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魏都,惠王大朝,大夫以上朝臣分列左右。左列太子申,次席惠施,再次司徒白虎,右列上首庞涓,次席朱威,再次公子嗣。

    公子嗣是惠王第五子,生母为燕姬,即燕文公次女。公子嗣无缘大位,是以淡泊政务,只是生而好勇,喜欢舞枪弄棒,与公子卬颇有几分相似,在函谷之战后被庞涓发现,教以军事不说,这又荐入军中,用为副将,以代公子卬之缺。

    大殿静寂,殿中所有目光,包括惠王的,尽皆落在司徒白虎身上,只有武安君庞涓二目微闭,脸拉得很长。

    白虎的几案前面一字儿排列六卷账册,其中一卷平摊着。

    “??再就是赋役,”白虎看着账册,声音不急不缓,字字如锤,“各城邑共有人口三百三十九万,其中约五十万为仆僚隶台。剩余臣民,立户籍者不足五十万,其中又有十一万三千臣属于封君,司徒府所辖者不足四十万户,再减去近年殉国烈士五万余户,虎贲、武卒四万户,其他免赋役者约三万户,以律纳赋出役的仅剩不足三十万户。而这不足三十万户,却要供养如此巨大的粮草开支,百姓之苦,前所未有!”

    众人面面相觑,庞涓面色紫涨。

    “另有一笔细账,”白虎拿出另一卷册子,摊开来,缓缓说道,“就是甲胄与兵器。武卒身上披挂,皆为优质乌金(铁的别称)甲胄。每套甲胄皆由铜盔、护项、护膊、战袍、护胸、铜镜、战裙、战靴共八部分组成,所用材料多是乌金、黄铜、皮革、硬木、兽筋,所有甲片由铜丝贯串。单套甲胄平均重逾六十斤,身材高大者重逾八十斤,另有枪刀剑戟等物,皆要求优质乌金及黄铜。而优质乌金与黄铜多由韩、楚、赵等地商贸而来,天下动荡,乌金铜革等物价格日涨,一套铠甲之资,可供三户五口之家活命三年。如此穷兵,税赋加大,税源却在减少。自去岁以来,国库日竭,黎民日苦,民不聊生??”

    白虎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低,穿透力度却越来越强。

    朝堂之上,空气冷凝,连呼吸都似冻结。

    军备与民生,似乎永远都是难解之结。

    庞涓几乎是晕晕乎乎地回到府中。

    这次朝会,庞涓万没想到向他发难的会是白虎。他这里“粮草”二字刚一出口,白虎那边就搬出一大摞竹简。这些竹简是他眼睁睁地看着白虎进朝堂时拎在手里的,只是没想到竟然是用来对付他的恩公。

    然而,数字结实,国库已经竭尽。可这些与他庞涓有什么关系呢?身为将军,他庞涓的职分必须是,也只能是,从君之命,对外作战,为大魏开疆拓土。魏王要他收复河西,要他整顿军备,要他重振武卒,而所有这一切,都需要粮草物料、辎重保障,至于如何保障,只能是你们这帮具体执事要操心的。再说,伐秦更是硬仗,千军万马无不是舍生赴死,身为将军,总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光着膀子上沙场吧。

    庞涓清楚地知道,白虎不是孤单一人,站在他身后的是朱威,是惠施,是太子。尤其是太子申,前些年只是一个傀儡,但近日竟然强硬起来,处处拂他庞涓的意。

    庞涓明白,这几个人中真正主谋的既不是太子,也不是朱威,更不是他白虎,而是惠施。几年下来,他彻底看透了,惠施是只老狐狸,藏而不露,不到关键时刻,在朝堂上绝不会多说一个字,更不会说错一个字。与这样的老狐狸对阵,庞涓简直是无计可施。

    庞涓不无郁闷地回到府里,远远听到后花园的草坪上有噼里啪啦的击打声,时不时传来夫人瑞莲的叫好声,知是白虎的儿子白起在演枪法,轻叹一声,走过去,在树下站定。

    仍在发育中的白起已经长高到他的耳朵边了,但体形精瘦,显得细长。手中之枪是庞涓不久前为他特别打制的,通身重约二十五斤,白起初时挥舞起来显得吃力,但习练多日之后,渐渐适应,这已舞得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

    “好!好!好!”庞涓缓缓走过来,鼓着掌,连说三个好字。

    白起这也望见他了,将枪朝草坪上一扎,单膝跪地,行个军礼:“禀报义父,义子白起正在习练义父所教之吴起枪法!”

    “呵呵呵,练得不错!”庞涓近前,拔下他的长枪,细细审视。

    果是一杆好枪。枪头为乌金、黄金、黄铜等合冶而成,有金刚之硬,寻常皮甲不经一刺,即使武卒所披的超重铠甲,刺中之后,只要枪尖稍稍一滑,进入甲片间隙,穿甲铜丝根本防它不住,必贯胸而过。枪身更是由坚硬的紫檀精削而成,外圈嵌入三根手指粗细的铜条,由五圈铜环紧紧箍定,铜条与铜环外包一层金皮,在阳光下闪烁金光,颈上红缨耀人眼目。

    “白起,此枪如何?”庞涓笑问。

    “精美绝伦!”白起朗声应道,“白起谢义父赏赐好枪!”

    “与你先祖之枪相比,此枪如何?”

    “无可比拟!”

    “哦?”庞涓略吃一怔,紧盯住他。

    “回禀义父,先祖之枪长约丈八,此枪仅长丈三;先祖之枪是银杆金枪头,此枪为木杆乌金枪头;先祖之枪柄上嵌宝石,此枪只有几道铜箍;先祖之枪重三十五斤,此枪仅重二十五??”白起一连列出几组对比,似乎余兴未尽,仍在抓耳挠腮。

    “我的儿,”庞涓笑眯眯地望着他,“你可晓得此枪的好处?”

    “请义父赐教!”

    庞涓扎下架势,将枪耍得呼呼风响,看得白起目瞪口呆。

    “我儿请听,”庞涓驻足,抚摸枪身,“枪是用来杀敌的,不是让人看的。是以枪尖要锋利,要无坚不摧;枪身要轻便,扛击打砍斩。至于枪支长短,各有利弊,使用起来,全看本领。枪长利击远,若一击不中,抽手就难;枪短利击近,可挥洒自如,但要求技击本领更高。为父特别为你打制一柄短枪,就是要你习好本领,放敌于身前,与敌搏击!”

    “谢义父指教!”白起接过枪,拱手谢道。

    “还有,我儿必须记住,沙场之上,武艺须好,但舞枪弄棒终不过是莽夫所为,匹夫之勇,真正的将军绝非这个!”

    “敢问义父,什么才是真正的将军?”

    “就是这儿,”庞涓指向心窝,“用你的心!只有用心,你才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这么说来,”白起眨巴几下眼睛,“即使不能行走的孙义父,也仍然是真正的将军了!”

    听白起冷不丁提到孙膑的名字,庞涓心里咯噔一沉,有顷,蹲下来,僵脸化作笑:“是哩,你的孙义父仍旧是个真正的将军!告诉义父,孙义父现在何处,义父正在四处寻他呢。义父行将征伐秦国,若是有你孙义父在,定可击败秦人,收复河西!”

    白起瞪起大眼,盯他一会儿,重重摇头,反问他道:“义父是说,若是孙义父不在,义父就打不败秦人了吗?”

    吃此一问,庞涓反倒噎住了,脸色阴起,正寻词儿解脱,一直候着他的瑞莲笑呵呵地走过来,伸过一只手。庞涓瞄一眼白起,捉住她手,头也不回地走回客堂。

    在朝吃白虎一击,回家又吃白起一噎,这又提及孙膑的名字,哪一桩都是给庞涓添堵。庞涓越想越气,又不好多讲什么,回到客堂,说是心里有火,吩咐瑞莲下厨为他熬煮绿豆汤泻火,便脱身走进书房,关门闭户,祭出鬼谷功夫,刚要安神静心,门外传来脚步声。

    敲门的是庞葱。

    “何事?”庞涓勉强压住火气,沉声问道。

    “有人求见!”

    “不见!”

    话音落处,门被推开,一人径走进来。

    庞涓以为是庞葱擅自闯进,张口就要斥责,来人却呵呵笑出。

    庞涓打个惊怔,急睁眼睛,愕然道:“张仪!”

    来人正是张仪,一身士子服。

    “庞兄,”张仪拱手,半是调侃,“观你脸色,似是有喜事喽!”

    “去去去,”庞涓屁股已经抬起,这又扑通坐下,白他一眼,“再说一句,在下就拿扫帚了!”

    “拿棍子也赶不走喽!”不待让位,张仪就在他对面的几案前撩衣坐下,“快叫嫂夫人上菜,摆酒,在下的肚子在谋反哩!”

    “咦,只你一人呀!”庞涓这也灵醒过来,“香嫂子怎么没有来呢?在下早已馋涎欲滴,这在等着嫂子亲手杀的香猪吃呢!”

    二人互相调侃几句,归入正题。

    “我说张兄,”庞涓挠起头皮来,“堂堂相国来使,当是惊天动地,张兄哪能??神不知鬼不觉呢?”

    “在下不是相国了。”张仪的语调恢复平淡。

    “哦?”庞涓大怔,不相信地望着他,“张兄,你??”

    “不瞒庞兄,就在旬日之前,在下挂印辞官,驱车径出函谷关了。”张仪语气仍是淡然。

    “敢问??”庞涓倾身过来,目光征询。

    “唉,”张仪长叹一声,夸张地摇头,“说来难以启齿哩,庞兄且整酒来!”

    庞涓吩咐整菜上酒,张仪遂由入蜀开始,将与秦宫结亲故事,一五一十向庞涓讲述起来,尤其将夫人大战巴女,讲得绘声绘色,说到关键处,顺手掏出巴女毒刀,要庞涓寻鼠一试。仆从一时之间寻不到鼠,捉鸡代替,庞涓试刀,不出一刻,鸡果中毒而死。

    张仪得贤妻如此,且又如此通晓大义,武功精湛,庞涓对香女再无不屑,唏嘘再三,立即将她列入与鬼谷师姐玉蝉儿一般高度了。

    “你是说,”当张仪讲至紫云公主,述及公子卬时,庞涓震惊,“安国君依然活着?”

    “非但活着,且已成为秦国的安邦将军了!”张仪又将秦王如何念及妹夫,如何活擒公子卬,陈轸如何为公子卬更名,秦王如何待见公子卬,紫云公主如何反感,秦国祖太后如何干预,公子华又是如何设计协助公主谋他张仪,他如何醉酒,紫云公主如何霸王硬上弓等等一应旧事,无一遗漏地尽述一遍。其中不少堪称秦国机密,宫廷秘闻,听得庞涓如闻天书,对张仪这般掏心待己,敬服且感动。

    “张兄如此坦诚相见,”庞涓拱手,“在下再无话说。鬼谷既往旧事,在下一笔勾销。张兄此来,想让在下作何帮忙,就请直言!”

    “庞兄说反了,”张仪却不回礼,毫不客套,“在下此来,不是让庞兄帮忙,而是想帮忙庞兄。”

    “哈哈哈哈,”庞涓先是一怔,继而大笑数声,再次拱手,“好好好,就算张兄帮在下了。说吧,张兄如何帮法,在下洗耳恭听。”

    “第一步,助庞兄逐走惠施,压服朱威,除掉白虎;第二步,你我携手,以魏为轴,横扫列国,建不世功业。”张仪端起酒爵,端详一番,扬脖饮下。

    庞涓长吸一口气,两眼死死盯住张仪,良久,将气嘘出,一字一顿:“若是横扫列国,以张兄之见,从何处扫起?”

    “赵国!”

    “好!”庞涓一拳砸在几案上,“你我联手,打烂它!”

    “不是打烂,是吞掉它!”

    庞涓再吸一口气,几乎是下意识地摸起酒爵,缓缓闭眼。

    御书房里,魏惠王坐在御案前,二目微闭,一动不动,就如一段木头。

    不知过有多久,魏惠王仍旧保持这一姿势,在一边守护的毗人既怕惊动他,又怕出意外,就在近旁走来走去,先是脚步轻微,继而脚步放重,故意弄出些声响。

    “毗人,晃啥哩?”魏惠王的声音从两片嘴皮里迸出,身子依旧未动。

    “主子,”毗人不知何时已经改过称呼,不再叫他王上了,凑到跟前,“老奴在想事情,怎么也想不出,有点儿急了。”

    “呵呵呵,你也会想事情了。说说,想什么呢?”

    “老奴想的是,主子这辰光会在想什么呢?老奴想呀想呀想呀,想得头都大了。要是老奴也有淳于子修来的通心术,该有多好!”

    “你呀,其实已经晓得寡人在想什么了。”

    “老奴真的不晓得哩。”毗人给出个笑,“不过,主子这般讲了,老奴就想猜猜看。”瞥一眼惠王案面上的竹简,“主子在想国事哩。”

    “废话,不想国事,还能想啥?说具体点儿。”

    “是??想这竹简上的事儿?”

    “真就让你猜对了。”惠王睁开眼,看向案面,上面一字儿摆着七册竹简,是白虎大朝报奏时用过的。

    毗人脚步一转,移到他身后,动作麻利地为他揉捏颈椎,边揉捏边笑道:“主子呀,老奴这也提个奏本。”

    “哦?奏吧。”

    “主子这已坐有几个时辰了,该到后花园中走走才是。流水不腐,多走路,活络松筋,好处多了去了。至于朝堂上的事情,就让那些臣子们想去。主子这把头想大了,想疼了,不合算哪。”

    “唉,”惠王长叹一声,“寡人也是不想想呀,可??”顿住话头,用力起身。

    毗人伸出援手,扶他站起。

    主仆在屋子里小走几圈,缓步移向房门,刚要迈出,远远望到宫值内臣引带二人沿林荫道走过来。

    魏宫臣子中,享有不通报而直接入见特权的仅有三人,太子申、惠施和庞涓。

    “寡人眼花了,是哪一个?”惠王揉眼问道。

    “是武安君!他还引来一人,老奴认不出哩。”

    “看样子,”惠王苦笑一声,“寡人这筋是松不成了。”便踅回书房,复于案前坐定。

    不消一时,宫值内臣进来通报。

    惠王宣庞涓入见。

    君臣礼毕,惠王指着外面:“贤婿,门外好像还有个人呢!”

    “父王?”庞涓吃一怔,“您怎么晓得?”

    “呵呵呵,”惠王笑出几声,“贤婿既引此人来,想必不是俗客,让他觐见吧。”

    庞涓出门,不一时,引张仪入见。

    惠王上下打量张仪,显然记不起是谁了:“你是??”

    “鬼谷士子张仪叩见魏王!”张仪拱手。

    “鬼谷士子张仪?”惠王震惊,“你不是??在秦为相吗?”

    “回禀魏王,正是那个张仪。”

    惠王嘘出一口气,盯张仪一时,问道:“既为秦相,为何以布衣之身觐见寡人?”

    “想与大王私聊。”

    “这里没有外人。”惠王指着庞涓,“这是寡人贤婿,也是你的同门。”又指毗人,“这是寡人近侍,无碍私谈。寡人老朽,张子有何指教,尽请直言!”

    “魏国危矣!”张仪再次拱手,一字一顿。

    张仪劈头来此一句,魏惠王大怔,看看庞涓,又看看张仪,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面前白虎的竹简上,良久,指向旁边客席:“请张子入席详谈!”

    张仪在客席正襟坐定,二目如炬,直射魏王。

    “魏国朝野上下一切如常,”魏惠王倾身问道,“张子何出此言?”

    “如果不出仪之所料,”张仪拱手胸前,侃侃言道,“魏国已经陷入外困内忧,如猛牛落井,亡无日矣。”

    “这这这,”惠王蒙了,苦笑一下,看向庞涓,见他闭目不语,又回视张仪,“何以内困外忧,请张子指点!”

    “是外困内忧。”

    “对对对,请张子详言!”惠王急不可待了。

    “先说外困,”张仪缓缓说道,“南向,魏楚毗邻,魏先将军吴起掠取大梁及周遭楚地二百里,现将军庞涓再掠陉山及周遭楚地一百里,旧怨不提,单是这两桩新案,于魏是喜,于楚却是截肢之痛;东南向,魏宋毗邻,先将军吴起夺占襄陵,襄陵乃宋先祖襄王寝陵,今为魏郡,宋人耿耿于怀;东向,与卫毗邻,卫之祖地,大片皆入魏境;东北向,魏齐接壤,前仇旧怨尽皆不提,想必齐王不会不惦念黄池之辱,将军田忌更不会忘记女装之羞;至于三晋,魏与赵、韩,国土犬牙交错,利害息息相关,百年来磕磕碰碰不提,单是恶战硬战,当不下三十次,边城旗帜交替变换,朝魏夕赵,亦不为惊奇;更慌急的是西向,魏与强秦之争??”

    张仪顿住话头,微微闭目。

    “这些陈年旧事无不是秃头上的虱子,人尽皆知,还请张子讲些新的。”惠王不耐烦了,欲听下文。

    “我王好喻,仪方才所言,确为秃头伏虱。然而,凡人所见,无非外象,唯有大王,当该知痛知痒啊!”

    “请张子详释!”“知痛知痒”四字显然刺激了惠王,探身向前。

    “六国伐秦而兵败函谷,大王想必不会认定是庞将军无谋、魏武卒无勇吧?”

    想到虎牢关上四王信誓旦旦伐秦,两军对阵之时,楚兵却裹足不前,齐兵更是迟迟不到,惠王轻叹一声,不再吱声。

    “再讲内忧。”张仪不再给他思考时间,“远且不提,单是近年仪之耳闻目见,魏居中而四战,兵革未歇,民无生息。函谷战后,庞将军痛定思痛,图谋东山再起,年年增扩武卒,日日练兵备战,欲雪前仇。然而,魏土不增反减,魏民时有逃离,税赋日少,府库日竭,苍生日苦,君臣互怨。敢问我王,凡此种种,想必不再是秃头之虱了吧?”

    魏惠王额头汗出。

    庞涓显然没料到这又扯到他身上了,略是诧异地看着张仪。

    张仪似是讲完了,闭目静坐。

    “张子既知魏国困境,”惠王拿毗人递过来的丝绢擦把细汗,“想必亦有摆脱之计了。寡人不才,敬请张子赐教!”

    “两个字,连横!”

    “连横?”许是第一次听闻此词,惠王一双老眼眨巴几下,“何为连横,还请张子详释!”

    “苏秦不是在列国倡导合纵吗?纵即南北,三晋合纵,外加燕楚,构成南北一线。至于齐国入纵,不伦不类,别有用心,可以不计。纵亲六国会于孟津,旨在制秦,六君誓师,纵亲达到绝顶。圣者曰,月圆则缺,杯满则溢。苏秦身为约长,挂六印,令六君,堪称人臣之极;六师毕集于函谷关外,堪称纵亲之极。物极必反。六君会盟,却各怀其私,六师毕集,却不战而却,正应极、反之理。”

    “甚是,甚是,”惠王连声应和,“张子说下去!”

    “田有阡陌,道有纵横,纵势既衰,横路当行。魏国远策,当是去纵入横,与秦结盟!”

    听到这里,惠王显然明白过来,方脸拉起,久不说话。

    “连横长策有何不妥吗?”张仪忖透惠王心思,直追过来。

    惠王二目如炬,直射张仪,一字一顿:“只有一个不妥,河西!”

    “敢问我王,河西有何不妥?”张仪似是不知趣了,紧追不放。

    “秦人玩弄诡计,霸我河西,七百里江水,数十万臣民,一夜之间,尽为秦有,十几万勇士的尸骨,这还长眠于河西的地下呢!”

    “唉,”张仪长叹一声,“我王只知河西,却忘了秦晋鱼水之谊啊。穆公之时,两度嫁女于晋公,缔结百年之好!”

    “那是晋室,不是魏室!寡人此生,不收复河西,死不瞑目!”

    “唉,”张仪又出一声长叹,“我王这是意气用事了。我王既然提到河西,身为河西之民,仪就说说河西。穆公之时,西河之南为大荔、辅氏、芮等封国所有,北为白翟所据,与晋并无瓜葛。穆公逞强,小国皆归秦制,白翟北缩,河西七百里始为秦土。之后秦晋失和,作为交接区,河西首当其冲,屡为战场。三家分晋,魏将吴起出征河西,赶走秦人,方将七百里河山并入魏境。再后就是秦魏之争,在河西你来我往,直至商君强图河西。”

    “往事如烟,寡人只记近仇!”

    “仪这就与王议此近仇。”张仪就势说道,“秦与魏皆争河西,情同势不同。所谓情同,河西于秦于魏,皆是先祖以力所得,臣民以血所换;所谓势不同,河西于秦为必得之地,于魏,则为聋子耳朵!”

    “咦?”惠王气不匀了,“你这是明显偏秦!”

    “仪不敢偏秦,”张仪坦然应道,“仪出生之时,河西属魏。作为魏民,仪之先祖,为河西流汗;仪之先父,为河西流血;仪之先母,死于秦人之手;仪之家产,皆被秦人夺去。仪与秦人血海深仇,仪是以不能也不愿偏秦!”

    “既然如此,你且讲讲,河西为何于秦为必得,于寡人就是聋子耳朵了?”

    “秦原都栎阳,仅与河西隔条洛水,商鞅时,秦移都咸阳,与河西也不过三百里,快马一日可至,且河西与咸阳,一马平川,除一条小小洛水之外,几乎无险可守。不得河西,叫秦王如何安枕?将心比心,假定我王是秦君,又该如何看待河西?”

    惠王咂吧一下嘴唇。

    “于魏,势完全不同。聋子耳朵,好看而无用。魏西有河水之险,南有崤函之固,河西在手,岂不成个聋子耳朵了吗?”

    惠王再次咂吧一下嘴唇。

    “秦得河西,魏占河东;秦得函谷,魏得崤塞;双方以山、河为界,各有仗恃,正可修好睦邻才是,不想我王却与秦君这般争来夺去,实为不智!”

    “你??”惠王憋一会儿,总算想出词儿,“寡人若是放弃河西,如何对得起为河西捐躯的十数万英魂?”

    “魏有英魂,秦也同样。以武卒之威,尚有十数万英魂,秦人为河西而死者,数目可想而知。”

    “你绕来绕去,无非是为嬴驷那厮来当说客,好让寡人将河西拱手送给他,是不?”惠王面有愠色。

    “非也,仪此来,是想与王做笔买卖。”

    “是何买卖?”

    “常言道,失之东隅,得之桑榆。我王若是就此让出河西,秦王也将有所表示!”

    “作何表示?”

    “我王请看!”张仪从怀中掏出一幅形势图,指太行以东的赵国大片国土,“从这里到这里,所有赵土尽归我王所有,如何?”

    惠王目瞪口呆。

    是夜,惠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张仪的话犹如声声重锤,一下接一下地砸在他虽已老迈但仍壮志不已的雄心上。惠王左想右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有点儿后悔自己为掩饰内中惊颤而过早下了逐客令,不由得在心中叹道:“唉,真该让张仪把话说完才是。”

    翌日晨起,惠王使人召来庞涓,不无狐疑道:“张子昨日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只是??他把太行之东的肥沃赵土尽数划给寡人,未免太??托大了吧?”

    昨日张仪觐见,直到被魏惠王赶走,庞涓都没有插一句话。对眼前这个渐入暮年的老岳丈,庞涓可谓是了若指掌。

    此时被问,庞涓晓得是时候了,沉声应道:“当今乱世,恃力生存,没有大与不大的。再说,张仪谋事,向来是谋大不谋小。在楚,灭越;在秦,灭巴蜀。两地皆大数千里,相比之下,赵国反而小了!”

    “是哩,”魏王急切应道,“可这??吞赵,寡人实在不敢想象。寡人召你来,是想问你一句话,假使伐赵,真能??”顿住话头,两道充满欲望的目光直射庞涓。

    “父王,若是伐秦,儿臣可有五分把握,不敢狂言;若是伐赵,儿臣可有十成把握,万无一失。”

    “十成?”惠王心里一动,旋即摇头,“两军交战,瞬息万变,胜负或系一念之间,贤婿不能轻敌呀。再说,赵人既非越人,亦非巴蜀,徐徐图之或可,若是一口吞之,寡人怕就没有那么好的口福了呢!”

    “儿臣所言,或为轻浅。此事既为张仪所言,父王有何疑虑,何不再召张仪,听听他是何说辞?”

    “传旨,有请张子!”

    庞涓回府传旨,张仪再次觐见,惠王迫不及待地将思虑一夜的种种忧虑一一道出,被张仪悉数化解。

    惠王听得血脉偾张,正要认可张仪,猛又想起惠施、朱威他们:“张子所言,好倒是好,只怕朝臣??”

    “仪在秦室数年,就仪所察,秦王一旦决事,对朝野议论一概不计。”张仪淡淡一笑。

    优柔寡断正是惠王的短板。张仪适时抬出做事利索、将秦治理得蒸蒸日上的秦王,让惠王颜面顿失。见张仪二目直射过来,颇含不屑之意,惠王脸面潮红,不假思索,当即拱手:“烦请相国回奏秦王,此事可以定下,具体如何操作,由你与庞爱卿谋议。”

    “回禀我王,”张仪亦拱手道,“仪只是一介草民,不是相国了!”

    “哦?”惠王惊愕,扭头看向庞涓。

    “父王,”庞涓应道,“张子已于旬日之前辞去秦相,挂印出关了。”

    魏王长吸一口气,二目紧盯张仪:“敢问张子,因何辞相?”

    “不瞒我王,”张仪缓缓应道,“秦室祖太后恃强,强行拆散仪与夫人,迫仪与紫云公主成婚。祖太后已处弥留,仪无奈何,只得应允。夫人闻讯,以为是仪喜新厌旧,食言负她,一怒之下,星夜出走,不知所终。夫人于仪有救命之恩,夫人爱仪,仪亦深爱夫人。太后仙游之后,仪一路寻访到函谷关,听关守说,数日之前,有女子出关东去,过关时,暗香袭人。仪夫人天然体香,名唤香女,仪问过貌相,确认是夫人无疑,遂返回咸阳,无意朝政,封印辞别秦王。秦王勉强,仪横剑于项,不惜一死。一则见仪意决,二则有感于仪与夫人的私情,秦王不忍相逼,只得应允,但要仪答应一事。”

    “答应何事?”惠王急切问道。

    “无论何时,只要仪访到夫人,就须重返秦国。秦王为仪保留相府,封藏相印,自仪走后,决不置相!”

    惠王听傻了。

    “唉!”张仪长叹一声,“夫人为吴臣公孙蛭之女,楚越恶战,公孙蛭为报宿仇,与越王同归于尽,麾下勇士无一幸存,除仪之外,夫人亦是形只影单。仪在此世,除鬼谷诸友外,并无亲朋。鬼谷诸友,孙膑不知所终,苏秦与仪有隙,夫人尽知。夫人出关东行,仪前思后想,夫人别无他投,或至大梁寻庞兄倾诉。仪星夜兼程,赶至大梁,求见庞兄,不想却??”

    张仪言及此处,悲伤欲绝,潸然泪下。

    惠王看向庞涓。

    “不瞒我王,”张仪以袖拭泪,“仪非但没有寻到夫人,却被庞兄扯到此地,与王议论天下!”

    “敢问张子,”惠王倾身向前,心跳加速,“夫人既不在庞爱卿处,张子欲向何处寻访?”

    “人海茫茫,仪实不知向何处寻访,”张仪面现绝望之色,轻轻摇头,迅即捏紧拳头,“不过,仪心已决,即便寻到天涯海角,仪也义无反顾!”

    “若是张子并不知向何处寻访,”惠王现出一笑,“寡人倒有一个想法。”

    “请王指点!”张仪拱手。

    “张子可以暂留魏境,寡人这就安排人手,前往列国寻访。”

    “如此甚好,只是,仪居此处,若是无所事事,倒也无聊!”

    “呵呵呵呵,这个寡人想定了,”惠王笑出几声,乐得合不拢口,拱手,“寡人无知,愿以国相托,敬请张子不弃!”

    “谢王知遇!”张仪再度拱手,“只是,王内有惠子,外有苏子,二人皆为绝世高才,仪不敢与二人并列!仪心已定,明日即别庞兄,往齐国一游!”

    “齐国?”惠王惊呆,“张子去齐国何干?”

    “仪别无他好,只好口舌,这往齐地,一来寻访夫人,二来在稷下一逞口舌之能,混口饭吃!”

    闻听此言,魏王喜出望外,赶忙起身,朝张仪深鞠一躬,拱手,声如洪钟:“齐国负海之地,安容大鹏展翅?寡人这就免去惠施相位,举国托于张子,敬请不弃!”

    “我王??”张仪急急跪地,叩首涕泣,“仪何德何能,竟得我王如此厚爱!仪本为魏民,也该当为我王效力啊!”

    “爱卿请起!”魏惠王疾步上前,扶起张仪,转对毗人,“摆宴!还有,请申儿作陪!”

    相府客堂,气氛沉闷。

    太子申、朱威、白虎三人面色严峻,唯有坐在主位的惠施神态恬淡,两眼闭合,但细心者看得出,他的左边嘴角在微微颤动,心境显然不宁。

    “相国大人,”白虎打破沉寂,语气急切中带着恳切,“您得说句话呀,张仪是冲您来的,这已把火燎到您的眉头上了!”

    惠施微微前探的躯体略略直了直,嘴角不颤了。

    “相国大人,”朱威拱手道,“在下晓得您并不在乎这个相位,但眼下不是相位不相位的事,是事关魏国未来,事关纵亲大略啊!秦、魏仇怨,不是说解就能解的,张仪此来,名为强魏,实为离间三晋。苏子讲得好,三晋皆面西秦,若是互相仇杀,唯对西秦有利。”

    惠施的身体又略略直些。

    “先生,”太子申亦拱手了,“上卿讲得是,三晋虽有磕碰,但不可互为仇雠。这个相位,先生万万让不得!”

    “唯有苏秦,可制张仪!”惠施总算挤出一句。

    “大人所言甚是,”朱威应道,“只是,自函谷兵败,大王偏听武安君,武安君将伐秦失利归罪于赵国,对苏子颇有成见,我等怎么解释也是不听。这辰光又来了张仪,苏子只怕更难说话了!”

    “另有一人,或可制张仪!”惠施又道。

    “何人?”朱威、白虎异口同声。

    “公孙衍!”

    朱威、白虎互望一眼。

    有顷,朱威点头:“公孙衍倒是极好。听说他早已离秦,在下挂记他,四处打探,迄今未得音讯。”

    “此人就在大梁。”

    “啊?!”太子申、朱威、白虎皆是震骇。

    大梁郊野,一辆马车疾驶而来,扬起一溜尘埃。

    马车渐渐慢下来,拐向一处偏僻的农舍。

    草扉洞开,朱威、白虎跳下车子,急急入内。

    草舍无人,但正堂挂着一盏青灯,几案两端摞着几十卷竹简,一卷新简平摊在几案上,几支羽笔斜插于笔筒,旁有砚台,墨汁依在。

    朱威坐到几案前,看向案上竹简,看字迹,是公孙衍无疑,这才松下一口气。

    朱威努嘴,二人在案前坐下,一人拿过一册竹简,各自翻阅。

    看不多时,一条黑狗飞奔过来,站在门外冲草舍狂吠。

    不一时,公孙衍头戴斗笠,全身衣褐,荷锄走进柴扉。

    狗仗人势,冲向草舍,站在草舍门口冲二人汪汪吠叫。

    公孙衍将锄头放好,喝狗出去,大步入舍,又惊又喜:“朱兄,虎弟!”

    三人一别数年,今又相见,自有说不出的亲热。

    “不瞒公孙兄,”寒暄过后,朱威指着案上竹简,由衷感叹,“从相国那儿得知你在此隐身,在下一直不解。刚才翻阅此册,方知公孙兄苦心哪!”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不瞒二位,出函谷关后,在下苦思去向,仍旧选择回魏。非故土难舍,实为制秦。秦人若霸天下,势必东出,若是东出,势必争魏!”

    “公孙兄所言极是,”朱威重重点头,“秦人这已来了。”

    “哦?”公孙衍看过去。

    朱威看向白虎,白虎将近日朝局、张仪至魏、张庞结好、魏王欲罢惠施相位改拜张仪等一应故事略述一遍,二目热切地望着公孙衍。

    “改拜张仪?”公孙衍大怔,“他不做秦相了?”

    “听殿下讲,”朱威应道,“张仪与秦室闹翻了,秦国祖太后逼他与紫云公主成婚,张仪夫人出走,张仪舍不下夫人,辞印东出函谷,说是寻访夫人,径直来魏了。”

    “祖太后?逃婚?辞相?寻访夫人?”公孙衍显然未曾料到这些,闭目深思,口中喃喃自语,“以此小说之言,却来蒙我大魏?”

    “是哩,”白虎急道,“眼下事急,如何应对,公孙兄得快快拿个主意才是!”

    “张仪此来,只有一个目的,”公孙衍陡地睁眼,拳头连捏数捏,“连横魏国,分裂三晋,破解合纵。”

    “公孙兄说得是,惠相国与朱上卿皆是这般讲的。”

    “不瞒二位,”公孙衍的目光从白虎转向朱威,“在下在此隐居两年,非为躬耕,是在观察列国,寻思应对,封杀虎狼之秦。在下左思右想,唯一的应对,仍旧是苏子所倡的列国纵亲。张仪连横,正是为破六国纵亲而来。”

    “公孙兄,”朱威环顾草舍,看看日影,拱手,“此舍非议事之所,此地更非大鹏所栖,你这就与我等回归大梁,共商大计,阻击张仪。”

    “呵呵呵,看来朱兄是饿了。”公孙衍笑笑,挽起袖子,走向侧室,拿出一堆青菜,又从梁上割下一块腊肉,“来来来,二位搭把手,草舍寒酸,却也是有好酒好菜哟!”

    二人皆笑,一个择菜,一个烧灶,各自忙活起来。

    “至于阻击张仪,无须商议,在下已有对策了。”公孙衍在案上一边切腊肉,一边说话。

    朱威、白虎望过来。

    “劝阻君上,力保惠相。”

    “只怕大王深信张仪,劝他不动。”朱威应道。

    “有一个人,或能劝他。”

    “何人?”

    “太子!”

    二人辞别回来,直入东宫,将公孙衍的话悉数转告太子申。

    送走朱威与白虎,太子申回到书房,一身书童打扮的天香迎上来,为他宽衣解带。

    “申哥,”天香轻轻掩上房门,扶他坐下,偎他身边,柔声呢喃,“观你眉头不展,有什么难为之事了?”

    “唉,”太子申揽住天香,长叹一声,“秦相张仪辞相来梁,密结庞涓,欲夺惠相之位,朱上卿与白司徒认定张仪来意不善,要申劝说父王,阻止张仪,力保惠子相位。”

    “哦?”天香故作一惊,“申哥答应他们了?”

    “嗯,答应了。张仪若是为相,必结秦脱纵,秦人不可靠。再说,我如果脱纵结秦,就将失义于天下。庞涓好战,再有张仪在侧,国必危矣。”

    “申哥,”天香给他个香吻,盯住他,“你真的这么认定吗?”

    太子申点头。

    “小女子可以问申哥一句话吗?”

    “问吧。”

    “申哥想不想让魏国强大?”

    “想呀。”

    “申哥,惠子为相已经十年,他让魏国强大了吗?他为魏国开拓一寸疆土了吗?他让魏国的仓库充盈了吗?他让魏国的户籍增加了吗?”

    “这??”

    “再看人家张子,在楚国,灭越,为楚增地数千里,增人口逾百万,使楚粮米充实。在秦国,灭巴蜀,为秦增地数千里,增人口逾百万,巴蜀的粮、盐源源输秦。此人来魏,当是魏国之幸啊,身为太子,申哥难道??”天香故意顿住。

    “咦,”太子申盯住她,“你怎么知道这些?”

    “申哥,”天香吻他一口,“小女子在外这几年,别的没有学到,只是耳朵灵了,心不迷了。再说,魏国未来是申哥的,小女子还要靠申哥吃个饱饭呢,怎能不用心?”

    “好吧,”太子申闭目良久,点头,“申听你的!”

    “申哥??”天香嘤咛一声,软作一瘫绒,一头拱进他怀里。

    次日散朝,魏惠王果然留住太子申,二人前往御花园里散步。

    “申儿,”惠王顿住步子,盯住他,“惠子为相不少年了,魏国并未大治。为父在想,也许是惠子为人谦和,魄力不够。方今天下,列国皆王,彼此狼窥虎视,非强力不足以应对。张子辞却秦相,来投我邦,为父以为,张子与武安君同出于鬼谷一门,出山即助楚灭越,至秦又助秦灭巴蜀,才智远胜惠子。为父这想免去惠子相位,赐他金银珠宝,府宅财帛,让他在魏颐养天年,畅聊名实,而将治国重担卸与张子,你意下如何?”

    “父王,”太子申应道,“相邦,国之栋梁,立相换相,父王定夺即可。”

    “呵呵呵,”惠王笑出几声,“申儿呀,如你所言,相辅为国之栋梁,何人为相,举足轻重。为父老了,魏宫这副担子,终将落到你的肩上,相辅之才,也终将为你所用,你是何想法,为父必须看重呀!”

    “儿臣以为,父王换相有三不妥。”太子申应道。

    “哦?”惠王吃了一惊,“你这讲讲,是何三不妥?”

    “一不妥,惠相德才兼备,朝野认可;二不妥,惠相为人公正,不偏不倚,可以平衡各方利害;三不妥,惠相主政以来,无论是远策还是近略,皆无明显失误,至于六国伐秦,惠相并不主张,是武安君??”

    惠王显然不想听到这个回复,略一闭目,转身前面走去。

    “不过,”太子申迟疑一下,紧紧跟上,“也有一妥。”

    “哦?”惠王停住,扭头,看向他,“说说这个妥!”

    “正如父王所说,张仪为鬼谷高才,治国理政,与惠相国迥异。父王既已试过惠相国多年,自然也可试一试张仪。”

    “呵呵呵,”惠王乐了,“你说得是。”转对毗人,“传惠施!”

    当惠施来到御花园时,太子申回避了。

    惠王笑吟吟地挽着惠施的手,在柳荫下的小径上漫步。

    走有一程,惠施只顾走路,没有提防脚下,左脚磕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打个趔趄,摔了个结实。

    惠王赶前一步,扶起他。

    “谢王扶持。”惠施扑打几下身上的灰土,朝惠王拱手道谢。

    “伤到没?”惠王关切地问。

    “还好。”惠施又是一拱。

    “呵呵呵,”惠王笑过几声,言语关切,却弦外有音,“爱卿这腿脚??”

    “老矣!”惠施顺势苦笑一下,摇头。

    “若是寡人没有记错,爱卿年过五旬了吧?”

    “我王圣明,到流火之月,臣即苟活第五十春秋。”

    “咦,”惠王刻意活动几下手脚,“寡人已逾六旬,年长爱卿一十五年,可这手脚??”说到这儿,顿住,不无得意地看过来,再次炫示。

    “臣贱命贱体,安能与我王龙体相比?”

    “呵呵呵呵,爱卿好言辞,”惠王笑过几声,语气转为关切,“想是爱卿近年来操持国事,过于劳身了。”说着伸手扶住惠施,挽住他手,继续前走,“爱卿呀,说起这事,寡人倒是存心让你歇歇脚,寻个雅致处所修身怡情,颐养天年,将这些烦心事让给年轻人忙活,可又??”故意顿住,轻叹一声。

    “谢王关爱。”惠施抽出手,再揖一礼。

    “只是呀,”惠王复又扯住他的衣袖,“寡人着实舍不得爱卿。知我心者,唯有爱卿啊!”

    “敢问君上,欲以何人代臣?”惠施故作不知。

    “张子如何?”惠王顿步,直盯惠施,“他今年三十有五,正值风华之年。”

    “风华之年,臣已过矣,”惠施回视惠王,“不过,君上可曾听过老妾事主之事吗?”

    “寡人孤陋寡闻,你且讲来。”

    “一妾年老色衰,其夫赶其出门,欲迎新妇。老妾哭哭啼啼,不肯离去,君上可知何故?”

    “这这这??”惠王听出话音,支吾几声,寻到应辞,“这是不识趣吧!”

    “非不识趣,重家而已。今臣事王,一如那老妾事其主啊!”

    此喻悲切。

    想到惠施这么些年来为魏所操的心,积的劳,惠王黯然神伤,低头不语。

    “君上,”惠施语重心长,“妾身老朽,也早淡泊名利,理当识趣。妾身之所以哭哭啼啼,不肯离家,是因那新妇居心不良,有失贤淑啊!”

    惠王倒吸一口冷气,有顷,颤声问道:“敢问爱卿,张子如何居心不良?”

    “因为他想谋的是新夫家的家财。”惠施一字一顿。

    为相这些年来,惠施第一次用这般肯定的语气与惠王说话。

    惠王又吸一口气,陷入沉思,良久,抬头笑道:“常言道,嫁鸡随鸡,既嫁过来,她当为新夫所谋才是。”

    “寻常女子,嫁鸡随鸡,”惠施直言点明,“只此女子,别有他图,因她爱的依旧是前夫,此来是受前夫指使,色诱新夫啊。”

    此话若是出自朱威之口,惠王会有想法,而出自惠施之口,就让惠王打寒战了。

    “君上,”惠施言辞恳切,“妾身已老,妾色已衰,服侍不周了。君上存心他娶,老妾岂敢有阻?老妾只谏一言,君上若娶新妇,该当睁圆慧眼,娶一年轻、贤淑、忠贞不贰之妇,方能兴业旺室,惠泽子民。”

    “敢问爱卿,此天之下,可有此妇?”

    惠施点头。

    “爱卿请讲,他是何人?”

    “公孙衍。”

    “公孙爱卿?他在何处?”

    “就在大梁。”

    “太好了!”惠王兴奋起来,二目放光,握紧惠施之手,“烦劳爱卿有请公孙爱卿,寡人念他许久了。”

    这么多年,历经这么多变故,魏人公孙衍终于得以于魏宫御书房觐见魏王。

    为迎接公孙衍,毗人大献殷勤,亲自动手将书房里里外外整理一遍,又在旁边燃起三炷上等好香,一时三刻,香云缭绕,气氛怡人。

    魏王沐浴更衣,让毗人把公孙衍留下的四卷竹简搬到案上,正自重读,宫值内臣已引公孙衍到。

    同来的还有惠施与太子申。

    太子申是惠王吩咐召请的。

    惠王不再宣召,亲迎出去。

    见惠王迎出,一身布衣的公孙衍拱手揖道:“子民公孙衍拜见我王!”

    惠王却不回揖,二目如炬,将他好一番打量,有顷,跨前几步,执其手道:“公孙衍哪,公孙衍,你这个子民可是让寡人念想多年啊!”

    “衍叩谢我王偏爱。”公孙衍再次揖首。

    惠王挽住公孙衍的衣袖,并肩进门,君臣四人分别落席,惠王再度凝视公孙衍,拱手,长叹:“唉,不瞒爱卿,你到秦国,搞得风生水起,寡人即知错矣。”

    “我王圣明!”公孙衍拱手回礼,不卑不亢,“自离秦后,衍安身于郊,耕作于野,为布衣之身,不敢称卿。”

    “拟旨!”惠王转对毗人,“魏人公孙衍列为上卿,赐上卿府一座,金三十两,仆役三十,帛五十匹!”

    毗人一一记下。

    公孙衍离席,叩拜于地:“衍谢王厚赐,只是,赏罚乃国家大事,无功不受禄,亦为古之定规,身为子民,衍无尺寸之功于魏,是以斗胆恳请我王收回成命,俟衍有所建树,再行封赏不迟。”

    “这??”惠王略略一怔,迅即笑道,“爱卿过谦了,”说着指案上几册竹简,“单是这四卷治魏长策,亦足以封卿拜侯。不瞒爱卿,你这四卷,寡人翻阅不知几遍,堪称字字珠玑、针砭时弊啊!可惜此策有首无尾,后面几卷缺失,实让寡人嗟叹不已。这下好了,有爱卿在侧,寡人不愁后续之卷,可以尽兴矣!”

    “我王错爱了,”公孙衍又是一拜,“臣写十策之时,针对的是昔日弊端,今时过境迁,这些竹简已然无用,完全可以束之高阁了。”

    “哦?”惠王震惊,“如何治魏,难道爱卿又有良策了?”

    “回禀我王,”公孙衍侃侃言道,“自离秦出关之后,衍隐于郊野二年有余,冥想天下,欲破乱局,然而,思来想去,所有破解,无出苏秦之右。天下唯有纵亲,方可均衡势力,我王唯有守纵,方可长治久安。”

    魏王身子后仰,微微闭目,良久,身子恢复前倾,拱手:“谢爱卿指点了。爱卿呀,”转向惠施,给他一笑,“惠子这把相国当腻味了,一心想与高人论辩名实,有心让贤于公孙爱卿,敢问爱卿意下如何?”

    “谢王器重,谢相国大人厚爱!”公孙衍朝二人各揖一礼,“非衍推诿,实乃惠相国德高望重,智慧过人,衍不及远矣。若我王不弃,若相国大人偏爱,衍愿做相府马前走卒,为我王效力。”

    “呵呵呵呵,”魏王笑出几声,“爱卿呀,礼贤用能,乃邦国大事,惠相国与爱卿皆是邦国相才,能够早晚守在寡人身边,寡人已知足矣。至于何人为相,寡人不多说了,三日之内,由二位爱卿议定,报奏寡人,寡人大朝颁诏!”

    惠施、公孙衍皆是一震,相视良久,叩首谢恩。

    闻听公孙衍插足,庞涓大是震惊。

    从在陈轸的赌场里搭救白虎时起,庞涓就对公孙衍怀有深深的敬畏。秦伐河西时公孙衍的孤军抗击、六国伐秦时公孙衍的沉着应对(庞涓不晓得是出自张仪谋划),无不让庞涓刮目相看。此人在秦,庞涓引为憾事,然而,此人回魏数年,且几乎天天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荡,而他自己竟是一无所知!

    庞涓的第一反应是驱车司徒府,与白虎一道求访公孙衍。白虎不好拒绝,二人驱车郊野,直入草舍柴扉,却空无一人,那条黑狗也不在。

    二人空守一时,悻悻而返。

    庞涓郁闷回府,见张仪独坐客堂,面前一壶热茶,正自斟自饮。

    “张兄,在下正要寻你哩!”庞涓在他对面坐下,拿起张仪推过来的茶盏。

    “可为公孙衍之事?”张仪笑道。

    “你晓得了?”庞涓惊愕。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不瞒庞兄,在下与公孙兄堪为知己,他在哪儿,他做什么,在下是一清二楚、无所不知呢。”

    “你且说说,”庞涓喝一口茶,“此人隐身数年,突然露头,是为何事?”

    “与在下争相!”

    “争相?”庞涓不解了,“此人归魏数年,若是争相,缘何早不争,晚不争,拖至今日才争?”

    “因为在下来了,”张仪又是一笑,“庞兄听过二马共槽之说否?单马独槽,吃起来无味,二马同槽,才叫有劲哩!公孙衍与在下,正是这般。”

    “呵呵呵,”庞涓也笑几声,语气略带不屑,“张兄这也高抬他公孙衍了。就在下所知,一如在下与孙兄、张兄与苏兄方是对手。鬼谷四子,天下无可匹敌。”

    “让庞兄说着了,”张仪举盏,端在手里,“不过,庞兄略略有些误解在下之意。仪与苏兄,是争天下,仪与公孙兄,是争邦国,所争不同,其味相异呀!”

    “好好好,”庞涓也举盏道,“是张兄想得大。敢问张兄,此人既来拱槽,张兄如何应战,该当有个章法才是。”

    “章法只有一个,”张仪冲庞涓扬扬茶盏,“恳请庞兄帮忙。方今天下大略,非纵即横。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公孙衍见王,必祭苏秦合纵大旗。魏室权臣,无不主张合纵,且朱威、白虎诸人,更与公孙衍息息相通。王若听信,必弃横而守纵,在下还好,倒是庞兄,怕就不好玩了。”

    庞涓再无二话,径去王宫,觐见惠王。

    魏王果然在为纵横惆怅。纵,或可求稳;横,或有大成。纵,公孙衍、惠子;横,张仪、庞涓。纵,有太子大力鼎持;横,则为自己心仪。

    “贤婿来得正好,”待庞涓落席,惠王望着他苦笑一声,“张子欲横,公孙衍欲纵,是纵是横,寡人头大了!”

    “父王,天下原本只有纵论,未闻横说。父王听信苏秦,亲执牛耳,合纵之花盛开于孟津,衰萎于函谷。今日天下,纵衰而横出。纵横利弊,不言自明。父王见过公孙衍,想必他对苏子纵论又有新释。理不辩不明,儿臣是以恳请父王再约张子,细听横说。”

    “有请张子!”

    张仪这就候在宫外,听到宣召,当即趋入。

    君臣礼毕,惠王拱手,直入主题:“听闻张子横论,寡人耳目一新,盘思迄今。只是,横论博大,寡人愚昧,今朝再请张子详释,还望张子赐教。”

    “启禀我王,”张仪略一拱手,不再客套,气势如虹,“纵论万丝千结,横论只存一理:仗势恃力,大争灭国!”

    惠王身心皆震,嘴巴大张。

    “我王请看,”张仪顺手掏出一块麻布,上面是他描摹的一幅天下草图,“魏之强敌,秦、齐、楚三强,以魏眼前实力,若是争齐,或相伯仲,若争楚、秦,则力有不逮。然而,若是魏能一统三晋,独霸中原,则西可争秦,东可凌齐,南可欺楚,天下大局或可定矣。”

    惠王身体前倾,一双老眼射出贪婪之光,会聚于张仪案前的小小羊皮上。

    “我王若从横论,”张仪手指秦国,“西可无忧。有秦在侧,楚不敢动。王可先伐赵,后扫韩,三年之内,或可一统三晋,厘定乾坤!”

    “三年之内?”惠王不相信地喃出一声,看看庞涓,目光落在张仪身上,“你是说,寡人在三年之内,可以灭赵?”

    “是一年之内。”张仪拳头一紧。

    “你??”惠王越发惊愕,“这且说说,你有何策,能于一年之内打败赵室?”

    “我王请看,”张仪指向中山,“近闻中山与赵,边境再起争执。王可约会中山,切断滏口塞,南北夹攻,赵之太行以东,无险可恃。赵之太行以西,秦借魏境,兵发晋阳,直取代郡。赵人再强悍,若被截为两段,东西相顾无暇,欲保宗庙,难矣哉!”

    “这??”惠王不无担忧,“赵为纵亲首倡国,若是齐、楚、韩三国之兵皆来相救,奈何?”

    “我王放心,”张仪侃侃而谈,“韩人既惧魏,亦惧秦,魏、秦联合伐赵,相信韩不敢妄动。楚、赵相隔韩、魏,以楚王之精明,定不会为赵失和于魏。至于燕室,当今燕王为秦王之婿,不敢不听翁国。赵之救星,屈指数来,只有齐人。”又看向庞涓,“齐若救赵,必用将军田忌。使田忌争庞兄,使齐国技击争大魏武卒,齐王虽然年迈,也还不至于如此昏聩吧!”

    “齐人出兵,”庞涓以拳震几,“在下候的正是这个!”

    “庞兄伐赵,若是顺道击垮齐人,”张仪竖起拇指,“真就一战定乾坤了。”再指地图,“三晋归一,我王即挥师东下,顺势将齐人赶至海外瀛洲,那时节,合三晋之魏坐拥齐、燕,秦国独享大楚,天下二分,岂不妙哉!”

    惠王听得热血沸腾,野心膨胀,连连拱手:“人言,鬼谷四子,得一可得天下,寡人独得二贤,文武双全,何愁天下不定?”

    复三日,惠王大朝,罢免惠施,改拜为国师,薪俸不变,同时颁诏,任命张仪为相。

    满朝震动。

    大魏相国府,惠施慢悠悠地在书房整理行装,收拾他所中意的细软。

    院中并排停放十辆辎车,五辆是魏王赐与的,另五辆是惠施的薪俸所置。两个小厮及一女仆动作麻利地装车,所装多是竹简等物,一捆一捆码得整整齐齐。

    一辆车马驶至府前,车上跳下张仪。

    家宰迎出,恭请张仪入内。

    惠施依旧在收拾行囊,头也不抬,似是没有看见他。

    张仪扑地跪叩:“先生在上,请受张仪一拜!”

    “惠施贺喜张子了。”惠施扭过头,“坐吧。”

    张仪起身,在客席坐下。

    “相国大人此来,是急于入住呢,还是送行老朽?”惠施斜他一眼,走到主位坐下。

    “是向大人道歉,”张仪拱手,“仪此番来魏,多有得罪,还望先生宽谅。”

    “风起云涌,后浪推前浪,张子年富力强,胸有大策,该当此位,何歉之有?”惠施略一拱手,淡淡说道。

    “仪来还有一事。”

    “请讲。”

    “观车中行装,先生是要远行。在下冒昧,求问先生,欲往何地高就?”

    “相国可有指点?”

    “先生学问了得,可游稷下。听闻淳于子早就厌倦祭酒一职,欲游天下,先生若去,以先生德才,当为合适人选。”

    “谢相国推荐。”惠施淡淡一笑,起身拱手,“大人还有吩咐吗?”

    “再谢先生成全!”张仪亦起,深深一揖,扭转身,阔步而去。

    张仪离开没有多久,太子申、白虎、朱威赶至,力劝惠施留在大梁,以俟机缘,惠施只不吐口。

    “敢问先生,”见惠施去意坚定,太子申问道,“此行欲往何地?”

    “就在方才,新任相国特来送行,为老朽指点前路。”

    “张仪?”朱威愕然。

    “是的,他要老朽前往稷下,或可谋得祭酒职分。”

    “先生必不听他,”白虎顺口接道,“先生此去,必是楚地。”

    “呵呵呵,”惠施盯白虎良久,连出几笑,竖拇指,“你小子,几日不见,大有长进哟。”又敛住笑,扫视三人,一字一顿,“方今天下,可制暴秦者,唯大楚耳。”

    “先生,”太子申拱手,“申恳请先生哪儿也不要去,就在大梁。先生不在相位,反而轻松,申若得空,正好向先生请教名实!”

    “谢殿下盛情!”惠施回礼,“只是,惠施在魏十年,花花草草也看腻了。楚地广阔,在下早想一游,正好成行。”略顿,盯住太子申,“对了,老朽将别,有几句闲言,或对殿下有用!”

    “先生请讲!”

    “如果不出老朽所料,”惠施看向远方,“张仪密结庞涓,逐老朽在先,下面当是清洗官吏,排挤上卿与司徒,将魏变成兵营,举国四战。大魏危矣。还有,就老朽所知,殿下与庞、张亦不同道,道不同不相为谋,难以合流。王上近暮,经不得大喜大悲,一旦山陵崩,殿下或将接手一个满目疮痍、唯秦国马首是瞻的邦国,如果它还存在的话!”

    惠施惜字如金,含而不露,临别却说出这些话来,字字危言,在场三人无不震惊,尤其是太子申。

    “先生,”太子申声音发颤,“情势??真的这么严重吗?”

    “真与不真,殿下拭目以待就是。”惠施拱手,“老朽上路矣!”走到院中,跳上已在等候的车子,拉下窗帘。

    轺车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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