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晌开坛到这辰光,苏秦一直在听。

    说实在的,苏秦对孟夫子极为着迷,早想会一会这个能说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邹地鸿儒。前番赴鲁会陈轸,苏秦本打算拐往邹地的,谁料又未成行。如今孟夫子就在眼皮底下,苏秦的兴奋是必然的。

    捭阖有术,揣摩在先。苏秦迟迟没有发问,是他并不了解孟夫子。经过后晌的论坛及方才的争执,此时的苏秦已对孟夫子有个基本判断,胸中有数,见他一味对陈相穷追猛打,不留一丝丝余地,这才不失时机地轻咳一声。

    果然,孟夫子的目光转移到他身上。

    其实,孟夫子早就注意他了。此番来齐,稷下不是目的,但他必须征服稷下,一则征服稷下就是征服天下学问,这是他此生的志向之一;二则他早知道,若想得到齐国,他就必须通过稷下之考,因而稷下之战他必须取胜,这也是他见谁就怼、不留余地的原因。开坛之战刚刚结束,就有三人上门挑战,且是学宫令亲自带队,孟夫子的斗志自然被点燃,几乎是全神贯注,有一杀一。两战两捷,对告子与陈相之战接连获胜,剩下这个坐在下位的,孟夫子就没有放在心上,目光中透出些许傲慢。

    苏秦看到了他的傲慢,也认定必须将其傲慢压制下去,否则,他或就真的以为稷下无人了。

    苏秦使出杀器,坚定的目光直射孟夫子。

    孟夫子感受到了对方目光的犀利,吃一惊,抖起精神,射出同样犀利的目光。

    二人对视。

    场上气氛于瞬间紧张起来。

    时间流逝,一息接一息。

    孟夫子纵有定力,显然没有受过苏秦在鬼谷中的磨炼,首先顶不住了,收回目光,拱手:“这位学子是——”看向田文。

    这正是田文期待的场面。

    田文淡淡一笑,朝苏秦努下嘴。

    “洛阳人苏秦见过夫子!”苏秦拱手回礼。

    “你……”孟夫子心头一震,盯住苏秦,“不会是那个……合纵六国的苏秦吧?”

    “正是在下!”苏秦淡淡一笑。

    不仅是孟夫子及其三个弟子,即使陈相也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盯住苏秦,显然没有将他与那个威震列国的六国共相联系起来。

    孟夫子倒吸一口凉气,目光移向苏秦的衣冠上,良久,方才渐渐恢复傲慢,略略拱手,语气不屑:“邹人孟轲见过苏大人!”

    “苏秦久闻夫子大名,今日始见,幸会!”苏秦语气和蔼,拱手。

    “苏大人身兼六相,日理万机,堪称百忙之人,今宵易装登门,必有赐教,孟轲洗耳恭听!”孟夫子动作夸张地将两手搭在耳上,搓揉几下,俨然洗耳。

    “夫子言过了,”苏秦淡淡一笑,“在下是上门求教来的,且并未易装!”

    “你们纵横策士一向说谎吗?”孟夫子扎下搏杀架势,盯住苏秦,气势如虹。

    “在下只喜讲理,不喜说谎。”苏秦又是一笑。

    “敢问大人,”孟夫子倾身,二目炯炯,“您一直穿着这身衣冠吗?”

    “在下还有几套衣冠。”

    “呵呵呵,”孟夫子得意地笑出几声,指背轻扣几案,“想必是六国的相服了?”

    “在下不曾有过六国相服。”

    “不曾有过,敢问大人上朝穿何衣冠?”孟夫子逼视苏秦。

    “到齐上朝,穿齐人衣冠;到楚上朝,穿楚人衣冠。近日未曾上朝,就是这身衣冠。”

    “哈哈哈哈,”孟夫子眼珠儿一转,长笑几声,语气戏弄,“是了,是了,你们纵横策士,吃的是百家之饭,穿的自然须得百家之衣喽!”

    这是公然贬损纵横策士,将他们喻为吃百家饭的名利乞儿。

    苏秦敛神,凝视孟夫子:“夫子您吃的难道不是百家之饭吗?”

    “你……”孟夫子勃然生气,手指苏秦,“你等纵横策士怎能比我孟轲呢?”

    “呵呵,”苏秦嘴角现出一笑,抱拳,“敢问夫子,纵横策士怎么了?纵横策士哪儿比不得夫子您了?”

    “纵横策士朝秦暮楚,行无准则,宛如娼妇,为博嫖客一乐,时而淡妆,时而浓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专擅阴诈之术,以机巧之辩攫取高官盛名,怎能比我孟轲呢?”孟夫子几乎是在信口开骂了。

    “啧啧啧,”苏秦微微启唇,咂出几声,“有此一人,口必言大道,行必提三圣,然而,遇事思不得一策,从业用不得一术,为政强不得一国,治民富不得一隅,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这会是个什么人呢?”

    “你……你说,”孟夫子手指苏秦,全身颤抖,声音哆嗦,“此人指的是谁?”

    “呵呵呵,”苏秦笑出几声,“无论是谁,反正不是纵横策士!纵横策士一如夫子所言,见人只说人话,见鬼只说鬼话!”

    “好吧!”孟夫子冷静下来,晓得遇到了真正的对手,且是自己过分在先,受辱理所应得,遂正襟危坐,以退为进,“方今天下奸邪当道,纵横驰骋,轲收回所言!”

    “敢问夫子,”苏秦再度敛笑,目光如剑,直视孟夫子,“何为奸邪?”

    “奸邪就是黑白颠倒、祸国殃民之徒!”

    “再问夫子,以何区分某人是否奸邪?”

    “不行仁义大道,皆是奸邪!”孟夫子斩钉截铁。

    “何为仁义大道呢?”苏秦飙上了。

    “就是以天下苍生为念,倡王道,兴王业,消弭战乱,使天下走向大同之道!”孟夫子侃侃言道。

    “请问夫子,”苏秦鼓掌,再度倾身,盯住孟夫子,“今有一人不行王道,专事奸邪,从不以百姓为念,穷兵黩武,祸国殃民,若由夫子当政,该当如何去做?”

    “灭之。”

    “怎么灭之?”

    “兴正义之师,灭之。”

    “如果对方兵强马壮,士不惧死,夫子又当如何?”

    “不行王道者,失道寡助,士怎么会不惧死呢?”

    “士不敢惧死!”

    “这……士为什么不敢惧死?”

    “因为那人制定了严刑苛法,谁若惧死,不仅举家没命,且还株连九族!”

    “这……你指的是秦吧?”

    “还有,如果那人以威权苛法强加于百姓,驱举国百姓皆上战场,与夫子您的正义之师对阵的有老人,有孩子,有女人,有孤寡,夫子也要辣手灭之吗?”

    “这……不可能!”

    “如果可能呢?”

    “我……”孟夫子支吾。

    “这就是方今的天下!”苏秦凝视孟夫子,语气沉重,“夫子若是不信,可到秦国走一遭。如果夫子有兴趣,在下还可推荐夫子一册书简,何为天下,夫子一读即知!”

    “何书?”

    “秦国权臣商君写的,叫《商君书》。”

    “此书何处可阅?”

    “夫子若有兴致,在下可以代寻。”

    “请问大人,”孟夫子猛然意识到跑题了,自己在不由自主地跟着对手走,急又转头,回到方才的论题上,“这与纵横策士何关?”

    “如何制止暴秦祸国殃民,正是我等纵横策士致力之处!”苏秦字字有力,“夫子不问青红皂白,将我等纵横策士视作失节娼妇,有失儒家宽仁大义。再说,即使娼妇,也无可耻、可辱之处。就秦所知,三圣时代,天下亦有娼妇。三圣之所以容纳娼妇,是因为娼妇为人为事,

    无不合乎三圣所倡。三圣所倡,无非是‘仁义礼智信’五字。孤鳏无妻之男苦于欲,娼妇慰之,是为仁;无爱待客,曲意承欢,娼妇为之,是为义;迎来送往,中规中矩,娼妇为之,是为礼;解风月,知琴瑟,通诗书,娼妇为之,是为智;取人钱财,忠人之事,人欲淡妆则淡妆,人欲浓抹则浓抹,娼妇为之,是为信。”

    苏秦句句不离娼妇,字字不离三圣所倡,将孟夫子送来的大帽子反手扣在儒门头上,孟夫子臊得面红耳赤,却又反驳不出一句,真正是窘迫之极。

    田文却是听得过瘾,情不自禁地拍起巴掌来。

    “哦,对了,”苏秦似是想起什么,拱手,“在下此来,非与夫子辩短论长,是有一惑窝心久矣,恳请夫子诠释。”

    苏秦此言,显然是在送他台阶。

    恃才傲物的孟夫子第一次见识了纵横家的厉害,长吸一口气,就坡下驴,拱手道:“孟轲不才,愿闻苏大人之惑。”

    “公私私公。”苏秦给出鬼谷子偈语的最后一句。

    “公私私公?”孟夫子闭目,沉思良久,抬头看向苏秦,“孟轲不才,愿闻大人高解。”

    苏秦苦笑一下,拱手:“在下若知,就不会登门求访夫子了。”

    略顿,态度诚恳,“不瞒夫子,天下礼坏乐崩,失道久矣,在下不才,这些年来一直在苦苦寻求出路。师尊鬼谷先生给出两途,一是列国共治,一是天下一统。在下认为是,初出茅庐即行天下一统之策,至秦之后方改初衷,改走列国共治之道,启动山东列国合纵,遂有今日。然而,纵亲之路并不坦荡,诸侯各存私念,难以撮合,在下苦甚,求请高人指点,此四字乃高人所赠。在下苦思甚久,仍未得解,闻夫子博学,适才登门求教,还望夫子不吝赐教!”

    见苏秦确实有惑,态度诚恳,没有恃势、恃尊考问,孟夫子松一口气,闭目思忖,有顷,抬头看向苏秦:“大人所惑,只有一字可解。”

    “敢问何字?”苏秦精神一振,倾身问道。

    “仁!”孟夫子语气笃定。

    “在下愚钝,请夫子详解!”苏秦吸一口气,坐直身子。

    “能给出大人这四个字的,确为高人!”孟夫子侃侃而谈,“天下纷乱,礼坏乐崩,解决之道,唯有大同。实现天下大同之道,唯有一途,就是天下一统。何以统之?先祖师孔子早就给出一字,仁!人心本善,世俗却恶,私欲横溢,扩张成灾。何以抑‘私’?唯有‘公’字。高人所给四字,请看顺序,是‘公私私公’,外为两个‘公’字,内为两个‘私’字。而方今世道,刚好相反,是‘私公公私’,‘公’心归藏,‘私’欲张扬。高人所示,乃‘公私私公’,即归藏‘私欲’,裹以‘公心’。‘公’为‘同’,‘同’则‘公’,‘大公’则‘大同’。只有‘私私’之欲被‘公公’之心包裹起来,天下才能实现大同之道!”

    孟夫子所解既合情合理,又别出心裁。万章等三个弟子大是叹服,相视点头,脸上浮出笑意。

    “谢夫子高解!”苏秦拱手,“辰光不早了,夫子劳心一日,该当早些歇息。在下改日再来拜谒,向夫子求教!”率先起身。

    田文等也站起辞行。

    孟夫子送至户外,拱手作别。

    望着苏秦的背影,孟夫子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怅惘,倒是万章三人各自欢喜,尤其是公都子,压抑不住内心兴奋,对公孙丑道:“啧啧啧,真没看出来,原来那人竟是六国共相苏秦!”

    “是哩!”公孙丑应道,“我起初以为他是个学子,后来想到他与学宫令一起来,应当是个先生,没想到他会是……”

    “啧啧啧,”公都子看向孟夫子,竖起拇指,“真正没想到的是,六国共相竟然还有解不开的疙瘩,来向咱家夫子求教,夫子给出的解,嘿,真叫一个绝呢,今儿公都算是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作‘仁’!”

    陈相初到稷下,尚无落脚住处,田文安置他住进馆舍。

    翌日晨起,陈相早早来到苏秦府邸,不无激动道:“苏大人,昨夜我一宵未睡,一直在琢磨孟夫子的话,觉得他的应答不对,不是苏大人所想听的!”

    “咦?”苏秦盯住他,“你怎么知道不对?”

    “我……我不知道。”

    “那……”苏秦顿了一下,“依你之见,该如何作答?”

    “我也不知道,可我知道有一个人一定知道。”

    “何人?”

    “我的师父,许行!”

    “他不是在滕地吗?”

    “是的,不算太远。”陈相指向一个方向,“我是步行,走九天,若是车马,顶多五天就到了!”

    “你怎么知道你的师父一定知道?”苏秦来兴致了。

    “我的师父,”陈相一脸崇敬,“他不只是种地,他天天看书,他心里想的不是他自己,想的是天下的百姓。他是我见过的最最关心百姓疾苦的人,他想让天下的所有人都能公平地活着,都有吃,都有穿,老少无欺,他是一个真正像尧舜一样生活的人。我不晓得如何解释他,

    我只想让大人去一趟滕地。只要见到师父,相信大人一定不虚一行!”

    听到“公平”二字,苏秦的心动了,略作沉思,点头应道:“好吧,我答应你。明日鸡鸣动身,如何?”

    陈相激动得流出泪水,连连点头。

    几个月来,宣王一直未能从失去先王的悲痛中拔出来。威王是齐国的主心骨,更是他田辟疆的主心骨,即使在威王患病之后。

    然而,一切都成了过去。上至国家,下至宫室,万千担子全都搁在自己肩上,辟疆深感压力巨大。这种压力在田忌出走、邹忌离职之后骤然增大,重到他缓不过气来。田忌、邹忌治齐多年,各有一派势力。二人争斗,两拨势力各有仗恃,水火不容,突然之间没了主公,全都蔫了,各拨属僚无不惶惶,朝堂之上活力顿失,无人多言,无人做事。

    好在有个异母弟田婴。田婴是个务实派,在上大夫位上十多年。

    上大夫在名义上辖制所有大夫,是相府手臂,在他国可能是个虚职,在王亲田婴手里却做实了,在朝中渐渐形成势力。挤走邹忌之后,田婴借机更新换旧,将重要席位陆续换成了自己的人。经过数月整顿,吏治一新,宣王但有旨意,田婴即可实施,朝政算是初步稳定下来。

    然而,宣王仍未高枕。

    让宣王忧虑的是外。

    于邦国而言,对外有二,一是邦交,一是用兵。威王时代,邦交有外相苏秦,用兵有军师孙膑,但这二人,却于突然之间一个出走,一个追寻,将宣王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

    宣王不敢想象一个没有苏秦与孙膑的齐国。

    就在此时,邹人孟夫子来了,且在论坛上连败公孙龙、口天骈、谈天衍等稷下最善辩的先生,一日之间成为学宫里的风云人物。

    次日晨起,当田文与淳于髡将孟夫子开坛论辩及拒受先生等奏报之后,宣王眯起眼睛,半是自语,半是说给二人:“志不在先生,他来稷下做什么?”

    “其志或在朝堂!”田文接道。

    “依先生之见,”宣王心里一动,转向淳于髡,“这位夫子真有治天下之才?”

    “身为祭酒,髡只判能否治学;若是判能否治天下,王上可问苏子!”淳于髡拱手,直接踢了皮球。

    “苏子?”宣王轻叹一声,“可他不在呀,说是追孙膑去了。”

    “回禀王上,”田文拱手,“苏子已经回来了。”

    “啊?”宣王既惊且喜,“这么大的事,为何不禀报?”

    “这……”田文起身,叩首,“臣知罪。苏子是几日前回来的,回来时已经半夜,稷下无人知晓。之后数日,苏子闭门不出,昨日孟夫子开坛,苏子方才现身,且着的是便服,坐于角落,臣亦不知他在场上。散坛之后,方才有人告知臣,说是看到苏子了。臣遂去苏子府邸,

    拉他求见孟夫子。见过孟夫子已是深夜,臣是以未及奏报!”

    “快,有请苏子!”宣王转对内臣,“还有,请相国也来!”

    半个时辰过后,苏秦、田婴觐见。

    宣王脱下靴子,迎至殿门外,不让苏秦叩首,携其手入殿,按他坐在陪位首席,方才入坐主席之位。

    “苏爱卿,”宣王迫不及待,“你可追回孙爱卿了?”

    苏秦摇头。

    宣王吸一口冷气,凝视苏秦:“孙爱卿他……哪儿去了?”

    苏秦将孙膑如何赴海、自己如何追寻等过程详细禀奏,听得宣王并在场诸臣目瞪口呆,只有淳于髡晃晃光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噫吁兮”。

    宣王看向他。

    “呵呵呵,”淳于髡笑意盈盈,捋一把长须,“是那两口子傻傻地着了髡的道喽!”

    “着了先生什么道?”宣王急问。

    “当年髡去盗他,拿公子虚来骗梅公主。为医治孙膑的疯病,梅公主舍身出嫁公子虚。孙膑赴海,想必是梅公主深信这个故事喽!”

    宣王叹息一阵,转向苏秦:“感谢上苍,好歹把苏爱卿送回来了!若是苏爱卿也跟着孙子赴海,寡人可就睡不着了。”

    “王上睡不着,必是因为齐国长策!”苏秦应道。

    “正是。”宣王倾身,“请爱卿教我!”

    “齐国长策,无他,唯有保持合纵!”苏秦目光直看过来,“未来三十年,三晋非齐敌,楚、燕亦非齐敌,齐之大敌,唯有一秦!”

    “苏爱卿,你好好想想,除合纵之外,还有没有别的长策?”宣王坐直身子。

    “没有。”苏秦语气坚定。

    “可秦国远在河水之西,与我相隔千山万水呢!”宣王眉头微皱。

    “王上,”苏秦看到了宣王的眉头,略顿,放缓语气,“就秦所知,有心亦有力并吞天下的,只有秦室!秦行商君之法,举国耕战,一有战事,男女老幼无不持械赴死,列国无可匹敌啊!”

    “寡人知矣!”宣王沉思一时,移开话题,“听闻爱卿与邹人孟夫子相谈甚笃,依爱卿之见,夫子之才如何?”

    “才有多种,夫子多才,王上欲用夫子何才?”苏秦反问。

    “这个……”宣王迟疑一下,“就是寡人所需之才!”

    “若是此说,王上最好亲自召见夫子,依王上所需,裁夫子之才而用之!”

    “爱卿所言甚是!”宣王转对内臣,“传旨,有请邹人孟轲明日觐见!”

    “若是请夫子,王上还是躬身为好!”苏秦接道。

    “哦?”宣王略一沉思,对内臣,“改旨,寡人本欲躬身求教,不幸惧寒畏风,不可出宫,敬请夫子明日辰时入宫觐见!”

    苏秦、淳于子、田文三人退出,田婴独留。

    “相国是有话说?”宣王看向田婴,笑问。

    “回奏王兄,”田婴正色应道,“苏子的话可听可不听!”

    “哦?”

    “纵亲为苏子首倡,苏子坚持此策,情有可原。不过,臣弟以为,纵亲于齐既有利,也有弊,眼前有利,长远有弊,总体来说,利少而弊多,利小而弊大。”

    “请详言之。”

    “所谓利,即六国纵亲。齐国向东是海,若是齐、楚无争,三晋与燕皆不足惧,齐民可得休息,我王可得安枕。然而,我王若有远图,若想有所作为,开疆拓土,怕就受到制约了。”田婴故意在“开疆拓土”

    几个字上加重语气。

    宣王大名辟疆,辟即开,此名昭示宣王之志。宣王又将太子取名为“地”,本也含有“拓土”之意。田婴拿此四字说事儿,宣王的一腔豪气顿时就被激发出来。

    “不行纵亲,贤弟可有长谋?”宣王趋身问道。

    “臣弟之计是,表纵,里不纵;外纵,内不纵。在内,王上可励精图治,兴本务实,拓渔盐农桑之利;对外,王上表相可从苏子之言高调合纵,实则争夺实利,南向争楚,北向争燕,至于三晋,让给秦人折腾去。”田婴一股脑儿倒出治齐方略。

    “如何兴本务实?”宣王问道。

    “循邹忌之策,从兴农做起。仓廪实,国库充,民无饥,君心定。”

    “如何兴农?”宣王来兴致了。

    “先王养马御魏,占用太多耕地。今庞涓已死,魏势不再,王上可停举国马赛,旨令所有马场退还耕地。”

    辟疆沉思有顷,转对内臣:“依相国所言,拟旨。”

    是日午时,一辆轺车直驰稷下馆驿,在孟夫子舍前停下。

    听闻是王使,孟夫子引弟子悉数迎出。

    传旨内臣下车,见礼毕,宣读宣王口谕:“孟夫子为大贤之才,光临僻壤,实乃寡人之幸。寡人本欲亲往拜访,无奈身有寒疾,不可见风。明日早朝,寡人奢望在朝堂之上恭听教诲,敬请夫子光临赐教!”

    孟夫子几乎是未假思索,拱手应道:“邹民谢齐王厚遇!轲请使臣转禀王上,轲亦有疾,惧风,明日不能入朝,轲深以为憾!”

    传旨内臣略怔,看一下孟夫子脸上气色,躬身上车。

    翌日晨起,日上树梢,公都子引乐正子入见孟夫子。

    乐正子入门即叩:“弟子乐正拜见夫子!”

    “你怎么赴齐的?”见他在这个辰光来拜,孟夫子的脸拉起来了,劈头问道。

    “从王子敖来。”乐正子应道。

    “几时到的?”孟夫子再问。

    “前日。”

    孟夫子的脸拉得越发长了:“你来此地,是要见我吗?”

    “先生何说此话?”乐正子怔了。

    “王子敖是齐国贵胄,你从他来,难道不是为了吃吃喝喝吗?你前日抵齐,今日才来见师,《礼》是这么教你的吗?”孟夫子连发两炮。

    “弟子知罪!”乐正子叩首,几乎是呢喃,“可……弟子另有委屈!”

    “你有何委屈?”

    “弟子来此,是受母命。母闻外祖父病重,急使弟子探望,弟子无车,疾行赴齐,途遇王子敖车驾,述以急迫,子敖邀弟子同车。驰至临淄,弟子闻夫子在,欲拜夫子,可外祖父之病已入膏肓,弟子代母侍奉左右,不敢擅离片刻。外祖父死于昨夜,舅公治丧,唯恐失礼,弟子言及夫子已在稷下,舅公即遣弟子敬请夫子前去主持礼仪,弟子是以……”

    乐正子泣下。

    “哎哟哟,”孟夫子紧忙起身,亲手扶起乐正子,“是为师责错了!

    是为师责错了!”转对万章,“备车,从乐正子,为其先外祖父吊丧!”

    “夫子,”公孙丑急切禀道,“昨日王命召请,夫子辞以病,今日却往吊东郭,怕是……不合适吧?”

    “昨日有病,今日病好了,为什么不能去吊丧呢?”孟夫子朗声应道。

    孟夫子带着万章、公孙丑前往东郭凭吊,留儿子孟仲、弟子公都子等在馆舍待客。孟夫子走有半个时辰,一辆车马停在驿馆外面,是王室御医,说是奉王命为夫子诊病。

    出迎客人的孟仲与公都子相视一眼,各现尴尬。

    孟仲揖道:“夫子之病略略好些,一大早起来就出去了,说是走走转转,或有助于身体。”

    “哦,是这样啊!”御医吩咐车子候着,转对孟仲,“在下候他回来!”

    “这……使不得呀!”孟仲急道,“大人乃百忙之身,可先回宫。俟夫子回来,我们禀报夫子,就说大人来过了!”

    御医拱手:“在下不敢有违王命!”

    孟仲无奈,礼让御医至孟夫子客厅,奉好茶水,扯公都子出来,急道:“你速去东郭,请夫子速回!”

    “怎么能回呢?”公都子苦笑,“夫子自说有病,人家派御医来,如果查出没病,就是欺君,欺君是要杀头的!”

    孟仲震惊,急道:“那就让夫子速去王宫!”

    “晓得了。”

    公都子召到一车,驰往东郭,在乐正子外祖父家见到孟夫子。

    见事情闹大了,孟夫子吩咐公都子转禀御医,只说没有寻到他就是,御医候不到人,或就回去了。

    御医却是倔性子,候到后半晌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孟仲大急,使公都子再去禀报孟夫子。孟夫子不好返回馆舍,又不能住在丧家,正在左右是难,乐正子的舅公带他们前往好友景丑家中借宿。

    景丑氏是齐国儒者,在朝为中大夫,司礼仪,听闻公孙丑讲述完过程,轻叹一声,转对孟夫子责道:“人伦之大,在家莫过于父子,在外莫过于君臣。父子以恩为上,君臣以敬为上。就丑所见,今日之事,是王上恭敬夫子,而不是夫子恭敬王上!”

    “咦,你怎能这么说话呢?”孟夫子反口驳道,“齐人中没有谁向齐王讲述仁义之道,是他们认为仁义之道不好吗?绝对不是!是他们心里在想,‘这样的王上怎么配听仁义呢?’这才是对王上最大的不敬啊!于轲而言,要么不讲,讲即尧舜之道,有哪个齐人能如轲这般恭敬王上呢?”

    “谬矣!”景丑辩道,“我指的不是这个。《礼》是这么说的:‘父亲召唤,不及应答就当到位;君命召唤,不及备车就当动身!’可夫子您呢?本来是准备入朝觐见的,听到王命反而不去了,这不是逾礼又是什么呢?”

    “怎么能是逾礼呢?”孟夫子来劲了,声音大了起来,“曾子有言: ‘晋、楚富贵,不可企及;彼有其富,我有我仁;彼有其贵,我有我义,我有什么不如他们呢?’难道曾子说得不对吗?天下至尊有三,一是爵,二是齿(年龄),三是德。为官莫贵于爵,为民莫贵于齿,

    而辅佐君王,治理臣民,莫贵于德。他怎么仅凭一爵之尊就怠慢我的年龄与德行呢?所以,真正有大作为的君主,必定有其召唤不到的臣子。若想图谋大事,他就得登门拜访。这叫尊德乐道,否则,他就称不上有为之君。商汤之于伊尹,先拜师,后以其为臣,是以不劳而王;

    桓公之于管仲,先拜师,后以其为臣,是以不劳而霸。方今天下,列国土地相近,诸侯德行相当,没有谁能够秀出,原因无他,就是爱用只听其话的臣子,而不爱用教导他们的臣子。对于伊尹,汤不敢召;对于管仲,桓公不敢召。连管仲都是不可召唤的人,何况是我这个不

    屑于去做管仲的人呢?”

    景丑无言以对。

    御医候至天色昏黑,见孟夫子仍没回来,只得辞别,回宫奏报宣王。

    宣王始知事情闹大了,急召田婴、田文父子谋议。田文讲到孟夫子倨傲,邹、滕、鲁、宋等地皆有传闻,宣王这也想起苏秦让他躬身拜访的话,觉得棘手。若是躬身拜访,孟夫子势必恃宠,未来或不可控;若是不去访他,事情闹大了,稷下学子无不在观望此事呢!

    “臣以为,”田婴奏道,“王上不妨折中待客。”

    “如何折中?”

    “可使王辇迎接夫子至雪宫,王上迎出宫门即可。”

    “嗯,”宣王思忖有顷,转对内臣,“依相国吩咐,明日申时迎请夫子至雪宫!”

    翌日后晌,齐宫王辇迎接,孟夫子也就坡下驴,乘王辇入雪宫。

    宣王跣足迎出宫门。

    跣足是礼贤大礼,孟夫子叩首至地回敬。

    君臣礼毕,宣王携孟夫子手入殿,分宾主坐定。

    客套几句,齐宣王直入主题,拱手道:“久闻夫子博学,辟疆不才,愿为后学,敬请夫子赐教!”

    “赐教不敢!”孟夫子回揖,“敢问王上欲知何事?”

    “齐桓公、晋文公称霸天下的故事,辟疆能听听吗?”宣王倾身问道。

    孟夫子应道:“仲尼弟子不曾讲过齐桓、晋文的霸业故事,所以没传下来,轲未曾听闻。如果大王一定要柯说些什么,柯想说说王业,可以吗?”

    “太好了!”宣王来兴致了,“何种德行可行王业呢?”

    “保民而王,天下无敌。”

    “像寡人这样,可以保民吗?”

    “可以。”孟夫子一口断定。

    “夫子由何得知寡人可以保民呢?”宣王脸上出采,再度倾身。

    “柯听胡龁讲出一事,”孟夫子侃侃说道,“说王上坐于殿上,有人牵牛路过殿下,王上看到,问左右道,‘此牛要牵到哪儿去呢?’左右应道,‘牵去宰杀,以其血祭钟。’王上道,‘放走它吧,我不忍见它颤抖,就这般无罪而就死地。’左右应道,‘王上是要废掉祭钟吧?’王上道,‘怎么可以不祭钟呢?换作羊吧!’敢问王上,有这事儿没?”

    “有呀!”宣王脱口应道。

    “此心足以行王业了!”孟夫子赞道,“百姓听闻此事,无不认为王上是舍不得,柯却忖知王上是出于悲悯之心。”

    “是呀!”宣王责怪道,“百姓怎能这么想呢?齐国虽为僻壤,寡人岂能舍不得一头牛吗?我是真的不忍其瑟瑟发抖、无罪而就死地啊,所以才拿一只羊来替换。”

    “王上不要责怪百姓们说您舍不得。百姓们只看到王上以小换大,是吝啬,哪里知道个中缘由呢?再说,王上若是因怜其无罪而就死地,牛和羊又有什么区别呢?”

    “是呀!”宣王笑了,“寡人真的不是吝啬。寡人确实没搞明白当初怎么会想到拿羊去换牛,这也难怪百姓说我吝啬呢!”

    “这个正常呀!”孟夫子应道,“这叫悲悯之心,也就是仁心。王上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您看到的只是牛而不是羊。对于禽兽,君子见其生,则不忍见其死,闻其声,则不忍食其肉,这也是为什么君子远庖厨啊!”

    宣王听得高兴,由衷感慨:“《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说的就是夫子您呀!对自己做过的事,却难讲出个所以然来,经夫子一讲,寡人方才豁然洞明。请问夫子,此心为什么合于王业呢?”

    “应该说是王道,兴王业之道。”孟夫子进一步解释,“假定有人对王上说,‘我可力举百钧,但举不起一羽;我可明察秋毫,但看不到车薪。’王上信他的话吗?”

    “当然不信。”

    “王上您的恩惠足可施予禽兽,却未能恩泽百姓,这是为什么呢?举不起一羽,是因为没用力;看不到车薪,是因为没用眼。百姓未能得到大王的恩泽,是因为大王没有施予他们恩惠哪!所以,王上未行王道,非王上不能行,是王上没有去行。”

    “不行与不能行,有何区别呢?”宣王问道。

    孟夫子侃侃应道:“要某人挟持太山跳过北海,那人说‘我不能’,是他真的不能。要那人为长者折根树枝用作拐杖,他对人说‘我不能’,就是他不肯做,非不能做。由此判之,王上未行王道,真还不是挟太山跳过北海之类;王上未行王道,是折枝之类呀!尊敬自己长者,再推及尊敬他人长者,爱护自己幼稚,再推及爱护他人幼稚,只要王上能够做到这个,天下就握在王上的掌中了。《诗》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讲的就是以身作则,以度己之心,忖度他人。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由此观之,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

    恩无以保妻子。古人之所以成就伟大,原因无他,善于以身作则而已。如今王上之恩足以惠及禽兽,却未能惠及百姓,原因何在呢?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万物皆如此,何况是心呢?请王上度量!”

    盯住宣王,二目炯炯有神,朗声设问,“王上难道真的必须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才能得到快活吗?”

    “不可能呀!”宣王急道,“我怎么会为此快活呢?我不过是想实现心中大欲而已!”

    “王上大欲,柯能听听吗?”孟夫子倾身问道。

    宣王笑而不言。

    “是肥美的食物不够吃吗?是轻暖的衣物不够穿吗?抑或是艳丽的色彩不够看吗?优美的声音不够听吗?还是身边的臣仆不够用呢?”

    孟夫子如连珠炮般提出设问,“王上应该不会是为这些吧?王上的臣子应该能够足额提供的!”

    “当然不是,”宣王乐了,“寡人不为这些。”

    “若是不为这些,”孟夫子接道,“王上大欲柯知矣,就是开疆辟土,君临中国,招抚四夷,使秦、楚朝贡。”

    宣王脸上浮出笑意,手指有节奏地敲动案面,算是认下了。

    “然而,”孟夫子话锋一转,“王上可否知晓,以王上所为求王上所欲,真就是缘木求鱼呢!”

    “哦?”宣王敛起笑,倾身,“有这么严重吗?”

    “远比这个严重!”孟夫子矢口接道,“缘木求鱼,虽不得鱼,尚无后灾。以王上所为,求王上所欲,即使全力而为,也必有灾殃。”

    “是何灾殃,能说给寡人听听吗?”宣王的脸拉长了。

    “邹人与楚人战,依王上之见,谁能取胜呢?”

    “楚人胜。”宣王不假思索。

    “是哩!”孟夫子接道,“小不可以敌大,寡不可以敌众,弱不可以敌强,是古今通理。大王请看,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仅据其一。以一服八,何异于以邹敌楚呢?大王为什么舍本求末呢?假使大王推行仁政,使天下官员都想立于大王之朝,耕者都想耕种于大王之野,商贾都想经营于大王之市,行旅都想行走于大王之途,天下恨其国君者都想向大王倾诉,那么,请问大王,普天之下有谁还能抗拒大王您呢?”

    “寡人昏昧,达不到这个地步,”宣王由衷叹服,“望夫子能辅佐我,教导我,以遂我大欲。我虽不敏,愿意尝试!”

    “谢大王厚爱!”孟夫子拱手,“方今天下,没有恒产却能保有恒心的人,只有士子。于百姓而言,若无恒产,就无恒心。若无恒心,就会胡作非为,无所不用其极,以满足一己之私。待百姓犯罪后再施以刑罚,这是故意布置罗网。仁人志士当政,怎么能做网民之事呢?

    所以,贤明的君主在施予百姓的产业时,定要上可供奉父亲,下可养活妻儿,丰年暖衣足食,凶年免于饿死。在此基础上,驱百姓远恶近善,百姓就会乐于服从。方今君主施予百姓的产业,上不足侍奉父母,下不足养活妻子,丰年日子紧巴巴的,凶年不免于死。世道若此,百姓救死尚且不能,哪有闲暇讲究礼义呢?大王欲行礼义,为什么不从根本上着手呢?五亩之宅,只要种上桑树,五十岁的人就有衣穿;鸡豚狗彘之畜,只要适时繁殖,七十岁的人就有肉吃;百亩之田,只要不误农时,八口之家就有饭吃。此时大王再兴办学校,以孝悌礼义教导百姓,道路上就看不到头发花白的老人肩挑背扛了。老人若能衣帛食肉,黎民若能不饥不寒,大王却不能王天下,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孟夫子描绘出的这番美景,想想也是醉了。

    齐宣王缓缓闭目,微醺一阵,抬头,拱手:“夫子仁义,辟疆受教了!”看看天色,转对内臣,“几时了?”

    “回禀王上,”内臣应道,“申时已过,该是酉时了!”

    “摆宴,寡人要与夫子共进晚膳!”宣王旨令。

    内臣应过,刚要走,宣王又道:“还有,请相国、学宫令陪客!”

    内臣疾步去了。

    “呵呵呵,”宣王冲孟夫子笑笑,拱手,“听夫子譬解大道,竟是着迷了。夫子可到偏殿稍事休息,之后与辟疆共进晚膳,让相国他们也来听听夫子的仁义之教!”

    见宣王言辞谦恭,孟夫子也是兴奋,爽快应下。

    半个时辰之后,田婴父子赶到,宣王又召来太子地,于雪宫正殿摆开宴席。

    为示隆重,宣王旨令歌舞。内宰早已有备,啪啪几声掌响,乐队鱼贯而入,钟石管弦协鸣,美姬舒袖,翩翩起舞;美喉亮嗓,声声绕梁。

    有歌舞助兴,宣王鼓动,众人全都放开了。孟夫子初时还算矜持,三巡陈酿下肚之后,豪气陡升,勃然离席,吟诗抒志,歌颂尧舜大仁大义,将场上气氛推向高潮。宣王及时跟进,将仁义高帽一顶接一顶戴在孟夫子头上,一顶劝酒一爵。众臣会意,纷纷跟进仁义酒,孟夫子就喝高了,歪在席上,酣睡不醒。

    主角醉倒,宴会也就散了。田文架孟夫子上车,欲送他回馆驿,宣王摆手止住,旨令内臣腾出客房,留孟夫子宿于后宫。

    被王上留宿后宫是士子的莫大荣誉,在齐宫历史上仅有一次,就是先威王留宿淳于子,与淳于髡把酒论盏,尽长夜之欢。因而,当田文转告前来接迎孟夫子的万章等弟子时,众弟子无不喜极而泣。

    孟夫子睡到半夜,被尿憋醒,睁眼一看黑乎乎的,以为仍在客馆,叫道:“万章,掌灯!”

    “回禀主人,奴婢掌灯!”一声软语过后,一阵响动,有吹火绳的声音,不一会儿,一盏铜灯亮了。

    孟夫子大吃一惊,酒吓醒了,依稀记得是在王宫,眼不敢睁,声音发颤:“姑娘,你是何人?”

    “回禀主人,”轻柔的声音应道,“奴婢是昨晚宴席上为您献歌的人哪!主人如果高兴,可叫奴婢楚姬!”

    “楚……楚姬……”孟夫子的话说不囫囵了。

    “是哩!奴婢从楚国来,祖地是姑苏,远祖是吴国人,被楚王作为歌姬赠给齐王……”楚姬的话倒是很多。

    “你……你为何……在……在此?”孟夫子打断她道。

    “奴婢奉王上之命,侍奉主人,奴婢……”楚姬宽衣解带,声音愈发温柔,几乎是在孟夫子的耳边呢喃,“这都候您小半夜了!”

    一阵幽香袭来,楚姬已经偎到身边。

    “楚……楚姬?”孟夫子打个惊战,翻身坐起,依旧闭着眼:“快,快走!”

    “主人?”楚姬惊道,“您让我去哪儿?”

    “去你该去的地方!”孟夫子说道。

    “不可以呀!”楚姬哭起来,“王上让奴婢侍奉主人,奴婢若是违旨,可就……就活不成了!”

    孟夫子倒吸一口气,两手抱头,揉几下眼,依旧不睁:“你……穿上衣服!”

    “奴婢……”

    “穿上!”孟夫子几乎是在命令。

    楚姬迟疑一下,动手穿衣。

    听完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孟夫子方才睁眼,看向四周。

    是个雅致的宫室,室中唯有一榻,除此女子外,并无他人。

    孟夫子看向楚姬,心头一颤。

    眼前女子,堪称绝色。歌舞场中,孟夫子只顾喝酒,未及观色,再说,众女子个个美色,想观也观不过来。这辰光不同,眼前女子不但绝色,且还能歌善舞。更重要的,她是奉王上旨令来侍奉自己的。

    心里紧张,尿更急了。

    孟夫子起身欲出。

    “主人欲去何处?”楚姬问道。

    “净……净室!”

    “奴婢陪您!”楚姬打开门闩,回身搀扶孟夫子。

    “不……不可!”孟夫子甩开她的手,摇摇晃晃地出门,没走几步,酒劲发作,打个趔趄,若不是楚姬扶得快,差点儿跌倒。

    儒门之礼,男女授受不亲。孟夫子被楚姬搀牢,如触电一般,稍一站稳身子,就将她的手再次弹开,指向屋子:“你……回去!”

    楚姬惊愕,大睁两眼盯住他。

    孟夫子再次手指房门。

    楚姬退回,轻声:“主人,净室在左侧,是蓝色门,里面有净桶,您打开盖子就成了,奴婢给您掌灯!”回房拿出灯,摆在门口。

    孟夫子就着灯光,果然看到一个蓝门,摇摇晃晃地摸过去方便。

    净室不是密封的,四面透风。酒精随尿而去,又经风一吹,孟夫子的酒劲完全过了。返回途中,孟夫子想明白了眼前的处境及应对的方案,一脸和蔼地回到宫室,吩咐楚姬再掌一灯,拱手道:“方才孟轲失礼,敬请楚姬见谅!”

    楚姬哪敢受他大礼,跪地叩首:“主……主人……”

    “请问楚姬,有书册否?”孟夫子走到客厅,坐下,朗声问道。

    楚姬翻找一阵,寻到一册竹简,呈送给他。

    孟夫子正襟端坐,就灯读书。

    楚姬燃起一炷香,跪在他对面,静静地守着他。

    孟夫子读有小半个时辰,听到哽咽声,心头一凛,抬眼看去,见是楚姬叩首于地,在哭。

    “楚姬?”孟夫子惊道。

    “主人!”楚姬叩首。

    “你……你哭什么?”孟夫子问道。

    “奴婢想向主人求个情,成不?”

    “你求何情?”

    “求主人对王上说说,将奴婢赐给主人吧!奴婢……奴婢已经二十三了,奴婢不想一辈子守在宫里,奴婢情愿……情愿做牛做马,侍奉主人,只侍奉主人一人,成不?”楚姬泪眼巴巴地望着孟夫子。

    “不成!”孟夫子语气决绝,将书合起,闭目端坐。

    楚姬低声啜泣。

    隔壁,阴暗中,一双耳朵贴在墙上,听着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动静。

    翌日晨起,宫人将夜间诸事悉数禀报。

    宣王略一思忖,探望孟夫子,赏赐黄金百镒。

    孟夫子拒受,辞归。

    宣王使王辇恭送孟夫子回其馆舍,召来田婴,慨叹道:“当今仁义君子,非孟夫子莫属,堪比柳下惠啊!”

    “王兄何说此话?”田婴问道。

    宣王遂将昨夜之事略述一遍。

    田婴心头一凛,对宣王以此奇绝手段测试孟夫子既表叹服,又生寒意,试探问道:“如果柳下惠再世,敢问王兄会大用吗?”

    “相国意下如何?”宣王反问。

    “对于坐怀不乱、拒赏百镒之人,臣弟断不敢用!”田婴矢口否决。

    “为什么呢?”

    “臣弟不知以何励其志!”

    苏秦的驷马之车奔驰四天,进入滕境。

    苏秦是第一次入滕,吩咐飞刀邹放缓车速,悠哉游哉。

    在陈相指点下,车马未入滕国都城,而是在北门外二里许拐向西,行约三十里,拐向南。沿滕水走有二里许,苏秦看到远方有个巨大的绿色拱形物赫然挡道。待车马近前,苏秦才看清是个由巨木搭建的入园标志,上面爬满紫藤,将道路拱起,远看像是一道绿色的虹。虹下

    大道右侧,竖着一个石碑,上写“康庄大道”。

    车入拱门,道路果然平坦,宽阔过一倍,大道两旁是新植的草木,每侧各三层,三层之间由内至外,层次分明,整齐划一,赏心悦目。

    一入康庄大道,陈相不再指点,也不再解说,显然是有意让苏秦自己观察。

    车马走得更慢。

    靠里一层是花卉,五彩缤纷,中药材居多;中间一层是灌木,参差不齐,主要是桑麻等;最外一层是高大乔木,主要是榆、槐、杨、松、柏等。树木新植不过十年,远没有长起来,但前景诱人。

    又走二里许,车马驶过一座石拱桥,桥边立一碑,上写“连山康桥”。桥下是滕水,水流清澈,立于桥上可见游鱼。过桥百步,是又一道绿色拱门,更大,更庄严。拱门边有一道绿色屏障,远远望去,如一道长墙,围出一个庄园。拱门两侧各竖一块石碑,碑上各刻四个字,左侧是:大同世界;右侧是:连山康庄。连山是神农氏炎帝的字号。

    驶入拱门就是庄园了。

    在陈相吩咐下,车辆沿正中的大道驰至庄园中心,在一座大房子前停下。房子很大,看起来像是整个庄园里最大的屋舍,同样是夯土墙、草顶。

    厅里没人,门半开着。

    “苏大人,”陈相指着大房子上面的匾额,“这儿是我们康庄的议事堂。”看看天色,“已过申时,该收后晌工了。大人进去稍坐片刻,我去请庄主来。”

    “庄主在哪儿?”苏秦问道。

    “上工呀!眼下农闲,庄主当与大家在忙活百工。”陈相应毕,招呼苏秦、飞刀邹入内休息,刚要出去,陈相弟弟收工回来。

    陈相吩咐弟弟卸车,自己急步去请许行。

    不一时,许行大步流星地赶到议事堂。

    得知是六国共相苏秦,或是拘谨,或是不熟,许行并未如苏秦预料的那般讲话太多。寒暄过后,许行直接带他们来到餐厅。

    餐厅是个巨大的草厅。与其说是厅,不如说是棚,由竹木搭建,顶棚是草,四周有木板,可遮风挡雨。厅中皆是草席,每个草席前面是个几案,上面可放饭菜。每人一席,席不固定,无论是谁,先来先吃,后来后吃,吃完即走。如果没有席位,就排队等候。

    苏秦几人显然来迟了,厅中席位全部坐满。许行对苏秦苦笑一下,自觉排在队尾。有后来者就排在他们后面。有人对许行笑笑,或点个头,整个厅内人人平等,秩序井然,无人喧哗。

    苏秦等排到跟前,寻到已经空出的案前坐下。

    他们刚一坐定,就有几个女人一人端一只托盘过来,在他们面前的几案上摆上饭菜。所有饭菜皆是一样,一热一冷两碟素菜,一碗稀粥,主客一样,无一特殊,包括许行。厅边另备一个大篮子,里面满是烙饼,再旁边是个超大的釜,里面是稀粥,量不够的自行去取。食毕,餐者自行将餐具拿到外面另一厅里。厅内有两排水槽,槽上是一排竹筒,筒里是自流水,餐者各洗各的餐具。

    食不语。整个饭厅尽是吧咂嘴皮子咬嚼的声音。

    苏秦、飞刀邹一顿饭吃毕,感叹不已。

    餐后没有其他活动,庄里人各回各舍,尽皆睡了。许行也没有如苏秦所期待的与他作彻夜之谈,态度依旧是淡淡的,吩咐陈相安排二人宿于客舍。

    客舍与其他农舍一样,一人一间草舍,舍内一榻、一盆、一桶净水、一条巾,枕头、被褥等物齐全。

    陈相带二人来到公共浴室,用大盆热水洗过,安顿歇了。

    接后三日,陈相作为导游,引带苏秦二人将整个庄园畅游一遍,让他们体验了庄园里的劳作与生活。

    在这庄园里,陈相就像是换了一个人,精气神十足,无论看到什么,都要不厌其烦地介绍。从他的介绍里苏秦得知,连山康庄方圆三里,邻近滕水,傍依千亩低洼水泽,原为一片沼泽地与荒地,无人居住,一百多年前曾被公室辟作狩猎游苑,后遭废弃。十年前许行由楚赴滕,相中此地,承诺五年之后上交公室什一所获,腾文公就顺手赐给他了。经过毛十年拓殖,许行由小及大,竟将庄园建成现在这般规模,有人口三百,全是庄主许行理论的信奉者,来自远近各地,多是楚、宋、邹、鲁等国。

    庄园依从地势,较高处是错落有致的房舍,舍前舍后树桑种麻。靠近水泽边修有长堤,排灌设施完备,滕水一条支流被截断,聚水成库,引出几条渠道,整个园区基本实现自流灌溉。所有房子皆为夯土墙、草顶,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前后间距也几乎一致,门前各有一条排

    水沟,非常整洁。

    耕田并未采用周制井形,而是随地就势辟出的自然之形,分水、旱两种,耕种严格依循神农之法种植八谷,分别为禾、黍、大豆、小豆、荞麦、小麦、麻、稻,圈中养马、牛、羊、鸡等家畜,舍边植桑,水边植柳,水中养鱼、虾、鸭、鹅等。

    庄园里设有庠,也就是学校,但来听讲的多数不是孩子,而是成人,由许行及其主要弟子任教,主要讲授神农之学,时令水旱、五谷种植等无所不包。

    苏秦听讲三次,又亲至田中按照课堂所教劳作,感叹自己自幼务农,原来并不知农,真正是行行皆学问。如果是父亲能够有幸到此种地,又该是什么感受?又如果天下之人皆以此法种田,何愁缺吃少穿?

    第三日逢集。集市露天,位于康庄大道入庄处右拐三十步,是一片约三十来亩的小高地,赶集者自带帐篷等遮阳和防雨之物。集市每月六次,上中下三旬逢五逢九,日中启市,交申时收市。市集不行钱币,皆是以物易物,所市皆是耕作、日用、衣物等生活必需用品,无奢华、

    无用之物。由于集市没有商贩,物美价廉,交易公平,只要天气晴好,方圆三十里之内的百姓就会带着自家所产早早赶来,相互交易。

    在一个时辰的集贸过程中,苏秦无物可易,全程观察,飞刀邹用一枚飞刀向一个半大男孩换回三双草鞋,陈相则用三袋粮食换回一只犁铧。

    相较于庄园的外部环境与集市,苏秦二人更为震惊的是庄园人的生活日常。

    连山康庄为大同社会制,所有财产尽皆充公,集体劳作,集体用餐,上工时鸣钟,收工时鸣锣。男主耕,女主织;男主外,女主内;男主力,女主巧。男、女混居,女子有屋,无固定配偶,晚上可自主接受男子入住。女子若是已有心上人,就在门外挂一条红巾;若是无人,则挂一条白巾。男子视有白巾之屋登门求请。门上留有视洞,女子若是相中男子,就开门迎人。女子若是不同意,男子不得强求入室。庄中另备大屋,专供无宿之男居住。幼稚随女子居住,由年长女子看管,再大一些,就由庠中长者教育,习六十四艺。男满十八而冠,女满十五而笄。庠中有男大屋和女大屋。男入冠年即可入住女子之屋,女及笄后即可独立起屋。

    庄园里一日两餐,鸡鸣即起。日出时分出前晌工,收工后开餐;餐后为日中,有市开市,无市则自由支配,也即歇晌;入申时出后晌工,收工后晚餐,晚餐后进入夜生活,怡情励志。农忙时不分时辰,全力以赴,雨雪时则由学问人上课,讲解内容包括农时、五谷、土肥、培育、家畜、渔盐、养生、果蔬等庄园生计常识,也讲道德、礼义、纪律等庄园相处之道。

    第四日晨起,前来导游的不是陈相,而是一名少女。

    看发束,少女已经及笄。少女自报姓名,叫陈蘋。

    陈蘋引领苏秦二人参观女子业艺,看她们如何做饭,如何舂米,如何做女红,如何照管桑麻,如何抽丝织布等,之后来到女子庠学,介绍年轻女孩如何学习女子六十四艺。

    所谓六十四艺,也即六十四种连山庄园必须掌握的基本农艺,分为男艺与女艺。六十四男艺,几天来陈相多已介绍。

    从庠中出来,陈蘋带他们参观女子居所,也是连山农庄最核心也最基本的生活单元。看过几个屋子,陈蘋就带苏秦走进她自己的小屋,待之以茶水、果品。飞刀邹习惯性地守在门外警戒。

    屋子宽大,分里外两室,内室有榻,外室有几案,起居设施齐备。

    案上摆着一架琴,墙上挂着几件吹管乐器,有箫、笙、笛等。

    “你喜欢乐?”苏秦问道。

    “嗯。”陈蘋点头,“大人若是想听,今宵可入此室,我为大人演奏。”

    目光火辣辣地盯住他,无一丝羞涩。

    苏秦笑了:“这辰光能奏吗?”

    “庄中规定,除非节庆、祭祀等重大日子,白日不得奏乐,以免打扰他人务工。”陈蘋应道。

    “咦,”苏秦一脸诧异,“听乐怎么会误工呢?”

    “在康庄,”陈蘋直视他的眼睛,“乐有不同,可分两种,一种是奏给神听,一种是奏给人听。非庆典之日,非庆典之时,乐不可奏给神,只能奏给人。康庄白日务工,任何人不可奏给人听。奏给人的,只在晚上。”

    “是吗?”苏秦笑了,“可音乐是要奏给知音听的!”

    “正是,”陈蘋也笑起来,“庄里男女各有各的知音。”

    “庄中可有姑娘知音?”

    “有呀!”陈蘋笑笑,拢一下刘海儿,“只是,能知吾音者不多,也就五、七个人吧,譬如说许子、节子、铜子、淯子……”

    “铜子?”苏秦对这个名字颇有兴趣。

    “就是铜铺里的那个铜匠呀,庄园里的所有铜器都是他打造出来的,手可巧呢!”陈蘋交口赞道。

    苏秦见过铜匠,略吃一惊:“他……年纪很大,是个长者了!”

    “对呀,”陈蘋应道,“他是我的知音之一,我乐意为他奏琴!”

    苏秦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又问几句闲话,起身告辞。

    走至门外,陈蘋还要陪伴,苏秦止住。

    “苏子,”陈蘋直盯苏秦,大大方方地将一条红巾挂在门外,指着它,声音很大,一点儿也不顾及他身边的飞刀邹,“今日良宵,这条红巾就留给您了,大人何时登门皆可,小女子只在舍中恭候,也只为大人一人演奏!”

    苏秦脸上一阵臊热,连说几声“不可”,匆匆别去。

    回到议事堂,苏秦意外看到陈相在候。

    “游得开心否?”陈相迎出来,揖道。

    “还好。”苏秦拱手回礼,“巧哩,在下正要寻你。”

    陈相将苏秦迎到堂中,一边斟茶水,一边笑道:“我家小囡陪得可好?”

    “你家小囡?”苏秦震惊,盯住他,“你是说,陈蘋是你女儿?”

    “是呀!”陈相点头,“苏大人名冠列国,小囡向往久矣,听闻苏大人到来,前日就想见您,只是碍于庄中规矩,未能如愿。今日庄主安排苏大人赏游女舍,在下就安排小囡作陪了!”

    苏秦目瞪口呆。

    “苏大人?”陈相问道。

    “哦哦,没有什么。”苏秦这也回过神来,觉得是自己见识少了,拱手,“在下是想告诉陈子,此来数日,该回临淄了。”

    “啊?”陈相惊道,“这怎么能成?”

    “请陈子转告庄主,临淄那边,在下还有事情,昨日就说走呢!”

    苏秦去意已决。

    “苏大人稍候。”陈相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偕许行回来。

    见车马备好,飞刀邹坐在驾位,苏秦也已候在车边,许行一脸震惊: “这这这……苏子……”

    苏秦迎上,拱手:“许子百忙,秦不敢多扰,临淄尚有世俗杂务待秦处置,秦是以……”

    “抱歉,抱歉!”许行连连拱手,“听陈相说,苏子志在天下,心存百姓,与行志趣相合。陈相诚邀苏子前来康庄,行也期待苏子能为康庄未来指点一二。行闻苏子谋事,重在揣情。苏子初来乍到,尚未揣情,行是以不敢为难,吩咐陈相奉陪苏子各处转转,俟苏子胸中有数,方好赐教。这……行尚未求教呢,苏子却……”

    “谢许子款待!”苏秦回以一笑,拱手回礼,“不瞒许子,康庄此行,秦感慨良多,心中诸多困惑,也正欲求教于许子呢!”

    “呵呵呵,”许行转对陈相,“陈相,帮邹子卸车,让小蘋陪同邹子钓鱼去吧!”执苏秦之手,并肩入堂。

    见苏秦入堂,飞刀邹朝陈相笑笑,跳下车,将缰绳交给陈相,守在堂门处。

    当陈相安顿好车马进来时,苏秦、许行已在畅谈。

    陈相朝苏秦笑笑,续斟茶水,坐于陪席。

    从二人谈话的上下文看,显然不是苏秦在指点康庄未来,而是许子在答问。许子也显然是要借此机缘,向苏秦这样的显赫人物宣扬神农之教。

    “……至于田中所获,”许行接着没有说完的话,“什一上贡滕室,什三易货,什四食用,什二储于库房,以备荒乱。”

    “划分这些份额可有依据?”苏秦问道。

    “神农之法没有记载,是行根据康庄所获,暂时划定的。”

    “若遇战乱,康庄有备否?”

    “神农之教,不讲战乱。”

    “为什么?”苏秦纳闷。

    “神农之世,社会大同。大同之世,有战乱吗?”许子不答反问。

    许子之言似乎触及了什么,苏秦心底闪起一道亮光,又迅速逝去,倾身再问:“许子如何诠释大同之世?”

    “财产共享。”

    “财产共享?”苏秦眯起眼睛。

    “妻子共有。”

    “这……”想到近日见闻,苏秦的嘴皮子吧咂几下,合上了。

    “上古神农之世,至德至善,财产共享,妻子共有。”许行侃侃而谈,“当其时,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耕而食,织而衣,与麋鹿共处,无相害之心!民与禽兽尚且不相害,能有战乱吗?”

    “上古之时,世界大同,财产共享、妻子共有成风成习,民可以无争。方今之世,夫妻有礼,长幼有序,礼乐已成风俗,许子倡导财产共享可以,这若倡导妻子共有……”苏秦苦笑一下,两手一摊,两眼紧盯许行,似乎这是一个难解之题。

    许行没有解释,看向陈相。

    陈相是儒门出身,最讲究的是礼乐等级、男女之别。财产共享无等,妻子共有无别,这当是陈相所不能容忍的。

    “不瞒大人,”陈相尴尬一笑,依旧以儒门尊卑称他大人,“相在初入庄时,亦觉尴尬,求告于师,师许相与妻妾子女同舍,成一家之居。未几,小囡及笄,妻与相与囡谋,为其择婿,岂料小囡豁达,愿从庄俗,自居一舍,择知音而合琴瑟。又未几,妻妾劝相从俗,相与弟谋,遂从庄俗,使妻妾分居迄今。”干笑摇头,“苏子大可称这个为入乡随俗。庄俗如此,人人行之,久而久之,见怪不怪了。”

    “秦还有一问!”苏秦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许行。

    “苏子请讲!”

    “自平王东迁,天下失序,民不聊生。听陈子所言,许子心系黎民,志在天下。许子远志,不会是以一隅之治来救治天下吧?”苏秦问中有答,答中存疑。

    “敢问苏子,”许行盯住他,目光犀利,“若是连一隅也治不了,能救天下吗?”

    苏秦吧咂几下嘴皮子,竟是答不上来。

    许行来劲了,讲起他的大道来,如同在庠中上课,二目放光,手势有力:“天下不治,在于人心存私。私则不公,不公则争,争则乱,乱则崩。欲治天下,首治私字。私从何来?私从家来。家之要在于财。财从何来?‘家’字从‘宀’从‘豕’,宀为屋,豕为猪,屋与猪皆是财。有屋有猪,则为有财。财之要在于安。安从何来?‘安’字从‘宀’从‘女’,屋中有女才是安。家与业并举,丁男有屋有猪,可称立业。立业即成家,有家可娶妇,有妇可家安,家安可生子,生子可继业,继业则立家,有家可娶妇,娶妇可生子……由此循环往复,致使私欲横溢,不公丛生,人类方入大争之世!”

    “苍天哪!”苏秦压抑住自己狂烈的心跳,内中忖道,“许子所言岂不正是你苏秦苦苦思虑却未得解的困惑吗?不急,不急,且听他如何道来!”

    果然,许行胳膊又是一挥,接上续道:“若要治世,首要抑私。如何抑私?去家。如何去家?去安。如何去安?去女。去家则无财,无财则无女,无女则无子。大凡男人,只有无子,才能去其私啊!”

    苏秦吸入一口长气,缓缓吐出。是呀,人若无子,要财何用?是以抑私必须绝嗣,许子是在从根本上思考天下治乱哪!然而,症结何在呢?许子之道究底错在何处呢?人心不古,大同

    之世早成过往,存私之心一如溪流出山,奔腾向下,如今已在平川泛滥成灾,许子力图使此泛滥之水逆势回流,归于源泉,这……行得通吗?

    苏秦的眉头拧起来。

    许行看到了,也显然忖出他心中所想,直接点明:“苏子一定以为在下是在犯痴吧?”

    “苏秦不敢!”苏秦拱手应道,“苏秦只有一个疑虑。岁月不可回,往事不可追,自神农之世迄今,已历数千年矣。人心早已不古,许子大愿若想实现,怕是难哪!”

    “敢问一声,苏子合纵之业可都顺遂?”许行又是不答反问。

    苏秦噎住了。

    “哈哈哈哈,”许行长笑几声,“世上之路,只有走与不走,没有顺遂与不顺遂。许行不才,愿试此道而已!”盯住苏秦,“在下这就回复苏子之前的一隅之问!”

    苏秦拱手:“秦恭听!”

    “方今之人,夸谈者众,践行者寡,行不屑为之。”许行敛神,正襟,目光从苏秦身上移开,看向堂门之外,却又似看非看,语气凝重,声音激昂,“行之志,从神农之方,践神农之行,使天下之人返璞归真。何以践之?由一隅做起。”看向陈相,又转向苏秦,目光向往,“今

    日一隅,行有口三百。俟此三百人皆得吾道,行就使他们游走四方,分设康庄,由一而十,由十而百,由百而千,由千而万。届时,山连山,庄挨庄,天下之人无不法神农之教,无不行神农之道,无私产,无定妻,无子嗣,无庙祠,无社稷,无君臣,人人老有所养,幼有所抚,虽欲争,无可争者。”

    苏秦肃然起敬,内中却是怅然,两道目光剑一般投向许行,似要看透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他那不二的执念。

    许行显然感受到什么,苦笑一下,拱手:“许行见笑了!”

    “许子远志,苏秦诚服!”苏秦回礼,顺势转移话题,淡淡一笑, “方今天下,学者如林,各治其学,各圆其说,亦各践其道,就秦所知,并非都是夸夸其谈之辈。许子皆不屑之,苏秦愚痴,请许子诠释!”

    “苏子既问,许行也就妄言了!”许行没有回避,气势如虹,“天下学问,林林总总虽说不少,归结起来,无非是儒、墨、道、法等数门,致学之人,亦无非孔老杨墨等诸子。老子重天道,不管人事;儒者事君,多伪善之徒;杨朱之流贵己惜身,无悲悯之心;墨者不惜己身,与天

    理相悖;兵者为虎作伥,祸乱天下;法者治标不治本,治人不治己;纵横者滋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名实者多无用之辩;小说者多无稽之谈;阴阳者臆断山河;巫者多诈,专以鬼神之事渔利;唯有效我神农之学,方得根本。”拱手,“不敬之处,还望苏子见谅!”

    见他这般蔑视天下学问,直接贬损纵横之学,苏秦内中不爽,欲辩几句,又强自止住,张开的双唇化作苦涩一笑,转头看向陈相:“敢问陈子,此处可有净室?”

    陈相笑笑,引他前往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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