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张仪的辎车缓缓驱离府门,隐没在大梁人为给惠王送殡所铲出来的雪道里,公孙衍轻叹一声,转回身子,交待府宰收好相印,转呈魏王,自己踩着积雪回到馆驿。

    苏秦、惠施、陈轸、白虎四人闻报张仪终于走了,无不松出一气。

    最为感慨的是苏秦。看向门外没膝深的大雪,苏秦想到那年雪天,自己从咸阳城单衣出奔,差点儿就冻死在函谷道上,黯然神伤。

    苏秦伤会儿神,猛地想到庞涓,遂进客栈的灶房里,亲手做出一锅他们在鬼谷中常吃的稀粥,炒出几道干菇菜,无一丝儿肉,让店家备下食箩、七只陶碗并七人所用的箸子,一一码好,动身前往庞府,递上拜帖。

    已升任大魏三军司库的庞葱迎出,引他入府。庞葱看到架势,晓得他是来祭庞涓的,直接引他直入家庙,开庙门后走到庞涓灵前,跪道:“哥,苏哥看您来了!”

    苏秦走到灵前,盯住牌位,话也没说,泪也没流,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牌位,凝视足有两刻钟。

    灵堂静寂。

    苏秦打开食箩,摆弄好碗箸,转对庞葱:“葱弟,拿坛好酒来,店家的酒不够劲!”

    庞葱应一声,匆匆去了。不消一刻,庞葱带着下人,端着几盘卤肉等熟食,一坛酒,七只精致的青铜酒爵。

    “换成黑陶角器,来七只!”苏秦指向酒爵,又指向几道荤菜,“这些一并撤除!”

    同为酒器,爵与角是不一样的。爵代表尊位,依苏秦六国共相、庞涓武安君之尊,用爵正当,而角则为通常士大夫的饮器。眼下礼坏了,无论是爵是角,任何人只要有钱,也都喝得起。苏秦执意用角而不用爵,且一定要陶制的黑角,倒让庞葱想不明白。不过,既为苏秦吩咐,就一定是有道理的。庞葱使下人撤掉几道荤菜,换回七只陶制的黑色角器,恭恭敬敬地摆在苏秦面前,再度退到门外。

    苏秦摆好菜肴,指着几道菜道:“庞兄,这几道菜是在下炒的,鬼谷里的味道,只是多年没动手,手艺生了,你就凑合着尝尝。”将七只酒角一一斟满,如同送别孙膑时一样,端起一只角,“第一只角是先生送给你的,听说庞兄走后,先生一个月没有进食!先生这角酒,庞兄得喝下!”朝空中一泼,端起第二只,“第二只是师姐送给你的,在下回过一次鬼谷,师姐专门问起庞兄,心里始终记挂庞兄!对于庞兄远行,师姐伤悲呀。”泼掉,又端一只,“第三只是大师兄送给你的,大师兄向来不喝酒,也不送人酒喝,但送庞兄,想他不会拒绝。”泼掉,又端一只,“这一只是孙兄送给你的,庞兄之别,最伤心的莫过于孙兄,庞兄走后,孙兄他……拖家带口,直赴大海深处,这辰光,孙兄他……”苏秦的眼角湿了,闭目良久,“就在下所知,孙兄知庞兄,庞兄却并不完全知孙兄啊,孙兄他……好吧,不说了,眼下庞兄已经超脱,想必什么都看明白了。”泼掉,再端起一只,“这一只是张兄送给你的,今日看来,知庞兄的,莫过于张兄。这一只是相知酒,请庞兄喝下。”

    几案上还剩最后两只角子,里面盛满酒。

    苏秦没再说话,一手端起一只,将两只碰过,仰脖饮掉一只,亮亮底,无一滴滴下。苏秦将另一只泼向空中,将酒角摆好,起身,朝灵位深深一躬,大步走出。

    候在门外的庞葱迎上,见苏秦的架势是要离开,悄声道:“苏兄,想不想看看您的世侄?”

    “世侄?”苏秦怔了。

    “叫庞滔,名字是先王为他的小外孙起的!”

    “庞兄他……”苏秦方知是庞涓之子,惊喜。

    “葱弟已经禀报阿嫂,她抱着小侄在府堂候您呢!”

    苏秦赶至府堂,与瑞莲公主见过礼,抱过庞滔,左看右看,由不得想到自己的女儿姬苏菲菲,却不知今在何处,泪水湿了眼眶。

    苏秦正与瑞莲公主叙些礼节上的话,宫中有旨跟到,说是襄王召请苏秦。

    原来,襄王得报张仪辞印的事,也听到苏秦回来的风声,遂使宫人至客栈召请,一路追寻到武安君府。

    入宫已是后晌申时。

    觐见礼毕,苏秦抬眼望向这个他还不很熟悉的大魏新王。

    魏嗣身板子壮硕,脸上却疲态毕现。最近发生太多的事,尤其是赵妃的死及惠王的驾崩,让他于崩溃中又莫名得福。本就疲惫,这又没了约束,魏嗣遂不顾大丧禁忌,将宫中他早就瞄上的几个嫔妃召进先王的御书房里一一临幸,所剩不多的精气神就被他抖落光了。

    但这些隐事苏秦不知。苏秦盯住他看,是这些年来他所养成的习惯,只要见到重要对手,他总是先以目战。

    “苏子,”襄王禁受不住他犀利的目光,干笑一声,开口,“你来得好呀,寡人一听说你来,啥也不顾,就使人召请。”

    苏秦收回目光,拱手:“谢王上偏爱!”

    “寡人召请你,是有桩大事相商!”襄王指了一下摆在几案上的相印,摊开来,“张相国走了,你看此物交给何人掌管合适?”

    苏秦晓得魏嗣不会拐弯儿,但没有想到他这般直截,略略一顿:“公孙衍如何?”

    “寡人也是这个意思!”襄王笑了,将相印推到一侧,看向苏秦,“这事儿定下。你先对他讲一声,寡人很赏识他,明天就召请他,三日之后拜相。另外还有两事,一是你那个纵亲,寡人决定入了,咋个入法,你定。寡人把魏国交给你,放心。秦国不是东西,尤其是张仪那厮,寡人早就看他不顺,恨得牙根痒痒的!”

    “谢王信任!”苏秦拱手。

    “二是先王的大礼,一并托付你了!”襄王拱手,打个哈欠。

    “先王大礼为内事,”苏秦略一沉思,“王上还是交由相国为宜!”

    “也好。”襄王再次打个哈欠。

    见他哈欠连连,苏秦拱手辞归。

    襄王扬手送客,回到御书房,刚在榻上躺下,天香不请自到。

    “王上!”天香笑脸盈盈。

    “哦,是爱妃呀!”襄王眼睛没睁。

    “王上,”天香在他身边坐下,搭手在他额上,抚摸一下,“好端端的,大白天怎么卧榻了?”

    “寡人连卧个榻也不能吗?”魏嗣回怼一句。

    “嘻嘻,”天香脱去衣服,钻进他的被窝里,搂住他,在他耳边悄道,“奴家晓得王上这辰光要卧榻,这不……”

    襄王眉头微皱,朝里挪挪,让出地方:“说吧,是啥事儿?”

    “听说王上要封相了,封谁?”

    “公孙衍!”

    “臣妾以为不妥。”天香的脸上依旧笑盈盈的。

    “咦?”襄王惊愕,盯住她。

    “想当年,公孙衍使尽门路想当相国,王上晓得先王为啥不让他当吗?”

    “晓得呀,”襄王应道,“因为他是相府门人。”

    “是呀,”天香应道,“先王尸骨未寒,王上就拜先王屡弃不用的人为相,天下人会怎么看?王上的在天之灵还没走远呢。再说,他是个门——”

    “门人怎么了?”襄王截住她的话头,“秦人还让他做过大良造呢!”

    “可秦人为什么又不让他做了?”

    “这……”襄王略顿,“韩人不是又让他做了吗?”

    “韩人哪,”天香笑了,“大王难道想与韩王平起平坐吗?”

    “那……”襄王忽地坐起来,盯住天香,“你说,让谁做相国合适?”

    “老惠施呀,”天香给出人选,“先王不是一直用他吗?是张相国把他赶走的!大王若是起用惠施,一是先王高兴,二是服众!”

    “老惠施?”襄王吧咂几下嘴皮子,“嘿,寡人真还……”重又躺下。

    “刚才觐见的那个人……”天香的声音更柔,顿住,嘴角朝前殿努一下,目光征询。

    “苏秦。”襄王嘟哝出两个字,打起鼾声。

    天香倒吸一口寒气。

    苏秦回到客栈,直接来到公孙衍舍,将襄王的话约略讲了,并说翌日王上将召见他。公孙衍沉思良久,微微点头,算是应下。

    无论如何,对于魏国,公孙衍是割舍不下的。

    然而,第二日,从早上开始,苏秦、公孙衍一直候到天黑,未见宫人召见。公孙衍本就是个心细的人,见是这般光景,脸色渐渐阴沉。苏秦不便说话,也不便去宫里打听,于第三日又候一日,到第四日凌晨,公孙衍不顾地上正在化去的雪,与白虎一起,起车回韩。

    显然是卡住点了。公孙衍的前脚刚走,宫中就来人召请,不过,被召请的是苏秦与惠施,并不是公孙衍。

    “听说韩相走了?”襄王看向苏秦,有意说出“韩相”二字。

    “走了。”苏秦淡淡应道。

    “唉,”襄王轻叹一声,“寡人原说前往客栈拜望他的,可……先王这儿,实在是脱不开身哪。”

    苏秦轻叹一声。

    “惠相国!”襄王转向惠施,拱手。

    “禀王上,”惠施拱手,慢悠悠道,“草民惠施不敢当相国高称!”

    “哈哈哈哈,”襄王扬手笑道,“惠相国原本就是魏国相国嘛,先王在世时,多次向寡人念叨相国的好,寡人虽说无德,却也不敢有负先王,这请您来,就是想拜您老为相,还望老相国不辞!”

    惠施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先是一怔,继而眼睛闭起,面前浮出棺木中惠王黑紫的躯体,良久,微微睁眼,拱手:“谢王上垂爱!只是——”轻咳一声,吐字清晰,“一是草民老矣,不堪驱使,此来是为诀别先王,非为他事;二是草民将行,好友庄周约定老朽前往南方暖和的地方逍遥自在去,草民应下他了,不可食言。草民区区薄愿,还望王上垂念,收回成命!”

    竟然有人拒绝大魏相印,襄王倒是未曾料到,一时懵了,看向苏秦。

    苏秦闭目。

    “王上,如果没有别的事,草民告退!”惠施拱手,起身,缓缓退出。

    襄王一脸错愕地看着惠施从他的眼前一步一步地退到殿门处,缓缓转身,出门,走向门外的台阶。

    “王上,”听到惠施原本很轻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前的路上,苏秦拱手,作势起身,“臣亦……”

    话音刚落,襄王急了,扬手:“苏子留步!”

    苏秦稳住身子,坐直,看向襄王。

    “这这这……”襄王算是回过神来,苦笑一声,摊开两手,“寡人本欲听从苏子,将相印交给公孙衍,没想到他……竟然走了,寡人改相惠施,没想到他又……”略顿,“百官不可无人节制,相国人选,还望苏子另行举荐!”

    “臣再举一人,请王上圣裁!”苏秦拱手。

    “何人?”襄王倾身。

    “陈轸!”苏秦应道,“熟悉魏国的人,除去公孙衍,当属陈轸!”

    “陈轸哪,”襄王鼻子微微动了下,“是个人选,容寡人斟酌一二。”

    于陈轸来说,朝思暮想的大魏相国之位,似乎比任何时候都离他更近。庞涓、张仪相继离开,朱威死了,小小魏国装不下苏秦,公孙衍、惠施这又……思前想后,除自己之外,魏国真还没有合适的相府人选。

    送别惠施,陈轸越想越舒坦,眉开眼笑地哼起他小时候学到的家乡调情小调,边哼边用指节在几案上敲打节拍,胖硕的身躯随着节拍左右晃动: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陈轸一旦开心,就会将这支曲子连哼三遍。

    此番陈轸刚刚哼过两遍,苏秦进来了。

    “哈哈哈,”苏秦笑道,“陈兄这是思念嫂夫人了吧?”

    “嘿,”陈轸紧忙拱手,指下对面席位,“真还想到她哩!”压低声音,“你这个白嫂子一心一意想要给你生个小侄子!”

    “生没?”苏秦笑问。

    “快了!”

    “祝贺,祝贺!”苏秦拱手道贺,“嫂子几个月了?”

    “还没有那么快,”陈轸呵呵乐道,“不瞒兄弟,在下倒是播过不少种子,可就是没有一颗是冒芽的!你的白嫂子急了,以为是地不肥,就请医师把脉,医师把完她的,又把在下的,临走时悄悄叮嘱在下少喝点儿酒,这不,陈兄我发誓戒酒了。无论如何,得长出个能发芽的种子,是不?”

    “哈哈哈哈,”苏秦让他逗乐了,“是好事情就急不得!”

    陈轸敛住笑,盯住他,话中有话:“听说魏王请兄弟入宫,别是有啥好事情了?”

    “是个不好不坏的事情,”苏秦直入主题,“魏王欲请惠施做相国,惠相国婉拒了。”

    “这……”陈轸惊愕,“惠相国他……怎能拒作相国呢?”

    “说是要与好友庄周逍遥自在去。”

    “嗯嗯嗯,”陈轸连连点头,“在下有幸见过庄周,嘿,真是个神人哪。他的夫人死了,他非但不哭,还敲着盆唱歌。惠相国本要责他几句,没想到反还让他得了理,将惠相国责了个哑口无言!”回到主题,“惠相国拒做,魏王这要拜谁呢?”

    “魏王要在下举荐,在下举荐陈兄了!”

    “哎哟哟,”陈轸起身,施个大礼,“我的好兄弟呀,你这这这……这不是要将老哥放在火头上烤吗?”

    “不瞒陈兄,”苏秦语气郑重,示意他坐下,“除陈兄之外,在下真还举不出来一个合适的人。”一脸严肃,“我们好不容易将张仪挤走,使魏国回归纵亲,但……未来的路并不好走,天下和解,重在三晋,魏又居于三晋之中。居中则枢,魏国当是天下之枢,秦国不会轻易放弃,张仪断也不会。陈兄肩上的担子,比任何人都要重啊!”

    苏秦一番话,说得陈轸心里热乎乎的,脸上浮出惭愧之情。是的,苏秦思考的是纵亲大局,而他陈轸所想,不过是个区区相位。

    “苏子放心,”陈轸油然起敬,郑重拱手,“苏子合纵长策,苏子良苦用心,轸无不感同身受。只要陈轸在魏,魏国就是苏子的!苏子但有驱使,轸竭诚尽力!”

    “有陈兄此言,秦无虞矣!”苏秦伸手,陈轸双手握住。苏秦加上另一只手,四只大手结在一起。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二人的设计进展。陈轸加害庞涓一家的故事在魏国人人皆知,跟从庞涓做副将多年的襄王从心底里排斥陈轸。

    更要命的是天香。陈轸知道得太多了。陈轸的机敏及谋算,尤其是他如何设套公孙鞅并在楚国陷害张仪的旧事,身为黑雕台高层的天香全都知情。从某种程度上讲,于秦国而言,陈轸是个比公孙衍更不好对付的主,一是因为他滑得像条泥鳅,二是因为他的背后是昭阳,大楚的令尹。因而,当魏嗣一提到陈轸,天香就弹跳起来,一连说出四五个不可的理由。

    “这个不行,那个不可,”魏嗣头皮发麻,“依你说,相国该让谁来做?”

    “让苏秦做,”天香给出建议,“反正他早已是魏国的相国了!”

    “他只是外相,是名义上的,要管六国的事,哪有闲工夫来理朝政?”

    “王上为什么不让他暂先代理,再慢慢物色可意的人呢?白圭死后,先王多年没有立相,可朝政照转,何况大王有个苏秦,天底下第一能才呢?”

    “苏秦不肯呀!”

    “他凭什么不肯?他不是兼任赵国的相国吗?邯郸城里现在还设着他的相府!大王这就赐给他一个相府,他若不受,就是偏赵,就是欺魏!”

    襄王觉得句句在理,没再征询苏秦意愿,直接颁布诏命,将张仪的相印强行塞给苏秦,要他摄理朝政,即日起入住张仪相府。

    苏秦晓得襄王是铁心了。从眼前局势看,他还真的不能再行推脱,只得谢过王恩,任由宫车将他载往张仪府邸。

    与原府宰办好交接后,苏秦在张仪的书房里坐下,向府宰讨来一壶热水,关上房门,由飞刀邹守在门外,祭出静功,进入冥思。

    是的,棋局走到眼下这步,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

    但问题出在哪儿呢?

    显而易见,一切皆因于大魏的这个新王,魏嗣!

    于魏国来说,公孙衍当是最合适的相才,也是对新君最有利的人选,他原本认可了的,之后变卦了,改任惠施。惠施引辞,魏嗣请他再举,他荐陈轸,当是除公孙衍之外的不二人选,可他这又……

    苏秦的心绪延伸向太子申,延伸向惠王。太子领军,部属皆在外黄,为什么会死在远在马陵的齐军营地附近呢?按照屈将前辈的调查,太子是在宋地被人射杀的。射杀太子的会是何人?是这个魏嗣吗?还有魏惠王之死,是中毒的。何人敢向惠王下毒?绝对不会是张仪!循因追底,只能是现在得利的魏嗣!

    然而,纵观魏嗣,一介武夫,头脑简单,胸无大志,在庞涓帐下唯唯喏喏,武功没建多少,在赵宫淫乱宫妃的绯闻倒是传得满天下都是!

    女人?对,一定是女人!

    苏秦打个激灵,顿住思绪,渐渐落定这步棋子,转向下一步。

    下一步是什么?

    是张仪。

    苏秦太知道张仪了,还有那个秦王。

    依照二人的个性,他俩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苏秦再次想到《商君书》,面前浮出两个字,杀力!

    是的,秦国要杀力。

    秦国用严苛的刑法驱万众于一心,合兆民于一意,由此合成的力,所向无敌;由此汇成的流,排山倒海!

    这么强大的力,要么杀他人,要么被他人杀,无论如何,它是一定要“杀”出来的!且秦王是不会让它“杀”在秦国境内!这些年来,秦王与张仪驱使这个力杀向魏国,杀向赵国,杀向韩国,这又一路杀到齐国,虽然一次次铩羽而归,但这个力并没有损耗多少,它仍旧窝在秦国,它仍旧在寻找突破口,立等杀出来!

    关键是,下一个突破口在哪儿?

    楚国!

    对,一定是楚国!

    想到楚国,苏秦面前跳出来的第一个人物是屈平。当年入楚合纵时,小小年纪的屈平就已感受到了来自秦国的杀气,这是何等睿智!

    苏秦让神思在楚国整整盘旋了两个时辰,于天色将昏时定下计谋,动身前往客栈。

    尚未走到门前,苏秦就嗅到一股浓浓的酒气透出陈轸的门缝。

    苏秦敲门。

    传出陈轸的声音:“进来吧,没有上闩!”

    苏秦推门,见陈轸独坐案前,面前摆着几道菜肴并一坛老酒,正自痛饮。

    苏秦不再搭话,寻到一只酒爵,在几案对面坐下,执壶斟满,端起,冲陈轸道:“陈兄,既然开戒,就喝个痛快,来,干!”

    陈轸已经喝得面色红涨,冲苏秦皮笑肉不笑,端起酒爵,也不作礼,夸张地扬长脖子,一饮而尽。

    苏秦饮毕,执壶欲斟,陈轸捂住酒爵,红涨脸道:“苏相国,苏大人,既为兄弟,喝酒就要喝个明白,是大人饯行在下呢,还是在下道贺大人又加一印?”

    “唉!”苏秦晓得陈轸彻底误解了自己,放下酒壶,长长一叹。

    “相国大人喜犹不尽,这还叹个什么?”陈轸的酸楚劲儿完全放开。

    “陈兄既有此问,在下就打实底讲了!”苏秦遂将宫中之事备细讲述一遍,包括他如何荐举公孙衍,又如何荐举他陈轸。

    陈轸听毕,断出不是虚言,遂将万千酸楚化作一笑,拱手:“既如此说,在下诚意贺喜相国!”伸手取过酒壶,斟满两爵,“来,贺喜大人!”

    “唉!”苏秦轻轻摇头,再出一声长叹。

    “苏大人这又唉个什么呢?”陈轸将酒举起,一饮而尽,“该唉的当是在下才是。唉——”摇头苦笑,发出一声比苏秦之叹更富节奏的长叹,“这个相国之位呀,真就是个活套,苏大人生怕让它套上,在下却偏想钻进它的套套子里。前些年魏国先王之时,在下煞费苦心,伸长脖子,可它偏就不肯套下来,只是在眼前晃呀晃呀。在下等急了,端着脑袋跟着它晃。在下的脑袋晃呀晃呀,它仍旧不肯套下来。就在在下晃得头晕眼花时,它掉下来了,只是套中的是老惠施的脖子。再后来,庞涓来了,在下西入秦,南下楚,也就不再想它了,可它这……这又在在下的眼前晃荡,在下于是又想它了。唉,此番在下倒不是一定要钻进那个套套里,而是想与兄弟合力干票大的,让这个天下好好瞧瞧……”

    苏秦抬头,看向陈轸。

    “唉,”陈轸说着话,看向旁侧已经打好的行囊,“命啊,命啊,在下生就一个跑腿的命……”

    “陈兄啊,”苏秦盯住他,“在下思来想去,魏国这个相国,陈兄不做也好。新王不是先王,此时不是彼时,依陈兄之智,当是明白,如果君臣两不相知,朝臣互有猜忌,你说的那个套套,可真就是个套套了。”

    “兄弟说的是!”陈轸冰释前嫌,斟酒,举爵,“为在下未被套上,干!”

    苏秦按住酒爵,盯住陈轸,目光坚定:“陈兄,你我联手,干一票更大的,如何?”

    “怎么个联手呀?”陈轸苦笑一声,两手摊开,“兄弟七印加身,金光灿灿,在下……”拍拍厚厚的肚腩子,语气酸楚,“只有这身臭皮囊啊!”

    “陈兄有这个呀!”苏秦指指心窝子,又指指嘴皮子,“在下思来想去,眼下的当务之急不在魏国,也不在三晋,而是在齐国和楚国。”

    “齐、楚怎么了?”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张仪回秦,下一步必是谋楚,楚王也必谋秦,秦、楚之争也必在商於。而楚若与秦起争,则楚危矣!”

    “兄弟是说,楚国敌不过秦国?”

    “就在下所知,单打独斗,任何一国都敌不过秦国!”

    “我看未必。”陈轸冷冷一笑,“楚人不是魏人,无论好歹,楚人比秦人多达四倍,土地比秦人多达六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再大也是一只骆驼。动物的强弱不是由块头决定的,国家的强弱,也不是由人口的数量决定的。如陈兄这般,一人可顶十万人哪!”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几声,“这话在下爱听!说吧,兄弟想让在下做什么?”

    “你我合力再来一个列国盟会,让秦人有所忌惮!”

    “六国会盟?”陈轸眼睛一亮。

    “正是。”苏秦点头,“其实,主要是齐、楚会盟。近几年来,三晋互杀,实力皆已消耗,秦国已不再惧怕。秦国所惧的是齐、楚。齐国太远,秦国鞭长莫及,能够企及的只有楚国。秦已得到巴蜀、汉中及商於谷地,对楚人形成包抄,进可攻楚,退可据守。反观楚人,强敌环伺,仍不自知,还在琢磨泗下肥腻。能保楚国无虞的,只有纵亲,尤其是齐、楚之盟。若得齐盟,楚人就可无东虑,就可专心对付强秦。秦人见楚全力以赴,也就不敢轻易生心,天下可保暂时无事!待天下无事,我们兄弟再作长远计谋,让天下归心!”

    “兄弟想得远,在下力不胜逮。眼前会盟,兄弟若要在下做什么,只管讲来!”

    “在下知会齐、魏、韩、赵、燕五国,楚国则交给陈兄,我们来个六国相会,六相会聚一堂,共商纵亲大计,缔结新约!”

    “人家都是相,”陈轸心中一阵刺疼,“在下……”苦笑。

    “在下想定了,此番会盟,由陈兄主盟,在下为陈兄司仪!”

    “呵呵,”陈轸苦涩一笑,“若是此说,司仪还是由在下做吧,否则,大人或就盟不成喽。”

    “好吧。”苏秦回他个笑,“以陈兄之见,盟于何时何地为宜?”

    “何时你定,至于这何地嘛,在下建议在宋地,那儿是齐、楚最闹心的地方!”

    “宋国何地?”

    “啮桑。”陈轸压低嗓音,不无神秘地说出一个地名。

    “啮桑?”苏秦显然不太熟悉这个地方。

    “呵呵呵,”陈轸神色完全缓过来,心情舒畅地打出一个响指,“你的白嫂子爱吃烤鸭,在下听说,那儿的鸭蛋味道也不错哦!”

    “好吧,就是啮桑!”苏秦应和一笑,“约期定在三月初三,春和景明,草长莺飞,正是鸭子生蛋时!”

    秦齐桑丘之战,昭阳看得心惊肉跳,深深庆幸当初听了陈轸之言,没有与齐开战。因而,当陈轸转呈苏秦的亲笔书函,约他于三月初三赴啮桑与田婴等大国相辅会盟之时,昭阳爽快地答应了。

    “陈兄来得正好!”昭阳收起苏秦的邀请函,看向陈轸,“在下正有大事请教!”

    “是何大事?”陈轸笑问。

    “正如陈兄所料,秦国一战败,我王就琢磨起收复商於来,征询在下,在下循依陈兄所言,主张对秦用武,正中我王下怀。我王近日密旨景翠、屈丐回郢谋议此事。”

    “好事情。大人是何打算?”

    “与秦一战,要么不打,要打就要打个利索,将商於彻底收回,将秦人彻底封死在关中。”

    “战当然要胜,”陈轸点头,“只是,收复商於是大功,在轸眼里,此功甚至不亚于灭掉越王无疆。敢问大人,是想让哪一家夺此大功呢?”

    “在下正为此事与陈兄谋议!”

    “於城既为景氏地盘,此功当予景氏才是!”

    “这……”昭阳吸一口气,憋住话头。

    “大人是忧心景氏战不胜秦人吗?”陈轸笑问。

    “真要战不胜,倒是——”昭阳再次憋住。

    “呵呵呵,”陈轸乐了,“看来大人是忧心景氏打赢此战喽!”

    “倒也不是!”昭阳挤出一句,“在下是真心想要击败秦国,收复商於,使我大楚长治久安,免除西患!商於谷地,尤其是於城、析邑、涅邑等落在秦人手里,在下如鲠在喉!”

    “啧啧啧,”陈轸竖起拇指,“不愧是大楚之相啊!”倾身,压低声,“若是此说,在下倒是有个计谋。”

    “是何计谋?”

    “大人可向大王举荐景氏,让景翠为主将。景氏若是战胜,收复商於,大人一则得保荐之功,二则有德于景氏,图个长远!万一景氏战败……”陈轸顿住话头。

    昭阳会意,朝陈轸抱拳。

    咸阳秦宫,惠王连续多日没有睡成安稳觉了,时常一个人闷头坐在他的静室里。

    诸多闹心的事里,最让惠王闹心的是张仪,因为他的案头摆着的几乎全是本该由他阅审的各地奏报。通常,这些奏报是由相府审选之后,只将难决的呈奏他这儿,但这辰光全都堆在他的案头。

    秦国的奏报分几个部分,少部分直接送呈他这儿,基本是举报之类密呈。大部分是政务奏报,由各地逐级上报,到惠王案头就只有待决的大事。张仪在魏时,这些事项多由甘茂负责。张仪回来后,甘茂被惠王派往巴蜀,协助司马错处置叛乱,各地表奏就堆在案头,一些急事,地方得不到回复,直接越级报他,他也只好派人前往相府调阅之前的奏报,这些奏报也就渐渐地在他案头越堆越多。

    好在多是政务琐事,他选大的留下,将小的直接推给公子疾。

    眼前的大事主要是三桩,一桩是巴蜀之乱,司马错几乎每隔三天就来一个奏报,形势虽在掌控中,但作乱的蜀相陈庄仍在殊死以抗,这也是他将甘茂派去协助的原因;二是西戎诸部生乱,原本归附于秦的戎王被人谋杀,几个儿子争位,闹成一团,局面失控;三是楚地密报,宛、襄、上庸诸地楚军频频调动,图谋商於。

    惠王正在思虑应对方略,公子华来了。

    公子华从怀里掏出一封密报,呈给惠王。

    是黑雕急报。

    惠王展开,原本锁起来的眉头近乎拧起来了。

    “三月初三,在宋地啮桑。就眼下所知,可能赴会的有齐、楚、赵、韩四个大国之相,魏相是苏秦,算是包括了,等于是五个大国。燕国尚无音讯,估计燕王不会让去。”公子华补充道。

    惠王苦笑一下,摇头。

    殿门处传来一阵喧哗,还有孩子的哭声。

    听声音,是紫云公主,嚷着要见惠王。

    二人相视。惠王努嘴,公子华迎出去,不一时,抱着一个孩子进来,身后跟着紫云公主。

    “哥——”紫云带着哭声。

    “阿妹?”惠王盯住他。

    “张仪他……他不要我们母女了……”紫云哭得悲切。

    孩子挣脱公子华,扑入她妈妈怀里,号哭。

    惠王闭目。

    “王兄,”公子华低声,“仪弟进山一个多月了,置一切于不顾!”声音更低,“是为香女!”

    惠王猛地抬头:“来人!”

    内臣应声:“臣在!”

    “传旨,让张仪回来!”惠王语气威严。

    “臣领旨!”内臣出去。

    “慢!”惠王略略一顿,缓和语气,转对公子华,“华弟,你走一趟,请相国大人速回,有要事相商!”

    “臣弟领旨!”

    寒泉谷里一片洁白。

    山中高寒,这些雪,下一场,积一场,不到三月是不会开化的。

    一排一排的草庐外面,寒气刺骨,积雪厚有二尺多。草庐之间被人铲出一条条通道,交错往来,接通各扇房门。

    最后一排草庐的西北角,房门掩着。门内是两个开间,外间用作客堂,里间是香女的卧房。两室中间由茅草隔离,既透声,又通热,因而只烧一只炭盆。炭火甚足,两个房间热烘烘的。

    香女躺在里间的榻上,拥着一床被衿。

    张仪坐在她身边,两眼盯住她,眼珠子一动不动。

    “你老盯住我做啥?”香女扑哧笑道。

    “看不够!”张仪回她个笑,目光却是没移,眼皮子保持不眨。

    “你为什么不眨眼?”香女问道。

    “眨眼就输了!”张仪应道。

    “嘿,我以为你是在看我,原来是在练眼!”香女娇嗔。

    “是炼心!”张仪的眼珠子保持不动。

    “好吧,你总是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子!”香女笑了。

    “窗子里原来只有一个人,现在是两个了!”张仪没笑,保持凝视。

    “所以你要多看一会儿!”

    “我要看看他是什么模样儿。”张仪的声音无比温柔,“仙姑说,算计日子,这几天就该出世了!”

    “一直闹腾呢,昨晚最厉害,想是该出生了!”香女脸上洋溢出甜蜜。

    外面传来脚步声,林仙姑推门进来。

    “张大人,”林仙姑站在堂间,叫道,“前院有人寻你,香女交给我吧!”

    “谁呀?”张仪身子没动,脸色略略阴沉。

    “是华公子,说有急事!”

    张仪一动未动。

    “去呀!”香女催道,“你来这儿一个多月,从不去想外面的事!”

    张仪拉过香女的手,用力一捏,转身走出,冲林仙姑深深一揖,打开门,大步出去。

    张仪走到前院,果是公子华在等他。陪同公子华说话的是老友贾舍人。

    显然,公子华已从舍人处得知香女要生产的事,一见面就道贺。二人叙会儿旧,舍人晓得他们有大事商议,抽身出去。

    “是何急事?”张仪问道。

    公子华将惠王忧心的三桩大事简略述过,重点放在啮桑相会上。

    “王上是何意思?”张仪问道。

    “王兄不知如何应对,要在下请您务必回去。嘿,瞧这一路雪,原本两日的路,在下整整跋涉四日,差点儿滚进山崖子里!”

    “你的嫂子就在这几天!”张仪声音淡淡的。

    “在下晓得。”公子华应道,“可事情太急,眼下已交二月,离大会没有多少日子了。无论是何应对,我们都要赶个时辰才是,否则——”

    正说着话,后院闹腾起来,是香女要产了。张仪如同弹子一般,嗖地出门,撒腿就向后院跑。公子华紧跟几步,又退回来,在堂中坐下。

    香女是头胎,加之生孩子时年龄较大,疼得死去活来,一直折腾到翌日凌晨,终于在师父寒泉子的针刺及师姐林仙姑的保护之下,艰难地诞下一子。

    还好苍天保佑,母子平安,张仪吊了一夜的心,总算在鸡鸣时分落下。

    张仪喜极,不抱孩子,抱住香女哭起来。

    “你哭个什么呀,快给儿子起个名字!”香女嗔怪道。

    “早就想好了!”张仪破啼为笑,抱过儿子,盯住他的眼睛,“小子,你得记住,从今天起,你姓张,名唤开地!”

    “开地?”香女没听明白,眉头微凝,“这个名字咋讲?”

    “开天,辟地!”张仪字字铿锵。

    “天哪!”香女扑哧笑道,“你让娃子跟你一样颠东跑西呀!”

    “谁让他偏要姓张呢?”张仪将娃子放进香女身边,在香女耳边,悄道,“臭小子一出来,我就放心了,这得回宫一趟。苏兄近日折腾一桩大事,我要凑个热闹!”

    “快去!”

    张仪一到咸阳,就与公子华直入宫城。

    惠王早已得报,与公子疾、内宰等迎出殿门。

    见过君臣之礼,惠王携张仪之手步入内殿。

    “好妹夫呀,”惠王将张仪按坐于席,一脸惆怅,“你再不回来,姐夫我就……就也进山了。”

    “呵呵呵,”张仪心情大好,“仪进山是守香女,王兄进山却为何事?”

    “守仪呀!”惠王在主席坐下,指示他人落席,看向张仪,“姐夫就守在你身边,一步不离,看你回不回来!”

    众人皆笑起来。

    “啧啧,”张仪咂舌,冲他竖个拇指,“论狠莫过于王兄,在下服了!”

    众人再笑,惟有惠王一脸愁容。

    见惠王不笑,几人也都刹住,看向惠王。

    “你们只管笑呀,”惠王看向公子华与公子疾,“驷哥笑不出来,是因为驷哥真就这么想的。如果华弟请不回妹夫,驷哥真就带着行李卷儿进山了!”

    “仪……有负王上……仪……请罪!”张仪拱手。

    “驷哥有所不知,”公子华接道,“妹夫进山,是有一桩大喜事!”

    “哦?”惠王看向他。

    “仪弟的香夫人有喜了,前日凌晨诞下一子,华弟有幸陪仪弟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待母子平安,仪弟不顾夫人与孩子,踏积雪冒险出谷,昨夜一宵赶路,一路上是马不停蹄呀!”

    “哎哟哟,”见是这等事,惠王也是惊喜,连连拱手,“大喜,大喜,哈哈哈哈,这个当是驷哥一个月来听到的惟一好事情了!”看向张仪,“妹夫呀,驷哥实在不知是此大喜之事,若不然,即使急死,也不会使华弟……”

    “王兄,不说这个了,”张仪盯住惠王,语气凝重,“王兄可为何事烦恼?”

    “好吧,”惠王敛起笑,“这儿没有外人,驷哥就不遮掩了。不瞒几位,”逐一扫视几人,“秦国遇到了自驷哥继统以来最大的困扰。第一个是巴蜀,这个怪我,悔不该不听妹夫的话,执意让陈庄为相,果然酿出事来,逼杀蜀侯通国,封关自立。寡人征讨年余,虽然控制局面,但他困兽犹斗。由于巴人有不少随顺他的,他就退往巴山深谷,反倒不好清剿了。据可靠探报,他正在与楚人联络,若是借楚之力与我抗衡,真就是个大事!我已再派甘茂赴蜀了,”目光盯向张仪,“实在不行,还得劳动妹夫!无论如何,蜀不可失!”

    张仪淡淡一笑:“第二个呢?”

    “戎狄。”惠王应道,“就是羌戎。羌戎内乱,是义渠在背后捣鼓。虽说诸部没有一家明言叛我,但也没有一部听我号令!第三个是楚人,见我兵败于齐,蠢蠢欲动了。”

    “敢问王上,是不是就这三个?”张仪又是一笑。

    “唉,”惠王轻叹一声,“莫说三个,即使一个也让人头大。巴蜀是我粮仓,万不可失。西戎是我马仓,万不可乱。商於之重,驷哥就不说了。”

    “在仪眼里,”张仪盯住惠王,“这三个都不是事儿!”

    几人皆是一怔。

    以这么托大的语气直接驳退惠王,这在张仪是第一次。

    “何事为事?”惠王盯住他。

    “就是华兄弟于寒泉谷中所讲的最后一个事!”张仪看向公子华。

    说白了,就是啮桑。

    众人皆是震了,盯住张仪。

    尤其是惠王,神情专注,连眼睛也眯起来。

    啮桑的确是个很大的事,但……

    “王上,”张仪改过称呼,一脸严肃,“就仪所知,巴蜀之事,再有半年可平;羌戎之乱,王上已有上策,不日可平;商於之事,只在啮桑!”

    公子华、公子疾似乎没有听懂张仪的话,互看一眼,转向惠王。

    惠王闭目。

    良久,惠王睁眼,看向张仪:“你且说说,巴蜀之事为何半年可平?”

    “王上可否知道一个叫尸佼的人?”

    “尸佼?”惠王轻声重复一句,闭目,显然在搜索这个名字。

    “是不是商君府中的那个尸子?”公子疾问道。

    “正是此人。”

    “个矮,貌丑,脸上有黑斑,眼向上翻,从不爱搭理人。”公子疾扼要介绍,“商君门人中,他最不受人待见,除商君之外,他也是谁也不睬。我只见过他一次,还没走近,他就走开了。听冷向说,他是在商君赴秦后的第二年就来投奔的,算是商君门人中的老人手了,比冷向还早。”

    “诸位可知,商君之后,这个尸佼在哪儿吗?”张仪问道。

    不用多想,依照张仪的话音,答案当是巴蜀。

    “相国见过他?”惠王来兴致了。

    “嗯,”张仪语气平淡,“他就隐在巴地,与巴王相善。在下征巴时,听闻在下是鬼谷先生门人,他登门造访。在下与尸子相谈甚笃,畅聊三日,是他出计助在下剿灭巴人的!”

    张仪扯出这段谁也不知的往事,众人无不吃惊,面面相觑。

    “他既与巴人交好,为什么还要助我灭巴?”惠王不解。

    “因为他是商君的师父!”

    此语更是惊人!

    “唉,”张仪轻叹,“尸子是个真正有智慧的人,可惜商君并不是总听他的!”

    惠王压住心跳,声音极小:“商君何事未听他的?”

    “河西战后,”张仪侃侃说道,“他劝商君领取汉中地,图谋巴蜀,割巴蜀自立,不要领商於,商君未听;商君领取商於之后,他劝商君不要恋栈咸阳,而是即刻回封地贻养天年,商君未听。再后来,他劝商君不要听信寒泉子向旧党妥协,而是先发制人,寻隙铲除所有旧党,商君不听;先君大行,他再劝商君趁乱离开,割地自立,不要妄生他念,商君不听。得封商於之后,他劝商君用冷向而不用司马错与疾公子守护商於,商君不听。尸子处处郁闷,已忖知商君未来结局,遂在先君大行之后的第三日,悄然离开,踏上通往巴蜀的栈道,也由此躲过一场株连之祸!”

    大冷天里,惠王额头却沁出汗珠,掏出丝绢擦拭。是呀,上面这些建议,商君只要听取一次,局势或就不是赢驷所能掌控的了。

    “商君都有什么事情听他的了?”公子华好奇起来。

    “变法呀。”张仪接道,“商君之法,多半出自尸子之手。那时节,商君对他言听计从,只是在河西战后,商君才不肯听了。”

    天哪,又是一声惊雷!

    商君之法,商君竟是傀儡!

    殿堂里死一样的静。

    “这么重要的案情,妹夫守得好口啊!”惠王将一声诘责和笑说出,打破沉静。

    “臣非守口,”张仪缓缓应道,“是守尸子之嘱。”

    “今日为何不守了?”惠王较真。

    “亦为尸子之嘱。臣离开巴蜀之日,与尸子诀别。尸子嘱臣守口,直至蜀乱终结之时。臣惊愕,问他巴蜀乱从何起,他说,乱蜀必庄。”

    “此人堪为国师,驷请引见!”惠王急不可待了。

    “尸子不会来见王上的,也不会去见任何国君。他已风烛残年,只想寻个人所不知处,了此残生!”

    “这个容易,寡人为他安置!”

    “他已为自己安置好了,就在巴山云深处,连臣也不知!不过,就在去年陈庄作乱之后,他托人捎给臣一封密函,教臣治乱之方。臣已密令魏章、尉墨依方行计,蜀乱指日可平矣!”张仪淡淡一笑,看向惠王,“至于犬戎之乱,王上早有布局,该是用上那几枚棋子的辰光了!”

    “啧啧啧,”见张仪一口气讲出这些,惠王悬着的心总算放下,现出笑脸,拱手道,“国相就是国相,足不出户,决战千里啊!”转对公子华、公子疾,“相国讲的是,驷哥已正式起用杜挚之子杜勇诸人,”拿出一封密函,“这是杜勇他们的效忠血书,犬戎不足虑矣!”

    公子疾、公子华这才明白,惠王当年在斩杀甘龙、杜挚、公孙贾三人时,将他们的同伙及后人全部流放至西戎边陲的战略意义,无不叹服。

    “相国贤弟,”惠王看向张仪,“这就说说啮桑的事吧。既然出来了,我们总该有个应对!”

    “啮桑不是个相会吗?”张仪显然心中有数了,“臣好歹也是个相国,为什么不能去凑个热闹呢?”

    “这……”公子疾怔了,“他们没有邀请我们呀!”

    “哈哈哈哈,”惠王豁然明白,“那就做个不速之客嘛!寡人为相国壮行!”

    “若是这样,”公子疾应道,“臣这就知会宋王,秦国赴会!”

    “不必,”张仪摆手应道,“既然是不速之客,在下就来他一个不速!我们组个商队,到泗下做趟生意,如何?”

    “好!”惠王朗声,转对公子华,“华弟,商队的人选,还有货物,交给你了。你必须做到两点,一,不出破绽,二,确保相国安全!”

    “臣受命!”公子华应道。

    “还有,”张仪看向惠王,“如果臣没记错的话,王上在燕地的那个外孙,该当知事了!”

    惠王看向公子疾:“疾弟,你这就使燕!”

    公子疾朗声应道:“臣弟受命!”

    “妹夫,”惠王转向张仪,绽出笑脸,“你的另外一位夫人,还有你的宝贝公主,听闻你回来,这在府中候你呢!你一路劳顿,必也累了。待回府中歇息两日,寡人再请你喝酒,权作饯行。”

    张仪拱手:“臣告退!”

    张仪回到府中,紫云果然与女儿嬴蔷在客堂候他。由于父女接触太少,女儿嬴蔷瞪大眼睛盯住他,怯生生地不肯上前。

    张仪蹲下来,伸开两手。

    “快呀,叫阿大!”紫云急了,推她。

    嬴蔷哭起来。

    “蔷,来,来阿大这儿!”张仪鼓励。

    嬴蔷仍旧不肯动。

    张仪从袖里摸出一件东西,香气扑鼻。

    嬴蔷闻到香气,不哭了。

    “这个喜欢吗?”张仪在手里把玩。

    嬴蔷的眼珠子跟着它转。

    紫云注意到,是一只香囊。

    张仪招手。

    嬴蔷走前两步,猛地拿过香囊,又迅速缩回紫云怀里,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个坏人。

    张仪笑笑,对紫云说:“蔷儿认生呢!”

    紫云抹泪。

    “谢谢你帮我照料她。无论如何,她是我张仪的女儿!”

    紫云紧紧搂住女儿,号哭出声。

    “娘,娘——”嬴蔷吓坏了,扔掉香囊,抱紧母亲狂哭。

    张仪没有哭,盯住二人。

    “夫君,”紫云哭一会儿,止住,泪眼模糊,“臣妾……太高兴了,君上……”抹泪,从地上捡起香囊,嗅嗅,“这是香姐绣的吗?”

    “是的,”张仪应道,“是她专门绣给嬴蔷的!”

    “嗯。”紫云将香囊挂在嬴蔷的脖子上,将她递给张仪,“蔷,甭哭,他是你阿大,是你在这个世上最最亲的阿大!”

    嬴蔷不哭了,任由张仪抱着。

    “君上,”紫云轻声,“待雪住了,臣妾使人接回香姐,她作姐,我作妹,让蔷儿带弟弟玩,成不?”

    “她……”张仪松开嬴蔷,缓缓起身,“是不会来的!”脚步沉重地走向书房。

    安排好魏国之事,苏秦一交二月就赶到宋国,觐见宋王偃。

    听闻六个大国之相要在自己的辖地开会,宋王偃不敢怠慢,诏命两个大夫配合苏秦,同时调拨物资,拨出五千精兵负责会场安全。

    苏秦在约期之前半个月赶到啮桑。

    到啮桑之后,苏秦才发现陈轸选择此邑绝不是因为鸭子。

    啮桑是个小邑,离齐国的薛地不远,人口不过三千,靠近泗水,归属于宋国彭城,因而可以算作彭城的卫邑。此处地势低洼,水泊众多,盛产稻米、鱼吓及鸭、鹅之类水禽。两条衢道交叉穿邑而过,外加四通八达的水运网络,使此邑成为交通发达、物产富庶的渔米之乡。

    这些都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此前不久,泗水沿岸所发生的两起列国大事,一是楚国昭阳奔袭薛城,二是秦军远征齐国,都离此地不远。

    陈轸选择这儿,显然是为配合苏秦,促进楚、齐和盟。

    果然。

    陈轸携夫人一到啮桑,就否决了苏秦将会址定在泗水岸边的既定安排,不辞劳苦地引领苏秦东寻西找,终于确定一处地方,就地划个大圈,道:“苏大人,此处可作主盟会场!”

    苏秦看着这块并不起眼的地方,不晓得陈轸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一脸茫然地转向陈轸。

    陈轸咧嘴笑了,指着圈道:“就是在这个圈里,在下为昭阳讲了一个画蛇添足的故事,他退兵了!”

    “画蛇添足?”苏秦盯住他。

    陈轸遂将画蛇添足的故事复述一遍。

    苏秦感慨万千,长揖至地:“陈兄巧舌,为齐、楚免除一场血灾啊!”

    “唉,”陈轸回揖,轻叹,“若论巧舌,在下不及苏兄弟与张仪呀,你们的才叫巧舌,纵横天下,左右列国。在下的舌头,不过是混口饱饭而已!”再叹,“在下的后半生,看来也只能向老光头淳于髡看齐喽,只可惜,在下没有老光头豁达,好多事情看不开哩!”

    “是了,”苏秦接道,“淳于前辈是个真正的达人。唉,说起他来,在下还欠他几块金子呢,再见面时,一定还上!”

    “什么金子?”陈轸来劲了。

    “就是金子呀,一笔老账。”苏秦不愿提及姬雪的旧事,轻轻一笑,将话题带回盟会现场,就具体事情与陈轸谋议良久,达成共识,末了说道,“陈兄,这次盟会意义重大,无论如何,要以和为贵,要有笑声,气氛万不能僵。这个就托给您了。”

    “哈哈哈哈,”陈轸拍胸脯笑道,“纵约长放心,在下学学那个老光头,如何?”

    与此同时,临淄齐宫内殿,齐宣王正在阅读田婴呈送给他的密函,是燕地发来的。

    “燕王将子哙发守造阳?”齐宣王眼睛眯起,看向田婴,“为什么?”

    “让他防备胡人。听说对子哙越来越不称心,说要历炼他。”

    “子哙怎么想?”

    “子哙是个好人,王上晓得的,他……”田婴略顿一下,压低声音,“估计又要废立了。现今王后是秦国公主,且生一子,燕王早对子哙不满,寻借口废立,也不是没有可能。燕王若是真的废子哙,立子职,燕国就成为秦国的一根棍棒。秦人敢越过三晋伐我,再有燕国这根棍棒,”苦笑,“齐国就无宁日了。”

    “嗯。”

    “桑丘之战,匡将军虽胜,但胜在侥幸。臣仔细研究过前后进程,也审过被俘的秦人。若是按照司马错的脾气,一对阵就打,只怕临淄现在就是他们的!”

    “你有何良策?”

    “于楚人相比,燕国才是我头等大患。臣之意,可响应苏秦啮桑之盟,与楚结盟。楚无东忧,必西向争秦。我无楚忧,可全力图燕。如果燕王执意更立储君,燕必生乱。燕若生乱,王上就以甥舅之名,出正义之师,永绝后患!”

    “就依你计!”

    约期到了。第一个到场的是韩相公孙衍,第二个到的是齐相田婴,最后一个到场的是楚国令尹昭阳。

    魏相是苏秦,赵国没有来人,来的是一名特使,送呈一封赵王的亲笔国书,委任苏秦全权代理赵国事务。这样,苏秦就身兼魏、赵二相。核下来,纵亲六国中,只有发起的燕国没有来人,燕王也未出函委任苏秦。

    但于苏秦来说,重要的是齐、楚二相,其他皆是陪客。

    楚相昭阳与宋王偃于同一个时辰赶到,说是途中“碰巧”遇到了。纵亲列国相会在自己的地盘上,宋王偃此来是为尽地主之谊,出席盟约达成之后的庆功宴会。因他是王,而宋相不在受邀之列,因而,按照礼节,盟会不能安排宋王的帐篷,他只能继续赶往彭城,入住他的别宫。

    每当有客人赶到,庞大的仪仗阵营就会列阵演奏迎宾乐,苏秦、陈轸就会并肩出迎。礼节话约略讲完,陈轸就会引领他们入驻早已扎好的各家帐篷。

    按照陈轸的安排,盟会定于三月初三日辰时举办召开仪式,之后讨论盟约,后晌申时举办盟誓仪式,晚上举办庆祝宴会。之后三日,若无意外,大家一起春猎于彭城的宋室囿园,各自安排归程。

    开幕前夕,也即三月初二傍黑,苏秦在其大帐设宴为客人洗尘,受邀赴宴的是楚国令尹昭阳、楚国文学侍从屈平、韩相公孙衍、韩大夫钟龙海、齐相田婴、稷下令田文。宴会几案依旧摆作圆圈,不设主次。尤其是主人苏秦,在将所有客人让进宴会场地之后,率先选了按照常理是最下位(靠近帐门)的席位坐下,向大家招手:“六国纵亲,老规矩,不分主次,不分尊卑,大家一人一席,随便坐!”

    众人面面相觑。

    “呵呵呵,”苏秦笑道,“当年在孟津,六王会盟纵亲,也是这般坐的!”

    众人见说,方知苏秦用意。昭阳跨前一步,在挨住苏秦的席位坐下,田婴则在苏秦的另一侧坐下,公孙衍挨住田婴坐了,其他人也都各择席位,挨住坐了。

    坐到最后,只剩一个席位,就是正对帐门的传统主位,所有目光看向一直候立于侧的陈轸。

    “咦?”陈轸拉长声音,“这个席位烧屁股吗?”扑地一屁股坐下,又夸张地噌一下弹起来,一把扯起挨他坐着的屈平,“嘿,真还发烫哩,来来来,老屁股受不了,得年轻人坐!”

    看着他这番淳于髡式表演,众人无不大笑起来。屈平所见,无不是宫廷礼仪,未曾历经这般阵势,被陈轸这一拉一按,身不由己地坐在那个方向最正的席位上,陈轸就势在他的席位坐下。

    屈平显然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准备,一时窘迫,面脖子憋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正正衣襟,坐得笔直。

    “呵呵呵,”苏秦看出他的不自在,“屈平,几年没见,个头长高了,长成个英俊后生了呢!”

    屈平回他个笑。

    “陈司仪,”苏秦看向陈轸,“这个酒咋喝,你说!”

    “一口一口喝呗!”陈轸端起一爵,举高,“诸位老友新朋,大家看好了,是这般喝!”扬起肥大的脖子,嘴巴张开,将爵的一角伸进嘴里,眼睛闭起,声音夸张地接连滋出一声,将爵中酒全部喝完,再夸张地咽下,亮亮爵底。

    看到他的这个表演,大家全都笑起来,气氛热烈。即使屈平,也从尴尬中恢复,抿着嘴儿乐。

    如此高规格的酒宴却这般开场,既没有敬天,也没有祭地,甚至没有任何的寻常礼仪,完全是放松的心情,照理说是不该的,但仔细一想,作为迎宾私宴,好友相聚,却也不算犯忌。

    接后的一刻轻松愉快,大家无不放开天性,各学陈轸滋滋喝酒,喝得花样百出。

    酒过三巡,田婴起身,执壶走到昭阳身边,在他身边坐下,将他的酒爵斟满,盯住他道:“昭将军,在下得敬您一爵!”

    “这酒……”昭阳端爵,看向田婴,“田大人可有说辞?”

    “只有一个说辞,”田婴语气真诚,“在下受封薛地。前番楚王伐齐,若不是将军手下留情,这辰光在下怕是连个养老的窝也没有喽。”

    “哈哈哈哈,”昭阳长笑几声,“这个酒该敬,不过,不是敬在下,要敬——”指向陈轸,“他!若不是那个人,莫说是薛地,在下只怕是要打到临淄的!”

    “哦?”田婴看向陈轸,举爵,“哎哟哟,陈大人哪,真没想到,您才是有大德而不言哪!”

    “这个嘛,”陈轸捋一把胡须,“田大人得让他喝!”指向苏秦。

    绕来绕去,见又绕在苏秦头上,田婴、昭阳、公孙衍皆是惊异。

    “咳咳,”苏秦轻咳两声,学陈轸捋一下蓄起不久的黑须,“无论是昭大人退兵,还是桑丘之战,我们若要致谢,都该谢一个人。在下提议,这爵酒,敬他!”率先端起面前的酒爵。

    众人尽皆端起酒爵,却不知苏秦是要敬谁,所有目光射向他。

    “孙膑!”苏秦缓缓说出一个名字。

    昭阳、田婴豁然明白,纷纷举爵。

    苏秦不急不缓,讲出他在得知楚人征齐之后,如何寻找陈轸,细细讲述马陵之战的全部过程,继而讲出齐楚之战对双方的危害,末了道:“所幸昭将军深明大义,率先退军,否则,齐、楚两国一旦开战,无论谁胜谁负,于两国都是灾难!”

    马陵之战,苏秦全程参与了整个过程,因而此时所讲,众人无不信服。

    昭阳心服口服,由衷叹道:“不瞒诸位,在下退兵不是因为大义,也不是因为其他,而是陈兄告诉我说,孙膑依旧活着。秦人不服,结果就是桑丘!”举爵,冲诸位,“来,我们为孙膑将军依然活着,干!”

    众人皆饮。

    离会盟营地仅只五里的啮桑古邑里,一连三个客栈全部被一个商队承包了。它们是五天前就被包下的,但客人入住却是苏秦为众客人洗尘的这日夜间。

    入夜,客商模样的公子华推开一扇房门,走到一个端坐于席的身影前,在他对面几案前坐下。

    “客户们全到齐了!”公子华小声禀道,“这辰光在约长的大帐里饮宴。宋人守护较严,我们的人无法接近!”

    “楚商有多少?”

    “三千,营帐扎在二十里外,只有昭阳几人入驻约长扎好的营帐。”公子华掏出一封密报,“这是盟会议程,司仪是陈轸,好不容易才搞到的。”

    “昭阳、公孙衍、陈轸,”张仪苦笑,“若是惠施也在,冤家们就齐全了!”展开密函,读之。

    “下一步,这桩生意该怎么做?”公子华目光征询。

    张仪将密函放下,拿出一个木盒,推到几案上:“既然是在明日辰时与会,你就于辰时三刻,以秦使身份将此国书呈递纵约长,就说秦国国相张仪奉秦王之命前来赴会,因路途遥远,迟到一步,使你先行报到!”

    “那……相国呢?”

    “守在此栈。”

    “这……”公子华怔了,“如果约长有请,我该怎么说?”

    “该怎么说你就怎么说。”

    翌日辰时整,啮桑盟会如约举行会盟仪式,场所就是陈轸所画的那个圈。

    没有扎帐篷,没有扎篱笆,一切都是露天的,一览无余。

    现场没有旗帜,没有乐手,没有卫士,一切似乎是,苏秦是在春和景明时节约乡党踏青聚会。

    四周静谧,鸟语花香,空气中弥漫着自然的香气。视力所及之处,春风拂面不寒,杨柳点头哈腰,不见刀光剑影。

    苏秦、陈轸在前引路,楚、齐、韩三国相国及随从副使有说有笑地由偏西北的草地上斜走过来。

    草地的正中,也就是会盟主场,齐整地摆着八个几案。案上没有菜肴,没有酒水,只竖着一块精致的木牌,上面写着国别名字。八条几案呈四个方位摆排。楚使二几,居南,齐使二几居东,韩使二几居西,剩下北侧二几,一只几案上写着赵、魏,苏秦坐了,另一只几案上写着司仪,陈轸坐了。

    作为司仪,陈轸致开场白,只字不提今日的会盟,倒是出口讲起啮桑的鸭子来,从鸭肉如何好吃,到有多少种吃法,讲得头头是道。

    众人摸不清头脑,先是发愣,继而笑声一片,七嘴八舌地讲起各地的鸭子及吃法来。只有屈平眉头皱紧,不满地看向苏秦,见他也是呵呵直乐,一时不明所以,坐在那儿呆闷。

    讲完鸭子,陈轸煞有介事地晃着脑袋:“诸位大人,在下出道谜题,若是有谁猜出,今日晚宴,就由在下的白夫人主厨,亲手为他烧一只正宗啮桑烤鸭!”

    “快讲!”田文急不可待。

    陈轸指向八条几案的最中间位置:“就是这个位置,谁能猜出它有什么特别之处?”转向苏秦,丢个眼色。

    苏秦心领神会,眼睛大睁,率先盯向中间的草坪,似乎那儿藏着一个绝世秘密。

    众人也都纷纷看向陈轸所指的地方,即使屈平,也不无好奇地睁大眼睛。

    然而,草坪就是草坪,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众人盯有良久,仍无一人开口。

    望着这几个几乎是天底下顶级聪明的人一脸迷惑的样子,陈轸得意地哼起小调,指节有节奏地敲响几案。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时,陈轸逐一扫过众人,目光落在昭阳身上:“昭大人,看来在下拙妻的这只鸭子只有您来吃喽!”

    “我?”昭阳指一下自己的鼻子,一脸茫然,盯住那块草坪,“这……这块草坪……”抓耳挠腮,引得众人大笑。

    “您好好想想,再看看四周,是不是似曾相似?”陈轸提示。

    昭阳依旧想不出来。

    “想想那条蛇,带足的蛇……”陈轸的眼皮子眯成一条线。

    “天哪,”昭阳恍然开悟,“你是说,这儿是在下扎帐篷的地方?”

    “正是!”陈轸打出一个响指,“大家可都听清楚了,这个谜底是昭大人猜出来的,在下拙内的这只鸭子,大家也就只有眼馋的份喽,哈哈哈哈!”

    众人皆笑起来。

    “什么带足的蛇?”屈平好奇,盯住陈轸。

    “这个嘛,”陈轸慢条斯理,“屈公子得空可以请教昭大人喽!”指向草坪,看向田婴,“田大人,当时楚人征薛,昭大人的帐篷就扎在我们的就坐处,中间这块草坪,正是昭大人摆放主将大案的地方!”

    “啧啧啧,陈司仪好记性啊!”田婴伸出拇指。

    “真正没想到呀,”苏秦接过话头,不无感慨,“此地竟然是齐、楚止戈的福地!”提高声音,“诸位大人,有鉴于此,在下有个提议,”向昭阳与田婴抱拳,“由楚国令尹昭阳大人与齐国相国田婴大人到此福地,敬天祭地,把酒言和!”

    众人击掌。

    “好!”昭阳率先起身,把酒走向场中,田婴亦笑盈盈地迎上,二人在场地中央,相对跪坐,举爵。

    苏秦朝陈轸努嘴,陈轸起身,走到场中,执壶,唱道:“苍天在上,厚土在下,四方神灵,各各作证,今有楚国令尹昭阳大人、齐国相国田婴大人,于此福地郑重盟誓,自今日始,楚、齐两国互止刀兵,结作友邦,永世睦邻,共对仇敌!第一爵,祭天!”

    二人将酒洒向空中。

    陈轸斟满:“第二爵,祀地!”

    二人将酒洒地。

    “第三爵,敬拜四方神灵!”

    二人将酒洒向四方。

    “最后一爵,楚、齐共饮!”陈轸斟满,声音更响。

    昭阳、田婴互相致敬,各自仰脖饮下,在众人的掌声中各自回席。

    “苏大人,”陈轸看向苏秦,“在下的差使算是执完了,下面该您喽!”

    苏秦也不说话,伸手从案下摸出八捆竹简,一一摆在面前几案上,冲众人抱拳:“诸位大人,在我们商议啮桑盟约之前,在下敬请诸位观赏一部奇书!”起身,将竹简抱起,一个条案分发一卷,自留一卷,摆在自己案前。

    众人展看,是公孙鞅的《商君书》,无不神色肃然,凝神翻阅。

    就在此时,在远处戒备的军尉匆匆走来,作礼,朗声道:“报,秦使请求与会!”

    此报如一声响雷炸裂,众人面面相觑。

    啮桑相会,旨在应对秦人,而秦人竟……

    所有目光投向苏秦。

    苏秦也是愣怔,长吸一气,缓缓吐尽,看向陈轸:“司仪大人,有请秦使!”

    陈轸起身,快步跟从军尉走去。

    见陈轸走远,苏秦轻咳一声,指下案头,埋首于竹简。众人无不会意,各自低头,继续就读。

    不一会儿,陈轸引领公子华步入会场。

    太阳升高,空气暖洋洋的。

    陈轸引领秦使踏着草坪走过来,刚好走到苏秦背后,与昭阳照面。昭阳就如没有看到他,顾自埋头读书。

    见这么重要的盟会竟是这般场地,公子华显然未曾料到。更让他未料到的是,与会诸人皆在埋头读简,无一人看他,似乎他并不存在。

    陈轸走到苏秦跟前,道:“纵约长大人,秦使到了!”

    苏秦从竹简上抬头,起身,拱手:“洛阳人苏秦见过华公子!”

    苏秦此言,显然是在叙家常,他与众人不过是个好友聚会。

    公子华拱手应道:“秦使嬴华拜见纵约长大人!”眼角扫向众人,见他们全都埋头于竹简,晓得是做给他看的。

    公子华的眼角瞥向近在眼前的陈轸几案,见到卷首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商君书”,由不得打个冷战。

    天哪,他们人手一册《商君书》,而此书在秦国,王兄却视作国宝,敬若神明,连他嬴华也未曾读过!

    “在下与几位雅友聚此赏春,公子百忙之身远程赶至,敢问有何赐教?”苏秦目视公子华,冷光如剑。

    “赐教不敢!”公子华拱手,“听闻纵约长大人邀约列国相辅至此雅聚,共商天下大事,我王感慨,特使国相张仪前来赴会,因道途遥远,迟误时辰,还望纵约长大人宽谅为怀!”从袖中摸出秦王亲笔所写的国书,双手呈上,“此为秦国国书,敬请纵约长惠阅!”

    苏秦接过,纳入袖中,拱手:“在下谢秦王厚爱!有请张相国!”

    “张相国尚在途中,不时即到,在下这就迎他去!”嬴华拱手,转身,扬长而去。

    待嬴华的身影完全消失,会场立即炸了锅。

    “岂有此理!”昭阳震几,看向苏秦,“纵约长,纵亲盟会,有他秦国什么事?”

    “是啊,有他秦国什么事?”田婴、田文纷纷应和。

    苏秦二目闭起,显然是在竭力压住激荡的心情。

    “哟嘿,”陈轸来劲儿了,朝手心呸呸几声,揉搓几下,袖子连挽几挽,又松开,甩几甩,咧嘴笑起来,“这是贵宾哪!接待不速之客,在下这个司仪,趣儿可就大去喽!”看一圈众人,抱拳,“诸位大人慢慢攻读,在下迎宾去!”哼着老家的小调儿,晃着小碎步,踏着青草地去了。

    在坐诸人中,昭阳是最不想看到张仪的。无论如何,当年为争令尹之位陷害过张仪,这是他的心理阴影。此番纵亲列国相宰峰会,他万未料到张仪会不请自来,否则,说死他是不会来的。

    “纵约长,”昭阳憋闷一会儿,拱手,“秦相张仪是来约见纵约长的,昭某在此或伤雅兴,先告退了!”起身,拿起案上竹简,“苏大人此简,在下拿回帐篷,细细赏读!”

    “也好,”苏秦起身,拱手作别,“在下晚些辰光另约大人!”

    “等等,”田婴起身,扬手,“昭大人,我们钓鱼去,如何?”

    “好呀,好呀,”昭阳回应,“我们一边钓鱼,一边赏书,岂不快哉?”

    二人相约走后,公孙衍也站起来,顺手抄起竹简,朝苏秦扬扬,顾自走去。

    席位上,只有屈平、田文及韩国大夫三位副使面面相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苏秦看得明白,招呼他们继续看书,坐等秦相张仪。

    然而,张仪没有来,秦使嬴华也不见踪影。约有一个时辰,陈轸归来,朝苏秦摊开两手,摇头道:“张仪竖子,搅场子也不是这般搅法,害在下在路边白等一个时辰!”

    “诸位朋友,”苏秦苦笑一声,看向在座诸人,“秦相既来,这个盟会也就急不得了。大家各回营帐,听司仪安排!”

    几人起身,各回营帐。

    直到天黑,张仪未到。

    苏秦又候一日,张仪仍旧未到。

    第三日,昭阳、田婴、公孙衍三人,别过苏秦,各自踏上归程,委托副使操办盟约相关事宜。

    这期间,苏秦也早察知张仪就守在啮桑的客栈里,显然是在候他上门。

    第四日晨起,飞刀邹载着苏秦赶到啮桑的客栈,递上拜帖,被公子华引入客堂。

    一到客堂,公子华转身离开。

    是个偏静的院子,几乎被清空了,没有一人。即使飞刀邹,也未能如惯常在门口候等,被公子华礼节性地请到隔壁的另一座院落。

    这个院落的时空,只属于苏秦与张仪。

    客堂空空荡荡,只有两张几案,一左一右,摆于正堂。

    张仪端坐于左侧席案前,纹丝未动,如一尊雕像。

    望着右侧几案,苏秦晓得是为他留下的。右为上,作为主人,张仪未置主客席位,而虚上位予苏秦,是仍旧视他为兄。

    苏秦近前,正襟坐下。

    张仪看过来,目光盯住他。

    苏秦回应他的目光。

    四道光柱相撞,却没有火花,没有避让,就如两只相向伸出来的手,缓缓地搭在一起,抵在那儿,与眼睛连在一起的两颗心,感受着对方的感受。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三刻钟过去了。

    无论是苏秦还是张仪,依旧正襟危坐,未动分毫,似乎他们仍旧坐在鬼谷的密林里,与大师兄几人习练冥思。惟一的不同是,此时的他们,眼皮是睁开的,眸子是凝视的,心神是交通的。

    大约在第四刻的结束时分,苏秦率先收回目光,拱手。

    张仪亦拱手。

    苏秦道:“秦在帐中等仪弟三天。”

    张仪道:“仪也是。”

    苏秦道:“没有想到仪弟会到啮桑。”

    张仪道:“没有想到苏兄会在此地搞出一个相会。”

    苏秦淡淡一笑:“不说眼前吧,说说过去的事。”

    张仪回他一笑:“仪弟恭听。”

    苏秦道:“能否来壶酒呢?”

    张仪击掌三声。

    两个侍女各执一只食箩从外走进,一边一个,将食箩打开,拿出一壶酒,两道菜,三只酒盏。

    苏秦扫眼看去,菜与酒盏与他们在鬼谷就餐时几乎是一模一样。

    两位侍女摆好酒肴,缓缓退出。

    四周再入宁静。

    苏秦看向酒肴,感慨:“在下所能想到的,仪弟全都想到了。”

    张仪淡淡一笑:“也总有想不到的时候。”摆手,执壶,示意斟酒。

    二人各将面前的三只酒盏斟满,左右各摆一盏。

    苏秦端起左侧一盏:“我们先敬庞兄!”

    张仪点头,端起。

    二人举盏,拱手,同时将酒洒向案前的地上,将空盏一并掷地。

    张仪盯住苏秦:“说吧,过去的什么事?”

    苏秦看向案前地上的空酒盏:“就庞兄的事。”

    苏秦一五一十,讲最后一战中齐人粮草被焚后的真实处境,讲自己与田忌在当时的绝望心情,讲孙膑在无奈中布局马陵道,讲他与孙膑如何候在马陵道的尽头恭候庞涓的到来,讲庞涓的自刎……

    苏秦看向右边的一盏,讲庞涓自杀后孙膑如何痛苦,讲孙膑如何出走,讲他如何追踪孙膑,讲他在海边如何连候七日,等待孙膑的归来,讲孙膑留给匡章的两部兵书……

    苏秦语气平和,情真意切。

    张仪的眼眶湿润了,两窝泪水盈出眼眶,无声滑落。

    苏秦的目光移向中间一盏,端起,冲张仪举起:“贤弟,这一盏是你我的,干!”

    张仪亦端起中间一盏,双方尽礼,各自饮尽,又执壶斟满。

    “六国合纵之后,”苏秦缓缓接道,“纵亲列国不解在下之意,不听在下之言,支走在下,执意伐秦,终至溃败。在下于无奈中返赵,路过宿胥口时,心灰意冷中想到先生,就回谷探望,欲求先生指点迷津。先生不肯出见,但赐一锦囊,托大师兄交付在下。”从贴胸衣袋中摸出一只锦囊,“此囊为先生教诲,在下不敢独享,敬请贤弟过目!”缓缓起身,走到张仪跟前,双手呈递。

    张仪双手接过,置于几案,拜过先生,拆囊出帛。

    没错,是先生手迹。

    张仪读毕,放在胸口,默祷几句,将帛折好,塞入囊中,递还苏秦。

    “敢问贤弟,”苏秦收好锦囊,回席位坐下,凝视张仪,“先生所示,可有解读?”

    张仪回视苏秦:“苏兄感悟数年,想必已有定解,在下愚痴,还请苏兄赐教!”

    “赐教不敢!”苏秦淡淡一笑,“不过,让贤弟说照了,在下苦思数年倒是真的。”

    “是何感悟?”

    “前面三句相对易解,只有最后一句,公私私公,在下久不得解,四方求问,直至数月之前在稷下遇到奇人点拨,方有所悟!”

    “哦?”张仪微微倾身,“是何奇人?”

    “杨子。”

    “可是那个一毛不拔的杨朱?”张仪来劲了。

    “正是。”苏秦淡淡一笑。

    “他还活着?”张仪两眼放光。

    “是哩,”苏秦点头,“在下差点让他放狗咬了!”斟一盏酒,一口饮下,缓缓讲起稷下之事,讲他如何请教孟子,如何请教农家的许子,又如何遇到杨子,讲杨子如何责他,如何让他拔羊毛,拔犬毛,他又如何从他牧羊,如何听他教诲,等等诸事,一五一十细述一遍,听得张仪二目睁圆,恨不得一步踏到临淄,寻访那个杨子。

    “仪弟,”苏秦从杨子身上转回,言归正传,“经过杨子诠释,在下算是多少明白先生所示了。”

    “先生所示何在?”

    “先生所示共是四句,‘纵横成局,允执厥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纵横成局’,乃是你我当如何作为,‘允执厥中’乃是你我当秉持何德,‘大我天下’乃是你我当志发何向,至于这最后一句,‘公私私公’,乃是先生展示‘大我天下’的达成之道!”苏秦缓缓解道。

    张仪闭目有顷,睁眼:“依苏兄所悟,此道如何达成?”

    “大我天下,乃大同之世。”苏秦解道,“人类初成,性纯质朴,共妻共子,天下为公,是谓大同。之后有家,私欲滋生,王权天授,封妻荫子,天下入争。然而,私欲一如洪流入壑,越冲越大,越大越冲,终至于泛滥成灾,形成方今的大争之世。”

    “苏兄是说,达成目标,乃回归于公?”张仪眯起眼睛。

    “正是。”苏秦点头,“先生所示之‘大我天下’,即天下为公。”二目放光,“杨子说的是,天下之人尽皆存私,私私即公。天下人之私,天下人共营之,营私所得之利,天下人共享之。人人不损一毛,人人不贪一毛,则天下大公矣!”

    “在下想知道的是,苏兄如何达成天下人营私之利由天下人共享之?”

    “共生。”

    “共生?”张仪的眼睛越眯越小。

    “共生即互生。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人人用己所长,补他人所短;取他人之长,补己所短;互为营生,彼此敬重,公正平等,互利互助,互联互动……”苏秦喋喋讲起自己所悟的共生之道。

    张仪的眼睛完全闭合,眉头皱起。

    苏秦看在眼里,打住话头。

    张仪久久没有睁眼,显然是在思索苏秦的感悟。

    苏秦不再打扰他,微微闭目,等待他的反应。

    不知过有多久,张仪微微睁眼,见苏秦的眼睛仍在闭合,轻轻咳嗽一声,朝外叫道:“来人!”

    两名女子应声从院外走来,已换过服饰,一人衣黑,一人衣白。

    “上棋!”

    黑白二女抬进一个棋台,摆在苏秦与张仪的两个几案中间。

    苏秦搭眼望去,整个棋台与他们出山时鬼谷先生所摆的棋台一般无二,三足,圆盘,盘面上,横竖各十九道方局,接六十四卦内圆。

    显然,这是张仪仅凭记忆复制的。

    二女子将棋台摆好,各执一盒棋子,一个背对门户跪正,一个背对正堂跪正,与左右两侧的苏秦与张仪刚好形成四个方位。

    棋局上空无一子。

    “摆局!”张仪又出一声。

    白衣女子率先出子,在盘中六个紧要位置连投六枚白子之后,黑衣女子才在西陲布下一枚黑子。

    显然,这是一场已经弈好的棋局,二女只是在照谱摆棋。

    苏秦豁然洞明,二女所摆的棋谱,其实是他与张仪的纵横之争。

    六白一黑为势子。布完势后,白衣女子集六白子之势,再发白子杀向惟一的黑子,黑衣女子出黑子抗拒,喻六国函谷伐秦之战。白衣女子补子于后方,喻苏秦消弥燕齐之争;黑衣女子布子于近邻,喻秦征巴蜀。白衣女子再次补子于后方,喻燕齐再生隙;黑衣女子杀向白子一角,喻秦王嫁女入燕,直捣白子大本营。白衣女子出子应战,连接齐、赵压燕。双方厮杀几个回合,黑子艰难做活,成势,白子则层层布防,卸其外势,喻秦入燕成功,但受苏秦的齐、赵外力干预。黑衣女子再借西陲黑势杀向中盘,喻张仪相魏;白衣女子围堵迎战,几番搏杀,喻魏伐赵、魏征韩及桂陵、马陵之战,黑子大龙失气,陷入危局。黑衣女子孤注一掷,掷子杀向白阵后方,喻秦军征齐;白子应战,将全部黑子围歼。

    黑白二衣女子摆至此处,不再落子,看向张仪。

    就局面看,成块的黑子长龙或被歼遭提子,或被围失气,基本陷入完败,反观白子,满盘皆是,个个生龙活虎。

    张仪摆手,二女揖退。

    张仪的目光缓缓转向苏秦:“苏兄,先生所示的‘大我天下’达成之道,既然是‘纵横成局’,就当由棋局启始。苏兄的共生之德,既然是‘允执厥中’,亦须在对弈中实施。”指向棋局,“苏兄连走妙子,今已锁定胜局;在下处处溃退,只余一隅相搏。但,弈棋之道,千变万化,你我之间,毕竟未到终局,是不?”

    “仪弟?”苏秦内中滑过一股强烈而悲凉的震颤,心头一阵绞痛,因为这是他此来最不想听到也力图避免的言辞。

    张仪伸出手,做出请的姿势,淡淡一笑:“苏兄,请弈棋!”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起身,走到张仪跟前,递给张仪:“这是孙兄留给仪弟的,请仪弟惠存!”回至自己几案。

    张仪阅之,泪水流出。

    张仪拭去泪,将孙膑的竹片纳入袖中,再次伸手,做出请的姿势:“苏兄,弈棋吧!”

    苏秦使出杀手锏,从袖中摸出《商君书》,语重心长:“仪弟,天下若依此书之道,就将是血流飘杵、民不聊生啊!”

    张仪亦从袖中摸出他所收藏的《商君书》,平摊于几案:“在谷中,先生曾说,万物皆由道生,亦皆由道终。道者,阴阳转圆,死生相继,无死无生,无生无死,对不?苏兄,弈棋吧。”

    “唉,”苏秦长叹一声,“仪弟不远千里来到此地,就为向在下摆出这局棋吗?”

    “是的,”张仪语气郑重,“‘纵横成局’为先生所示,仪不敢有怫!再说,此局是由苏兄开启的,在下赴秦,也是苏兄所布的一枚棋子。由头至尾,在下不过是在应局,是在陪同苏兄弈棋。在下好不容易弈出兴致来,怎么可能放弃呢?知苏兄者,莫过于在下。苏兄行事,向来一以贯之,既已弈至中盘,又怎么能轻言放弃呢?你我二人,既为先生的纵横之子,为什么不弈下去、以睹终盘的灿烂呢?”

    “仪弟,”苏秦声音急切,“在下不是放弃,是想与仪弟谋议……”

    “既然是对弈,谋议就不必了!”张仪再次伸手,指向棋台,目光如炬,气势如虹,声音果决,“苏兄,请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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