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啮桑的客栈里,当苏秦的车马最终消失在视野之外时,张仪的心丢了。

    张仪跌跌撞撞地回到客舍,关上房门,任由泪水洒落一时,开始追悔起自己的决绝来。是的,他为什么不去听听苏秦究竟想说些什么呢?他不远数千里奔波至此,难道仅仅是为摆出一盘棋吗?他一路上思考过不止多少次见到苏秦后他该如何去做,譬如他应该先开一个玩笑,然后是个拥抱,然后是……但当苏秦真的走到跟前,真的在他面前坐下时,他为什么没有任何表示呢?他为什么只是与他互相对眼呢?苏秦与他有仇吗?难道不是苏秦在处处帮他吗?

    对了,他为什么没有问个明白,在苏秦回山时师姐对他说过什么没?师姐爱的是他苏秦,也应该得到回报。苏秦会不会爱上师姐呢?苏秦与雪公主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他与师姐才是一对。他进山是为师姐吗?难道不是为师姐吗?如果不是,他为什么要进山呢?真心祝福他们!他张仪是配不上师姐的,他张仪只配香女。

    想到师姐与香女,张仪心头一阵酸涩。他那么爱师姐,师姐却爱苏秦。香女那么爱他,他却……

    然而……

    苏秦都讲了些什么呢?合纵没错,纵横对峙,无非是谁主沉浮的事,但他煞费苦心悟出的共生目标却为哪般?什么是共生呢?人能共生吗?万物能共生吗?天道是共生的吗?如果天道共生,万物就不会相克相杀,虫子就不应该啃草木,羊就不应该吃草,狼就不应该吃羊,鹰就不应该抓兔,猫就不应该捉鼠……

    唉,这个苏兄呀,为什么就不理解先生之教呢?‘大我天下,公私私公’,怎么能解作共生呢?出山之际,先生明明指出天下只有两条相安之道,一是天下一统,二是列邦共治。列邦共治怎么能是天下共生吗?天下共生,人还要不要吃肉?人在吃肉时是吃死尸呢还是杀生?

    然而,先生的偈语,不解作共生,又作何解呢?这个真得好好思量一番,待自己心平气和时,就到终南山里冥想他三日,谁也不让打扰,只让香女伴在身边……

    张仪七想八想,折腾整整一宵,于翌日晨起传令返程。

    车过函谷关后,张仪挂念香女与儿子开地,让公子华回宫奏报,自己轻车拐入寒泉谷,哄儿子张开地三日,方在香女的催促下返回咸阳。

    张仪回来得真正凑巧,魏章从汉中回来了。

    听闻张仪回府,魏章登门拜望,走到门外,方才想起紫云公主,只好踅回去,下帖子请张仪前往他的府中作客,说有要事禀报。

    张仪原本不想在府中多待,即让小顺儿驾车赶至魏章府宅。

    魏章仍旧住在秦惠王赏赐给陈轸的府宅,因久未回来,宅中结出许多蛛网。魏章正在指使仆从清扫,见是张仪登门,抱歉地笑笑,引他到后花园的石凳上坐下。

    “先说巴蜀!”张仪直入主题。

    “巴地基本平复,陈庄逃往巴山,在巴人手里了,”魏章应道,“巴人待他甚好,视若上宾。如果王上要他脑袋,怕得开出一个好价码。”

    “尸子可有音讯?”

    “尸子说,巴人推出新王,愿意臣服于秦,但秦王须将巴水、乌水以东的山地及盐泉永远归还巴人,秦人不得涉足。作为回报,巴人承诺,巴盐所产,五分之一贡给秦人,五分之二卖给秦人,另外五分之二,由巴人自行作主。”

    “奏报王上没?”张仪问道。

    “在下刚回,本欲入宫觐见,听闻相国回来,就想听听相国之意,再行奏报。”

    “如实奏报,听王上旨意。汉中如何?”

    “照旧,但楚人换将了。上庸楚人也有异动。”

    “嗯。”张仪点头,“如果与楚人开战,由你做主将,胜算可有多大?”

    “兵力一比一,完胜;兵力二比一,七三;兵力三比一,六四。”

    “看来将军信心十足呀!”张仪笑了。

    “在下的信心有个前提……”魏章顿住。

    “什么前提?”

    “兵器。”魏章起身,回到宅中,拿出一把枪头及几支矢头,摊在石几上,“就是这些。在下此番回来,主要是为它们。”

    张仪审视枪头与箭矢,目光落在矢头上,拿在手里端祥一阵,看向魏章:“奇怪,在下所见的箭矢皆是双羽,这几个却是三羽。”

    魏章又从袖中摸出一只矢头,递给张仪:“这个是双羽的。”

    “对的,”张仪瞄一眼,“这儿可有讲究?”

    “双羽箭矢更锋利,但不够精准。三羽的飞行平稳,命中率极高,可谓是射哪儿中哪儿。两军阵上,箭为长距离击杀兵器,准与不准差别巨大。如果射不中,浪费箭不说,更误事。战机稍纵即逝,若射不中再换箭就晚了。战场上,晚一瞬就是致命的。”

    “说的是。”张仪点头,盯住魏章,“兵器怎么了?”

    “数量不够。”魏章应道,“在下忖过,楚国人多,我们若与楚人比拼人数,所有男人都上战场,也不抵楚人的三分之一,因而必须改善兵器。只要利器在手,士气就会高涨,兵士就会勇锐,就会有恃无恐,就能做到以一抵众。”

    “差多少?”

    “差多了。”魏章指着矛头,“这种矛头与一般矛头不一样,它由乌金锻成,杂以锡、镍等,坚硬无比,寻常铜器无法与之相抗,堪称是方今天下最锐利的兵器,只可惜数量太少,在下只配备两万锐卒。假使配足五万锐卒,楚卒即使有十五万也不在话下。”

    “这个容易,让工坊赶制就是了!”张仪应道。

    “赶制不难,”魏章轻叹一声,“难的是乌金短缺。”拿过矛头,“就说这个矛头吧,是一般兵士所用,重三斤三两,九成是乌金。铜、镍、锡还好,只这乌金……”

    张仪自也晓得乌金的事。天下能产乌金的主要是楚国、韩国与赵国,尤其以韩地宜阳与楚地宛城、赵地邯郸为最。赵地遥远,其他不说,单是运费就吃不消。韩地宜阳的乌金又大多供应韩国最大的兵器生产中心阳翟,只有少量出售予秦国,且还要经过魏国地盘,遭到关税盘剥。更可气的是,自苏秦合纵之后,纵亲意识较强的韩国对秦防范日严,尤其是近两年,在公孙衍与白虎的干预下,宜阳乌金供应越来越少,一度断流,秦国只能转向楚地乌金。但楚国历来将金属、皮革等视作战略物资,由王室专控,严禁出关,秦国要想获取大量乌金,的确不是易事。

    “这样吧,魏兄,”张仪起身,“你我这就觐见王上!”

    二人入宫,惠王正在接待义渠使臣,遂将他们安置在偏殿,约过一刻,快步进来,先将魏章拥抱一下,然后与张仪见礼。

    魏章将巴蜀情势简略禀报,重点提请兵器改造,将新近配制的矛头与箭矢一一展现给惠王,末了道:“王上,短兵相接,劲力相当,胜负就在兵刃上,只要能比敌方锋利一点点儿,就是生与死的差别。乌金经过锻炼,可成精钢,其利无物可敌。此矛此矢,末将只要配置五万锐卒,就可抵楚矣!”

    “唉,”惠王没有多看矛与矢,显然对此知情,轻叹一声,“不瞒二位,寡人正为此事上火啊。宜阳所产乌金,前番有魏人作梗,今番是公孙衍,他晓得我们的软肋在哪儿,也吃准我们了。”

    “王上,”张仪拱手道,“臣有一请,望恩准!”

    “莫提请字,你说就是。”惠王看向他,一笑。

    “臣想去於城住几日。”

    “好呀,想住几日?”

    “具体不好说,少则三月两月,多则三年二年。”

    “这……”惠王以为听错了,收住笑,盯住他,“你确定是三年二年?”

    “是呀,时间短了怕是不够用。”

    “你要做啥?”

    “保家呀。”张仪轻叹一声,“唉,听说楚人看中您封给臣的那块地了,正在调兵遣将。如果楚人打来,把臣的那六里地夺走,臣就没个根了。”

    惠王一下子明白了张仪的用意,紧张的表情松驰下来,略一沉思,拱手回礼,笑道:“寡人允准。无论如何,老窝不能让端了,是不?”略顿,盯住张仪,“去那么久,可要带上於城君夫人与小公主哟!”

    “臣确实想带,却舍不得!”

    “为什么?”

    “万一楚人打过来,将她们母女俩掳走,臣岂不是赔大了?”

    “哈哈哈哈,”惠王大笑起来,“好吧,你们的家事,寡人管不上。啥辰光动身?”

    “臣还有一请呢!”

    “说。”

    “臣想做点儿小买卖,请王上垫付本金。”

    “你做买卖?”惠王眼睛眯缝起来。

    “不做怎么办呢?”张仪两手一摊,一脸苦相,“王上封的那块地,狭小不说,还贫瘠,臣连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来养活老婆娃子呢?”

    “说吧,”惠王盯住他,倾身,“寡人要垫多少本金?”

    张仪闭目,屈指算一会儿,抬头:“大概是这个数!”伸出五个指头。

    “五十两足金?”

    张仪摇头。

    “五百两?”

    张仪再摇头。

    “总不会是五千两吧?”惠王脸上现出惊愕。

    “是五千镒。”张仪语气平淡。

    镒是两的二十倍,莫说是惠王,即使魏章也惊得拢不住口。

    “这……”惠王发会儿呆,两手一摊,“你这本金有点儿大了,寡人削皮碎骨也凑不出呀。”

    “王上可以分批出借,先借臣两千五百镒。”

    “嘿,”惠王盯住他,“寡人的库房里满打满算也就两千五百镒,你是吃准了呀!”

    “放在库里会烂的,”张仪一本正经,“王上若是放贷给臣,待臣赚到钱,就还王上以高利。王上赚到钱,再贷给臣,臣再还王上以高利,几个来回折腾下来,臣不过是赚了点儿油盐钱,真正发大财的依旧是王上呀!”

    “嗯,”惠王装模作样地捋捋胡须,看向张仪,“那也得看看你是做何买卖?”

    “犁铧。”

    犁铧是乌金铸的,楚人用以耕地,也对外出售,属于民用非管制产品。因而,当张仪说出这两个字,惠王与魏章无不振奋。一只犁铧约三斤来重,差不多可以打制一枚枪头,亏得张仪想出这个主意。

    “这个买卖不错。”惠王一拍大腿,“有楚产犁铧在手,关中乃至蜀地,拉犁的耕牛怕就不够用喽!”

    “可以用马!”魏章接上一句,话中自是有话。

    “呵呵呵,若是此说,这笔生意可以成交。”惠王看向张仪,“於城君几时动身,寡人为你饯行!”

    “臣还有一请!”张仪没完没了。

    “讲。”

    “这个人,”张仪指向魏章,“臣想请他为於城君看门守户!”

    “成。”

    郢都楚宫,后晌未时,怀王在前殿处置完毕朝事,信步走向后宫,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踏进郑袖的宫院。

    在怀王的后宫,除几个王后与贵妃之外,能够享受宫院待遇的只有两类人,一类是宠妃,一类是任何生下子嗣的妃子。

    郑袖一入宫就享受专宠,一年之后又为怀王诞下一子,因而受赐一个等同于贵妃待遇的三进宫院,位置也很显赫,可谓是颜压群芳了。郑袖生子那天,喜讯报至怀王,刚好文学侍从屈平在侧,怀王就让他取名。屈平喜欢兰花,顺口说出一个“兰”字,怀王题下,为郑袖的孩子定名为芈兰。

    光阴匆匆,子兰转眼一岁多了,出奇聪明,嘴巴更甜,天天缠着怀王,问出各种为什么。哪天怀王不来,他就哭闹。一次子兰候到天昏,仍未看到怀王,就偷偷溜出宫门找他,在偌大的宫院里跑迷路了,惊动所有宫人打灯笼将整个宫城翻了个底朝天。郑袖哭晕,怀王更是满宫院找,边找边扯嗓子喊“子兰,子兰,父王在这儿呢……”,一直闹到二更天,才有宫人在靠近宫墙边的一处僻静角落里寻到他,已靠在墙角睡熟了。

    当宫人将仍在熟睡的子兰递给怀王并奏报在何处寻到时,怀王心疼得抹泪,破天荒地搂住他睡了整整一夜。

    自那日起,无论多忙,怀王都要在一天中抽出些许时间来郑袖的宫院里陪子兰玩耍一会儿,这在他的子嗣中可谓是独此一例。

    怀王还没走到,子兰已经飞跑出来,扑他怀里。父子回到宫中,亲昵一时,前殿守值宫人入报,说是屈平出使回来,在前殿候旨。

    怀王起身欲走,子兰扯住不放,郑袖笑道:“久闻屈大夫诗才横溢,贱妾能否一睹尊容呢?”

    “倒是好哩,”怀王笑道,“爱妃有所不知,子兰的名字还是屈大夫给起的呢!”

    怀王传旨,宫人引屈平至。

    怀王抱着子兰,于前庭客室接待屈平。

    君臣见过礼,屈平详细禀奏此番的出使情况,尤其是与齐达成盟约的事,包括一些细节。

    得知秦相张仪也去赴会,怀王惊道:“不是纵亲的相会吗,他怎么去了?”

    “臣也不知。”屈平应道,“观苏子反应,似乎他也不知情,看来是张仪不请自到的。听闻他来,昭阳大人就约田相国与公孙相国春猎去了。但张仪并未到盟约之地,苏子候不到他,于第四天前往啮桑镇上他的下榻处,直到后晌方才回来,召臣,与臣讲起楚国之事。”

    “楚国的什么事?”

    “与秦国的事。苏大人说,张仪的下一步必是谋楚,秦、楚将在商於有场大战,且楚国不会占上风!”

    怀王倒吸一口冷气:“他还说什么?”

    “苏子说,”屈平模仿苏秦语气,“楚国虽大,却四处封国裂土,实为五指张开的巴掌,秦国在商君变法之后,已成一只铁拳。以铁拳对散掌,楚人必败。若想与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变法改制,化掌为拳;二是坚持合纵,与齐为盟,相互声援;三是用贤任能,修整武备,严阵以待!”

    “苏子把楚国看明白了,”怀王沉思一会儿,看向屈平,“看来,与秦之战,真还是不容乐观哪!”

    屈平正要接话,郑袖端一盘干果及一些点心出来,款款走到怀王跟前。屈平急欲回避,已是不及,跪地叩首,头不敢抬。

    “呵呵呵,屈平呀,”怀王手指郑袖,笑道,“寡人这就介绍给你,她就是郑妃,子兰的娘亲!”转对郑袖,“这就是你常念叨的屈子,楚国第一才子!”

    “臣见过郑娘娘!”屈平叩道。

    “屈子请起!”郑袖落落大方,“这是本宫亲手剥的干果,请品尝!”

    “臣……”屈平再次叩首,没有说下去。

    “屈子平身!”怀王笑吟吟地扬手,“寡人本欲在前殿见你,是郑袖听闻你来,闻你才情,想一睹尊容,寡人才请你到这儿来的。”

    “谢郑娘娘偏爱!”屈平叩过,起身,在客席坐下。

    “屈平哪,给郑妃吟一首,让她见识一下大楚第一才子的丰采!”怀王邀道。

    “这……”屈平怔了下,闭目有顷,拱手,“臣为娘娘吟一首古韵!”端正身子,正正衣襟,字正腔圆,用郑音吟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屈平刚刚吟出三句,郑袖已是热泪盈眶,哽咽接吟: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咦?”怀王惊愕地盯住郑袖,“爱妃这是……”

    “禀王上,”郑袖以袖抹泪,“屈子所吟,实乃臣妾家乡小调,臣妾……听闻乡音,想到父兄,想到郑人,情不自禁……”

    郑袖缓缓起身,取过她的琴来,拨弦两声,对屈平道:“屈大人,请再吟一遍,小女子为大人奏乐!”

    屈平知郑袖为郑女,吟其家乡之风,却于无意中触动了郑袖的内中情结,也是心动,遂在郑袖的琴声中,复将此诗连吟三遍。

    屈平、郑袖一吟一弹,将怀王的兴致勾引出来,当即召宫尹拟旨,赐郑袖宫为南宫,援笔题写“南宫兰庭”四字,吩咐宫尹制成匾额,挂于宫院。

    楚王后宫设东、南、西、北四宫,入四宫者皆立为后,排序上,南宫仅次于东宫。

    郑袖喜极,拜过题字,拉过子兰,双双跪地,叩谢王恩。

    正喧闹间,门外一阵响声,宫尹报说,鄂君求见。

    鄂君已入弱冠,为怀王的庶长子芈启,也是怀王所出的第一个儿子,其母曹妃因为生他而晋为西宫,立为后了。

    怀王传召,鄂君子启如一阵风般旋进,扑地叩道:“儿臣叩见父王,叩见娘亲!”

    “平身!”怀王招手。

    “儿臣谢过父王,谢过娘亲!”子启起身。

    “几时回来的?”怀王问道。

    “禀父王,儿臣刚刚回郢!”子启朝外招手。

    两名宫人抬起一只礼箱走进,放在子启跟前。

    子启打开,从箱中拿出一只由河狸皮毛制作的裘衣,双手呈给郑袖:“这是子启特别孝敬娘亲的,您看合身不?”

    “天哪,”郑袖两眼睁圆,接过来,审视裘衣,小心抚摸,“真漂亮!”站起来,穿在身上,来回走几步,看向怀王,“王上,您看合身不?”

    “哈哈哈哈,正合身!”怀王笑道。

    时已暮春,天气和暖,郑袖扭过几个来回,香汗已出,小心脱下,朝子启道:“谢鄂君!”

    子启又从箱中摸出一个小箱子,全是玩具,一一摆在几案上,看向子兰:“兰弟,这里的东西全是你的,看看好玩不?”

    子兰盯住箱中之物。

    子启一个一个拿出来,摆在怀王前面的几案上,多是不倒翁、蹦蹦狗、跳跳虎等一触即动的机械装置,极其逼真,还有几只外形像鸟、一吹就响的哨子。子启一个一个表演给子兰,子兰乐得又蹦又跳,怀王、郑袖自也是满心欢喜。

    眼见怀王一家其乐融融,屈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自尴尬,子启瞥见怀王刚题的“南宫兰庭”,看向怀王:“父王,这几个字是题给娘亲的吧?”

    “让你猜照了。”怀王笑道,“从今日始,南宫就是后宫!”

    子启转向郑袖:“儿臣贺喜娘亲,哦,错了,儿臣贺喜母后大人!”

    第一次听到“母后”二字,郑袖乐不合口:“鄂君哪,只几个月没有看到你,个子就又长高了。听你父王说,你这次是回封地了,讲讲看,你的封地都有什么好景致,让本宫听个稀罕!”

    子启讲起封地的事儿,大多是些民间传说与奇闻异事,郑袖乐得哈哈大笑,屈平却是如坐针毯,逮到怀王的目光,紧忙丢个眼色,站起。

    屈平本欲告辞,怀王这也想起屈平尚未讲完啮桑的事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头:“呵呵呵,让子启一搅和,竟把我们的正经事儿误了。走,前殿叙去。”

    见怀王要走,子启急道:“父王,儿臣还有一事呢!”

    “何事?”怀王扭头。

    “儿臣回来时,刚好王叔也从封地回来,说是父王有召。见儿臣进宫,王叔一起来了,这在前殿候着呢!”

    “哎呀,你该早说才是!”怀王责怪他一句,拔腿就朝外走。

    子启别过郑妃,与屈平紧紧跟后。

    三人走到前院,屈平拱手:“王上,您与王叔说话,臣就……”

    “也好,”怀王笑笑,“啮桑的事儿,寡人改日寻你!”转个身,在子启的陪同下急步进殿。

    王叔就是纪陵君,为怀王胞弟,名楸,字朴华,与怀王熊槐皆为威王后所生。楸少小伶俐,比兄长更讨威王欢心,传闻威王在立太子时率先考虑的是楸。然而,楸不为长子,立幼不立长后患较多。熊楸也明事理,多次向母后表白心迹,说他志在商贾,不想当太子,能够扶助兄长是他心愿。威王忧心内乱,这才定心,立子槐为太子,封子楸为纪陵君,掌管工尹、农桑、商肆等。

    纪陵在郢都北郊,离郢都不过数十里车程。威王封他此地,就是不想让他远离自己。纪陵君让储位的事经由母后之口传给太子槐,太子深为所动,处处也都让着弟弟。纪陵君位正年长,加之深得王心,自然成为众王亲的头羊,楚国无论发生何事,新老王亲大多以他的马首是瞻。

    威王崩后,槐王继位,纪陵君更是全力配合王兄,无论怀王有何号令,纪陵君都会号召周边的王亲封君予以鼎持。怀王对这个弟弟就更倚重了,大凡重大国事,先要征询弟楸意见。尤其是此番征伐商於,因为征伐商於就是与秦开战,而以纪陵君为核心的不少王室封君,包括自己的儿子鄂君启,封地皆在荆、襄、宛、邓、上庸、方城、丹阳等地。如果与秦开战,无论是出兵还是出资出人,这些地区都是前沿,首当其冲。怀王已就此事多次征询弟楸,此番召他回宫,是要与他谋议决断之前的最后细节。

    见过虚礼,怀王开门见山:“楸弟,两个好消息。一个是,近日昭阳与齐相田婴在啮桑达成盟约,魏国连失庞涓与张仪,已失劲力。我再无后患,可以全力对秦!”

    “臣弟贺喜王兄!”纪陵君拱手。

    “另一个是,”怀王回个拱礼,接道,“蜀相陈庄已在巴地,与巴人甚善,密使人入郢,有意投我,助我夺回巴蜀之地。”

    “臣弟贺喜王兄!”纪陵君再次道贺。

    “机不可失,”怀王握拳,“东有桑丘之败,南有巴蜀之乱,秦人已过商鞅盛时,在走下坡路了。而我东收吴楚,南取黔滇,北得襄陵,气势正盛。此时收回商於,是天赐良时!”

    “王兄欲以何人为将?”纪陵君问道。

    “昭阳荐举景翠,臣弟意下如何?”怀王问道。

    “可以。”纪陵君点头,“景将军有勇有谋,更对商於失守耿耿于怀,用他为将,想必他会刻尽职守。两年前,他就到臣弟府中,与臣弟谋议如何收复商於的事。”略顿,“臣弟已向众亲宣达了王兄的谕旨,没有人提出异议,都在积极筹备。臣弟封邑小,愿出勇士二千。近年营商,钱多少赚一些,愿出金五百锾。众亲见臣弟率先出资出钱,也都报出数额。”从袖中摸出一小捆竹简,“这是大家自报的,请王兄过目!如果不够,臣弟另行努力。”

    怀王接过,见兵员总数已达五万,献金已过五千锾,连连拱手:“有这五万众,外加景翠所部六万,王师三万,昭阳又从宋、齐边境增调锐卒五万,合兵一十九万,可与秦人一战矣。”

    “不瞒王兄,”纪陵君感慨,“只要商於还在秦人手里,臣弟就睡不踏实。尤其是於城,如果秦人从於城出征,乘筏沿淅水、丹水等河谷直下水口,入汉水,郢都就无一处安全,我将防不胜防啊。”

    “楸弟说的是。”怀王亦是感叹,“於城十五邑是在先王手中失去的,先王崩后,久久未曾瞑目,臣知先王记挂何事,向先王起誓收回商於,将秦人赶出蓝田,封死于关中,先王方才合上眼皮。寡人自即位始,一刻不敢忘记所誓,此时机终于到了!”

    “商於之耻是我大楚之耻,王兄所誓,亦为众亲所誓!”纪陵君应道。

    “谢楸弟并众亲!”怀王拱手。

    “说起众亲来,”纪陵君拱手回礼,“臣弟有一请,也求王兄恩准!”

    “楸弟请讲!”

    “楚地广博,各有封邑,各立规矩。先王使臣弟过问工尹、商贾诸事,这些年来臣弟再三察审,深感交通不便,物运不畅,各地出产不能应时调度。为解此窘,近日臣弟与启侄、安皋君、阳君等筹资立起一个商队,以统一境内车船,平抑物价,方便王兄调用!”纪陵君看向子启,“启侄,将奏本呈你父王审核!”

    子启双手呈上奏本。

    怀王接过,略略翻阅一下,放在案头:“既为楸弟所奏,筹办就是。”

    “父王,”子启奏道,“王叔之意是,此商队为王室专享,特此奏请父王恩赐几个金节,诏告各地封邑,无论车船经过谁家邑地,或边境关卡,均不得核查并征税。车船运营暂归工尹掌管!”

    “要几个金节?”怀王问道。

    “这个,”子启看向纪陵君,目光征询,“王叔,得几个?”

    “请王兄暂赐十节,可分作车节与舟节,每节使用限舟船五十艘、辎车五十辆,俟不足用时,再请王兄加赐。”纪陵君应道。

    “准奏,交工尹依楚律铸制。”怀王做出一个准允手势。

    昭府正庭,一群宗亲约十几人围在昭阳的几案前,几案上摆着怀王刚刚颁发的舟车统筹诏令。

    “娘的,吃独食呀!”项雷一脸震怒,咚一拳擂在几案上。

    “这么一来,”昭鱼忧心忡忡,“今后的买卖没法做了。”

    所有目光看向昭阳。

    “唉,”昭阳轻叹一声,转对昭睢,“陈上卿说是这几日回来,到家没?”

    “到家了。今晨路过他家,听门人讲,上卿是昨晚上到的,洗过尘已经小半夜了。”

    “你这就去,有请陈上卿。”

    昭睢匆匆出去,约小半个时辰,方引陈轸过来。

    “呵呵呵,”未及进门,陈轸的笑声就飘进来了,“知轸者,莫过于昭大人,轸昨晚回来,今晨就有喜讯,正说向您报喜呢,昭睢竟就登门了。”

    “哦?”待他进来,昭阳让好席位,拱手见礼,问道,“道何喜事?”

    “自从吃了啮桑的鸭子,嘿,”陈轸压低声音,喜不自禁,“我家那个白妞呀,真还怀上身孕哩!”

    “哎哟哟,大喜,大喜!”昭阳连连抱拳。

    “唉,”陈轸轻叹一声,“不瞒大人,在下劳碌大半生,历险不少,终究是一事无成,眼见年近半百,竟然连个娃子也没捣腾出来,”吧咂几下嘴皮,“啧啧啧,没想到啮桑的鸭子,竟还有此奇效,一路上我家白妞连吐三天,闹腾人,在下还以为她吃坏肚子了呢,今晨请来医师诊治,医师一搭脉,嘿,一迭声向在下道喜啊。昭大人呀,在下若能有个后,不绝宗祠,死也知足哩!”

    “哈哈哈哈,”昭阳长笑几声,“若是此说,在下倒是有个主意。再过几年,待昭某打到宋国,占了徐州,就报奏大王,将那啮桑封赏予你,所有鸭子尽归上卿享用。在下另外奏请大王,赏赐上卿美姬十名,生他一堆娃子,如何?”

    “哈哈哈哈,”陈轸亦笑起来,连连拱手,“轸谢大人成全!”

    “唉,”昭阳敛住笑,发出长长一叹,“上卿大喜,昭门却是大悲呀。”

    “哦?”陈轸看去。

    昭阳将案上的诏令递过去。

    陈轸看毕,推还给他,缓缓问道:“敢问大人,悲从何来?”

    “这……”昭阳怔了下,“有这道诏令在,王亲就可独享天下交通之利,我们谁也没得争了!”

    “争什么呢?”陈轸盯住他问。

    “除了利,还能争什么?”昭阳苦笑,“我们的舟车收税,他们的舟车不收税,有谁会租用我们的舟车?仅此一项,王亲就卡死我们的脖子了!”

    “敢问大人,”陈轸盯住他,“假若没有这道诏令,大人就可如王亲一般在楚国为所欲为了吗?”

    “这……”昭阳又是一怔,良久,几乎是喃声,“昭阳不敢!”

    “这就是了。”陈轸以指节轻敲几案,“武王之时,天下皆是大周的,方今之时,天下皆是诸侯的。在你们楚地,天下皆是楚王的。既然都是楚王的,楚王想怎么做,他就会怎么做。昭大人哪,凡事要想开一些。钱是赚不完的,地是征不尽的,人生却是有限的,该乐就乐一乐吧,大可不必争长论短。”

    “你说这些,理倒是理,可这……”昭阳苦笑一声,“上卿有所不知,那些王亲,个个都是贪吃的人,恨不得将天下之宝尽入其囊,将天下之女尽入其室,将天下山水尽入其治!”

    “唉,”陈轸长叹一声,又敲几下几案,“大人还是未想通啊!”

    “在下何处没有想通?”

    “轸少年之时,也曾狂妄,每到晚上,轸就会仰望星空,想啊想啊,恨不得天下权位皆运于掌,天下美女皆归己享。后来入魏赴秦,弄权就势,方知一切虚幻。莫说是天下美女,就连一个白妞,轸也搞她不爽啊。”

    “这是两码事儿!”昭阳辩道,“在楚国,有王亲,有宗亲。王亲与宗亲,各有各的活法,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王亲吃封地,宗亲吃薪俸。薪俸从何而来?从关卡、交通、税赋中来。大王颁发此旨,就等于克扣宗亲薪俸,任由王亲从宗亲口中夺食,宗亲不甘,楚或生乱哪!”

    “乱了就要求治。大人想想,在你们楚地,何人善治?还不是你们宗亲吗?”陈轸阴阴一笑。

    昭阳吸入一口长气。

    “哈哈哈,”陈轸笑道,“昭大人,昭兄,昭老哥,不要再计较长短了,天下本来就是王亲的嘛。譬如说昭大人您,有妻有妾,有女有子,昭门若有好处,您会如何分配呢?不是也要依据个亲疏近远吗?妻生与妾生、妾生与婢生、长子与幼子、聪慧与朴实,大人您能端得平吗?再就是大人之子与大人兄弟之子、旁门之子,事理是同样的,对不?”

    “兄弟说的是!”昭阳释然,拱手,“关于这道诏书,在下如何应对,还请兄弟赐教!”

    “大人要应对的不是这道诏书,当是商於之事。”

    “商於之事已成定局,在下谨遵兄弟所嘱,举荐景翠为将。蒙大王允准,景将军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兵马,制订方略呢。兄弟还有何嘱?”

    “甚好,甚好,”陈轸连赞两声,压低声音,“就轸所知,秦相张仪到商於了!”

    昭阳震惊。

    楚地虽然广阔,真正属于楚王的并不多。时至怀王,楚国依旧沿用周初的分封制,在春秋之后的兼并过程中,只要吞并一片地方,楚王就会封赐给子嗣或功臣。之前已经封过的不说,单自楚文王始,至楚悼王,分封的公侯就不下二百。这些诸侯各立制度,各养兵马,互相征战,渐渐坐大,严重制约王权行施,因而悼王重用吴起改制,用魏国之法对封君权力予以约束,楚国由此空前强大,四战扩地逾两千里。但在悼王崩后,吴起遭到各地封君联手射杀,吴起之法大多被废,封君势力再度膨胀,至怀王时,已是尾大不掉了。

    这些封君大体上分作两类,一类是最近几代楚王的嫡系子孙,称作王亲;另一类是三代或五代之前历代楚王的嫡系子孙,大多以封地为姓,如屈、景、昭三氏等,可称宗亲。无论是王亲还是宗亲,实际上均为先祖有熊氏的嫡传骨血,也都有各自的封地。老的封君皆有子嗣,其所得到的封地也就越封越小,最后往往沦落为一个一个小家。如果哪一家的子嗣不肖,他的这一枝也就渐渐消亡了。因而,在楚国大地,封君越新,势力越大,尤其是近三十年到五十年的封君,地盘与势力往往是最大的,在朝中地位也是老旧封君难以企及的。

    新旧封君在郢都大多设有府邸,这些府邸往往占据郢都最好的位置,交换买卖也是常有的事。

    由于楚威王的偏爱,纪陵君的府邸在郢都所有封君中是最大的,位置也是最好的。纪陵君既好客,又乐于助人,因而,其府邸总是人来人往,被所有人昵称为王叔。楚室王亲,无论新旧,其在郢都的社会地位大多以在王叔府邸的走动次数、所坐席次与言辞亲疏为基本度量,这也是怀王不得不倚重王叔的缘由之一。

    在纪陵君府中行走最勤、席次最佳的约有五个封君,一是鄂君子启,二是彭君子正,三是射皋君子严,四是新野君子由,五是纪沮君子夏,其中鄂君子启的年纪与辈分均为最小,走动却是最勤,与纪陵君的言辞也最是直接。

    由于子启的特殊身份,纪陵君就将怀王的舟、车金节全部授予他,由他统辖,子启在王亲中的地位本就显赫,这下子再度飙升,超越彭君,跃升为王亲中除纪陵君外的二号人物。

    于这些王亲而言,车船只是运载工具,他们的真正产业是工、矿、农、贸、皮革、服饰等凡是能够赚钱的渠道。

    十枚金节由王宫巧匠用青铜精铸而成,镶金错银,极尽精美。

    金节送达之日,纪陵君府前车马喧嚣,在郢都的王亲能来的全都来了,一为贺喜,二为接洽生意,有约订运货契约的,有将家藏锾金作为本金直接投给王叔经营的,也有将子女送给王叔学艺谋事的。

    众人正在忙活,射皋君匆匆进来,将纪陵君扯到一边,悄声耳语。

    “车家那小子订购犁铧?”纪陵君的眼睛眯缝起来,眉头微皱,“多少?”

    “十万只。”

    “十万只?”纪陵君眼睛大睁,盯住他,“你没有听错吧?”

    “据那小子说,这还只是今年的量。”射皋君应道,“运往关中和蜀地,说是赚头不小。”压低声,“那小子是原国尉车希贤的儿子,听他讲,商君要车希贤谋反,车希贤无奈,只好为先秦公殉死。方今秦王感念他的忠诚,对他家格外照顾。那小子许是厌恶秦国朝政,只想做个商贾,这几年在咱这地盘里干得不错,咱们对秦国的生意多是与他做的,他也注重履行契约,从不拖欠咱的款项,是个好客户。”

    “没说什么价吗?”纪陵君平静下来。

    “说了,价钱要与您谈。”

    “一个毛头小子,让子启去就是了。”

    “不是姓车的,是订这批货的人。”

    “不会是甘茂吧?”纪陵君看向他,“听说他在执嬴虔的职守!”

    “不应该是他。”射皋君应道,“听那小子说,甘茂在巴蜀平乱呢。无论如何,这是一笔大买卖。”

    “好吧。”纪陵君点头,“转告那小子,十日之后,我在封地恭候。”

    纪陵君的封地位于郢都正北不足百里处,方约二百里,辖区之内陆路有两条,皆是重要衢道,一条通南北,一条贯东西,水陆则四通八达,堪称是郢都北侧的防护大邑及交通枢纽。南来北往客,东西南北货,大多经由纪陵君的地盘。

    这且不说,更有几代先王的遗骨礼葬于此,是谓纪陵,建有先王祖庙,一些重大祭祀,楚王也须驾临礼拜。

    纪陵君的府衙是个大邑,就叫纪陵,位于封地中间略偏西北,刚好处在两条陆路衢道的交接处,另有两条水道环卫,邑中有男女人口逾三万,多是纪陵君的仆役、养士及常备军卒。

    旬日之后,一行两辆驷马华车缓缓驶入纪陵邑,在纪陵君的府宅大门前面停下。

    射皋君从头一辆车上跳下,入内通报。

    纪陵君、鄂君、彭君三人迎出,第二辆车上的秦国客人已在车前恭候。

    二人皆是衣着华贵,一前一后站着,一看就是巨商大贾。

    站在前面的是车卫秦。

    “王叔,”射皋君指车卫秦,“这位就是咸阳大贾车公子,在郢都开有字号!”

    车卫秦朝纪陵君深鞠一躬:“晚辈车卫秦拜见王叔!”

    纪陵君拱手回礼,仔细端祥他,微微点头,“嗯,早就听闻车公子大名,说是生意做得不错啊!”

    “谢王叔谬奖!”车卫秦再鞠一躬,谢过,让到一侧。

    纪陵君直面站在车卫秦身后的真正大贾。

    显然,这个当是从咸阳来的能够谈价的订货人。

    那人的目光直射过来,盯住纪陵君。

    本欲致礼的纪陵君顿觉一股肃杀之气扑面射来,紧忙敛神护体,回以同样目光。

    二人互视。

    约过两息,车卫秦拱手:“王叔,这位是晚辈主公,从咸阳来!”

    “熊楸恭迎远道贵宾!”纪陵君收住目光,走前一步,拱手。

    张仪回以一笑,拱手:“咸阳张仪见过王叔!”

    听到“张仪”二字,在场诸人无不震惊,即使居中联络的射皋君也是呆了。这些年来,作为鬼谷门的弟子,张仪与苏秦搅动列国,纵横天下,出尽风头。尤其是这张仪,前有灭越传奇,后有昭门和氏璧迷案,再有十个月征灭巴蜀,再有相魏数年,携手庞涓伐赵攻韩,两战齐人,闹得可谓是惊天动地。

    然而,这么一个在列国炙手可热的人,竟然会躬身来到楚地,与大楚王叔洽谈区区一笔交易的价格!

    纪陵君吸入一口长气,再次拱手:“熊楸不知是张相国驾到,有失远迎了!”

    “王叔客气!”张仪回礼,“仪冒昧登门,有扰王叔宁静。听闻王叔宝地清幽,为人高洁,仪不胜向往,今日得睹,幸甚!”

    纪陵君与张仪互为客套一番,携手走进府门,在迎宾室里按照宾主席次坐定。

    “相国乃百忙之人,”又是一番虚礼过后,纪陵君直入主题,“不远千里光临寒舍,可有教授芈楸之处?”

    “唉,”张仪长叹一声,“仪不过一介寒士,承蒙秦王厚爱,得执相事。相者,辅也;辅者,国也;国者,民也;民者,生也。秦地山多田少,粮食短缺,民生艰难,仪欲开荒拓地,以解民难,却苦于劳力短少。”指车卫秦,“近日听车公子讲出一则喜讯,说是楚民多用犁铧耕地,可以借用畜力,不仅省力,更是事半功倍。仪不胜欣喜,特别奏请秦王,前来购置犁铧,解脱民苦。还望王叔念及秦民苦艰,广发慈悲!”

    “相国有此悲悯之心,实乃秦民之福。敢问相国,欲购多少犁铧?”

    “秦地有户逾百万,另加蜀地有户逾三十万,两地共计百三十万,每户暂计一只犁头,秦地也需百三十万只,是笔不算小的买卖哟!”张仪给出数字。

    纪陵君再吸一气,看向鄂君等人。

    几人脸上闪起亮光。

    “的确是笔大买卖,”纪陵君点头,“只是楚地产量有限,恐难供应呀。再说,楚民也是需要犁头的。相国恤怜秦民,芈楸不德,总也不能不怜楚民吧?”

    “这……”张仪眼珠子一转,长笑一声,“哈哈哈哈,王叔果是痛快之人。在下此来,只为做买卖,价钱好商量!”倾身,盯住纪陵君,“王叔,您开价!我们先订第一批货,十万只!”

    纪陵君看向鄂君、彭君等人:“你们的库里有没有十万只?”

    彭君摇头。

    “禀王叔,”鄂君启接道,“宛地库房约有三万只,各地店铺累加起来,可收三万,余下四万,如果开足各地炉火,三个月内当可交货!”

    “是吗?”纪陵君闭目有顷,“张相国,你听见了吧。如果你们要货十万只,我们就要从各地店肆的库房里调运。一是调运缓慢,二是运费昂贵,这个三嘛,楚人若买犁头,可就没有货了。”

    “王叔,”张仪依旧笑意盈盈,“在下既然走这一趟,就不能空手而回,是不?这样吧,所有损失全部算上,您开个价!”

    “唉,”纪陵君长叹一声,“张大人实意要做这笔生意,芈楸想不成全也不成呀。”看向鄂君启,“子启,就照张大人说的,你们这去核计核计,看该卖多少钱为宜?”

    鄂君启应一声,与彭君、射皋君走到侧室,约过一刻钟,三人走出。

    “禀王叔,”鄂君启拱手,“眼下店价为一只犁铧十铢锾金,若是依张相国方才所言,计算各项损失,每只犁铧该当一十六铢。”

    “张大人,”纪陵君看向张仪,“这个价如何?”

    “车公子,”张仪看向车卫秦,“生意上的事,本相外行,启公子的定价,你也核计一下,看看运到咸阳是否还有利金。无论如何,亏本的生意是做不得的!”

    “禀主公,”车卫秦应道,“卫秦已经核算过,若按每只十六铢算,利金是有的,只是不多了。”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看向鄂君启三人,“诸位君上,有钱大家赚,对不?在下讲个数,每只按十五铢,成不?”

    “成成成,”鄂君启迭声叫道,“十万只犁头,三个月——”

    纪陵君轻轻咳嗽一声,止住鄂君启。

    “王叔,在下听您的!”张仪盯住纪陵君,脸上挂笑。

    “呵呵呵,”纪陵君笑道,“张相国金口既出,芈楸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就按十五铢吧。只是这时限——”

    “这样吧,”张仪应道,“就依启公子方才所言,第一个月交货三万,第三个月交货三万,第六个月交货四万,怎么样?”

    “怎么样?”纪陵君看向鄂君。

    “成成成。”鄂君启连连点头。

    “就依张相国所言。”纪陵君盯住张仪,“既然是生意,就该有个付款的规矩……”

    “契约立起,即付三成,起货之日,再付三成,其余四成,运抵秦境点验之后,一次付清,如何?”

    “成。”纪陵君转对鄂君,“子启,你们这就去吧,与车公子立个约。”转对张仪,“时交初夏,万木葱茏,张相国愿否与在下后花园里赏个小景呢?”

    “仪乐于从命!”张仪拱手。

    伐秦在即。

    纪陵君府的演兵场上,预备出征的二千勇士正在训练阵势,发号布令的是将军庄峤。

    庄峤的家世堪称显赫,先祖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由于是庶生,其先祖的封地很小,因而在庄王崩后,其先祖为壮大声威,就用庄王的谥号为姓。但其后世并未因为这个谥号飞黄腾达,相反倒是越来越弱势了。及至庄峤谋事,因武功而被纪陵君看中,用作贴身护卫,在征巴之战中立下大功。之后纪陵君推他为主将,引王师与秦人战于巴蜀,受挫败后,庄峤再回纪陵君封地。

    两千勇士是庄峤从数万兵勇及各地闻名投靠纪陵君的食客中一一挑选出来的,庄峤更是深通兵法,熟知军事,尤其是在对秦之战中失利,让他思考更多,也更谨慎,对兵士的训练也抓得更紧。

    这几日的科目主要是阵势变化,二千士兵正在巨大的空场上演练各种阵势,由圆到方到棱,由收缩到扩张,由进攻到防守,由追击到退却。

    离演兵场不远处的一个小山顶上,默默地站着两个半大后生,年龄差不多,约有十五六岁,无不衣着华贵,身佩名剑,一看就是公子哥儿。

    从山顶上望下去,整个演兵场尽收眼底。庄峤站在将台上,头顶扬着一面绣着“庄”字的将旗,身边是侍卫及传令的鼓手、旗手、号角手等,再外围是执戟士及弓箭手。庄峤发出一个接一个的指令,鼓、锣、号角、各色旌旗等精确无误地将他的指令传达给二千将士,将士们按照庄峤的指令或进或退,或左或右,或刺或御。

    两个后生显然也做过分工,一个专看演阵,边看边解说,另一个则用石块、木棒在地上专心摆图。

    又一个阵势演毕,庄峤传达号令,将士们中场休息。二千将士就地朝一个方向躺下,井然有序,兵器摆放整齐划一,每名兵士器不离手。

    两个后生感叹一番,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研究起阵图来,将木棒、石块按照方才场地上的演练,一一重摆一遍。

    许是他们过于专注,对身后一个美少女的走近毫无知觉。

    美少女蹑手蹑脚地走到二人背后,猛然发出“啊”的一声。

    两个后生被惊到了,几乎是本能地朝前扑倒,刚好扑在他们的阵图上,将阵势搅了个一团糟。

    “哈哈哈哈——”美少女大笑起来。

    “姐?”两个后生这才明白发生什么,爬起来,拍打身上的灰土,脸脖子通红,不无抱怨地叫道。

    被他们称作姐的少女名叫芈月,已经及笄,身体发育完全成熟。两个后生是她弟弟,一个叫芈戎,一个叫魏冉,都是一脸稚气,尚未长成。

    “就你们这点儿胆量呀,”芈月在他们跟前坐下,指二人点评道,“啧啧,本姐……啧啧……”

    “姐,”芈戎不服,“你这是偷袭,乘人不备!”

    “啧啧啧,”芈月摇头,“看来戎弟是至死不悟呀!”

    “我咋不悟了?”芈戎急了。

    “本姐问你,”芈月盯住他,“如果你与对手狭道相逢,以命相搏,谁是赢家?”

    “这还用说,”芈戎应道,“战胜的那个是赢家!”

    “不是。”芈月再次摇头。

    “咦,”芈戎瞪大眼睛,“难道是战败那个?”

    “冉弟,你说。”芈月看向魏冉。

    “最后活着的那个!”魏冉应道。

    “听见没?”芈月得意地看向芈戎。

    “战败就是死了呀!”芈戎不解。

    “战败怎么能是死了呢?”芈月解道,“战败是战败,死了是死了。”指二人,“譬如你俩,是好兄弟,有朝一日各为其主,狭路相逢,冉弟把戎弟战败了。冉弟念及兄弟之情,上前好心救助,戎弟突然拔出短刀,一刀扎在冉弟心脏,最后是冉弟死了。”

    “姐姐姐……”芈戎急赤白脸,“你把戎弟当畜生了?戎弟不可能这么做!”

    “姐知道你不可能,姐是说如果!”芈月笑道,“给你换个例子。相军相争,戎弟与一个花白头发的人对阵。那人打不过戎弟,受伤了,躺在地上非常痛苦。戎弟悲悯,必起恻隐之心,上前救助他,不料那人趁戎弟不备,拔出短刀,猛地扎向戎弟心脏,于是戎弟……”佯作死状。

    芈戎深吸一口冷气。

    “姐!”魏冉盯住她。

    “冉弟,有啥就说!”芈月看向他。

    “求您一件事!”魏冉的目光转向演兵场,久久不动。

    “说呀!”芈月等急了。

    “求您对舅公讲个情,准允冉弟……”魏冉指向演兵场,“站到那些人中间!”

    “姐,还有我!”芈戎急切补道。

    “嘻嘻,”芈月笑了,“就你俩呀,黄毛还没褪掉呢!”

    “姐,”芈戎嘴一撅,“你咋能这般瞧不起人呢?舅公十八岁就引兵征巴了!”

    “扳指头算算,你几岁了?”芈月一个一个扳指头,故意拖长声音,“加上虚月,一十有五!”

    “十五咋了?”芈戎不服。

    “十五是个毛孩子呀!”芈月笑了。

    “姐,十五已经不是毛孩子了!”魏冉接道,指向庄峤,“庄将军从舅公征巴时,年仅十三!”

    “对呀,对呀,”芈戎来劲了,“听舅公说,庄将军十三岁就跟他征巴,首战就杀死三个巴人!”

    “哟嘿,”芈月将二人轮番看一遍,“你俩倒是攀上庄将军哩!”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前天晚上,是啥人半夜三更为啥事睡不去,摸到本姐的房间里求香火哩?”

    “我……”芈戎脖子一硬,“是蚊子咬得睡不着!你们都有帐子,凭啥不给我俩装帐子哩?”

    “哈哈哈哈,”芈月笑道,“你打听一下,这府里上下,有哪个男子装帐子的?连蚊子咬一口都受不了,如果是条蛇,又该咋办?这到战场上,遇到的可就不是蚊子喽!就你俩这胆量,嘿,本姐我……”

    “姐,你等着,”芈戎转身就走,“看我这就抓条蛇给你!”

    “慢慢慢慢,”芈月拖长声音,慢条斯理,“本姐来此,不是让你去抓蛇的!”

    芈戎站住。

    “想不想听一个重大事件?就在眼皮底下?”芈月压低声音,故弄玄机。

    “想想想,”芈戎急凑过来,“姐,快说!”

    “就这辰光,”芈月看向远处的纪陵君府宅,声音更低,好像身边有人偷听似的,“舅公在陪一个重要到不能再重要的贵宾!”

    “啥人呀?”芈戎急不可待。

    “啧啧,”芈月越发卖弄,“要是说出来,怕得把你俩吓死!”

    “快说呀!”芈戎求道。

    “是个秦国人!”芈月并不着急,将二人轮流看一遍,“你俩猜猜。要是谁能猜住,本姐……有个奖赏!”

    “秦人!”芈戎忽地站起,“正要伐他去呢,看我宰了他!”

    “啧啧,”芈月嘴一撇,“就你这副身架子,谁宰谁呀!”

    “姐,是不是秦公?”魏冉问道。

    “秦公是贵体,哪能轻易出窝哩?”芈月目光鼓励,“再猜。”

    “难道是张仪?”魏冉略一思考,目光沉定,“应该是他!”

    “哟嘿,”芈月盯住他,不可置信,“冉弟,你还真行啊!本姐咋个赏你呢?”眼珠子连转几转,招手,“过来!”

    魏冉挪过来一点。

    “眼睛闭上。”

    魏冉闭上眼睛。

    芈月扳过他的头,在他的额头及左右脸颊各吻一口,印出三团唇红。

    张仪此来并不单单是为乌金,结交纪陵君、鄂君及其他王亲才是真章。

    午宴丰盛,张仪喝多了,一觉醒来,已是傍黑。纪陵君安排张仪在客舍住下,由于事涉机密,对外严格封锁消息。

    翌日晨起,王叔陪张仪进早餐,正说话间,一阵脚步急响,芈月如一阵风般跑进。

    “芈月?”纪陵君眉头皱起。

    “舅公!”芈月嘴上叫着,眼珠子盯向张仪。

    张仪的目光也看过来。

    芈月欺前一步,走到张仪跟前,弯下腰,两只大眼圆睁,似乎要数他有多少根胡子。

    “芈月?”纪陵君提高声音。

    “嘿,你就是张仪吗?”芈月如同没有听见纪陵君,顾自盯住张仪问道。

    听到一声“舅公”,张仪已知她的身份,指指自己的脸,呵呵乐道:“在下张仪,这张脸好看吗?”

    “能把舌头伸出来看看吗?”芈月再问。

    太过分了!

    纪陵君面上挂不住,虎起脸重重咳嗽一声:“芈月,快出去,不可胡闹!”

    芈月尚未反应,张仪的舌头就已伸出,一直伸到极限。

    望着张仪的长舌,芈月目瞪口呆,良久,吧咂一下嘴皮子:“啧啧啧!”

    “要不要拿个尺子量量?”张仪收回舌头,朝她一笑。

    “好咧!”芈月一阵风儿跑了。

    “这这这……这孩子,”纪陵君连连拱手道歉,“没个礼法了!”

    “嘿,”张仪抱拳回礼,压低声,“不瞒王叔,在下在她这年纪,还数过客人的满口牙齿呢!”

    “呵呵呵,”纪陵君尴尬地笑笑,“若是此说,相国倒是与这个野丫头投缘!”

    话音落处,芈月又一阵风儿跑来,手里拿着个量尺,蹲到张仪跟前:“张客人,小女子可是真要量喽!”

    张仪使劲伸出舌头。

    芈月量过,“啧啧”又是几声,在尺子上做好记号。

    “是多长?”张仪来劲了,“我真还没有量过呢!”

    芈月凑近尺子,审看尺寸,喃喃:“天哪,三寸有三!”

    “这么短呀,”张仪做个苦脸,“我一直以为有四寸呢!”

    “这是从口外量的,若是加上口内,恐怕……”芈月顿住。

    “说的是!”张仪顺手拿起一根箸子,张开口,将箸子伸进舌头下面,一直伸到舌根上,另一手拉住舌梢,一直朝外拉,然后卡住,笑道:“量这根箸子!”

    “天哪,”芈月量过,赞叹,“五寸七,真是条巨舌!”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不瞒你说,张仪别无他能,就靠这条舌头吃饭,不长能行吗?”

    “芈月,快出去吧,舅公与客人还在谈事情呢!”纪陵君将手指向户外。

    “好咧!”芈月将张仪量舌的箸子扬一扬,“张仪大人,这根箸子就送给小女子吧!”一溜烟儿跑了。

    张仪盯住她的背影,良久才收回目光。

    “唉,”纪陵君长叹一声,“这孩子,简直是——”

    “她是王叔的外甥女?”

    “是哩,”纪陵君苦笑,“唉,原本是个苦命的孩子,可这孩子……硬是把苦活成乐,到哪儿都是她的笑声。”

    “说说她,”张仪来劲了,“是怎么个苦命?”

    “说来话长,”纪陵君放下箸子,看向张仪,“她的母亲是在下阿姐,名叫芈嫣,我们姐弟在宫里长大,阿姐总是护着我。后来阿姐嫁往魏国,为上将军公子卬夫人,生下她和她弟弟。之后的事你也知道,安国君为娶秦公主,废去阿姐的夫人名位。再后是河西之战,秦公主归秦,公子卬兵败,却被封为安国君。然而,安国君并没有恢复阿姐的名位。之后是庞涓袭取陉山,魏、楚交恶,阿姐长久郁闷,生病过世,临终前嘱托他们兄妹说,如有可能,就投奔在下。再后公子卬战死于河西,安国君府没落,其他妾室就欺负他们兄妹,他们兄妹,魏月与魏戎,还有一个叫魏冉的,出走入楚,投奔在下。在下将他们姐弟改回母姓,姐为芈月,弟为芈戎。魏冉的生母是宋室公主,不想改姓,依旧姓魏。”

    听到“公子卬”三字,张仪眼前浮出正在於城候他的魏章,心头一阵惊喜。

    “唉,”张仪将这股惊喜强力压住,亦出一声长叹,“乱世多难,难为他们三个了。”略顿,“观芈月公主已经及笄,敢问王叔,公主芳龄几何?”

    “虚龄二九。”

    “可有婚约?”

    “唉,”纪夫君又是一叹,“这孩子你也看到了,生活艰难,反倒磨出一个无拘无束的野性,身世漂零,偏又气傲,寻常少年不中她眼,也难镇住她。眼见一天一天过去,今已及笄三年,这都成个老姑娘了,却无父母为她作主,只有我这个做舅公的,干着急却也拿她没有办法。无论如何,我都狠不下心来强求她呀!”

    “呵呵呵,”张仪笑道,“好女不愁嫁,王叔大可不必忧心。哦,对了,在下想起一事,听闻王叔的宝地有个宝山,说是风光不错,在下……”

    “已有安排了,再过半个时辰,我们就乘车前往。”

    “在下欲请芈月公主姐弟三人一起赏游,不知王叔——”张仪盯住纪陵君。

    “呵呵呵,”纪陵君淡淡一笑,“若是此说,芈楸就不陪了!”

    “谢王叔!”

    半个时辰后,两辆辎车载张仪及芈月姐弟三人前往纪山,驾车的是纪陵君的御者与车卫秦。

    望着车马远去的尘埃,鄂君启笑道:“王叔,张相国不会是看上我这表妹了吧?”

    “如果是,你意下如何?”纪陵君反问。

    “呵呵呵,”鄂君启兴奋起来,“听说她早餐时拿尺子把张仪的舌头拉出来量过,可有这事儿?”

    纪陵君笑了。

    “叫我看,”鄂君启接道,“表妹怕是看中张相国了。啥针穿啥线,还甭说,他俩倒是对眼哩!”

    “这个张仪,”纪陵君微微点头,“真还是个大才!这事儿若是真的成了,不仅是你表妹的福分,也是咱楚国的福分!只可惜,”轻叹一声,“前些年,昭阳做出那事,怕是伤透张仪的心了。如若不然,王叔就把他荐给你父王,由他来做楚国令尹,岂不是好?”

    “昭阳那条老狗,”鄂君启恨道,“父王早就看他不顺了。王叔,启想定了,这就奏请父王,请回张仪,拜他为令尹,将昭阳老夫踩在脚下!”

    “唉,你呀!”纪陵君摇头。

    “王叔,我说的不是气话!”鄂君启握拳,“他拿下襄陵是真,但所有店肆也都不能全是由他昭家开吧?不久前,我派人赶赴襄陵,想在街上开个盐肆,嘿,费老鼻子劲才算搞到一个小店面,他昭家守得那叫个针泼不尽啊。八个邑呀,王叔,整整十万人,单是盐金之利……”顿住话头。

    “呵呵呵,”纪陵君笑道,“你呀,真还年轻。鱼向前游,蟹向横行,还有那虾,是朝后退的。”

    “王叔?”鄂君启急了。

    “张相国的订金何时可到?”纪陵君转过话题。

    “三日之内由车卫秦交付,”鄂君应道,“我让他直接送到郢都王叔府宅。”

    “送到你射皋叔的府宅吧!”

    “侄启遵命!”鄂君启略顿,压低声音,“不瞒王叔,这次赚大了。那犁铧出厂价才五铢,十铢是店铺的价。王叔您谈到十五铢,赚两倍利呢!我让彭叔算过,单是这一笔十万只,就能净赚五万两足金,也就是二千五百镒,天哪,前后不过六个月,我们几个算过,如果赶紧些,三个月就能全部交货,单是赚的钱就要比往年一整年的所有生意加在一起还多!”握拳,“真叫个,上天送财来,想不发家都不成哩!”

    “呵呵呵,”纪陵君笑道,“张相国也是个猴精的人哪。他们将这犁铧运到咸阳,可以说是独份买卖,想卖多少钱就是多少钱。秦人以农治业,有这犁铧与没这犁铧大不一样哟。”

    “是哩。”鄂君启应道,“待他们的粮食打得多了,吃不完时,小侄就到秦国,将他们的粮食捣腾出来,里外里再赚一笔!”

    二人扯会儿闲筋,彭君与射皋君来了。四人进到府里客堂,彭君将双方已经具签画押的契约呈给纪陵君。纪陵君瞄上几眼,见秦方画押的是车卫秦,楚方画押的是彭君,笑笑,将契约递还彭君,就如何履约进行筹划。

    日头过午,张仪他们才从纪山兴致勃勃地赶回来。纪陵君吩咐开宴,几位封君并芈戎兄弟陪同宴席。

    起初张仪不过是讲些纪山胜地的好玩之处,酒过三巡,才将话头转回,看向纪陵君,拱手道:“王叔,在下有一求请,趁没喝醉,先说给王叔!”

    “相国大人不必客气,”纪陵君拱手回礼,盯住张仪。

    “在下此求是为两位公子的,”张仪指向芈戎、魏冉二兄弟,“二位公子年纪虽小,却志存高远,渴望疆场建功,听公子讲,近日王叔有雄兵正在演练,他们甚想加入行伍,却因年齿未获批准,特托在下向王叔求情!”

    纪陵君看向芈戎二人,见他们果是目光期盼,遂叹一声,看向张仪:“不瞒相国,非楸不肯,实乃楚有王制,不冠者不可入役。律制为先王所制,芈楸不敢违怫!”

    “舅公?”芈戎急叫一声,刚要争辩,张仪“呵呵”笑出几声,截住他的话头,“二位公子所求不过是参与演练,非入册籍,因而不算是违怫王制。”

    “这……”纪陵君闭目有顷,“既是此说,倒是可行。”看向芈戎,“芈戎,就依张相国所言,你二人得空去找庄将军,参与演练!”

    “谢舅公!”芈戎、魏冉双双跪叩,转对张仪,叩首,“谢张大人!”弹起身子,扯上魏冉飞跑而去。

    望着他们欢快跑走的样子,几人皆笑。

    “啧啧,”张仪望着他们的背影,赞道,“自古英雄出少年,看到他们,在下……唉,想当年,河西尚未入秦,龙将军招募兵役,在下已在应征册籍,欲应征建功,可先母她……强将在下送往洛阳,如若不然……”显然是想到娘母,泪水出来。

    “张大人有个好娘亲哪!”纪陵君接道,“如若不然,张大人或就喋血河西,再没有今日之功了!”

    “谢王叔赞誉先母!”张仪拱手谢过,盯住纪陵君,“此番入楚,在下感慨颇深。眼下风平浪静,可仪所经之处,楚人无不在冒着热日排兵演阵,运粮备战。如此勇武之国,如此勇武之民,实让秦人汗颜哪。”

    “咦?”鄂君启接道,“秦人怎么汗颜了?”

    “唉,”张仪长叹一声,“秦人哪,上至秦王,下至臣民,没有一个想打仗喽。”

    “咦?”鄂君启的声音拖长,眼睛睁圆,“为何?”

    “连续多年,秦人饱受战乱之苦。先是商君,不恤民苦,一意征伐,与魏战于河西,再与贵国战于商於。及至新君继统,先有苏秦纵亲六国伐秦,后有在下远征巴蜀,再后有司马错远征齐国,无论是王室还是臣民,全都打累了。不瞒王叔,”张仪略顿一下,“自从桑丘溃败,还有巴蜀叛乱,秦人无不厌战了,都想种种庄稼,有吃有喝,过几年安生日子。这不,听闻楚地犁铧方便耕作,秦王特使在下前来与王叔洽谈,任凭花光国库,也要让秦民户户都有犁铧使用啊!”

    张仪道出这个原委,几位王亲面面相觑。

    “看到楚人如此忧患,在下深有所动,此番回去,看来得劝劝秦王,农闲时节,也不可荒废练兵呀!不久之前,苏秦约六国之相会于啮桑,在下听闻音讯,即刻动身,欲到啮桑与六国之相共谋天下相安之事,岂料紧赶慢赶,仍旧迟到一步,唉……”张仪再出一声长叹,“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番六相之会,仍旧是为秦国。看来这秦人哪,”摇头,苦笑,“真叫个树欲静而风不止呢!”

    张仪一番言辞,听起来情真意切,几位王亲皆是感动。

    “张大人,”纪陵君拱手,“没想到秦王是此胸襟。犁铧之事,张大人尽可放心,上午我等谋议过了,定能如期交货。至于邦国军务,实乃朝廷之事,非楸所能左右。不过,俟机缘合适,楸也会将秦王并张大人心思转奏大王。无论如何,楚、秦皆为大国,和则两利,争在两伤。”

    “和并不难,”射皋君接道,“根结在于商於之地。公孙鞅袭占於城十五邑,楚国上下无不视为国耻,张大人若能劝说秦王归还所占城邑,秦、楚和睦不在话下!”

    “射皋君说的是,”张仪拱手,扫瞄众王亲,“商於之事,在下也是清楚的。商於本为楚地,商城由先楚王送给秦公,属于友情,只这於城十五邑,商君确实不该贪图。俟在下回到咸阳,就向秦王晓以大义,尽早归还於城十五邑。至于商城诸邑,由于涉及到先楚王所赠,只能是从长计议!”

    张仪之言既在理,又切实可行,几位王亲纷纷点头。

    纪陵君拱手:“有劳张大人了!”

    “说到这儿,”张仪看向纪陵君,“在下还有一事,恳请王叔允准!”

    “张大人请讲!”

    “仪观芈月公主品端貌正,聪慧伶俐,非人间凡品。仪有意为公主保媒,不知王叔意下如何?”

    “这个,”见他不是求婚,只是保媒,纪陵君显然失望,看向张仪,“敢问张大人,所保之媒是哪位公子?”

    “不是公子。”

    “哦?”纪陵君略怔,身体前倾,“他是何人呢?”

    张仪朝西北方向略略拱手,一字一顿地说出一个几乎令在场诸王亲瞠目结舌的名字:“秦王嬴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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