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盏宫灯亮着,远处依稀传来鸡鸣。

    怀王依旧坐在他的书阁里,眼睛闭着,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面前的几案上,赫然放着三卷竹简,两卷是屈平的表奏,一卷是屈平从苏秦处带回来的《商君书》。

    宫尹侍立于侧,眼睛闭着,头勾着,显然有些顶不住了,头陡地点一下,身子差点儿歪倒,打个愣怔,紧忙站直。

    许是让他的这个动作惊到了,怀王睁开眼,瞟他一眼,目光转向几案。

    怀王伸手,拿起屈平的表奏,目光落在几个字眼上,分别是“联齐抗秦”、“吴起之法”,良久放下。

    怀王眼前浮出屈平的形象,耳边浮出屈平的声音:

    “……苏子说,楚国虽大,却四处封国裂土,实为五指张开的巴掌,秦国在商君变法之后,已成一只铁拳。以铁拳对散掌,楚人必败。若想与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变法改制,化掌为拳;二是坚持合纵,与齐为盟,相互声援;三是用贤任能,修整武备,严阵以待!”

    “……秦人气勇,一勇在赏,二勇在器。秦国王命,直接奖罚兵士个人,任何士卒只要斩敌就有功,有功就受赏,反之,溃退则受罚。而楚国制命不是,王命奖惩只对将,不对具体兵士,兵士有功不能受赏,战死得不到抚恤,溃退自然也不受罚,因为王命惩罚的只是将官,这也可说明为什么景将军一战败就要负罪自裁……”

    “……景将军兵分三路,其他两路战况如何呢?西路未战而回,东路一举收复涅邑、黑水关二地,可伤亡居然是零!喋血苦战的只有景将军的中路,是王师!”

    “……我有大军二十一万,秦人仅有区区五万,这是辗压优势,即使我中路战败,倘若其他二路奋勇向前,商於之战断也不是这般结局……”

    “水。”怀王伸手。

    “王上,”宫尹紧忙过来,端起两只玉杯,一杯自己品一口,见温度正好,将另一只双手呈上,“这水不冷不热,正好呢。”

    怀王接过,咕嘟咕嘟一气饮下,将杯子递回。

    “王上,”宫尹又续一杯,搁在案上,“鸡都叫了,龙体要紧哪!”

    怀王闭目,没有理他,也没再伸手要水。

    “今宵,不,是昨夜,该到郑娘娘了,她……一直在候着王上呢。”

    “对她讲一声,更作明日吧。”怀王指向殿门,“这就去。”

    宫尹应过,刚刚出门,迎头遇到郑袖,手里抱着她的琴。

    “娘娘?”宫尹惊愕。

    “嘘!”郑袖冲他努下嘴,轻轻趋进,一直走到怀王近旁,见他仍在闭目沉思,遂在客席坐下,将琴放下,摆好,轻拨琴弦。

    随着一声弦动,怀王陡地睁眼,方才看到郑袖。

    “是你?”怀王惊喜。

    郑袖给他个笑,顾自拨弦。

    弦音清幽,如丝如缕,如点如滴。

    怀王的两眼充满爱意,一股暖意油然涌出心底。

    怀王站起来,拿起案边王剑,声音响亮:“郑袖,来个劲的!”

    “臣妾来了!”郑袖话音落处,指法改变。

    一时间,御书阁里,弦声铮铮,龙飞剑舞。

    一曲舞毕,天已大亮,雄鸡啼过三遍。早有宫人端来净水,怀王洗过,转对宫尹:“传旨,召靳尚!”

    天麻麻亮就蒙召,靳尚不明所以,心急火燎地赶到宫中,却是怀王要他陪吃早餐。

    用过早膳,怀王脱去王服,换作一身贵族常装,吩咐宫尹轻车出宫。轻车非王辇,显然怀王要简服出行。宫尹共安排两辆驷马辎车,怀王邀靳尚同车,宫尹与侍卫长乘坐另一辆。

    “王上欲驾何处?”走有一程,靳尚终是憋不住,小声问道。

    “一到你就晓得了。”怀王朝前一指。

    待车马停在一处府宅,靳尚方知怀王是来寻屈平的,心头一凛,但迅即现出悦色,跳下车召唤门人。门人出来,应说屈平回他的草舍去了。

    “王上,”靳尚小声禀道,“屈大夫的草舍臣去过一次,晓得路径。是臣去召他过来呢,还是——”

    怀王朝前又是一指:“带路。”

    “好咧!”靳尚跳到车前,换下御手,驾车径出南门,驶入一条沿河水岸边修筑的林荫小道,在屈平的草舍外面停住。

    “王上稍等,待臣进去,请屈大夫迎驾!”靳尚禀道。

    怀王没有应他,吩咐侍卫长等候在门外,朝宫尹、靳尚努下嘴,大步走向柴扉。

    柴扉是虚掩着的,并无门人。

    靳尚噌地跳前一步,推开柴扉,迎请怀王。

    “王上,”靳尚指向宅院,一脸是笑,“就臣所知,屈大夫这个宅院在郢都当是独一无二的!”

    “说说看,”怀王打量柴扉,“怎么个独一无二了?”

    “院中别无草花,只长四物!”

    “是何四物?”

    “兰、竹、梅、菊!”

    怀王大步走入,果见院落阔大,放眼望去,果然如靳尚所言,内中只有兰、竹、梅、菊四种植物,是分区种植的。最多的是兰花,占去绝大部分苑圃,菊花只在甬道两侧,至于竹与梅,皆在周边。整个苑圃甬道纵横,错落有致。除四物之外,真还看不到一株野草,更不用说有杂植了。

    老花匠蹲在兰苑里不知忙些什么,见他们过来,站起,拱手笑笑,又埋头干活。

    前面是两排草舍,陡传来乐声。

    “嘿,”怀王住步,听一会儿,笑道,“这人倒是逍遥哩!”快步走去。

    三人沿甬道走过第一排草舍,现出一块草坪,坪上坐着七八个乐手,皆着巫服,操弄管弦金石。还有两个巫女动也不动地站在一侧。

    怀王三人隐在草舍里。

    一阵嘈杂的声音磨合过后,钟磬起韵,琴瑟和合,一曲巴山巫乐响起来。

    巫乐响有一阵,怀王、靳尚眼前一亮,一个身披白纱的女子随着节奏缓缓舞入草坪。

    是白云。

    白云的纱衣是由一层细细的蜀丝织成的,薄到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节,无不展现在这白日的光里。但她似已进入某种法术状态,对周围人事浑然不觉,顾自跳起一种怀王从未见过的奇怪舞蹈。

    让怀王更为惊呆的是,随着白云的手招向一个方向,一个全身赤裸、头戴羽冠、只以一圈花环围在腰间以遮羞的男子跑出来,走向那女子。

    是扮作巴巫的屈平。

    白云向他伸出手,拉住他的手。

    巫乐舒缓。

    白云拉住屈平走向草坪中央,住脚,两只大眼如磁石般盯住屈平。

    屈平也看向她。四目对视。

    怀王完全觉出了屈平的不自在。

    然而,在白云富有魔力的凝视下,屈平渐渐着了魔。

    屈平的魔症越来越大。

    白云移动脚步,唱歌。

    屈平跟着她动,跟着她唱。

    怀王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

    白云越舞越快,屈平就如一具木偶,随着她的舞动而舞动。

    白云的舞姿越来越丰富,难度越来越大,屈平竟如事先排练好似的,与他配合得恰到好处。

    二人你来我往,你进我退,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不知跳有多久,怀王的眼都看花了,总算听到舞曲缓下来,渐渐止住。

    二人的舞蹈也缓下来,随着乐音住在场心,依旧如开始一般,四手相拉,四目对视。

    显然,二人仍在恍惚中。

    怀王的两只眼睛死死锁在白云身上。

    “王上,”靳尚看得真切,凑他耳边,声音极轻,“臣晓得这个女子!”

    “哦?”怀王看向他。

    “那晚臣与屈遥奉命召请景翠,刚好遇到屈平举办招魂仪礼。臣寻景翠,见他也在现场,就没打扰他,站在身后观看。屈平扮巫阳,刚要招魂,出现险情,乌云忽来,电闪雷鸣,眼见就要下暴雨。招魂最忌雷雨,雷声会惊到魂,雨湿招幡,幡就招展不起,魂就无所可依。大巫祝急了,上场协助,但止不住呀。屈平大急,跪在场上,正祈求中,这女子上台施法,跳的正是此舞。她跳过之后,风住云退,现出晴空。再后,她与屈平共同招魂,臣看到天上流光纷纷飞逝,说是众英魂归来了。全场无不流泪,然后,景将军就……就走出去,走到旷野,寻到一棵大树,挂到枝上。幸好臣与屈遥赶得及时,救他下来,否则,王上就见不到景将军了!”

    怀王“哦”出一声,眼珠子仍旧盯在白云身上。

    “听屈平说,此女是个巴地祭司。”

    怀王再次“哦”出一声,径直走出隐处,走向草坪。

    怀王的两眼直直地盯在白云身上。

    屈平背对怀王,而白云正好面对他们。

    白云惊愕。

    白云身子一抖,从行巫的恍惚状态中醒过来,见怀王已经走到屈平身后,屈平却浑然不觉。显然,他的身心依然在恍惚中。

    怀王住脚,二目如炬,所有炬光射在白云近乎赤裸的青春躯体上。

    薄纱里面,纤毫毕现。

    突然走进两个男人,且被面前之人这般盯视,白云极不舒服,拉着屈平的手一松,一个转身,径自离去,款款走向她的草舍。

    望着她的背影,屈平若有所失。

    有巫女认出怀王,吓傻了,跪在地上,叩首,不敢抬头。

    所有巫女尽皆跪下。

    屈平感觉异样,转身,赫然看到怀王,先是发呆,继而窘迫。欲进礼,赤身裸体;欲说话,舌根发僵;欲逃走,腿脚不听。

    怀王的嘴角浮出笑,轻轻鼓掌。

    屈平依旧僵在那儿。

    怀王看向靳尚。

    靳尚不由分说,扯住屈平的手,将他拉进他的草舍,取下他的羽冠与花环,寻到他的衣服,匆匆为他穿上。

    屈平的舌头总算是反应过来,急切问道:“靳大人,这……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嘿,”靳尚悄声,“在下也是不晓得呀。王上早早召我,约我见你,先到你府上,又寻到此处,见你柴扉开着,就进来了,谁晓得你们这在……”

    “唉,”屈平苦笑,“这下出丑了!”

    “你唉个什么?”靳尚诡诈一笑,“这又怪不得你,失礼也是大王的事。走吧,快去见礼!”

    二人走到前面的草舍,见怀王已经坐在客厅的主席位上,宫尹立在他的身侧。

    屈平入见,叩首:“臣……死罪!”

    “呵呵呵,”怀王眉开眼笑,“屈平哪,请起,请起!”

    “臣……委实不知……”屈平再叩。

    “呵呵呵呵,”怀王扬手,“起来,起来,难道还要寡人拉你不成?”

    屈平谢过,挨靳尚坐了。

    “屈平哪,今朝寡人开眼界了!”

    “臣……”屈平脸色涨红,再现窘态。

    “不是别的,”怀王笑了下,解围,“寡人指的是这个舞蹈。你俩跳得真好哇,寡人观舞无数,此舞却是没曾见过哪!”

    “臣……谢王不罪之恩!”屈平拱手。

    “你还没讲是何舞呢?”

    “是巫咸大舞。”屈平不敢有瞒,将根由详细禀了,“前些日,臣在荆门主持招魂仪礼时天降雷雨,巫咸山祭司助臣驱云,使臣不负王命。臣欲表达谢意,祭司初次下山,人地生疏,要臣提供食宿,臣不能不从。臣知祭司侍奉巫咸大神,而巫咸主司风云雷雨诸神,遂至太庙请来巫乐,求祭司教授她们沟通巫咸大神之法,以适时行云布雨,为楚人祈福。祭司不肯,因为巫各有奉,神各有司。臣再祈请,祭司见臣意诚,要臣起誓信奉巫咸之教。臣起誓,祭司于是教臣,也就是王上方才所见之舞!”

    “巴巫祭司?巫咸大神?巫山云雨?”怀王重复几句,朝屈平拱手,“转告祭司,寡人谢她了,也谢巫咸大神了。告诉他,寡人择日另行祭拜,诚谢巫咸大神为我英灵驱散雷雨!”

    “臣代祭司叩谢王恩!”屈平回礼。

    “寡人此来,非为此舞,是为这些!”怀王示意,宫尹拿出三捆竹简,轻轻摆在怀王前面的几案上。

    是屈平的两个奏本与《商君书》。

    屈平正正衣襟,拱手:“臣谨听王示!”

    “你的奏本,还有《商君书》,寡人全都看了,越看越是睡不着呀。”怀王指向宫尹,“你可问他,寡人一连三天没有睡安稳,昨晚更是坐到天亮,方才在路上,寡人倒是打个小盹,这又看了你俩的舞蹈,精气神就好多了,哈哈哈哈!”

    屈平眼里潮湿了,良久,向天拱手:“臣……臣代楚民感恩上苍!”

    “咦,你谢上苍为何?”怀王惊异。

    “天降圣王,楚民怎能不谢?”

    “唉,”怀王长叹一声,“什么圣王呀。天降大才予寡人,若是要谢,也该是寡人来谢。”朝天拱手。

    屈平原本多愁善感,怀王几句暖心的话,就将他的泪水勾下来。

    “屈平哪,你奏得好呀,”怀王拿起一捆奏折,展开,眼睛却没放在奏本上,只盯住屈平,似乎是在背诵他的表奏,“蜀国、巴国,秦人得之;汉中之地,秦人得之;商於谷地,秦人得之;秦人的下一步棋,必是谋我,而我却无多少屏障可借。尤其是这商於,秦人若是乘筏由丹水、淅水顺流而下,我将防不胜防啊!”闭目,“这还都是外。外敌,寡人不怕。寡人怕的是你的这一奏啊!”拿起另一本奏折,展开,“国多亡于内不治。”

    靳尚睁眼望去,见案头展开的奏折上被怀王用朱笔圈起两列,赫然写的是:“……贵胄百僚朋比结党,无不醉生梦死,尽日饕餮,长夜欢娱,上贪国财,下争民利……”

    “王上贤明!”屈平这也瞥到了,拱手。

    “唉,屈平哪,”怀王又出一声长叹,“你点出的依旧是外,寡人的难处,还有许多你是不晓得啊。譬如说,这动兵的事儿。照理说,兵来将挡,可寡人手里并没有多少兵将。粗算下来,大楚共有军卒逾六十万,可寡人仅御六军,也就是六万,十之一。人言楚天广阔,楚天之下,皆为寡人所辖,可寡人真正令行禁止的,也不过十之一。再就是税赋,楚民所纳若为十成,封君占其四,朝廷薪俸占其三,寡人手中能够掌握的不过是区区三成。这三成中,两成是供养六军的,一成是供养宫室的,寡人手头连个应急的钱也没有啊。不瞒爱卿,就这辰光,寡人正在为那近万阵亡将士的抚恤金发愁呢!寡人旨令不足的金银由宫中支付,宫里却没有余钱,只能厉行节俭。节俭就要缩支,可宫里也是复杂得很哪,无论缩减到谁的头上,也都是不肯依啊!”

    “王上……”屈平欲言又止。

    “屈平哪,”怀王给出个苦笑,“你想说什么,寡人晓得。楚国这病,是老病,是囊肿,要治这病,得动刀子。可这刀子不是好动的呀,拔一发而疼全身。动皮连着肉,动肉连着筋,动筋连着骨,动骨连着髓。寡人思来想去,没有个解,”又出一声苦笑,抖动奏疏,“这才赶到你这儿,登门求贤哪!”

    “谢王上高抬!”屈平拱手,慷慨陈词,“既然是囊肿,就必须切除;既然是坏疽,就一定要割掉,否则,它是要害死人的。王上呀,我大楚几百年基业,断不能让一个囊肿毁于一旦啊!”

    “屈平哪,”怀王看向奏折,“照你这表奏所说,囊肿可就不是一个了,是一个连一个。怎么动刀,你可曾想过?”

    “臣正在思考。”屈平应道,“臣以为,王上或可依从苏子所言,改制变法。”

    “苏子是怎么言的?”

    “苏子之意是,改造当年吴起在楚所行之法,使之因应方今实情。”

    怀王沉思良久,目光落在《商君书》上:“屈平哪,你想没想过使用秦法?”

    “臣想过,”屈平的目光也落在《商君书》上,“苏子当年入秦,就是冲着这本书去的。苏子想的大,是天下。苏子以为,若要结束天下纷争,就必须一统天下,而一统天下,惟有推行秦法。”

    “是呀,是呀,”怀王连连点头,“此书寡人看过数遍,越看越觉得好哇。”不无感慨,“想当年,就是商君变法之前,凡有大事,秦人得看我大楚脸色。那时节,巴国是巴人的,蜀国是蜀人的,汉中之地,是楚人、秦人、蜀人共分的,商城诸邑是秦楚结好时节先王送给秦人的结好之礼。秦有商城,楚有於城,两家虽在个别城邑有所冲突,大体仍是好的。所有的改变只在商君变法之后啊!”眼里射出从未有过的光,“寡人真的不敢设想,若我大楚也行此法,结果会是如何?”

    屈平心头一凛,抬头应道:“臣倒是想到一个结果,王上想听吗?”

    “你讲!”怀王目光热切。

    “大王不再是大王,楚人也不再是楚人了!”

    “为什么?”

    “大王将不再是楚人之王,是天下之帝。作为天下帝王,大王一声令下,天下莫敢不听,大王说一,天下莫敢不二。楚人不再是楚人,楚人与所有列国之民一样,皆是天下人。”

    “这个好啊,寡人盼着看到这一天呢!”怀王兴奋道。

    “可另外一些事情,大王或许不想看到!”

    “还有何事?”

    “大王或就听不到管弦,看不到霓裳,赏不到歌舞,读不到诗赋,品不到美味,尝不到佳酿——”

    “这……”怀王急了,截住话头,“为什么呀?”

    “因为这些皆是商君之法所严禁的!按照商君之法,所有楚民只被许可两桩事,一是耕,二是战。”

    “寡人特许不就可以了吗?”

    “若此,大王就涉嫌带头违法!按照商君之法,刑法面前人人平等,大王也不例外。商君初行变法之时,秦国太子违法,受割发之辱不说,其傅遭劓,其师遭笞,这是天下皆知的事!”

    “这……”怀王皱眉了。

    虽然看完全书,但他真的还没朝这儿想过。

    “还有,”屈平接道,“无论是在这宫里,还是走出宫门,大王只能看到一种颜色,只能听到一种声音,只能使用一种度量,只能听到一种语言——”

    “一种什么颜色?”

    “大王喜欢的颜色!”

    “不错呀,”怀王兴奋,“寡人特别喜欢红色!”

    “若此,大王将看不到除红色之外的任何颜色,譬如白色、灰色、橙色、金色、黑色……”

    怀王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了,沉思良久,抬头:“秦人是这么过的吗?”

    “王若不信,可使人前往秦地验证。”

    怀王长吸一口气。

    “再有,”屈平缓缓说道,“如果有人违法,譬如说臣,该当腰斩,臣的家人,臣的亲戚,臣的十邻,也就是离臣最近的十户人家,包括八旬老翁与三龄稚童,皆当处以相同刑罚!”

    “这这这……”怀王急了,“这不合理呀!”

    “可它合法,这叫连坐法。”

    “为什么要连坐?”

    “因为他们隐情不报!”

    “如果他们不知情怎么办?”怀王揪心了。

    “他们是没有办法证明自己不知情的。”

    怀王苦笑,摇头:“还有这法?”

    “问题的关键是,臣并没有违法!”

    “啊?”怀王嘴巴张大了。

    “臣是被某个人诬告了。”

    “他为何诬告你?”

    “臣不知呀,王上!”屈平两手一摊,“或者因为他们惧怕什么,譬如说,万一臣真的犯了罪,而他们由于未能提前告发而遭连坐呢。”

    “那……”怀王心犹不甘,“你没有犯罪,不认就是!”

    “臣不能不认呀,”屈平两手又是一摊,“大王的刑狱里有足够的刑具,臣……”

    “这这这……这不是枉法吗?这不是人人自危吗?”

    “这是商君之法,王上!”屈平语调平淡。

    “岂有此理!”怀王一拳震几,似又觉得不甘,看向靳尚,“靳尚,秦法是这样吗?”

    “臣听闻秦法严酷,可未曾去过秦地,具体如何,臣亦不知。”靳尚淡淡一笑,不把话说死。

    “咦?”怀王看向屈平,“屈平哪,你也没有去过秦国,怎么晓得这么清呢?”

    “臣没去过,可苏子去过。”屈平将话扯回正题,“苏子居秦数月,亲眼见证秦法,觉得秦法上不合天道,下不合地理,中不合人伦,这才离秦返家,以锥刺股,苦悟制秦之法,终得合纵之术,成就六国纵亲,这些大王全都看到了!”

    几日来,怀王好不容易打定主意效秦之法,却被屈平一席话否决,整个懵了,勾头沉思。

    “屈平哪,”良久,怀王抬头,“秦法不行,依你之意,寡人当以何策应对?”

    “臣思来想去,大王只可奉行一策,就是苏子的纵亲长策,结六国之力,以遏秦势!”屈平给出解决方略。

    “若结六国,我堂堂大楚岂不是与那些蕞尔小邦平分秋色了吗?”

    “王上,臣有一问。”屈平盯住怀王。

    “请讲。”

    “王上是要效法三皇,成就天下圣王呢,还是想效法桀纣,成就一代暴君?”

    “这这这……”怀王苦笑,看向靳尚,“这还用问?谁人想当一代暴君?”

    “天下圣王,无一不视天下人为同胞,与天下人同忧同乐,与天下人共享天下。惟有天下暴君,才要独享天下,视天下人为草芥,让天下人奉其一人之乐!”

    “屈平哪,”怀王再也无话可说,凝视屈平,不无感慨,“寡人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不过是以诗文曲赋见长,真没想到,你这胸襟这般宽广哪!”

    “大王过誉了!”屈平拱手,“臣不过是想大王所想而已。自古迄今,天下万邦,莫不以德行、势力说话。楚地广阔,楚民众多,势力雄冠天下。只要大王德行天下,外奉纵策,内治法度,楚国之势必定是天下无敌,大王眼下的蕞尔小邦,能有谁不惟大王的马首是瞻呢?天下皆听大王,秦国敢不听吗?秦国听从大王,大王示之以德,要求他废除严苛之法,秦王敢不听吗?那时节,天下列国皆听大王,大王自然德化天下,岂不是万古圣王了吗?”

    “呵呵呵呵,”怀王笑了,“寡人怕是活不到那么长远了!不过,屈平哪,你这话,寡人爱听!寡人今日来,不是来谋长远的。”拿起案上的奏本,“你在这儿讲得好呀,国多亡于内不治。眼前之急,不是纵策,是治内。寡人此来,是要请你来治治这个内!”

    “怎么治?”屈平问道。

    “就从乌金始治!”怀王一字一顿,“寡人明日颁发王命,就是你前番起草的,也由你付诸实施!”

    屈平怔了。

    作为文学侍从,他是无权推行王命的。

    “上官大夫!”怀王看向靳尚。

    “臣在。”靳尚拱手。

    “从明日起,你放下其他诸事,只做一事:辅助屈平,推行王命!”

    靳尚怔了。

    屈平更是怔了。

    二人面面相觑。

    上官大夫等同于中原列国的上大夫,位居朝中列大夫之首。屈平不过是个文学侍从,照理当由上官大夫辖制。此时怀王竟然让上官大夫去辅佐自己的下属,怎么听也是匪夷所思的事。

    “王上,”屈平禀道,“臣为列大夫,靳大人是臣上官,臣……”

    怀王看向宫尹。

    宫尹从袖中摸出诏命,呈送怀王。

    “屈平,你看看这个!”怀王将诏命递给他。

    屈平接过,展开,呆在那儿。

    诏命赫然写着“左徒”二字。

    左徒为楚宫中权力最重的官,再上一步,就是昭阳的令尹大位了。

    “左徒大人,还不谢恩?”怀王笑吟吟道。

    屈平这才反应过来,手奉诏命,起身,跪叩:“臣屈平谢王厚遇!”

    “呵呵呵,起来吧,”怀王抬手,“左徒大印,明日寡人朝堂上颁!”起身,转对宫尹,“起驾!”

    怀王大朝,迁升屈平为左徒,颁布诏命,严禁乌金等系列产品的边贸,其中列明,无论是何产品,只要内含乌金,皆在被禁之列,违者严惩。

    满朝震惊,尤其是子启。

    子启将诏命抄写一份,赶至纪陵君府宅,见偌大的厅堂里坐的尽是人,看人头不下三十。王叔居于正中主席,彭君、射皋君分坐两侧,人手一长卷账册。

    在场人的表情无不喜庆。

    这是一个喜庆的日子。负责犁铧贸易账务的彭君、射皋君已将首批四万只犁铧的账款全部厘清,在公布红利。

    子启进来时,射皋君正在宣读账款。

    子启迟疑一下,在后面坐下。

    射皋君宣读完毕,负责监督的彭君认定射皋君所公布的帐目确凿无误,之后,看向王叔。

    “诸位亲友,”王叔拱手一圈,“承蒙大家看得起芈楸,信任芈楸,将真金白银投给芈楸,芈楸难以表达感激,只有尽心尽力,为大家谋福谋利。此番犁铧贸易,诸位红利翻番,可喜可贺。俗语云,亲兄弟,明算账。任何人只要对首批货物的帐目有所质疑,就可向他们二位发问,求请详细。生意讲的是赔赚,但无论是赔是赚,账目都要算在明处,是不?”

    众王亲纷纷摇头,表示没有疑问。

    “既然没有疑惑,”王叔再次抱拳,“芈楸就视作过了。今日大喜,芈楸聊备薄酒清汤,请大家开怀畅饮。”击掌。

    府宰应声,早已候等的仆从络绎不绝地将美酒佳肴皆端上来。众亲就在厅堂吆三喝五,投壶行令,狂欢起来。

    子启向王叔招手。

    王叔走出,与子启走到偏厅。

    子启呈上刚刚颁布的王命诏书。

    王叔看过,脸色沉了。

    如此重大之事,怀王事先竟然未向“过问工贸诸事”的王叔征询意见,甚至未透给他只言片语,竟就直颁王命了!

    当然,怀王有理由这么做,王叔毕竟只是过问,且是先王的授权。作为大楚新王,怀王大可以不予征询。

    王叔闭目。

    彭君、射皋君也都看到子启的招手,随跟过来。

    王叔没有睁眼,只将诏书递过去。

    二人看过,各吸一口寒气,看向王叔。

    “是昭阳吗?”王叔的声音出来,显然是问子启。

    “今日大朝,昭阳没到。”

    “哦?”王叔睁大眼,紧盯子启。

    “就小侄所知,这事儿与昭阳无关。”

    “不是昭阳,又是谁撺怂的?”

    “屈平!”

    “他一个案前弄臣懂个什么?”彭君一脸不屑。

    “彭叔,”子启苦笑一声,“从今日始,他不是弄臣,是左徒了。”略顿,“这且不说,父王还将靳尚、昭睢、景鲤、屈遥等几个干练人手,划拨左徒府辖制!”

    “什么?”射皋君暴跳起来,“竟然连上官大夫也归他管?”

    “屈平?”王叔重复一句,“听说此人文采不错呀!”

    “是哩。”子启应道,“十三岁写出《桔颂》,十六岁参与苏秦合纵,为六国起草盟誓,父王惜其才,封他为文学侍从。几日前,此人奉王命前往荆门为王师英灵招魂,遇大雷雨,吹断旗杆。但此人得巴巫相助,不仅将云雨驱走,还真的施出法术,让天上落下流星雨,说是亡灵归幡。众皆惊叹。今日迁任左徒,是破格擢升,连晋三阶!方才退朝之后,朝堂炸了!”

    “看来你是知他了!”

    “父王身边的人,小侄不敢不知。”

    “此人可有弱处?”王叔看向他,“譬如说,金银,奇珍,奴仆,田产?”

    “无一是其所好。”

    “美人呢?”

    “就小侄所知,”子启略略一想,接道,“此人颇得女人缘,郢都贵妇、才女,包括父王身边的宠妃,争相诵其诗赋,慕其才情,名门闺秀私底里议起,莫不以嫁他为幸,不过,迄今为止,小侄未曾听闻他与哪个美人有染!”

    王叔闭目,有顷,声音出来:“彭弟,听说昭鼠手中有个彩壶,你可见过?”

    “见过一次,”彭君接道,“昭鼠当个宝,听说花了大价钱,藏得紧哩。”

    “把它搞来。”

    “呵呵,”子启笑了,“王叔看上了?”

    “想过过眼。”

    “啥?”子启震惊,“他那个破玩意儿小侄见过多次,拿来作夜壶还赚不中看呢,怎么能过王叔的眼?”

    “唉,”王叔苦笑,“你呀!”摇头。

    “好好好,”子启吐下舌头,“小侄这去讨来就是!”

    “王叔,”射皋君一脸惆怅,“第二批的三万张犁头估计快备齐了,这货……还要发不?”

    “发!”子启握拳,“否则,还要金节做什么?”

    “唉,”王叔轻叹一声,“还是等等吧。是好事,就要多磨。”

    “等不得呀,二哥!”射皋君急了,“按照契约,三个月内交第二批货,屈指算来,辰光这已快到了!”

    “唉,”王叔再叹一声,“王兄出此禁令也不是无来由啊。淅水之战你们也都看到了,秦人是拿我们的乌金制成兵器啊!”

    “二哥呀,”射皋君急辩,“秦人的乌金兵器哪能扯到咱的犁头上呢?咱这犁头从交付秦人到淅水开战,满打满算不过半月,秦人工匠就是日夜不睡,也打造不出这么多的兵器!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相及与不相及,你们自己还不清楚?”王叔盯他们一眼,“这几年,你们还不是明里暗里把这乌金卖给秦人?”

    射皋君吧咂一下嘴皮子,不再吱声。

    “王叔,”子启接道,“我们大可不必与秦人争,是昭氏、景氏那两个东西鼓捣大王打这一仗的,景氏是为於地十五邑,昭氏则与齐人撕扯不清,这里面有猫腻!”

    “我在想,”王叔若有所思,“万一秦人将这些犁头铸作矛头呢?”

    “王叔,”子启应道,“铸与不铸是他们的事!彭叔说的是,我们没必要与秦人争。别的不说,单是这淅水之战,秦人没有增兵,没有垒墙,还把涅邑、黑水关让给咱,这说明人家就没准备打,是我们要打。再说,秦室的人跟咱一样,也是只想发财的,张相国还在为咱保媒,如果保成了,咱与秦室就是一家亲呢。”

    “是呀,是呀,贤侄说的是!”子启的话音尚未落地,彭君、射皋君连声应和。

    王叔没有说话。

    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王叔抬头,看向子启:“贤侄,你去一趟靳大人府上。”

    “做啥?”

    “咱这生意,靳夫人出有本金,今朝结账,她没来。你与彭叔算一下,将她的利钱结了,送她府上!”

    “二哥,咋结哩?”彭君小声。

    “三倍利!”

    “这……”彭君吧咂一下嘴皮子,“满打满算,搭上人工,我们才赚两倍利,其他人只结一倍,我们这却给她结三倍,净赔不说,若是漏出风去,咋个解说呢?”

    “算账去吧。”王叔眼睛闭上。

    于靳尚来说,自昨日凌晨被怀王叫走,直到此时回家,一连十二个时辰,每一个时辰都是熬过来的。

    左徒这个席位,无论如何排序,都该是他靳尚的。自十六岁那年当上太子侍卫直至今日,一晃竟是二十来年,即使没建功勋,苦劳也是该的。可它……偏就在眨眼之间,也在他最不经意之间,轻轻飘飘地就到了他屈平的屁股下面。他屈平有何能耐?不就是能写几首诗赋吗?什么长策短策,完全都是胡闹!

    靳尚越想越是郁闷。后晌,屈平请他入府议事,没议多久,他就头疼欲裂,额上沁汗,极是难受。屈平急了,请来医师诊脉,医师说他虚火攻心,开出几剂去火的药,让他回府煎服。

    靳尚提上药包,驱车回府。

    家宰迎上,靳尚将草药扔他怀里,要他煎熬,转身走向寝处。这辰光,他什么也不想,只想美美实实地睡上一觉。他晓得为啥头疼,因为昨夜里他自个儿折腾一宵,根本就没有睡。

    天尚不黑。

    靳尚走进内室,边走边脱官袍。

    响声惊动室内,一阵凌乱过后,一人噌地跳起,啪地关上什么,一屁股坐在上面,待看到是靳尚,方才长长地吁出一气,连拍胸口:“哎哟我的娘耶,你这是要吓死人哩!”

    是他夫人。

    “咦,”靳尚将官袍脱下,挂在衣冠架上,走到榻边,在榻沿上坐下,看向她,“大白天的,你不在外面招呼家事,守在这儿做啥?”

    “嘘——”靳夫人打个手势,指指屁股下面。

    靳尚看过去,是只精美的礼箱。

    “哪儿来的?”靳尚盯住箱子。

    “天老爷送来的!”靳夫人压抑不住兴奋,“夫君,你猜,箱中盛着何物?”

    “丝绸?”靳尚踢掉靴子,躺到榻上,拉被角盖住肚子。

    “不是。”

    “珠玉?”

    “不是。”

    “猜不出了。”

    “哎呀,瞧你笨的。本夫人提示一个,黄颜色!”

    “不会是金子吧?”

    “哎呀夫君,你真是灵光哩。再猜猜有多少?本夫人先提示一下!”靳夫人伸出三个指头。

    “三锾?”

    “不是。”

    “三十锾?”

    “不是。”

    “总不会是三百锾吧?”

    “哎呀夫君,你真是灵光哩!”靳夫人啪地打开箱盖,“夫君请看,黄澄澄的,方才我正在数哩!”

    天哪,是三百锾金!一锾为足金六两,三百锾就是足金一千八百两!

    靳尚噌地从榻上跳起,一步跳到箱前,看向箱中,果是一箱黄金,一锾一块,码得满满的。

    “哪里来的?”靳尚屏住呼吸,盯住她。

    “本夫人赚来的呀!”靳夫人不无自豪,“甭以为就你会赚钱,是不?”

    “你……”靳尚高度紧张,“怎么赚来的?”

    “本夫人将咱家中的余钱投作本金,这些只是利金,本金还没收回来呢!”

    “利金?三百锾?”靳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顷,盯住她,“多少本金?”

    “一百锾。”

    “一百锾?利金三百锾?”靳尚闭会儿目,“放进去多久?”

    “三个月,一个月净赚一百!”靳夫人压低声音,“夫君,你再猜猜本夫人是投给谁了?”

    “谁?”

    “王叔呀!”靳夫人压住兴奋,“三个月前,王叔夫人寻到我,向我讲起一笔生意,稳赚不赔,问我要不要投点儿。王叔的生意,谁能傻到不做?本夫人二话没说,就让家宰盘查账目,将所有的外账全收回来,刚好凑够一百锾,亲手交给王叔夫人了。嘿,我还担惊受怕呢,一直没敢对你讲,没想到才三个来月,就赚这么多!”

    “唉,”靳尚长叹一声,“夫人哪,你……”摇头,“赚这三百锾不打紧,可就把你的夫君拖进坑里了!”

    “啊?”靳夫人震惊,“啥坑?”

    “说给你,你也不懂,唉!”靳尚复叹一声,退回榻边,咚地躺下,拉过被子,蒙头盖上。

    将三百锾金送给靳夫人之后,子启憋着一口闷气,径直回府,从府宰口中得知,有人在客堂候他多时了。

    子启大步走进客堂。

    闻声迎出的是车卫秦。

    子启晓得车卫秦是为何而来,硬着头皮见完礼节,拱手笑道:“上次见面,一晃竟是月余,芈启方才还在与王叔他们念叨车兄,说要得空寻访车兄呢,车兄可就来了!”

    “谢公子挂念,”车卫秦回礼,“在下早说来拜望公子并王叔的,可公子晓得,要将那些犁头运到咸阳,真还不是个易事,方方面面都得安排呢。好不容易脱出身,在下紧忙赶来。”指向一侧,“公子请看,在下为公子并诸位王叔带来什么了?”

    子启这才看清堂中靠柱处摆着四只箱子,箱盖上打着封条。

    子启晓得箱中是何物,却作不知,看向车卫秦。

    “前番那四万张犁头,张相国并几位王室公子尽皆验过,赞说货真价实,正好用于秋耕。公子晓得,关中多种冬麦,寒露之前,秦国最大的农事是耕地,老秦人为此不知吃过多少苦呢。今年得了这些犁头,老秦人可以松口气了。”车卫秦指着箱子,“箱中之物是第二批三万张犁头的一半费用,另外一半,在下使人送射皋君府上了,主要是为避嫌。”

    “货还没送呢,怎能收款呢?”

    “我也是这说,是於城君一定让送。”车卫秦摇头,“唉,於城君是性情中人,不晓得生意是怎么做的,只觉得与公子与几位王叔投缘。前些日大王出兵征伐,驻守於城的魏将军出于不得已,在淅水与景将军起场冲突。尽管是出于无奈,但毕竟是有所得罪。於城君怕公子与几位王叔心生不快,定要在下先付款,后验货,好让几位王叔定心。於城君向来一言九鼎,在下不敢有违呢!”从袖中摸出一册,“箱中之物,详细账目皆在此册,公子可让下人拆箱验证,万一缺斤短两,或货色不纯,在下再行补偿。”双手呈送账册。

    “谢於城君,谢车公子信任!”子启接过,置于案上,拱手谢过,做出一个苦脸,长叹一声,“唉!”

    “启公子何以长叹?”

    “车兄啊,”子启复叹一声,苦笑,“这几箱东西怕是还得麻烦你再带回去!”

    “哦?”车卫秦惊愕。

    “车兄请看这个!”子启缓缓掏出王命诏令。

    “呵呵呵呵,”车卫秦读过,将诏命递还,笑过几声,“这个诏书,於城君已经料到了!”

    “哦?”该到子启惊愕了。

    “不瞒公子,”车卫秦压低声音,“於城君之所以预先送出这几箱东西,就是想到大王会出这个诏命。”

    “可诏命一出,生意是没办法做的!”

    “哈哈哈哈,”车卫秦笑道,“看来公子是没有读过《易》啊!”

    “此话怎讲?”

    “什么叫《易》呢?易就是变。什么是变呢?变就是通。变则通,不变则不通。自古迄今,上有王命,下有变通,这是万古之理。”

    “这……”子启眼睛眨巴几下,“怎么个变通?”

    “敢问公子,大楚的关是怎么禁的?”

    “是关卡里禁的!”

    “公子交货时,不走关卡不就得了!”

    “这……凡是大道,都有关卡,不走关卡如何能行?”

    “大道设了关卡,小路呢?旱路设有关卡,水路呢?在这大楚地盘,依公子的身价、才智,公子若想做什么,有谁能拦?又有谁敢拦?何况还有王叔,还有那么多的大楚封君,常言说,法不责众,无论是谁,都不会傻到断绝所有人的财路,是不?”车卫秦压低声音,“就公子所知,秦法严酷不?可公子也都看到了,来与公子做犁头生意、闷头发大财的都是什么人?皆是王亲,像在下这样的,尽管是功臣后人,也只能是个跑腿干活的料,人家赚大箱银子,在下也就是赚点儿血汗铜钱。所有这些,你以为秦王他不知道?他清楚得很,他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他不能不闭呀!因为这些人中,哪一个都与他秦王连着筋、通着气、和着血呢!”

    “那……”子启怔了下,“启却听说,秦法不容情,连太子犯禁,也都……”顿住。

    “哈哈哈哈,”车卫秦又是一番长笑,“这你也信?什么叫法?法是王颁的。王可颁法,自然也可断法。再说,王的法是哪儿来的?是大臣拟写的。哪一个臣能蠢到写出一个连自己也一并在禁的法吗?不可能。哪一个王能颁一个连他的家人违禁也要杀头的法吗?不可能。自古迄今,所有的法都是颁给百姓看的,都是吓唬百姓用的!譬如说当年太子犯禁的事,你以为是真的惩罚?是先君做给天下人看的!刑嬴虔的鼻,割太子的发,杖公孙贾的屁股,都是商量好的,为的就是做给天下人看看,让他们守法!秦国的事你也都看到了。秦法是商君搞的,先王在时,商君难道就没有违法过?可商君受过刑吗?执商君法的所有人受过刑吗?没有。商君之死是在先王崩天之后,商君功高震主,叛乱谋变,方今秦王才杀他!”

    车卫秦一番大论彻底震慑了公子启。

    “受教了!”子启抱拳,看向四只箱子,“在下相信公子,箱中之物,在下暂且收下,量数就不必验了,公子莫要多付就是!”

    “哈哈哈哈,”车卫秦畅笑几声,“在下不是於城君哟,付多一锾,就得自赔一锾哟!”

    二人说笑几句,天色已晚。子启要安排宴席,被卫车秦拦住。

    “启公子,”车卫秦笑道,“在下此来,一是履於城君之命,二是还想与公子搭伙做个买卖。”

    “这个好哩,”子启鼓掌,“芈启别无他好,只对赚钱的事有兴致!”倾身,“什么买卖?”

    “公子若有雅兴,就随在下走一遭!”车卫秦拱手邀道。

    子启召来府宰,将账册并四只箱子交付他登记入库,跳上车卫秦的辎车,随他来到郊外一个隐秘处所。

    迎接二人的是天香。

    宴席没上多久,车卫秦借故走开。天香施展本领,将子启勾了个神魂颠倒,喝了个酩酊大醉。

    半梦半醒之中,子启领教了天香的房中绝技,惊为天人。

    翌日晨起,用早膳时,车卫秦来了,带着秋果作陪。

    用完早膳,天香、秋果携手离开。

    “启公子,”车卫秦盯住他,笑道,“昨晚睡得好不?”

    “啧啧啧!”子启连声赞道,“这女人简直是个天人!”压低声,“不瞒你说,在下也算是阅女不少,可此女这等功夫,在下真还没有历过呢,真叫个妙不可言哪!”

    “哈哈哈哈,”车卫秦笑道,“公子是个识货人哪。”凑近他,压低声,“公子可知一个叫天竺国的地方吗?”

    子启摇头。

    “那个国里的女人,擅长房中之术,叫六十四艺,艺艺惊人。昨日陪公子的叫天香,幼年流落西戎,遇到一个从天竺国来的巫人,得学此艺,公子昨夜体验,不过是区区几艺而已。待咱这个生意立起来,公子就可体验所有技艺,在下保管公子欲仙欲死呢!”

    “天香就是天竺国的香了?”

    “正是。”

    “啧啧,”子启赞道,“怪道她这般厉害!”

    “不只是她一个呢!”车卫秦应道,“天香手下有几十名女子,个个皆知六十四艺!只要公子有此意向,你我合力在郢都立个香楼,保管生意好做!”

    “成!”子启伸手。

    二人紧紧握手。

    “早膳你带来的女子,又是何人?”子启问道。

    “公子相中了?”

    “呵呵,”子启笑了,“这倒不是。只是车兄带来之人,想必都是不一般的!”

    “公子眼毒啊!”车卫秦竖起拇指,“此女将是我们香楼的第一品!”

    “哦?”子启惊道,“她有何艺?”

    “应该没有艺吧。”

    “啊?”子启愕然,“没有艺,为何是香楼的第一品?”

    “因为她是一个人的义女!”

    “谁的?”

    “苏秦!”

    子启两眼大睁。

    “她还两次救过一个人的命!”

    “救过谁?”

    “苏秦!”

    子启长吸一口气。

    “她还生活在一个人的身边不下十年!”

    “不会又是苏秦吧?”

    “让公子料中了。”

    “那……她是不是与苏秦……那个……”子启顿住,目光征询。

    “苏秦是她义父!”车卫秦一口否决。

    子启又吸一口长气。

    “让此女做香楼的招牌,公子以为如何?”

    “不可!”子启急道。

    “哦?”

    “这是个奇女,本公子收了!”

    车卫秦鼓掌。

    接后数日,子启让出一栋位于郢都核心区的奢华客馆,被车卫秦作价入股。前后不过旬日,此楼就被车卫秦使人装饰一新,门首大匾上,“品香楼”三个用脂粉涂色的大字赫然夺目。

    华都丽日,艳阳高照。

    一堆爆竹响过,鼓乐声中,以天香为首的众香粉黛登场,品香楼正式开张。楼里楼外,结灯结彩,管弦乐中,佳丽竞技。远在门外三十步处,就可嗅到一股又一股扑鼻而至的西域异香,窥见到各色各样的俏脸隐现,玉体弄姿。

    在子启等公子的高调宣扬下,不消数日,满郢都的富家公子、达官贵人大多晓得此楼了,离楼百多步的拴马场也渐次闹猛起来。

    接到子启的紧急指令,昭鼠不敢怠慢,将他的宝贝陶壶小心翼翼地做了防震包装,昼夜兼程,一路颠簸地赶到郢都,未进家门,直接入见。

    子启审过陶壶,赞扬几句,指壶道:“昭大人,这只老壶本公子借用几日,你甭心疼哟!”

    “这……”昭鼠怔了。

    “是王叔要借!”子启笑道,“本公子才不稀罕你的这个破壶呢!”

    昭鼠两手抱头,良久,抬头:“敢问鄂君,王叔欲借几日?”

    “咦?”子启眼睛睁圆,“王叔借几日,你问我,我哪能晓得哩?这破壶真要是让王叔看上了,该是它的福气才是!即使你白送给我,拿它撒尿我还嫌难看哩!”

    昭鼠吧咂一下嘴唇,缓缓站起,拱手:“公子若是无事,下官这就回家了!赶路太急,有点儿不舒服呢。”

    “哎哎,甭急,还有一事!”子启拦住他,“各地回收的犁头,到货多少了?”

    “二万五千。”

    “其他呢?”

    “不足一万。”

    “打总儿是三万五千!”子启自语一声,沉思有贯,“你先回家吧,不可乱走,休息几日,候我的话!”

    昭鼠走出府门,上车之际,回身狠唾一口,疾驰而去。

    昭鼠没有回家,直驱昭阳府宅。

    昭鼠不期而至,昭阳惊喜有加,让昭睢安排酒菜,呵呵乐道:“贤侄呀,阿叔昨晚还在与昭睢念叨你,他说你在宛城混得不错,真正好哩。阿叔老喽,你们几个年轻人能够立事,阿叔死亦瞑目矣。”

    “阿叔,”昭鼠抹泪,“您给小侄安排的这个差事,苦哩!”

    “哦?”昭阳惊愕,“说说,出啥事了?”

    昭鼠将那只陶壶的事扼要述过,恨道:“鄂君启,还有射皋君与彭君,除敛财之外,狗屁不通。他们仗着是王亲,任谁也不放在眼里,包括景叔!”

    “是呀,是呀,”昭阳叹道,“人家是王亲,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儿。那只壶,他们要,你给他就是。这个世上好东西多的是,对不?你回来得正好,咱叔侄说说宛城的事。近些日朝里闹大事,多与你的宛城有关。关于这乌金,阿叔早想问问你呢。”

    昭鼠将他所知道的犁铧诸事详细禀过。

    “十万只犁头,”昭阳屈指算计,“一只犁头重约三斤,乌金总重当是三十万斤。一只炼炉一个月产出三千斤,三十只炉产出九万斤,三十万斤需要三个月……”闭目。

    “阿叔呀,”昭鼠接道,“这是不可能的。炼炉虽多,矿石却难。矿地在东南山,少说也离鄂地二百多里。”

    “咦,为何不将炼炉直接放在矿地?”昭阳倒是惊讶了。

    “阿叔有所不知,”昭鼠作细介绍,“矿地没有石炭呀,寻常木炭烧不化矿石。石炭的产地在鲁关外面,那儿有个平顶的山,山下面埋的净是石炭。石炭也叫煤,火力猛,但运到矿地就不合算了。鄂地刚好位于乌金矿地与石炭矿地的中间,所以适合修建炼炉。石炭好运,运来也都好用,只那矿石,好不容易运来一车,砸碎熔化,运气好的能出个三斤两斤,运气不好,多少能出一点儿就算不赔,最倒霉的是一点儿也熔不出呢。好在这乌金,一旦炼出来就不会报废,可以反复使用,就像黄金一样,只要不丢,只会是越来越多。”

    “呵呵呵,原来如此呀!”昭阳捋一把胡须,“看来这几年贤侄长进不少。”敛笑,倾身,“贤侄呀,就眼下情势,如果不出老夫所料,子启召你回来,不只是为那只壶,一定是为你手里的犁头。你等着看,好戏在后头呢。”

    说话间,昭睢报说酒菜备好了。

    昭阳刚要吩咐开宴,家宰邢才进来禀道:“主公,陈大人喜得公主,下人送来喜帖,小人已经打赏过了,这是喜帖!”呈上喜帖。

    “呵呵呵,今儿是个好日子哩!”昭阳指着酒席,看向昭睢,“昭鼠呀,陈大人有喜,阿叔就不陪你了。睢儿,把族上几个兄弟召来,为昭鼠洗尘!”

    昭睢应过,召来昭鱼、昭盖、昭翦、昭应等几个昭门兄弟,陪昭鼠饮酒。

    昭阳出得门来,让邢才弄个礼箱,使下人抬起,直入离他家不远的陈轸府宅。

    陈轸满面春风,迎出府外,将昭阳让至客堂,喜滋滋地从内室抱出一个襁袍,递给他,呵呵乐道:“老哥呀,你这个小侄女刚到世间,在下谁都舍不得让看,要先过过老哥的眼!”

    昭阳接过,审视婴儿。

    孩子睡着了,两眼眯着。

    昭阳抱一会儿,递给陈轸,捋把胡子:“嗯,咋看都像陈兄,只是这鼻子、颜色稍稍不同,鼻梁子要高些,颜色要白些!”

    “呵呵呵,”陈轸乐了,“不瞒老哥,在下要的就是这个。刚出来那辰光,嘿,一声不哭。稳婆说,不哭不成呀,让我打屁股。我哪能舍得打呢?终了是稳婆狠,照她的小屁股啪啪啪啪连打几巴掌,她这才哭。一哭不打紧,声音那个响呀,好听死了。还有她那眼珠子,一边哭,一边滴溜溜儿乱转,蓝颜色,跟她娘的一模一样!”

    “她若长大,一定是倾国倾城哩!不知是哪家的小哥有福气娶她!”

    “哈哈哈哈,”陈轸笑道,“在下早想好了,待娃子生下来,若是儿子,就娶老昭家的闺女。若是闺女,就嫁给你们老昭家,这不,老哥怕是想推也推不掉喽。”

    “哈哈哈哈,”昭阳大喜,“你给我的儿媳妇取个啥名?”

    “玉。”

    “啥玉?”

    “当然是我陈氏家的玉喽!”陈轸诡诈一笑,“不是你老哥家的那块宝璧!”

    “玉”字也勾起当年被陈轸丢进云梦泽中的那块和氏宝璧,昭阳不免一阵心疼,老眉皱起。

    “唉,”见到昭阳这个表情,陈轸如演戏般做出个苦相,发出一声抑扬顿挫的长叹,“好老哥呀,轸弟这心里苦哇。”

    “哦?”昭阳抬头,“贤弟还有何苦?”

    陈轸将婴儿递给女仆,让她抱走,夸张地摇头:“唉,轸弟折腾几年,竭尽股肱之力,好不容易弄出个崽子,却又终归是你们老昭家的,唉,叹只叹我这……陈氏一门,唉……”

    “呵呵呵呵,”昭阳乐了,“贤弟再加一把劲儿就是!”

    “也只能如此呀。”陈轸两手一摊,“怕是又得折腾几年!”盯住昭阳,“观老哥喜气冲天,不会仅仅是为得了这个儿媳妇吧?”

    “是有个好事情哩!”昭阳压低声音,将犁铧及王禁诸事略述一遍,末了道,“不瞒贤弟,那帮王亲,在下早就看不顺眼了。”

    “老哥为何看不顺?”

    “贪哪!”昭阳恨道,“上至五金、下至油盐,在大楚这块土地上,凡是能够生财的东西,没有他们不想占的!”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几声,凑近昭阳,神秘兮兮道,“在下得个准信儿,不知老哥想不想听?”

    “你说就是。”

    “在宫前大街,就离你此处不远,近日新起一个香楼,听说里面货色不少哩。”

    “香楼?货色?”昭阳眯起眼,“什么货色?”

    “美人呀!”陈轸声音更低,“在下逛过一次,又使人逛过一次,嘿,里面是活色生香哩,列国美女,各色各样,有滋有味,还有几个小白妞儿,虽说赶不上你的弟妹当年,却也是异域风情,引得楚国男人翘首以盼哪。”

    “这……”昭阳吃不准他想说什么,眉头皱起,“陈兄呀,今朝你得公主,是大喜日子,哪能讲起那些青楼里的龌龊事来?”

    “不是青楼,是红楼呀,楼里楼外,那颜色真叫个一片红呀。就连门楣上的三个字,也是脂粉色的,听说是用胶膝拌香粉、脂粉糊上去的,大老远就能嗅到香呢!”

    陈轸越解释,昭阳越发不解,眉头凝得更紧。

    “哎呀呀,老哥您怎么不开窍呢?”陈轸急了,凑近他,“轸弟这再讲给你,香楼里的女人不仅香,活也做得好啊。甭看老哥御女无数,但轸弟敢说,您真还没有品过这等风情!”

    “什么风情?”

    “天竺风情!”

    “天竺风情?”昭阳愈加不解。

    “天竺六十四大法术!”

    “这……”昭阳懵了,“什么六十四大法术?”

    “就是男女房中的法术呀!”陈轸越发来劲,“嘿,细品起来,与咱这《易》学有得一比呢。譬如说,抓挠,”比划抓挠动作,“有八种抓法,就是八种挠法,老哥没有听说过吧?还有咬啃法术,也是八种。再有就是拥抱,八种法术;体位,八种;亲嘴,八种;还有那个交合……”

    “这这这……”昭阳毛了,咳嗽几声,肃神,“陈老弟呀,这不是你的风格呢。你究竟想说什么,这就直说出来!”

    “哈哈哈哈,”陈轸大笑几声,“老哥果是痛快人!”凑前,“在下不想说什么,只想与老哥搭伙做笔生意!”

    “什么生意?”

    “也立一个楼。”

    “什么楼?”

    “元亨楼!”

    “元亨楼?”昭阳眯眼,沉思一时,一拍脑袋,“在下想起来了。听闻当年魏之安邑有这么个楼,说是楼中有鬼,老白家的金子全被这个鬼吸进去了,后来,是庞涓……”想起庞涓是陈轸对头,止住。

    “呵呵呵,”陈轸竖起拇指,“老哥好记性。老哥可知,那个楼是谁开的吗?”

    昭阳摇头。

    陈轸指指自己的鼻孔。

    “哦?”昭阳瞪大眼睛。

    “如何?老哥肯搭伙不?”

    “这……”昭阳急道,“钱是好,但咱不能这么赚呀!再说,就在下所知,陈兄理当不差钱!”

    “啥人能嫌钱多,是不?”陈轸笑道,“譬如那些王亲,他们差钱吗?他们的钱十辈子也花不完,他们还有封地,只要封地里的人不死绝,他们就会一直有钱,可他们为什么还要卖犁头呢?为什么还要立这个品香楼呢?”

    陈轸绕来绕去,昭阳这才明白陈轸想绕的是什么,眼珠子瞪得溜圆。

    “昭阳老哥,”陈轸点出他的名讳了,“你可知道,在安邑之时,在下为什么要设那个元亨楼?”

    昭阳摇头。

    “因为那个眠香楼!”陈轸一字一顿。

    “赌楼与青楼有何关系?”

    “那个眠香楼是秦人立的,楼里有一个名叫天香的,勾走了魏国太子的魂!”

    昭阳目瞪口呆。

    “如果在下的老眼没有看错,那个天香,此时就在郢都,就在品香楼里,且还勾走了方今王子,鄂君子启的魂!下一步她会勾谁,在下可就不敢想喽!”

    显然,事情闹大了。

    “天香在安邑卖身,秦人得了河西。天香这辰光来到郢都,在下有个预感,秦人要得的怕就不是一块区区的商於喽。”

    昭阳倒吸一口冷气。

    昭阳渐渐握拳。

    昭阳的老拳咚的一声砸在几案上:“看我把它封了!”

    “老哥怎么封?”陈轸笑笑,摇头,“大楚王法,没有禁娼。有人卖春,有人买春,这是生意。人家在做合法生意,老哥凭什么去封?再说,出房子的是启公子,不定还有王叔。老哥掂量掂量,敢封启公子和王叔的生意吗?”

    昭阳不吱声了。

    厅中静寂。

    不知过有多久,昭阳决心下定,抬头看向陈轸:“兄弟,听你的。你说,你的这个楼该怎么立?”

    “在下相中一个宅子,就在品香楼的对过,听家宰说,那楼是你们昭家的。”

    “我送给贤弟!”

    “不是送给我!”陈轸连连摆手,“是我们搭伙。你出硬货,就是房舍、装饰,在下出软货,就是做生意的人。生意所得,你我五五分成!”

    “你有什么人?”昭阳问道。

    “元亨楼的原楼主呀,他叫林东,是个鬼精鬼精的人,他身边还有一个叫桃红的女子,那也是个人精。有他二人在,我们这个生意想不火也不成呀!”

    “他们在哪儿?”

    “应该还在安邑。”陈轸笑道,“相信他们舍不得我的那个楼呀,那是搬不走的。不过,生意也应该很差了。只要在下召请,他们不会不来!”

    昭阳再无二话,召来邢才,吩咐他一切听从陈轸,在品香楼对面筹设元亨楼。

    子启带陶壶入见王叔,见他正与射皋、彭二君说事儿。

    “王叔,”子启吩咐下人将陶壶抬到厅中,呵呵乐道,“您要的这个破壶,小侄已经到手了。”

    王叔摆下手,指向一个角落。

    子启让下人将壶抬过去,寻个席位坐下。

    “刚刚使人请你,人应该还没到你府上呢,你这竟就来了!”王叔给他个笑。

    “本说过来呢,还没出门,昭鼠到了,送来这个破壶。”

    射皋君语气急切:“昭鼠说啥没?”

    “备足三万五千张了,随时可以装运。还差二万五就到十万足数,再过两个月当可筹齐。”子启赞道,“没看出来,这人是个干将!”

    “总觉得此人不靠谱。昭府的人,我真正不放心呢。”彭君看向子启,“只有贤侄……”

    “是我让用他的!”王叔揽下。

    “二哥?”彭君怔了。

    “宛地是景家的,昭家想插足,这是好事情。昭鼠到宛地,人生地不熟,你们几个帮帮他,应该不是坏事,昭家理应领情。”王叔给出解释。

    “二哥呀,你是好心人,”彭君接道,“小弟把话先搁这儿,放条毒蛇在身边,就得提防让蛇咬了。”

    “也是。”王叔看向子启,“你得留个心眼。”看向三人,“人齐了,咱们这就议议犁头的事。无论如何,得有个方略。”看向彭君,“彭弟,你作何想?”

    “小弟之意是见好就收。”彭君接道,“这些年下来,王兄还是照顾咱自家人的,但凡咱们张口,王兄没有不应的。王兄既然颁发王命,咱不能打王兄的脸啊!”

    “咱哪能打他脸了?”射皋君盯住彭君,气呼呼道,“他颁这个王命,几时与咱商量过?你我就算了,二哥的脸,他总得给吧?官面上,工矿商贸归二哥辖制,这是父王临终时的喻旨,可他呢?”

    彭君不再说话,看向别处。

    “再说,”射皋君接道,“一码归一码。咱与秦人签这个犁头契约,是在他颁王命之前。契约立了,咱却不履约,还算是人吗?中原人整天骂咱是南蛮子,凭啥骂咱?就是因为咱不开化,不守约。彭哥呀,你随便想想,人家与你签约了,先给订金,占总数的百分之三十,第一批货这又钱货两清,第二批货还没送到,人家这又把钱给了。这叫啥?叫信任。人家这么信任咱,咱呢?说撕约就撕约了?王命当然重要,但这王命是啥辰光颁的?人家怕不放心,专门找咱做生意,因为咱们是王室。这若收钱不做了,人家会作何想?只能是说咱串通王兄,谋人家的财!”

    射皋君噼哩啪啦讲出一大席话,句句成理,彭君再无话说,看向王叔。

    “贤侄?”王叔转向子启。

    “二位叔呀,”子启看向射皋君与彭君,嘴角撇出一笑,“咱能不能甭扯别的,赚钱就是赚钱?”

    “嘿,你小子!”射皋君冲他笑了。

    几人也都笑起来。

    “几位叔,”子启敛起笑,拱手一圈,“小侄以为,这桩生意停不得!大体算下来,抛开本金,有三倍利呀,咱不过是倒个手而已!几位叔讲大义,讲信誉,小侄全都不懂,小侄只想说几句实在话。实在话是,咱需要钱哪!咱得养家兵,咱得养臣僚,咱得养眷属,咱得养百工,咱还得起屋造苑,春游秋狩,侍奉宗庙,上支王差,下酬百官,无论是内治还是外战,咱时时处处都离不开钱哪!可钱从哪儿来?有啥钱能比这个生意来得快?”

    “贤侄,”王叔盯住他,“不是王叔不想赚钱,王叔是忧心哪。秦人若是不用这些犁头耕地,而是化作枪头,你想过没?”

    “王叔呀,”子启急了,“咱是做生意的,生意就是生意,是不?犁头卖给秦人了,就是人家秦人的,人家拿它什么,咱管得着吗?咱犯得着管吗?再说,没有咱的乌金,秦人就不做乌金枪头了?秦人会到别处去买!天下不只宛地产乌金,是不?即使秦人没有乌金,咱若是言而无信,一如射皋叔所说,收钱不给货,人家能不打咱吗?人家若是打咱,拿什么东西不能打呢?就说这次淅水之战吧,咱究底败在哪儿,小侄不说,几位王叔难道不知道吗?在犁头卖给秦人之前,人家已经造好乌金兵器了,是咱不知道而已!几位王叔也都知道,淅水之战,秦人是不想打的,是咱打上人家的门口!是景翠他们嚷着要打,闹哄哄地打上门去,这打败了,却赖乌金的事,天底下哪有这等混账事儿?小侄敢说,父王的心让那三家祸事精迷住了!都是什么东西呀,东打打,西打打,整天嚷嚷着就想打架!晓得他们为什么要打吗?起初我还以为他们是要开疆拓土呢,这辰光看来,完全就是谋私利!”恨恨地指向东北,“襄陵的事几位王叔全都看到了吧,襄陵那八个邑,个个富得流油,可所有的油全都流进他老昭家了!想想我就生闷气!”

    子启的这一番话,虽说直率,却是成理。想想也是,几个人中,除王叔之外,也只有子启敢说出来。

    “哈哈哈哈,”射皋君大笑几声,冲子启竖起拇指,“听贤侄说话,真叫痛快!其他不扯了,贤侄你说,咋个办哩?”

    “小侄之意,我那父王既然有命,作为臣下,咱也不能抗命,是不?怎么办呢?走暗不走明!”子启应道。

    “什么叫走暗不走明?”彭君追问。

    “就是不走边关!”子启将车卫秦的方案简述一遍,末了道,“小侄详细算过,犁头每只不过三斤来重,三万五千只,总重不超过十一万斤。长途不可负重,按人均三十只犁头起算,一千家丁就可全部交货!再使五百勇士保驾,可保无虞!”

    这是一个实用方案。

    三位王叔互望一眼,表情释然。

    “射皋弟,还有贤侄,”王叔捋一把胡须,看向射皋君与子启,“你们讲的是,生意就是生意,规矩不能坏。当然,我们也可以以王禁为由,与对方中止合约。不过,即使中止合约,也要征得合约方同意,我们是不能单方撕约的。由于秦人先走一步,全额付清第二批货的款项,这个口也就不好开了。我大楚王室不能有约不履,否则,今后何以取信于天下?但王命也是不可违的,贤侄所言,作为权宜之计,倒也可以一试。我有两个建议,一,运货之人不能用家丁,可挑选苍头;二,你仨尽量少出面或不出面,全盘交给昭鼠。”

    王叔的话是定棰。

    子启几人又议一些细节,分头行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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