是自夸。通国偏没听出,只以为张仪是推诿,“噗”地跪下。

    梓犨见通国下跪,也忙跪了,两个殿下连连叩首。

    “不可,不可,殿下不可呀!”张仪慢腾腾地起身,将二人扶起,长叹一声,“唉,二位殿下这般殷切,实让本相为难。不瞒二位,本相只是国相,出兵征战做不得主。”说着,一手挽住一人胳膊,“走吧,本相所能做的,也就是与两位殿下觐见大王,求大王恩准,没准儿能够借到千儿八百强兵锐卒呢!”

    “千儿八百?”通国急了,定住步子,“相国大人,这一点儿哪儿能成?楚兵就不说了,单是蜀兵就有十多万,这这这??”

    “哦?”张仪盯住他问,“殿下欲借多少?难道要上万不成?”

    “上万也不够啊!”

    “若是上万,”张仪略顿一下,走回席位,一屁股坐下,“本相就得好好合计了。”说着扳指头起算,一边算,一边自语,“兵马借出去是要打仗的,打仗是要死人的,大秦兵士只为保家卫国而死,让他们为毫不相干的外人去打仗,去卖命,这这这??这个账怎么算呢?”

    “相国大人不用算了,”通国急不可待,“君父承诺,只要贵国助我们击退开明王,君父就以全部汉中地相赠!”

    “哦?”张仪佯作惊喜,“这个有点儿意思。”盯住通国,“不过,我们的兵士一到战场上可就没准儿了。听说开明王是你家君父的嫡亲兄长,万一碰到伤到他,怎么办呢?”

    “伤到他?”通国恨得牙根痒痒,“这个篡位昏王,你们最好把他杀了!想当初,先王本要传位给君父葭萌,不想被他夺去,将君父贬到土费,封为苴侯。君父和我做梦都想回到成都,那儿才是我们的故土。”

    “呵呵呵呵,”张仪嘘出一口气,笑道,“有殿下此话,本相心中有数了。若是本相助你们父子夺回故土,殿下又能以何相赠呢?”

    “大人想要什么?”

    “苴地。”

    通国咬会儿牙,拳头一捏:“只要得到蜀地,在下一定说服父君,以苴地相赠。”

    “呵呵呵,成交了。”张仪扭头看向梓犨,“巴子呢?此来何求?”

    “恳请贵国助我们击溃楚人!”梓犨朗声应道。

    “楚人不经打,击溃他们倒是不难,只是,你家父王总不能让我们白帮忙吧?”

    “大人想要什么?”

    “听说巴盐不错,咸阳人都爱吃呢。”

    巴地最贵重的就是盐泉,对张仪此言,梓犨早有所料,抱拳应道:“父王有诺,如果贵国助我们击溃楚人,巴国愿以一眼盐泉相赠。”

    “盐泉?”张仪佯作不知,连连摇头,“我只要盐,要泉何用?”

    “那??”梓犨略顿一下,“大人想要何物?”

    “就要盐。”

    “多少?”梓犨心里一揪。

    “够吃就成。”

    够吃不是一个确数,明看不多,实则是个无底洞。梓犨深晓此理,眉头拧紧,良久,抬头:“多也好,少也好,大人总该有个数目才是。”

    张仪叫进小顺儿,问道:“顺儿,算算,咸阳城里每年要吃多少盐?”

    小顺儿掰指头算一会儿:“回禀主公,少说也得三五十担。”

    “才这么一点儿?”张仪皱下眉头,显然嫌他算少了。

    “主公有所不知,”小顺儿凑上一步,“巴盐不是粟米,一星点儿就够一家人吃一天呢,咸阳总共不过十几万人,四五万户,用不了多少。”

    “晓得了。”张仪挥退小顺儿,转对梓犨,“每年五十担,可否?”

    “好好好,”梓犨见他费尽周折,竟然只讨这么一小点儿,觉得占了大便宜,便嘘出一口长气,拍胸脯道,“五十担,全部包在梓犨身上!”

    “谢巴子了,”张仪朝巴子笑笑,伸出拳头,用力紧握一下,表示成交,又起身整下衣襟,对二人拱手,“二位殿下在此稍等,本相这就进宫,求请大王出兵。”

    按照苴使所述,蜀军已经攻破数道关垒,逼近苴都土费。如果不出所料,土费此时或已遭到蜀人围攻。万一土费被破,蜀道让蜀兵控制,几年心血就算白费了。

    军情火急,刻不容缓。秦王当廷颁诏,拜张仪为主将,司马错为副将,魏章为先锋,甘茂坐镇汉中接济粮草,起锐卒五万,往驰苴地。

    因是征伐蛮地,生死相搏,香女放心不下,死缠从军。按照秦律,出兵征伐,若无大王特旨,随军将士不可私带家眷。张仪以此军律阻她,香女二话不说,洗掉脂粉,脱去红装,下巴上粘一小撮胡子,束发披甲,英姿飒爽地站在张仪面前。一是拗不过她,二是考虑到征伐南蛮,香女或能派上用场,张仪摇头苦笑一声,只好顺她所请,安排她为贴身侍卫。

    三军中知晓此情的只有司马错一人。

    秦以国相为将,以国尉副之,起精兵锐卒往救,太子通国、巴子梓犨皆是感激,精神抖擞地率领部属先行探路。

    虽说早有谋划,但毕竟是出山之后首次统兵出征,张仪不敢马虎,一边紧急赶路,一边周密思考谋巴、蜀的各种方略。

    伐蜀锐卒司马错早已选好,移营至汉中附近山地。

    张仪诸人驰至汉中,驱动三军踏上蜀道。蜀道虽为新修,但许多地方仍是难行。秦国锐卒五万,在蜀道上施展不开,前后拖拉近百里,远远望去,就如一条长蛇蜿蜒迂回于盘山凌空的栈道上。而身后的粮草、医护及其他运输队伍不下三万,加上牛马辎重,几乎把通往汉中的蜀道占满了。

    一踏上蜀道,这条长蛇就再无退路,只有勇往直前,一头拱进川里。

    蛇头是骁将都尉墨麾下的八千锐卒,被编为左军,由先锋将军魏章统领。紧跟八千锐卒的是三万中军,张仪、司马错并行在中军队伍的最前面。将军陈庄则引一万二千右军殿后。

    幸运的是,这些日天气晴好,大军晓行夜宿,一路行进顺利。

    前锋顺利通过天门,进入苴国的核心腹地。

    张仪诸人登上天门之巅,遥望宽阔流急的潜水如一条玉带在山峦间迂回南下,总算舒出一口长气。

    从天门下来,蜀道沿潜水东岸蜿蜒南下,直通苴都土费。此处蜀道,一边是江,一边是山,山与水时开时合,移步换景,尽现大自然之壮美,秦人无不看得呆了。

    沿潜水南下,再走百余里即是苴都土费城。

    魏章精神抖擞,正引部下加速前进,猛见一行苴人迎头跑来。这些苴人大多身上带伤,其中一人已走不动路,被两个壮汉左右架着。

    被架的不是别个,正是通国,双腿皆有箭伤,一腿伤在腿肚上,另一腿伤在脚踝上,其中腿肚上的箭直入腿骨,箭虽拔出,但伤得实在太重了。

    见到秦军,通国涕泪交流,向魏章诉说前方火急军情:开明王芦子引五丁十万,经过多日血战,已将苴国都城土费攻陷,完全控制两道水口,苴侯葭萌仅率千余人退至土费城外,据险死守两日,苴侯负伤,生命垂危,无奈之下,于前几日乘筏沿潜水南下,逃往巴都阆中。一大群蜀人渡过潜水,正向此地开发,刚好遇到他们。通国等寡不敌众,先一步赶回禀报军情,余下苴人则由梓犨率领,沿途设防,节节堵截。

    魏章吃一大惊。

    土费已失。如果蜀军完全控制潜水东岸,在狭隘处设下关垒,布下滚石,进可攻,退可守,秦人就会被卡死在潜水上游的狭长谷道里,就如水牛掉井,有力也用不上了。

    军情火急,魏章来不及多想,让参将陪通国太子守候张仪,自己则与都尉墨急引八千锐卒风驰电掣般迎向蜀人。

    不消多时,前面隐隐传来厮杀声。

    魏章拔出宝剑,朝众军士挥道:“将士们,建功立业,为国争光,杀呀!”说毕率先冲上前去。

    秦人个个奋勇,紧跟于后,朝喊杀声冲去。

    挡在秦人前面的是老相傅柏灌之子,蜀国第一员战将柏青。

    控制两道水口之后,柏青奉老相傅之命率五千军士渡过潜水,一路追杀败退的苴人,沿东岸山道向北直扑,欲抢夺天门,在天门设置关垒,将秦人卡死在通往褒汉谷地的漫长栈道上。不料他们走没多远,狭路相逢由秦国返回的殿下通国和巴子梓犨。双方激战,通国负伤。梓犨让通国回报军情,自己亲率部众,凭借山险,节节阻敌。

    就在梓犨不支时,魏章引兵杀到。

    双方人马在一块稍稍开阔的地方摆开阵势。

    此处南宽北窄,远看像根条带,一边是高山峭壁,一边是滚滚潜水,南边最宽处约三十来丈,北边最窄处仅两丈有余。

    蜀人已先机占据最宽处,密密麻麻地排出近千人,有执刀剑,有执矛戟,有执弓箭,无不袒胸露肩,杀气腾腾,但阵形散乱,毫无章法。

    将军柏青居于阵中核心位置。

    都尉墨观望一时,朗声命令:“布矩阵!”

    秦卒列成一个矩阵。

    由于地形所限,每排勉强可站六人,前后共站十几排,左右排开,也将他们这边的场地排了个密密麻麻。

    望着秦人的矩阵,柏青紧张地判断形势。显然,就人数而言,蜀人占据优势。蜀兵已完全展开,而秦人却被紧紧压在狭窄的江边空地上,能够使上力的不过是这个矩阵最前面的几排,双方可投入战斗的人员几乎为十比一。如果冲垮这个矩阵,他们就完全可以把秦人压回去,甚至压到江里去。

    柏青正在思索如何冲垮矩阵,秦人的战鼓已经擂响。

    随着鼓点,秦兵矩阵一步一步地向蜀人的阵势移动。步伐与鼓点一致,不急不缓,整齐划一,威力无比。

    这些蜀兵从未与秦人交过手,此时见秦兵个个盔甲护身,武器精良,尤其是前三排,左手持盾牌,右手竖举长枪,一步一步地稳稳走来,既新鲜,又震撼。

    方才还有少许自信的柏青在秦人稳定如山的矩阵面前,心里渐渐发毛,耳边响起陈轸的声音:“秦师厉害不厉害,交战之后将军就会明白。”

    果不其然。战尚未交,秦人所显示出来的霸气,就足以撼人心魄了。

    秦人鼓点一刻不停地有节奏地擂响,秦人矩阵随着鼓点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眼见秦人已步入箭程,柏青不再犹豫,依常规喝令放箭。

    蜀人箭矢如雨,但蜀人之箭多是铜矢竹身,质轻,虽能射远,却失力道。秦人方阵迅速挺起盾牌,箭矢落在盾牌上,就如冰雹打在雨帽上,叮叮当当作响,大多有惊无险,即使射中,也穿不透结实的盔甲。秦人保持方阵,持盾牌冒箭雨前进,“嘭嘭嘭嘭”,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随着鼓点震耳欲聋。

    蜀人见箭矢阻敌不住,无不惊愕。

    眼见秦人越逼越近,只有半箭之地,柏青扬剑,传令:“击鼓鸣号!”

    蜀人号角齐鸣,战鼓擂响。

    早已蓄势待发的蜀人呐声喊,各执兵械,依仗数量优势,排山倒海般涌向秦阵。

    蜀人击鼓,秦人止鼓,矩阵停步。前三排持枪的秦兵突然蹲下,盾牌护身,长枪置地,第四排兵士弯弓搭箭,“嗖嗖”射去,射完立即蹲下,第五排发射,之后是第六排、第七排,待第八排射完,第四排站起再射。秦人五排弓箭手如波浪般前后起伏,箭矢不断。蜀兵一无重甲护身,二在冲锋状态,三是距离太近,四是秦人之箭皆为铜矢铁身,蜀人盾牌几乎不起作用。几轮箭矢下来,冲在前面的蜀兵大多倒地。好不容易冲到跟前的,未及挥剑,秦军前三排兵士猛然跃起,第一排各挺一丈有余的长枪向前搠去。长枪击中敌身,未及拔出,第二排枪手已越过第一排,然后是第三排越过第二排,各自冲刺,错落有致,根本不给蜀人任何还手机会。蜀人多持短兵器,个别使有长兵器的,在长度上也无法与秦人的长枪相比,往往是未及近身,就已被捅,惨叫声不绝于耳,不消一刻,秦军阵前蜀尸横陈,而秦人这边,只有数人受伤,皆不影响战力。

    这是一场在技能、装备、素养、训练诸方面皆不对等的交战,秦人几乎是在屠杀。尝到苦果的蜀人无不震惊,纷纷后撤。

    柏青阻止不住,鸣金撤退。

    然而,在这时宽时狭的山道上,一旦撤退,后果就是灾难性的,何况此时的蜀人在心理上已经崩溃,在宽处无不争先恐后,到窄处却自己把路堵死,彼此践踏,秦兵也早散开队形,自由追杀。可怜五千蜀兵,除去部分逃入山林的,大多或跳水,或乞降,或成为秦人的枪下之鬼。

    这场遭遇战,从秦人擂鼓开始到战斗结束,前后不过三个时辰,秦人完胜,基本控制了潜水以东的狭隘山地。

    身上多处负伤的柏青在百多死士的掩护下,依仗熟悉地形,一路逃到渡口,看到几只渡船仍在,迅速撑离,急急划向江心。

    就在柏青与秦人在潜水东岸对阵时,老相傅柏灌、太子修鱼、陈轸、庄胜四人刚好站在潜水与白龙水交合处的山坡上观望地势。

    放眼望去,苴都土费真是形胜之地。白龙水从西侧流向东北,在那里汇入潜水,二水相交,从东侧南下,在南侧再度西拐,于十几里处拐向正南,形成一个方约几十里的大大的“几”字。土费城就坐落在这个“几”字的最顶端,三面环水,背后是山,山上是关,堪称铜墙铁壁。此番蜀人来袭,就吃了很大苦头,尽管动用五倍于敌的兵力,最终攻克土费,但苴侯仍能利用地势之便,率残部退入身后关垒,据险死守两日。

    面对这般形胜地势,即使不懂军事的陈轸也乐得合不拢口,交口称赞。

    “呵呵呵,”老相傅捋把长长的胡须,“不瞒特使,与天门相比,此处之险不值一提。天门刚好卡在苴人新辟的苴汉通道上,依山就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已吩咐柏青引五千丁壮,前往彼处筑关设垒。柏青只要卡死天门,秦人即使插翅,想必也难飞进。”

    “好好好,”陈轸竖起拇指,“不过,老相傅也不可低估秦人之力,我们仍要在此严密布防,万一天门失守,也好有个应对。”

    “特使放心,老朽自有安排。”

    老相傅话音落处,土费城中号角响起,不一时,几个宫人气喘吁吁地跑来,为首之人禀道:“相傅大人,殿下,快,大王要出战,求请上仙快回!”

    “出战?”几人互望一眼,皆吃一惊,匆匆跟在宫人后面,赶回苴城。

    果不其然,苴城广场上,众多兵丁正在集结,开明王全身披挂,手执长戟,正在队伍前面来回踱步,巡检他的军队。

    “大王,这这这??”老太傅指点队伍,语不成声。

    “快快快,”开明王没有睬他,情绪亢奋,只对陈轸叫道,“上仙呀,方才寡人看到爱妃了!”

    “看到王妃了?”几人面面相觑。

    “她向寡人呼救,要寡人快去救她,说是那怪??”开明王顿住话头,声音哽咽,将戟尖朝地上猛搠。

    柏灌看向陈轸。

    “那怪怎么了?”陈轸不动声色,缓缓问道。

    “那怪等不及了,今晚就要与爱妃结亲,要寡人速去救她!上仙快讲,那怪的宫殿位于何处?眼下已是后半晌,再晚可就迟了!”

    “是呢。”陈轸看看天色,“敢问大王,可是在梦中看到王妃的?”

    “不不不!”开明王急切回道,“寡人是亲眼看到的。寡人拿出那画,像往日一样审视爱妃,看没多时,猛然觉得那画略略有些异样,正自惊愕,爱妃的嘴巴竟然动了,她??她在向寡人求救呢!”说着,急不可待地看向宫外,“前面就是白龙水,上仙快带寡人前去!”

    显然,开明王痴火攻心了。

    “大王勿忧,”陈轸闭目有顷,安抚他道,“那怪不过是吓唬一下孔雀王妃,因为他眼下连命也顾不上呢,哪能顾得上成亲?”

    “命都顾不上?”

    “大王请看,”陈轸指向眼前兵士,“大王十万大兵压境,他的盟友苴侯惨败,水怪大势已去,料定敌不过大王,这正四处搬请救兵呢!”

    “搬请救兵?”开明王急问,“他可曾搬到?”

    “搬到了。”

    “救兵何在?”

    “就在那边,”陈轸遥指东北方向,“秦人!”

    话音落处,潜水东岸隐隐传来厮杀声和惨叫声。

    众人皆惊。

    开明王二话不说,掂起长戟,飞奔出宫,朝喊杀方向冲去。众人紧跟蜀王,赶到岸边,远远望见潜水对岸,蜀兵正在飞逃,秦兵正在追杀,场面惨不忍睹。

    几艘渡船由对面渡口破浪而来,在岸边泊靠。

    柏青满身血污,脚步踉跄,赶到跟前,扑通跪地,大叫一声:“大王??”便昏厥于地。

    秦人初战完胜。

    潜水东岸,白龙水、潜水的相合处,有一块几里见方的开阔地,原是苴人的庄稼地,此时尽被秦人毁作营地了。从这里一眼望去,二水相交,激荡南流,茫茫一片碧绿清流将对岸状如龟头的半岛紧紧环护,而苴都土费就在这个半岛的形势最险胜处。

    秦师的中军大帐就设在这块开阔地的核心位置。

    入夜,中军帐里灯火通明,一片喜气。一张硕大几案上摊着这一带的山水形势图,主将张仪端坐于几案后面,两眼眯缝,两耳竖起,似在斜视那图,似凝眉苦思,又似在倾听什么。

    图画得并不规则,是受伤后的苴国太子通国强忍剧疼临时描出的。

    几案对面是司马错和魏章,显然,二人也在看图思考。

    大帐外面,几个将领凑在一堆,正在热烈议论白日之战。都尉墨讲到激昂处,声情并茂,将蜀人如何不经打,如何亡命,如何求饶,他们如何像狼群驱赶羔羊般追猎蜀人,又如何如切菜瓜般砍掉蜀人脑袋,割下蜀人耳朵等,娓娓道来,引出阵阵狂笑和声声赞扬,气氛高涨。

    张仪微微皱眉,轻轻咳嗽一声,目光看向帐外,朝司马错努下嘴,点头示意。

    司马错会意,起身走到帐外,扬手招呼:“将军们,主将有请!”

    众将尽皆入帐,依席坐下。

    所有目光看向张仪。

    “诸位将军,”张仪扫众将一眼,沉声说道,“今日首战,魏章将军、都尉墨等先锋将士功不可没,当记首功。然而,庆功之余,在下还请大家思考一事:我们此来,是为了杀人,还是为了征蜀?”

    征伐与杀人,二者同为一体,并不是可选项。张仪此言一出,众将无不错愕,即使司马错也是不解。

    “诸位将军,请回答。”张仪再问。

    “征蜀!”众将迟疑一时,错落应道。

    “正是!”张仪点头,“我们是来征蜀的,不是来杀人的。当然,征伐必要杀人。但诸位试想,如果我们把蜀人全都杀光了,还要这个蜀地何用?”

    这个“如果”并不完全成立,众将无不惶惑。

    “诸位将军,”张仪循循善诱,“大争之世,没有国界。既无国界,何来秦蜀之分?这么说吧,与我们对阵的,今日是蜀人,明日就是秦人了。”目光看向都尉墨,“墨将军,秦人去杀秦人,值得夸耀吗?”

    都尉墨脸色涨红,犟嘴:“可??他们不是秦人,他们是蜀人,是拿着兵器的蜀人,我们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们!”

    “是的,”张仪顺着他的话茬子,“我们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们。然而,”话锋一转,声音严厉,“本将在巡视战场时,看到的却是,不少蜀人是跪着死的!将军们,蜀人已经跪下了,蜀人的兵器已经放下了,但他们仍然被杀了!”

    都尉墨的嘴巴张了几下,又合上了。

    “诸位将军,”张仪声音沉重,“本将晓得他们为什么被杀。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将士们只想割去他们的一只耳朵。”

    场面死一样地静。

    “将军们,”张仪的声音越发沉重,“不是本将不让你们立功,不让你们杀人,是本将不想你们滥杀无辜。诸位有所不知,蜀制不同于秦制,这些蜀人并不是兵,他们只是五丁。什么叫五丁?五丁就是金丁、木丁、土丁、水丁和工丁,说白了,就是各行各业的苍头百姓。他们平素各操其业,只有战时才集结成伍,成为兵丁,随从蜀王征伐。他们有许多不懂厮杀,这就是你们看到的他们服色各异、不堪一击的真实原因。”

    经张仪这么一解释,都尉墨高昂的头颅才垂下去,众将也都纷纷低头,没人再吱一声。

    “诸位将军,”张仪紧紧揪住这个话题,语气陡然激昂,“你们可曾想过,蜀有大兵十万,山河之险,我有蜀道之难,补给之艰,然而,在下仅带你们麾下五万军卒,走天路,犯绝地,侵大国,征远国,孤军无援,后退无路,凭仗什么呢?凭仗诸位善于作战吗?凭仗诸位敢于杀人吗?不,在下凭仗的,压根儿就不是你们,是蜀人!是蜀地的民心!因为在下早已探知,蜀王痴情劳民,蜀吏骄奢淫逸,蜀民怨声载道,却又敢怒而不敢言哪!”

    张仪讲出这一席话,众将听得脸上火辣辣的,却又无不信服。

    “将军们,”张仪放缓语调,“我们征蜀,首在服蜀;服蜀,首在服民;服民,首在服心;服心,首在少杀人,多为蜀民着想。是以,本将宣布三条军令。”

    众将慑服,昂首听令。

    “其一,两军对垒,以势压之,逼其降;其二,凡降者不杀,妥善安置;其三,抗拒者死,妇孺老弱除外。”

    “敬受命!”众将异口同声。

    “还有,”张仪朗声又道,“军功奖励法也作适当修改,修改有三:其一,获二耳,作一耳记功;其二,获一俘,作二耳记功;其三,擒杀领主,倍之,王子公孙,五倍,蜀相,十倍,太子或蜀王,二十倍,其他奖惩不变!注意,本修改仅适用于蜀,不适用于楚。与楚战,仍循旧制。”

    “敬受命!”众将无不欢喜,声音更响了。

    “诸位将军,”传完军令,张仪总算完全放松,露出笑容,“本将召请大家,宣读几条军令倒在其次,谋议下步方略才是真章。诸位皆知,本将不通行伍,不谙军事,此番征伐,蒙王恩受命,内中却是忐忑,实在指望诸位。”指向地图,“情势已经摆在这里,敬请诸位各出奇谋,克敌制胜!”

    众将面面相觑。

    “苴地形胜,诸位于白日也都看到了,”张仪指向地图上的一道蓝线,“从这里一直到那里,我们被这条潜水隔开。潜水水深流急,不可涉渡。另外,据苴人所讲,蜀王此番伐苴,号称征用五丁十万,实则不足八万,其中五千已经溃散,尚有六万集结于此,主要分布在这里,”在土费城周边,沿水画个大圈,“另有一万余人,分散在这条线上。”指向苴都土费至剑阁的曲折线条,“这是由蜀地通往苴地的唯一山道,堪称陆路。”又指向另外两条相交的蓝带,“这是白龙水,这是潜水,沿白龙水经潜水可直插此处,就是这个‘几’字的入口处,堪称水路,蜀人正是由此绕过苴人的陆路防守,成功袭击苴人的。”看向众人,“诸位议议,我们如何出击方为上策?”

    “末将以为,”司马错率先说道,“鉴于蜀人战力不强,我可大胆结扎木排,由此顺水渡过潜水,控制此处水洲,再以此洲为跳板,正面强攻,直取对岸滩头,一举击溃蜀人。”

    众将皆曰上策,只有魏章没有反应,似是仍在沉思。

    “魏将军?”张仪看向他。

    “回禀主将,”魏章拱手,“若是与敌正面交锋,虽可取胜,却也有两不妥:一是造成大量杀伤,有违主将初衷;二是不为完胜,蜀人可以从容退去,沿途组织抵抗,反会使我被动。”

    众将皆是一震,因为这个魏章,竟然连国尉的方案也敢否定。

    “将军可有高谋?”张仪倾身向前,显然赞许了。

    “末将以为,”魏章起身走到图前,取笔沿潜水下游,在土费南部几十里处向西画出一线,在“几”字形的底端停住,“我可由此处渡过潜水,沿此线插入此处,截断蜀人水陆两条通道。而后,主将可晓谕蜀人以大势,再由正面组织进攻。前有大兵相逼,后路又被截断,蜀人自乱。我再对蜀人喊话,蜀人或可不战而降。”

    魏章的想法极是大胆,众将无不看向他。

    在多数秦将眼里,魏章仍旧是个草包将军,此番被秦王破格拜为先锋,不少将领颇不服气,尤其是都尉墨,更是往低处瞧他。这也难怪,作为先锋的左军锐卒是都尉墨一手带出来的,轮到出征时,秦王却空降给他一个上司,自己只能屈居副将,更让他对魏章多出一份私怨。

    “魏将军,”都尉墨半是揶揄,“这条线一星点儿也不打弯,是将军随手画出来的呢,还是哪路神仙鬼斧神工开辟出来的山道呢?”

    众将皆笑起来。

    “诸位将军,”魏章看他一眼,朝众人逐一拱手,“作为先锋,在下有几句话,借此机会顺便倾吐。常言道,人有脸,树有皮。在下更名魏章,是想告诉世人,昔日那个魏国公子,昔日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魏草包将军公子卬,正式死了。”

    见魏章较真了,众将皆敛住笑,面面相觑。

    “在下一向自命不凡,以杀戮为乐,”魏章侃侃接道,“然而,近年遇到几人,无不让在下自惭形秽。这几人,一是庞涓,一是苏秦,再一就是张将军。”朝张仪拱手,“张将军方才所言,震撼吾心,堪称天底下真正的将军。不瞒诸位,此番出征,在下请缨,只想做普通一卒冲锋陷阵,岂料大王降恩,封赏在下为先锋将军。在下于诸位面前盟誓,在下无意求功,只欲求死于沙场,一是回报王恩,二是为昔日正名,请诸位将军督察。至于方才那条线路,断非在下随手所画。在下愿立军令状,引领敢死之士一千,沿此线堵截蜀人归路!”

    显然,魏章如此肯定此路,且愿领兵前去,并敢立下军令状,一定是成竹在胸了。自到此处,迄今不足半天辰光,而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魏章竟然探明一条出奇制胜之路,又该多么上心。秦军诸将听毕,既震惊,又感动,无不朝魏章点头致敬。即使都尉墨,也朝魏章拱手一笑,表示道歉。

    而这正是张仪希望看到的效果。

    其实,说得更确切点,这是张仪事先对魏章面授的机宜。身为魏人降将,魏章引领秦兵,秦将不服已是必然。至于这条秘道,则是苴国太子通国私底下透露给张仪的,虽然绕弯,却可走人,当地猎手和采药人无不晓得。对此奇兵方略,张仪早已成竹在胸,不过是将此功劳有意送给魏章,好使他立威于军,建功于秦。

    见众将皆被魏章慑服,张仪顺势发出几道令牌:一令魏章、都尉墨引军五千,秘密运动至潜水下方,带足旌旗及锣鼓号角等鸣响之物,由苴人为向导,在七日之内插入指定地点,截断蜀人水陆归程,布疑兵惑敌;二令将军张若引三千军士,组织船只,护送巴子梓犨顺潜水直下,前往巴都阆中,助巴王守御;三令司马错引军两万,砍伐木材扎成木排横渡潜水,抢占白龙水北岸滩头,夺占两个水心岛,取得上水优势和制敌先机,从而威慑蜀人。其余各部,依旧屯扎于潜水东岸,静观变化,往来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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